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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树》:前辈,强悍然而孱弱

2016-12-26洪子诚

文艺争鸣 2016年7期
关键词:张贤亮叔叔绿化

洪子诚

一、文学史上的“坏小子”?

2014年9月27日张贤亮去世之后的第三天,批评家杨早在微信上发表了题为《张贤亮:文学史上的坏小子》的文章,讲了他对这位在20世纪80年代曾多次引发文坛轰动的作家的“心情有些复杂”的反应。文章写得漂亮,简洁而又有深度。不过,称他为“坏小子”,并和郁达夫、王朔置于同一谱系,总觉得不是很妥帖,有说不明白的别扭感觉。

当代文学史一般的描述是,张贤亮1957年因为发表诗作《大风歌》被打成“右派”。这首有一百一十多行的诗,登载于《延河》(西安)1957年第7期。9月1日,《人民日报》刊登了《斥(大风歌)》的批判文章,指它是“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充满了敌意的作品”,跟着,西北地区的报刊也展开批判。作为“充满了敌意”的证据摘引的是下面这些句子:

我把贫穷像老树似的拨起

我把阴暗像流云似的吹飞

我正以我所带的沙石黄土

把一切腐朽的东西埋进坟墓

我把昏睡的动物吹醒

我把呆滞的东西吹动

啊!这衰老的大地本是一片枯黄

却被我吹的到处碧绿、生气洋洋

我向一切呼唤、我向神明挑战

我永无止境、我永不消停

我是无敌的、我是所向披靡的、我是一切!

这是郭沫若早期自由体(《天狗》之类)的不高明的模仿。但在一个“自我”不再可以膨胀的时间,再说什么“所向披靡”“我是一切”,显然是犯了时代错误。不过,凭这些句子就说作者是“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即使在当年也有些需要相当的想象力,何况这首诗还有“献给在创造物质和文化的人”的副标题。我们难以清楚张贤亮遭难的准确原因。也许得罪了某个领导?或者所在的单位需要一个“右派”?将这些文字和他的出身,家庭问题挂钩也许有更大的可能——这犹如指流沙河写《草木篇》是为报“杀父之仇”。《大风歌》事件可以引出一些问题来讨论。一个是当代文学的“影射”问题。比附、影射在中国大概有悠久传统,这既是隐晦的表达方式,也是深挖微言大义的阐释方法。在“当代”,一个时期被批判为影射的作品,大多以自然景物或历史人物、事件为题材。较著名的有前面提到的《草木篇》(流沙河),还有《景山古槐》(公刘),《陶渊明写“挽歌”》(陈翔鹤),《杜子美还乡》(黄秋耘),《海瑞罢官》(吴晗)等,但后来又都认为影射的指控没有根据,属于捕风捉影。当代使用影射、比附的并不限于“文人”,政客们出于我们不明究底的原因也会使用,如“文革”后期的“评法批儒”,孔丘、少正卯、吕后、武则天等,都成为当代政治人物的代号。

可以讨论的另一问题是,敌我、被批判者和批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稳固,变换转化的情形经常发生。革命需要制造它的对象,什么人成为对象有的时候纯属偶然。前边提到的批判《大风歌》的文章,出自诗人公刘(1927-2003)之手,公刘当年供职于解放军总政文化部的文学美术创作室,但他不久也成了右派:批判者与被批判者顷刻间就转换身份。

公刘是当代优秀的,受到广泛敬重的诗人。20世纪50年代众多青年诗人中,他脱颖而出,《佧佤山组诗》《西双版纳组诗》《西盟的早晨》,民间长诗《阿诗玛》的整理(与黄铁、杨智勇、刘绮合作),诗集《在北方》,给平庸的诗坛带来清新之风;眼界甚高的艾青1956年在《文艺报》撰文《公刘的诗》给予褒奖。1980年代,公刘那些深切忧愤的历史反思的政治诗,也获得很高评价。20世纪50年代那样的政治氛围,公刘批判《大风歌》真的是以为它充满敌意,还是被授意、指派无奈而为,抑或意识到处境岌岌可危出于自保……这是无法辨明的心理轨迹。公刘被打成“右派”后的22年,经历的也是“被驱赶于流沙之中,生命为大饥渴所折磨”的惨苦。但公刘和张贤亮不同,“复出”后除少量文字,并未对遭受的苦难喋喋不休,也不将这些作为写作题材不断咀嚼;相近经历的作家对这样的遭际其实有很不同的理解和处理方式。

二、还要细节的真实

《绿化树》这个中篇,初刊于《十月》(北京)1984年第2期,标明是“唯物论者启示录”的系列中篇之一。后续被标志为“启示录”系列的,还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张贤亮的小说也有写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河的子孙》),改革开放时期的经济活动(《龙种》《男人的风格》),但大多数作品,都以自身的经历为素材,这一直延续到《习惯死亡》《我的菩提树》。这种不倦的“自恋式”写作,在文学“感伤”的名声不再那么美好的20世纪,确实不再多见。张贤亮也是个介入现实很深的作家,作品自然要触及当代敏感的政治问题。他自己说因为读过《资本论》,很有经营的眼光(他生命的后期,商人、董事长、镇北堡影城堡主等其实已盖过了小说家的声誉)、政治上则自称是“务实派”——在复杂环境下,知道怎样去“讨好”,也知道如何以有限的方式去“抗议”。在一篇创作谈中,他说到“文革”中一个农村干部,学着当代电影中日本兵口吻说:“我们中国农民啦,都‘大大的狡猾狡猾的!”“狡猾”(换一个说法就是机智),是张贤亮人生、创作不断演绎的主题,一种有关生存、并获得成功的智慧和行为哲学。

《绿化树》发表后,好评如潮,但也存在很大争议。邵燕祥说,“很惭愧”他印象最深的是对饥饿的描写;这是他和很多人的体验,却在强调反映现实的当代小说中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哲学家李泽厚的评价,则重视它呈现了某种“思想史的真实”。这里的意思大概是,从对章永璘生活和心理的描写中,可以了解阿·托尔斯泰写在《苦难的历程》(也被张贤亮写在《绿化树》)上的题记的具体含义,见识知识分子“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中国当代是怎样的情景。

从文学史的角度,邵燕祥和李泽厚说的是当代小说“真实细节”的问题,这应该是《绿化树》的最大贡献。“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1888年致哈克奈斯信中的这段话,在中国当代被看作是“现实主义”的经典定义。“当代”主流文学理念是,对典型、观念、主题构思的极度强调,认为“提炼主题”是写作的“中心环节,中心神经”;有了这个中心,所有生活现象、一切细节,便经改造、向中心聚拢而重新编排。这种认识的极端化,便是“细节”为“主题”而设计,细节的“清洁化”,一切差异性的,无法明确定义的便被忽视,遭到摒弃。我们当代人确实无法了解哈姆莱特对他的朋友霍拉旭说的,“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的呢”的意义。《绿化树》等在当年的“革命性”意义是,在中国当代的某个时候,提醒恩格斯的“定义”需要改写,才能挽救教条、概念化的文学;也就是需要将“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倒置为:“除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外,还要细节的真实”!

《绿化树》引发的争议,则集中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描写上。当代施行的知识分子改造理论和政策,在“文革”结束后的反思的20世纪80年代,普遍认为需要检讨,以至否定。伤痕、反思作品也纷纷为受难的知识者辩诬平反,塑造想让人尊敬,也让人哀怜的正面形象。可是,《绿化树》没有着力表现思想改造的那种强制、暴力压迫性质,精神自主剥夺的虚妄也未得到有力揭示,相反,倒是试图证明当代知识分子改造的文化逻辑的合理:“章永璘等并不是历史的牺牲品和被动的受害者,而是主动经受苦难并在磨难中最终成长为成熟的‘唯物主义战士的炼狱者。可怕的历史梦魇,在这些小说中,闪耀着神圣的,近乎崇高的受难色彩”,张贤亮“以一个挺身接受考验的成长者、受难者形象”,说明“尽管历史曾经带给知识分子灾难,但一切并不那么可怕,因为这仅仅是一个过程,一个更为成功的社会自我,将在灾难的尽头等待,并将给予受难者丰厚的报酬。”

不过还是要感谢张贤亮,在“新时期”文学众多苦难英雄的知识者形象中,他补充了这样的自得,然而矫情、猥琐的图像,这使历史不那么条理化,或许能让文学叙述与“历史真实”之间不致离得太远。

三、“叔叔”:强悍然而孱弱

《绿化树》中有这样著名的情景:饥饿的年代,章永璘接过马缨花“宝贵的馍馍”,心中便升起威尔第《安魂曲》的宏大规律,尤其是《拯救我吧》那部分更是回旋不已;而当章永璘情欲蠢动时,马缨花的劝阻是:“……干这个伤身子骨,你还是好好地念你的书吧!”接着便有下面的细节:

我每晚吃完伙房打来的饭,就夹着《资本论》到她那里去读……我偶尔侧过头去,她会抬起美丽的眼睛给我一个会意的、娇媚的微笑。那容光焕发的脸,表明了她在这种气氛里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她享受着一个女人的权利。后来,我才渐渐感觉到,她把有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正正经经地念书,当作由童年时的印象形成的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梦,也是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

这确是“古老传统”。批评家在小说发表后不久就指出,中国传统文人习惯于在“落难”时,将自己的命运与女性类比,塑造一个“拯救者”形象,通过美丽,温柔妩媚的女性来肯定自身的价值;在这一文学“母题”链条上,古代有杂剧《青衫泪》,现代有《春风沉醉的晚上》。马缨花说的那些话,和烟厂女工陈二妹说的源于同一个模子:“你若能好好地用功,岂不是很好么?”受了批评家论述的启发,我在文学史上写下这样的文字:“不论是启蒙思潮的对于‘原始性的崇拜,还是阅读《资本论》以洗清西方‘人道主义的影响,都不能改变男性‘读书人叙事中以贬抑方式呈现的优越感,那种凭借知识以求闻达的根深蒂固的欲望。”

这个“古老”的图景,几年后也出现在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中:

读书的时候,叔叔的心境是平静和愉快的。当他在灯下静静读书的时候,他妻子的心境也是平静和愉快的,一针针咝咝啦啦地纳着鞋底,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猫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彻心的安慰。她想她降住了一条龙,喜气洋洋的。她温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地待你好!这样的夜晚总是很缠绵,直到东方欲晓。

不同的是,王安忆接着就拆解了这个温馨、缠绵的古老“谎言”,不让前辈的“叔叔继续编织梦境:

……会有那么一天,当叔叔的妻子对他说:看书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将桌子上的书扫到地上,又一脚将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齿道:看书,看书,看你妈的书!……开始,叔叔的妻子惊呆了,吓坏了,因为她没有想到叔叔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她仅仅只怔了一会儿工夫,就镇定下来。她不由得怒从中来,她将大宝朝床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说:“你有什么话尽管直接说,用不着这样指着桑树骂槐树;这个家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满意尽可以走;烧你吃,做给你穿,我兄弟借书给你看,我妈这么大岁数给你带孩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摆什么款儿?你拿上你的东西走好了,现在就!”

强悍的“叔叔”这就暴露了性格上孱弱的底子:

叔叔没有说话,像一头累苦了的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两只手捏成了拳,关节捏得发白。叔叔是个敏感的人,他从这话里一定听出了两重意思:一重是他是这个家庭的受惠者,这个家庭收容了他;二是如他要离开这个家,他所能带走的仅是他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家里没有一点属他所有的东西。这一刻里,叔叔所受的震动是极大的……

其实,章永璘(也就是“叔叔”)不是不知道,将马缨花想象成塔吉雅娜(《欧根·奥涅金》中的女性)是自我欺骗,结局终究不会完满,他的“孱弱”更表现在为自己脱尽一切干系,把类乎“始乱终弃”的包袱抛给女性“拯救者”,让她主动背上:“我不能让你跟别人家男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最是个没起色的货!你是念书人,就得念书。只要你念书,哪怕我苦得头上长草也心甘情愿……”

杨早的文章说,王安忆《叔叔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以张贤亮为“蓝本”;张贤亮也曾为此事诘问过王安忆。确实,小说写到的事件和许多细节,都不免让读者联想起张贤亮的人与文。但如果将“叔叔”看作“单数”,看作是在写张三李四,发掘“隐私”,并作索隐性的阅读,王安忆肯定不乐意,也不符作品的实际。毕竟如王安忆说的,这是她本人“对一个时代的总结和检讨”,包含了“最饱满的情感与思想”。虽然王安忆常常对写作的“历史”概括、承担表示怀疑,她的小说观的第一条是“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但也从不把对话语、文本的“拆解”当作解脱焦虑的快乐“游戏”;因此,小说的叙述者说,讲完叔叔的故事之后,他也不可能再讲快乐的故事,叔叔不是幸运者,而叙述者的他,“其实也不是”快乐的孩子。

不过,要是将“叔叔”从单数转化为复数,“它不只是有关张三的故事,更是关于‘父兄辈作家,也即‘叔叔一代人的故事”;“尽管小说中一切都要指涉叔叔(一个类似精神领袖的著名作家)这个人物,但其实他也正是时代人格化的形式,叔叔的悲剧及其精神丑陋与虚妄即是时代的可悲之处”——那又会怎样?在“对一个时代的总结和检讨”的前提下,是否会在“对知识分子关于‘反右运动和‘文革时期公共性的苦难叙事的解构”之后,“造成了新的遮蔽,造成了一种强迫性的历史遗忘”?会不会将“‘反右和‘文革时期‘叔叔的故事,……简化为风流韵事,知识分子广遭迫害的历史,也被简单地、本质化地置换为‘个人品性遭受羞辱的历史”?如何在“叔叔”对自己故事的改写,和“孩子”对“叔叔”讲述的故事的改写之间,寻找到修正、平衡的连结点,这是小说读后留下的思想的,和心理上的纠结。

四、苦难的补偿

1980年代文学中,苦难是一个普遍性的主题,特别表现在描写干部和知识分子的作品中,伤痕、反思文学换一个说法,也可以说就是苦难叙述的文学,这包括物质的,肉体的,精神的。如果否认这种叙述的合理和必要,某些布满阴霾的年代就会变成“阳光灿烂的日子”。况且,“诉苦是受害人的正当权利,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但是1980年代文学的苦难叙述情形并不一律,表现为不同的形态。有些作家会努力呈现苦难的程度,以博得同情和哀怜。有的作家会认为,“人并非无辜也并非无罪”,“如何从中摆脱出来?……就是要治疗一切能够治疗的东西——同时等待着得知或是观察”。另一些作家并不想挖掘社会病症的根源,关心的是苦难中个体的存在方式,生命尊严的维护是否可能。张贤亮写作的着力点则是另外一种,他关心的是苦难经历者事后如何获得最大限度的补偿。

在《绿化树》中,这一点在艺术层面上表现为两点。一是叙事姿态和基调。张贤亮有相当的艺术才能,特别是处理细节的能力。虽然是一样的收集不幸,但有时间距离的“自反式”调侃、嘲讽语调,既削弱了自怜可能引起的阅读反感,也有助于提升叙事者“苦难”遭遇、经验的价值。另一点则表现在叙事结构上。心理上的平衡和满足感的“封闭式结构”(借用卢卡奇的概念)虽然是众多“复出作家”这个时期作品的共同点,但《绿化树》有它的特别之处,这就是当年引发争议的结尾。小说最后章永璘苦尽甘来地叙述道:

1983年6月,我出席在首都北京召开的一次共和国重要会议。军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我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齐肃然起立,这时,我脑海里蓦然掠过了一个个我熟悉的形象。我想,这庄严的国歌不只是为近百年来为民族生存、国家兴盛而奋斗的仁人志士演奏的,不只是为缔造共和国而奋斗的革命先辈演奏的,不只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而牺牲的烈士演奏的……这庄严的乐曲,还为了在共和国成立以后,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紧紧地和我们共和国、我们党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支持我们党,终于探索到这样一条正确道路的普通劳动者而演奏的吧!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啊,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啊!

也就在章永璘在北京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出席重要会议的1983年,张贤亮被委任为全国政协委员;章永璘和他的创造者同时踏上红地毯。

《绿化树》20世纪80年代被翻译为外文时,译者(如英文译者杨宪益先生)建议删去这个结尾,这为张贤亮所拒绝。为什么必须有这个结尾,在距小说发表二十年后张贤亮做了解释。他的理由是,从1950年代开始,中国就编织一套“身份识别系统”和“身份识别制度”,人被分成三六九等,他作为一个“不可接触的贱民”在这样的制度中生活了二十多年。而“文革”后为“右派”,为冤假错案平反,是“身份识别系统”和“身份识别制度”取消、终结的标志,这些举措“超过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奴隶解放”。他说,我们这些人“从各自的灰头土脸的世俗生活中走出来,第一次步入壮丽的人民大会堂‘参政议政,怎能不感慨万千?”

说20世纪80年代以后“身份识别系统”和“身份识别制度”已经终结,这个幻觉让人讶异,尤其是发生在熟读《资本论》(第一卷)的“唯物主义者”身上,更是难以理解。但是,张贤亮坚持保留这个结尾却值得称道,否则,主动接受苦难,通过炼狱以求闻达的读书人心理轨迹不会表现得这样清晰,李泽厚说的小说的“思想史意义”将受到很大削弱。

贺桂梅认为,在20世纪80年代,“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受益者敢于明确承认,他们所获得的一切只是体制的一种威慑性的补偿”;这种补偿,“在社会体制中甚至超出50年代的地位和声誉”。但张贤亮可能是个例外,他在《绿化树》中明确地承认体制给予补偿的荣耀,但看不到,或有意掩盖补偿同时也就是“威慑”的事实。基督教神学的阐释学家特雷西在谈论“恩典”的问题时说,“我们只有面对上帝的恩典的力量,才能明白罪是什么。恩典既是赐予或馈赠(gift),又是威胁”——把这个宗教表达,借用来理解“世俗生活”的实际,大概也是合适的,虽然在“恩典”与“威胁”问题上,特雷西和我这里说的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出生于保加利亚的法国批评家兹维坦·托多罗夫(1939—)在北京的一次演讲中,谈到个人/民族的记忆、历史回顾与身份认同的关系。他指出,失去记忆,也就迷失身份(张贤亮也通过章永璘之口说了同样的话:“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对“过去”的讲述,是以叙事的方式来确认身份的手段。托多罗夫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指出,“历史建构”有两大类型——“歌颂我方胜利的英雄叙事和报告他们受难的遇难叙事”——而“任何与价值相关的历史叙事中”,可以区分四种主要角色:乐善好施者和受益者,作恶者和受害者。他说,表面看来,只有行善者和作恶者具有明显的道德标记,但是,处于道德中性状态的受益者和受害者,因为与前两者的关系而注入了道德价值。受害者没有任何惬意之处,这毋庸置疑;然而,“如果说没有任何人愿意成为受害者,反之,却有许多人希望以前曾是、以后不再是受害者:他们渴望受害者的地位。”不再是受害者,但“渴望受害者的地位”:不论是个人,还是群体(党派、阶层、族群……)都是这样:

曾经是受害者赋予你申诉、抗争和索求的权利;除非与您断绝一切关系,其他人不得不回应您的要求。保留受害者角色比接受对受害者(假设伤害是真实的)的修好更有利,与短暂的满足不同,您保留着长期的优势,其他人对您的关注和承认得到保证。……过去的伤害愈大,现在的权利愈大。

长期保留,并不断提醒他人自己的受害者身份,也就是试图长期保留“申诉、抗争和索求的权利”,获取更大补偿的权利。我想,这也许就是张贤亮写作的主要驱动力和心理机制。

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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