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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汶的视角观照:“文艺自由论辩”重释

2016-12-26吴晓东

文艺争鸣 2016年7期
关键词:阶级性自由人左翼

吴晓东

1931年底,《文化评论》创刊号刊载胡秋原写的社评《真理之檄》,称“文化界之混沌与乌烟瘴气,再也没有如今日之甚了”,因此“自由的智识阶级”们开始承担批判的责任,并表示“完全站在客观的立场说明一切批评一切。我们没有一定的党见,如果有,那便是爱护真理的信心”。同一期更有影响的宏文是胡秋原的《阿狗文艺论——民族文艺理论之谬误》,文中几句因为屡屡成为对手批判的靶子而载入史册的名言是:“文学与艺术,至死也是自由的,民主的,”“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艺术家虽然不是神圣,然而也决不是叭儿狗,以不三不四的理论,来强奸文学,是对于艺术尊严不可恕的冒渎。”在随后发表的《勿侵略文艺》一文中,胡秋原以“自由人”的形象继续强调“艺术不是宣传”,反对“某一种文学把持文坛”。如果说,胡秋原的这些言论还可以被看作是对国民党“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的批评的话,那么,当胡秋原写出《钱杏邨理论之清算与民族文学理论之批评》一文时,矛头则同时指向左翼文学运动:“最近三四年来,中国文艺理论界有一个最大的滑稽与一个最大的丑恶。前者即是左翼文艺理论家批评家钱杏邮君之‘理论与‘批判,后者即是随暴君主义之盛衰而升沉的民族文艺派之‘理论与‘创作。”由此遭到“左联”的迎头痛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左翼人士以《文艺新闻》为核心阵地,连续发表多篇文章对胡秋原给予回击。洛扬(冯雪峰)的《“阿狗文艺”论者的丑脸谱——落扬君致编者》,瞿秋白的《“自由人”的文化运动——答复胡秋原和(文化评论)》标志着左翼向“自由人”的正式宣战。

随后,苏汶(杜衡)在《现代》上先后发表《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论文学上的干涉主义》等文,宣告参与论辩,史称“第三种人”。周起应(周扬)、瞿秋白、鲁迅、冯雪峰等先后在《现代》杂志上发表文章批评苏汶,这就是史上著名的“文艺自由论辩”。而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正是这场论辩的一个主战场。1932年,苏汶把论辩中的重要论文结集,冠以序文由现代书局印行,是为共20万言的文章组成的《文艺自由论辩集》。《现代》杂志在1933年4月的2卷6期上刊登了广告,对这本《文艺自由论辩集》有如下的介绍:“一九三二年的中国文坛上,发动了一个很重要的论争,那就是因为在本志第一卷第三期上一篇论文而引起的关于文艺创作之自由的辩论。现在由苏汶先生自己把关于这一次的论文集合起来,加以诠次,并冠以序文让读者对于这次的辩论有一个较有系统的认识。”

以往的现代文学史涉及这段论争,“自由人”和“第三种人”们都处在左翼批判火力的笼罩下而很难露头一现尊容。偶有眉眼浮出水面,也是在批判文章中作为靶子而出现的。而借助于苏汶编辑的这本《文艺自由论辩集》,似乎可以换一种眼光,从苏汶的角度重新释读一下当年这场论战。在《文艺自由论辩集》的编者序中,苏汶称“只想说一些可以帮助读者更理解这次论争真相的话”。其中一个目的即是想澄清左翼阵营对自己以及胡秋原等的误解。苏汶首先力图澄清的是:“胡(秋原)先生和我虽然在这次论争中显得主张类似,但在我们之间并没有‘联合战线,这是应得声明的一点。”这篇编者序中更主要的申述则是:“向左翼文坛提出创作自由的意见,陈雪帆先生已极公平地说过,并不是‘对于无产阶级文学不满。”不过,通观这篇不算太长的编者序,苏汶对左翼的“不满”其实依旧溢于言表:“我没有如鲁迅先生所说,心造出一个横暴的左翼文坛的幻影来;当时的左翼文坛事实上是横暴的。至于其所以如此横暴之故,一半固然由于残留的宗派性,但一半究竟也可以说是出于误解。”因此,这篇编者序兼有继续发泄对左翼文坛“横暴”的不满和消除误解的双重目的。

这种“误解论”在有研究者那里被进一步理解为左翼的“一种集体性的、刻意的文本‘误读”:“在20世纪30年代特殊的政治文化语境中,左翼作家对‘自由人‘第三种人的批判,存在着本文误读与过度诠释倾向。他们‘误读了‘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的‘作者意图,把本是‘同路人的‘自由人‘第三种人错误地当作敌人加以批判。这极有可能是一种集体性的、刻意的本文‘误读,以便唤起左翼作家的集体战斗意识。”

其实,施蛰存在《(现代)杂忆》一文中也曾经委婉地暗示过左翼存在误读的可能性:

关于文学的阶级性问题,苏汶也有过明确的阐释:

在天罗地网的阶级社会里,谁也摆脱不了阶级的牢笼,这是当然的。因此,作家也便有意无意地露出某一阶级的意识形态。文学有阶级性者,盖在于此。然而我们不能进一步说,泄露某一阶级的意识形态,就包含一种有目的意识的斗争作用。意识形态是多方面的,有些方面是离阶级利益很远的。顾了这面,会顾不了那一面,即使是一部攻击资产阶级的作品,都很可能在自身上泄露了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特征或偏见(在十九世纪以后的文学上可以找到很多例子),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就说这是一部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作品。假定说,阶级性必然是那种有目的意识的斗争作用,那我便敢大胆地说:不是一切文学都是有阶级性的。(《“第三种人”的出路》)

这一段话只表明论战双方对文学的阶级性有不同的理解。苏汶并没有根本否定文学的阶级性,但何丹仁的概括却说苏汶以为“文艺也甚至能够脱离阶级而自由的”。

如果说施蛰存替苏汶关于“阶级性”的观点进行了解释,称“苏汶并没有根本否定文学的阶级性”,而苏汶本人在《编者序》中也着力为自己和胡秋原主张的“自由”范畴做了申辩,试图重申“自由”的限度,以消除左翼的误解:“我所要求的自由,曾几次声明过,实际上是单限于那些多少是进步的文学而言;我绝没有,而且决不想要求一切阿猫阿狗的文学的存在。即如胡秋原先生,似乎也应该附带说起,他虽然说过‘文学至死是自由的那一类话,但这是在批判民族文学的时候所说,究竟有点两样,而且后来也就把这意见相当地修改了;只就他猛烈地攻击民族文学这一事实看来,似乎他也并不是绝对自由的主张者吧。”

苏汶这段话还试图透露一个信息,即胡秋原本来是民族文学派别的批判者,仅就批判民族文学的共同立场而言,自由人、第三种人与左翼之间似乎原本可以不必如此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甚至本来就是革命的“同路人”。言语中似乎很有向左翼示好甚至乞怜的意味。

施蛰存的《(现代>杂忆》对后人理解这段论辩的历史语境还有着更值得留意的交代:当年对战双方的几位主要人物,其实都是彼此有了解的,双方文章措辞尽管有非常尖刻的地方,但还是作为一种文艺思想来讨论。许多重要文章,都是先经对方看过,然后送到施蛰存这里来发表。“鲁迅最初没有公开表示意见,可是几乎每一篇文章,他都在印出以前看过。最后他写了总结性的《论“第三种人”》,也是先给苏汶看过,由苏汶交给我的。这个情况,可见当时党及其文艺理论家,并不把这件事作为敌我矛盾处理。”

上述说法其实也是晚年的施蛰存在为自己做一点辩护。

施蛰存当年也被归入“第三种人”的行列,与他和苏汶的密切关系有关。苏汶原名戴克崇,与戴望舒、叶秋原、张天翼四人同为杭州宗文中学的同学。1922年,施蛰存在杭州之江大学就读,结识了苏汶等四人,一起成立“兰社”。此后几个人在沪上一起过从甚密,还一起合办同人杂志《璎珞》。当《现代》杂志成了“文艺自由论辩”的主战场,在世人眼中,就成了“第三种人”同人刊物。施蛰存本人,也同样难免被视为“第三种人”。因此,多年后的施蛰存仍耿耿于怀,觉得有进一步澄清的必要:

对于“第三种人”问题的论辩,我一开头就决心不介入。一则是由于我不懂文艺理论,从来没写理论文章。二则是由于我如果一介入,《现代》就成为“第三种人”的同人杂志。在整个论辩过程中,我始终保持编者的立场,并不自己认为也属于“第三种人”——作家之群。十多年来,鲁迅著作的注释中,以及许多批判文章中,屡见不鲜地说我是“自称为‘第三种人”,这是毫无根据的,我从来没有“自称”过。

了解施蛰存的态度,以及作为论辩主战场的《现代》杂志的倾向,对深入了解这场论辩的性质有一定的历史价值。

在后来的文学史书写,尤其是1949年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叙述中,左翼与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的论战往往被上升到两个敌对阵营生死攸关的斗争。但是关注《现代》杂志发表一系列论辩文章的前前后后,有助于回到当时的具体讨论语境。论争的双方,虽然都秉持着一种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进行认真的当然也不乏剑拔弩张的争论,但显然不是一种敌我的关系。按照鲁迅当年的期望,有可能是一种“同路人”的关系。鲁迅说:“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连看客尚可以“一同前进”,团结与感召“同路人”同行,当然更在情理之中了。

有研究者指出,由自由人以及第三种人构成的作家群体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其后,都曾一度被看作是“左联”的“同路人”:

施蛰存自己也曾说过,他们这批人,对革命有所“顾虑”,而“在文艺活动方面,也还想保留一些自由主义,不愿受被动的政治约束”,因而成了左翼革命作家“政治上的同路人,私交上的朋友”。这批作家中,有许多人曾对苏联“同路人”作品感兴趣,胡秋原、戴望舒、韩侍桁等人都曾译介过“同路人”作品,这决不是偶然的。……但能够“同路”却未必能够共体,由于终极政治目标的不一致,由于在政治和文学的一些根本问题上看法的不一致,其分手是必然的。

胡秋原和苏汶对“自由”的要求也同时表明,同路人未必能够与革命阵营完全“同心”,始终“同德”,其实“第三种人”的言论反映出某些“同路人”对“左联”意识形态干预文学的做法以及左翼阵营宗派主义的不满。苏汶自己即说:“所谓‘第三种人也者,坦白地说,实在是一个被‘左倾宗派主义的铁门弹出来的一个名词。”这一“弹”,很可能把革命的同路人也弹出了门外,同时暴露的是“同路人”理论所隐含的历史性悖论。吴述桥指出:“给‘同路人理论造成困难的正是其革命主体十分激进的意识形态诉求。‘同路人理论从其内在的理论逻辑上来讲存在一个可能瓦解自身理论基础的重要前提,那就是‘同路人必须是马克思主义和党的真诚追随者。作为马克思主义感召的对象,其早先的主体性必须为组织纪律和阶级性所‘扬弃。然而如果‘同路人不愿意向代表无产阶级和党组织执行意识形态审查的‘左联盟员进行妥协,那么双方的矛盾冲突就不可避免。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如果与担当‘革命主体功能的盟员发生冲突的‘同路人自居于不能够整体地理解革命的‘同路人的位置,那么他也就从‘同路人理论自身获得了可以拒绝革命主体进行意识形态审查的理论基础,从而可能脱离‘同路人理论的约束而得到‘自由。”

自由人和第三种人或许正是想获得这种“自由”。这是试图逃离文学的党派性约束的自由,而“第三种人”的属性也在这个意义上得以界定。正如施蛰存所总结的那样:

苏汶所谓“第三种人”根本不是什么中间派。这里不能不引录苏汶自己的话来说明问题:

在“知识阶级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争着文坛霸权的时候,最吃苦的却是这两种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这第三种人便是所谓作者之群。(《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

这话是讲得很明白的。所谓“知识阶级的自由人”,是指胡秋原所代表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及其文艺理论。所谓“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是指无产阶级及其文艺理论。在这两种人的理论指挥棒之下,作家,第三种人,被搞得昏头转向,莫知适从。作家要向文艺理论家的指挥棒下争取创作自由,这就是苏汶写作此文的动机。不是很明白吗?“第三种人”应该解释为不受理论家瞎指挥的创作家。

其实,这一点意思苏汶在《文艺自由论辩集》编者序里已经说得很清楚:“我所发表的意见,大部分可说是根据于从事创作时或不敢创作时的一点小小的感想,而同时也根据于常和我谈起创作问题的好一些朋友的感想。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因为尊重理论家的批评和指导的缘故,都觉得这些指导和批评,固然有时候是极好的帮助,但有时候却也同样地成为创作的困难的根源。”“出于这动机,我才来要求创作的自由;解除创作的困难是我唯一的目标。”

在《编者序》的结尾部分,苏汶不无乐观地认为:“总之,这次论争,到现在为止,是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意义:这意义便是创作原则之重新认定。在作者一方面,创作的困难是解除了;在理论家一方面,则理论已因这次论争的刺激和教训而得到重要的修改。”应该说,左翼阵营经过这次旷日持久的文艺论辩,的确重新认定了某些“创作原则”,革命文学理论也更加成熟,但是恐怕与“第三种人”作家对解除创作困难的希望南辕北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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