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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洛》:没有身份的人

2016-12-24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52期
关键词:塔洛万玛才小辫子

宋诗婷

《塔洛》是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第5部藏语长片电影,改编自他的同名小说《塔洛》。

电影中,拍过照、理过发、办过身份证、进过KTV、抽过女士烟、有过一夜情的塔洛还是被城市所抛弃了。办身份证取得身份的过程最终又让塔洛失去了身份。这是塔洛的迷茫,也是万玛才旦的迷茫。

印象中,藏区曾有很多“塔洛”式的人物,他们一生浪迹草原,挥着鞭子与牛羊相伴。名字于他们而言,意义微乎其微。相较于名字,母羊以“咩咩”声求助生产的呼唤更有现实意义。

导演万玛才旦的记忆中也有很多“塔洛”式的人物,他们经历过“文革”,见证了藏区从奴隶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毛主席语录》影响了他们一生,他们的人生观简单且高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电影《塔洛》讲的就是这样一个青海藏区牧羊人的故事。塔洛四十出头,留着一根小辫子,没受过多少教育,但记忆力极好。他能清楚地说出羊群里公羊、母羊、小羊羔的数量,甚至记得住它们的长相。2004年,全国更换二代身份证的政策落地到藏区,从没办过身份证的塔洛这次没被落下,村干部招呼他去派出所办身份证。

派出所民警闲得发闷,偶然得知塔洛有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本事,就迫不及待地让他现场表演一段。塔洛以念经式的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流利地背出一篇《为人民服务》,并就此文与民警讨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价值观。

聊了半天,派出所办不了身份证,塔洛必须进城。在城里的一间理发店,塔洛遇到了留着短发的藏族女孩杨措。杨措一身汉族打扮,唯有脖子上的佛珠和尚未退却的高原红还隐隐透露出故乡的信息。杨措为塔洛干洗头发,十几分钟后,清水冲到塔洛头上,那一刻,塔洛隐约感觉到,自己被爱情侵蚀了。

在KTV里,塔洛第一次尝试了薄荷味的女士香烟,在杨措百般怂恿下,他拿起麦克风,唱了一首“拉伊”。“拉伊”是藏人的情歌,只能在山间高歌以表达彼此的心意,塔洛明白,杨措也懂得。

回到草原后,陷入爱情的塔洛因酗酒而误了看羊,雇主的一巴掌打出了他的邪念。塔洛一气之下卖掉羊,打算用换来的9万块钱带杨措去她想去的拉萨、北京、广州……当一觉醒来,杨措不知所踪时,已经剃掉小辫子的塔洛彻底迷失了自己,他也再不能完整地背出《为人民服务》了。

没有身份的人

从那些关于宗教的故事和藏族作家扎西达娃、阿来的小说里,我们常常能看到一个魔幻的藏区。《塔洛》结尾,主人公失去了他的好记性,对此,导演万玛才旦并不觉得离奇,他曾分享过一个与《塔洛》类似,但更为离奇的故事:藏区有些格萨尔说唱艺人,他们能够滔滔不绝、几天几夜地连续说唱几部,甚至几十部作品。国家为了抢救藏族文化遗产,特意把这些老艺人请来,让他们每天对着机器说唱。慢慢地,这些艺人也像丢了记忆似的,再也唱不出那些古老的故事了。

饰演塔洛的演员西德尼玛讲过另一个与《塔洛》有关的故事:他和塔洛一样留了个小辫子,很多年前,一个不相识的女孩突然去单位找他。那女孩曾在街上看到一个留着小辫子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的形象在她心里久久不能抹去,她爱上了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伙子,并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他。藏区留着小辫子的人毕竟有限,女孩找到了“小辫子”,这个“小辫子”就是西德尼玛。后来,他们很自然地恋爱、吵架、思念、疏远、分手。这段爱情,终究成了回忆。

听了这段故事,所有人都会觉得,西德尼玛是饰演塔洛的不二人选。而万玛才旦在听过故事之前,就决定让他来演塔洛了。“虽然他平时主要演喜剧,表演方式也比较夸张,但私下聊天喝酒时,我总能看到他的另一面,有点孤单,有点落寞的那一面。于是相信,他可以演好塔洛这个角色。而且,他本来就有一个小辫子。”

在剧本改编之初,万玛才旦就把西德尼玛当成了塔洛,几乎是想象着西德尼玛完成剧本的。在《塔洛》之前,万玛才旦已经导演过4部藏语长片作品,《塔洛》和之前4部作品最大的不同是,剧本由同名小说改编而成,这也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小说搬上荧幕。这次改编也为他赢得了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奖”等中外奖项。

《塔洛》原著是万玛才旦的短篇小说,原文只有二十几页的体量,客观来说,小说《塔洛》并非精致的作品,但万玛才旦的改编无疑是成功的。在以往的电影中,万玛才旦喜欢刻画群像,而在《塔洛》的改编过程中,他去掉了小说开头群像式的描写,把所有戏份集中在塔洛这个藏区小人物身上。

原著开头是塔洛所在村子的村主任和村干部们的对话,而电影把第一场戏直接设置在派出所。小说开头的背景信息,被转化成电影语言,全部反映在第一个长镜头里。电影一开场,塔洛对着镜头背诵《为人民服务》,烟囱立在画面中间,将他与所长隔开。“通过这场戏就能交代清楚塔洛的背景和个性,他背语录,受过‘文革影响,他和所长关于好人、坏人的对话,能看出他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人。手里抱着小羊羔,显示他的牧羊人身份。”万玛才旦分析。

派出所的场景是搭建而成,整部电影的所有室内场景几乎都是搭建的。“有些东西需要刻意安排。”万玛才旦说,派出所里的烟囱就是有目的的设计,这也是整部电影在影像上的一大特色。作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塔洛与世俗世界格格不入,在展现他与世俗世界的矛盾或冲突时,万玛才旦常常在视觉上将塔洛与其他人隔离开来,以暗示他与世俗世界的关系。在塔洛与杨措的关系中也有类似的设计,当塔洛把一摞摞钱交给杨措时,杨措既感动又惊喜,但当她渐渐冷静下来,就走到了屏幕另一侧,画面中间一道墙将浑然不觉的塔洛与杨措隔开,这个镜头也暗示了不久后杨措的背叛和逃离。

对整部电影来说,塔洛与杨措的感情线是重头戏,而他们在理发店里的对手戏更是重中之重。在同为搭建场景的理发店中,导演安设了很多面镜子。“这个女人对于塔洛来说是虚幻的。”万玛才旦说。塔洛隔着一条街透过玻璃看到了杨措,在杨措为塔洛洗头的过程中,女主角的大部分镜头都是通过镜像呈现的。在暗示塔洛命运的剪掉小辫子那场戏里,两人看似感情热烈,但这个亲密的镜头依然是透过镜子拍摄的。塔洛抓住的并非真实的杨措,不过是虚幻的镜像,而他与世俗世界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原著小说中,对于塔洛卖掉羊,投奔杨措的过程并未着太多笔墨。但电影必须对人物动机做出解释,为了让戏剧冲突更强烈,也让塔洛的离开合情合理,万玛才旦在剧本中增加了塔洛在山上放羊的戏份。苍凉的草原,塔洛与羊群相伴,夜幕降临时,点一堆篝火,喝一壶酒,既孤独又自在的牧羊人形象就更加真实了。“你必须让没有这类生活经验的观众看得见他的生活,电影需要视觉化的东西。有这样一个基础,后面塔洛遭遇的死羊、雇主打耳光就有了依据。他的出走并非仅仅因为爱情,也有被羞辱和孤独的原因。”万玛才旦说。

在今年的金马奖评选上,梅峰的长篇处女作《不成问题的问题》拿到了“最佳改编剧本奖”,那是一部黑白电影。巧合的是,《塔洛》在前一年拿到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而电影也是以黑白影像呈现。“电影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再到3D,黑白就成为一种表现方式,是一种创作观念。黑白能凸显塔洛这个人物,他很简单,判断事物非黑即白。而且藏区的色彩太艳丽了,很难体现那种苍凉和孤寂感,所以我决定用黑白来拍摄。”万玛才旦解释。

《塔洛》虽然是一部文艺片,但却有着清晰的类型片结构,一个无法融入社会的边缘人,被城市的光怪陆离迷惑,进而上当受骗,这是电影中常见的类型。但当这种类型和结构用来刻画一个藏族小人物,就显得新鲜有趣了。电影最后,拍过照、理过发、办过身份证、进过KTV、抽过女士烟、有过一夜情的塔洛还是被城市所抛弃了。他回到派出所自首,感到自己是个“轻如鸿毛”的人了。

曾经的外号“小辫子”让人们忘记了塔洛的名字,如今的光头形象让他再次失去身份,没有人认识塔洛,也没有人再认得出“小辫子”。办身份证取得身份的过程最终又让塔洛失去了身份。

消失的故乡

《塔洛》里的几个室内场景都是在万玛才旦的家乡——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的贵德县搭建的。他花了十几万元买下废弃的村政府办公大院,搭建了电影中的理发店和派出所。拍戏期间,演员们也住在这个院子里。“回家乡拍戏还是很省钱的。”万玛才旦说,搭建场景的花费并不多,村民们知道他回来拍电影,还会隔三岔五送些吃的过来,拍其他戏时,演员和他自己都熬得消瘦了,但拍《塔洛》那25天,大家都胖了一圈。

从2005年拍摄《静静的嘛呢石》开始,万玛才旦就被中外电影界视为最重要的藏族导演。“所谓的‘藏族电影圈大概也是从《静静的嘛呢石》开始的吧。”从那开始,越来越多的藏族年轻人开始关注电影,并且觉得,这门艺术离自己不再遥远了。

事实上,万玛才旦的电影的确成就了一批藏族电影人。在他的“故乡三部曲”中担任摄影师的松太加也开始拍自己的电影了,他导演的作品《太阳总在左边》《河》都曾入围多个中外电影节,这也让他成为万玛才旦之后,又一个擅长讲藏人故事的新锐导演。

“我的团队中,还是以藏族人为主。美术、录音这些都需要藏族人,他们要懂民族的文化,要能听得懂藏语。”万玛才旦说。

这些藏族电影人跟着万玛才旦走进了电影圈,而万玛才旦与电影结缘却是自己的任性之举。在进入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之前,他当过3年小学老师,5年公务员,虽然一直坚持小说创作和藏语翻译,但离电影很遥远。“藏区没有这样的专业院校,喜欢,但没机会学,后来就申请了一个资助藏族学生的奖学金,到电影学院文学系学习。”

开始系统学习电影的第一年,万玛才旦把精力花在了学习电影基础知识和大量看片上,这些其他同学很早就已经入门的东西,他却要在短时间内从头学起。“到了第二年,就会找一些和自己的文化、身份比较接近的片子看。伯格曼的电影对我影响很大,另外也看了一些伊朗电影,伊朗的环境、制作成本,我觉得和自己的状况非常接近。”

从万玛才旦的电影中能够清晰地看到伊朗导演阿巴斯对他的影响。和阿巴斯一样,万玛才旦也把电影镜头对准了故乡的那些小人物,用的大多是非专业演员,拍摄方式也是半纪录式的。

在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里,万玛才旦用公路片的结构讲了一个小喇嘛从寺庙返乡,再回到寺庙这一路上的见闻。在以往的藏族题材电影中,创作者常常带着外来者的眼光,将宗教神圣化。而万玛才旦镜头下的小喇嘛有他世俗和童真的一面,小喇嘛和普通孩子一样,喜欢孙悟空,会被电视机吸引,而他一路上的见闻处处透露着宗教信仰与世俗生活的冲突。

万玛才旦说,在离开藏区之前,他对自己的文化和信仰深信不疑,但当和曾经的文化产生一定距离后再去审视,就开始有了思考和质疑。这些思考体现在他的另一部电影《寻找智美更登》里。这是一部与阿巴斯的作品更为相像的电影,有着《橄榄树下的情人》寻找演员的主题。在藏族文化中,智美更登是佛经中无私的圣人,《寻找智美更登》也是藏人人尽皆知的著名藏戏。电影中,一名导演带着摄制组寻找能够出演智美更登的演员,他们一路上遇到无私的长者、酒吧歌手、商人、改做教师的演员,去了很多地方,但终究没有找到能够胜任这一角色的人。这一路上,有人依然信仰智美更登的故事,有人已经不再笃信这无私的信条。在《寻找智美更登》里,信仰与世俗生活的撕扯比《静静的嘛呢石》来得更剧烈。

到了“故乡三部曲”的第三部作品《老狗》,这种信仰与外界文化的冲突几乎绝望。老人不同意儿子将老迈的藏獒卖去做宠物,他无法说服自己妥协,最终将老藏獒吊死家中,以维护它最后的尊严。

在有意或无意地构建电影的内在联系上,万玛才旦也与阿巴斯有相似之处。《寻找智美更登》中商人讲述自己初恋的情节是万玛才旦拍摄《静静的嘛呢石》时听到的故事。《寻找智美更登》中的商人就是由当年讲故事的那个人饰演的。电影中出现的老人也是《寻找智美更登》剧组在拍摄过程中遇到的,电影中的老人就是现实中摄制组遇到的那个人,电影情节不过是重演了摄制组与老人的对话。这种亦真亦假的纪录式风格在阿巴斯的电影中也曾多次出现。

《塔洛》虽然不同于以往群像式的叙述,而且起用了专业演员,但它与万玛才旦以往的电影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饰演杨措的女演员杨秀措曾出现在《静静的嘛呢石》中,在电影声音的设计上,《塔洛》也用到了不少《寻找智美更登》时留下的声音素材,电影的内在联系组成了万玛才旦的电影思想,也串起了藏族平民生活的图景。

不久前,万玛才旦曾因在机场与工作人员发生矛盾而备受关注,虽然事情与万玛才旦的身份并无关联,但“藏族导演”的符号依然让媒体和他的朋友揣测颇多。“有时候也会被身份困扰。”万玛才旦希望自己是“导演”,而不是“藏族导演”。“合适的话,也会考虑再拍汉语片吧。”万玛才旦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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