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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让我的人生更完整

2016-12-23

湖南教育 2016年35期
关键词:作家诗人读书

语文,让我的人生更完整

葛筱强

人生版图的起点

吉林省通榆县大围子村,地图上很难找到的这个村子,是我人生版图的始发站。

她是东北农村的一个缩影。贫穷、平静、幻想构成她以农事为主的全部面貌。她不仅给了我儿时的水、草原、白云和许许多多的小鸟,让我的童年充满了欢乐和纯洁,也赠予了我步入青年之前的一切困厄、茫然,甚至苦痛。从某种意义上讲,在我的心里,我的故乡在北方,而不是一个具体的村落,大围子村只是我精神故乡的一个象征。

说到故乡在一个作家心里的位置,我想起2013年6月,我参加全国首届非虚构写作高峰论坛时,在去往长白山的路上,作家高君忽然问我,作为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对故乡是什么感受?我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爱恨交加,但恨正慢慢转化为说不出的爱。没想到高君竟然也有同感。作为年纪相近、出身经历相似的我们,这种感受,是不会为在都市出生、成长起来的作家所理解的,也不足为外人道。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环境和路径,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在都市成长的作家对生活知之甚少。话说回来,无论怎样,“从一开始,我们的出生地就为我们贴上了生命的标签”,我一直认为那望着故乡静静发呆的人总是有救的。我曾先后两次为自己出生的这个小村庄写过诗歌,在《癸巳年正月回故乡大围子村有感》一诗中,我这样写道:“在大围子村,/为了配合一面镜子的检验,/你的脸有时必须是扁平的。/当你再次离开这个日渐破败的村子,/荷尔德林的灵魂才能附体,/才能让你在大哭之后获得/永恒的神性并高声吟诵:/‘谁探入这眼睛的宁静,/这甜美的唇向谁开启,/他还能说什么?’”

我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仅受过小学教育,却令人惊讶地保存着读书的习惯,这是让我今天想起来仍感惊诧和感动的事情。因为那时的具体生活是多么艰难,他们竟然在某种程度上不自觉地延续着古老的“耕读传家”的余风。由于父母的影响,我得以在小学时代接触并阅读了《红楼梦》《白话聊斋》《警世通言》等古典小说和萧红、萧军合著的《生死场》,我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走上学习语文的人生之路。

一个“杂食主义者”的阅读

三十岁以前,我觉得人的一生不必阅读太多,几本书加上自己的心灵便可能成为旺盛的源泉,一本好书可以带来无穷的幻想和创作的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这个判断只适合于天才,而我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必须通过大量读书来不断积累,丰富自己。如果说阅读与创作是一块从黑暗中带来光明的硬铁,那么正如巴什拉所言:“铁的天地并非伸手可及。要接近它就得热爱火,热爱坚硬材质,热爱力量。只有通过创造性的、勇敢炼就的行为才可以认识它。”

青年时代,叔本华、尼采的著作我曾一度沉入其中;丹纳的《艺术哲学》、罗丹的《罗丹艺术论》、刘小枫的《诗化哲学》对我触动较大。二十五岁那年,我与给我带来一生影响的当代已逝散文作家苇岸开始通信,他简约清晰的文字,朴素无华的文风,径直走入我的心灵。敦厚、宽容、善良的品格,促使他在行动上让帕斯“诗把诗人变成了兄弟”这句话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三十岁以后,我的阅读变得越来越庞大芜杂,因为,在我看来,一个不读书的诗人或作家,他的身份和作品将变得十分可疑。除了纯粹的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如小说、散文、诗歌),我还开始涉猎哲学、自然科学、美学、经济学、史学、美术、书法等领域的经典著作。我常和读书界的朋友说,在阅读上,我是个杂食主义者。在具体的阅读中,我也越来越喜欢“串读”,用这种方式来培训自己不断摄入信息的大脑。也就是说,我可能在读了一小时克尔凯郭尔的《或此或彼》之后,会顺手翻一翻周瘦鹃的《花花草草》,然后再打开一本宋懋澄著的《九龠集》——他说得多好啊:“深院凉月,偏亭微波,茶烟小结,墨花纷吐,梧桐萧萧,与千秋俱下。”他甚至说出这样有趣的话:“自七岁以到今日,识见日增,人品日减,安知增非减而减非增乎!”我觉得这样的阅读,完全可能消解来自哲学对我们思想的重压与紧张,反过来,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用西方哲学矫正我们中国文人在艺术追求方面趣味至上的弊端。

在不断的阅读中,我收获的不仅是思想的淬火和精神的愉悦,更为重要的是,我越来越感到,即使是天才,如果不读书,他也将最终置身于文学之外、创造之外。如果说文学创作是在向生活致敬,那么,阅读则是我们从先贤身上不断汲取源头活水般的营养。说到底,一个认为阅读无足轻重的作家,甚至一个阅读量极少而妄自尊大的作家,我视其为没有文化传承的作家,对他的作品,我会不置一词。

写下即是永恒

前几年,在与诗人树才的通信中,我们曾就诗歌创作的意义进行了一些有意思的探讨。他的表述令人感到欣悦与慰藉,因为这段话庶几说出了我对诗歌以及大语文的理解:

“在诗人的生存中,必须把手伸向粗砺的现实棱角;在诗人的写作中,必须用笔向语言创造的可能性敞开。理想有时并不助人反抗,最可贵的还是对生命和美的热爱,而探索精神则引导诗人把诗当作一门独立的艺术来追求。生存的意义也许正在于:生存本身充满痛苦;但痛苦是力量,是药剂。”

我早期的诗歌写作,倾向于唯美的抒情,注重吟唱性,这是因为当时我居于乡下,心中装满了自然的节拍与生命对美的渴念,我不想为世俗所动,我想坚守自己的情感阵地,甚至试图以近乎执拗的声音传递心灵的律动。现在看来,当时的一些作品也是有些特色的,用诗人辛泊平的话说:“他的声音清新自足,他的抒情不是策略,而是心灵的自然发声。”

缘于更深层次的因素,我现在的诗歌创作,倾向于硬朗、粗砺、抒情,常常带有鲜明的精神体验与生命内省的色彩,我诗歌中发出的孤寒而倔强的声音既与北方的生存经验有关,也是诗歌与生活这一古老“冤家”的现实版,更体现出自己对于存在意义和灵魂深度的不懈探寻。在具体的诗歌写作技法上,通过对意义的指称功能的依仗和密集的意象,努力折射出冰雪荒寒的真实镜像。因为我觉得与诗歌大师的精神对话,不仅仅是一种阅读行为,而且意味着在日益破碎的时代语境中,一个诗人应当如何做人类命运的承担者,为无意义的世界填充文本意义的问题。从这方面来说,我的诗歌写作正试图达到某种形而上的高度,诗歌作为照耀和温暖内心的灯盏,抵抗心灵的荒寒,并且最终成为自己通向精神自赎的天梯。

面对生命终极问题的考问,人们能否求助于其他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作为一个读书人和写作者,灵魂自救必须求助于对自然的观察、膜拜,对语文典籍的叩问、顶礼。在长时间的深入观察自然世界和人文景观之后,我忽然觉得,仅仅写诗已不能满足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体认和触摸。在这个时代,我们虽然不能像古人那样“纵浪大化间,不喜亦不惧”,但完全可以通过敬畏自然,做一枝“会思想的芦苇”,力图使自己走进旷达、淡定、悠然和静穆的境界。由此,我开始尝试进行随笔写作。

我的随笔写作,大致分为两块,一是自然随笔。

天地本无言,大道行其间。在我看来,生于乡村基本等于生于自然,我天性中有着与自然万物共呼吸、同震颤的基因。因而,我在阅读了《论农业》《雁语者》《瓦尔登湖》《沙乡年鉴》《寂静的春天》《表土与人类文明》等一大批自然著作之后,开始尝试写自然随笔短章,如早期的《农夫笔记》。慢慢地,我觉得写自然随笔,应有一个大的主题,然后以此为核心,展开来写自己所处的地域风物,既有自然的,也涵纳人文的,不仅仅是单纯的描绘与叙说,还要用哲学的眼光来观照整个写作,用思想和精神俯瞰这个自然生境。基于这个理念,我从前年开始创作系列开放性自然随笔《黄榆笔记》。前几天看到一个极为有趣也富有深意的新闻,说是江苏某地有位业主因为管理者砍掉丁香树,他再也闻不到花香而拒交物业费。这是个令人深思的话题。我极为赞同这个极具诗意的意见。我们是否可这样发散开:如果在一个城市里听不到鸟鸣,我们是否可以拒绝缴纳个人所得税?如果我们的生活彻底消失了鸟鸣,我们的生存是否还具有意义?这类关于自然、关于生态的思索常见于我的笔端。

我随笔写作的另一块,主要是读书随笔。

书似青山常乱叠。我的藏书大约有一万册,这个数量与真正的藏书家和大作家没法比,几如沧海一粟。但在我所居住的小县城,也算是较多的了。前些年的书话写作,我承袭了明清笔记尺牍小品,唐、郑振铎以及孙犁晚年“耕堂劫后十种”里谈读书的一些笔法,在语言与叙述风格上,大致体现了唐所说的“书话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它给人以知识,也给人以艺术的享受”的特色。近一段时间以来,我在读书随笔写作中,有意识地加大了思想的比重,手法也更加恣肆无拘,杂花生树,枝蔓横生。虽然耗神劳心,但对自己的知识储备与文体整合能力是个极大的考量,每完成一篇,就是厘清自己视野和思索的过程,觉得很有收获。

最理想的生活方式

曾经有人问过我,作为一个诗人或作家,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应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来不给具体的生活下定义。因为,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和舒适度的感受绝不可以复制与强加。我所努力去接近或抵达的,应该是诗,是语文,或文化,而不是某种生活方式。对于具体而实在的生活本身,我的要求极为简朴,也从未想过在物质上拥有那种“理想的生活方式”。说白了,我不是那种想通过写作来“改变生活和命运”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与诗人王家新的观点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写作就是写作,我们的生活本不完美,如果想通过写作来补偿或实现所谓的完美,那是大错特错了!甚至相反,真正热爱读书和写作的人,常常会因为自己全身心拥抱“命定的诗意”,会让自己的内心与外部的现实生活加速偏离甚至背道而驰。我想,真正的诗人,只存活于他的诗中;真正的作家,只存活于他的作品中;真正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也是这样。比如,萨特活在他的《存在与虚无》中,里尔克活在他的《杜依诺哀歌》中,柴可夫斯基活在他的《天鹅湖》中。

我的好友、内蒙古作家张阿泉曾对我有过这样一段评语:“葛筱强君起于寒微青萍,经过了从山村到县城、再从县城返回山村、最后又从山村重回县城的历练和嬗变,兼得了自然熏陶与文明洗礼,身居通榆而心怀四海,循着生活、读书与新知的小径一路蜿蜒走来,完成了一个‘野生人才’的孤独成长。这既是‘个案’,也是所有有志于‘依靠自身勤奋与智慧获得自尊与安宁’的民间读书人的‘通例’。”

作为一个读书人,无论是身处红尘,还是身居书斋,无论阅读什么,最终的结果如果不能使自己的灵魂更加丰富和强大,那就是失败的。而对一个创作者来说,通过阅读和写作,可以让自己的灵魂更超拔,让自己的世界黑暗更小,让自己在滔滔物欲中,迎着狂风暴雪,依旧能有恪守精神家园的朗朗风骨。

葛筱强,原名葛晓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吉林省第十一届长白山文艺奖获得者,著有诗集《向海湖,或星象之书》,随笔集《梦柳斋集》《雪地书窗》《在黑暗中转身》。主要文学作品发于《诗刊》《十月》《作家》《星星》《四川文学》《北方文学》《诗歌月刊》《诗林》《绿风》《文艺报》《光明日报》、台湾《秋水》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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