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故园的树

2016-12-20二元

雪莲 2016年21期
关键词:椿树故园院落

二元

在故乡的院落,曾经密密麻麻地长着许多棵树,我从没有想过会为那些平凡的树写点什么。

听父亲说,院落里的那些树都是自个长出来的。但是这么说人们往往都不会相信。是啊,当初我也不大相信。你看吧,光是西墙和南墙边的那两棵大椿树,直径约一米,笔直的树身达几丈高,咋长得这么好哩?谁信那是自个长的呀?可是父亲确实是没有工夫专门在院子里栽树的。他像大多数农民一样,一年四季的安排就是春来耕种、夏秋忙收。冬季能闲几天,忙完过年后,除了为家里砍些柴禾再什么也做不成了。印象中的父亲还精通农机维修,一天不是张家匆忙来叫,就是李家急着来寻,他碍于乡亲们的面子不好推脱,于是经常出去帮忙而不在家里。母亲说,她来到屋里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忙碌着。尽管满院子长满了这些槐树呀、榆树呀、枣树呀,互相错纵交叉,像梢山一样,可是家里里里外外还有农活在等着他们做,谁也顾不得多看那些树一眼。

院子里的那些树有时让母亲很是抱怨,每逢晾晒粮食的时候,母亲总是嫌院子太小,不大的地方又大半是树荫。那时候,乡下还有大片麦田,每当小麦丰收过后,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将脱过粒的小麦在自家院子里晒上三四天,最后才储藏在房屋里面的架囤里。对于母亲年复一年的唠叨,父亲却是置若罔闻,父亲太忙,根本顾不上去管那些树有没有树荫。

出生在这样一个小院里的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树有什么特别,不就是那么些自生自长的平常的树么。直到有一天,一个外村的小伙伴来我家玩,他竟两眼放着光地对我说,你们家有这么多又粗又高的树,你们真是要发财啦!我这才如梦初醒,在村庄里转了一遭,发现我们家这样的院落居然是村里唯一的。呵呵,拥有财富,自己却浑然不觉呢。

仔细回想起来,我真是庆幸自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院落。我懵懂记忆就有各种鸟儿为我歌唱!老鸹、喜鹊、丑布布、啄木鸟、黄雀都是我很熟悉的朋友。瞅着眼前这片冒腾腾的树林,看看这些可爱的精灵,很是骄傲。现在知道这些树木变成木料也能换来不少鈔票,心里便多了一点底气。自从小伙伴那次提醒我以后,我经常独自一人出神地望着院落的树林,有时竟然突发许多幻想。那时常听到乡亲们常背后夸叹:“某某的小子一定不错的,你看人家院子里的树,将来都是人才”。我就更加自信了。我虔诚地相信,这个院落长出的树木尚且如此,而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也会有出息。

年少轻狂。那时候那种神秘的力量让我自命不凡,总是自以为是。多年以后想起自己曾经自作主张挖掉院子里的一棵小树仍然感到后悔不已。那天吃过上午饭,父母都忙着下地劳动了,我留在家里休息一会准备去镇上上学。蓦然发现院子里的姊妹花丛中不知何时长出一棵小榆树,年少气盛的我认为那是大煞风景的事,便找来一把小镢头在花丛中挖了起来。费了半天事,小树是挖出来了,姊妹花也被打落不少。我认为自己做得很对,父亲一定会表扬的。但是后来父亲既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是说费那事干啥哩。让我意外的是,时间不长,院落里那丛好看的姊妹花却死了。唉,我竟是这般愚蠢,自作聪明地盘算着美化一下眼前的风景,结果风景却没了。

从此我对院落里的树充满了敬畏。

小院里这些无人关注的生命竟能如此生生不息,已经很难得了,我还要苛求什么呢?想想父亲务营的那些庄稼吧,平时又是施肥又是浇水、又是打药又是除草,但凡哪一个环节出现一丝懈怠,就会影响到禾苗的长势甚至将来的收成。而院落的这些树呢?没有园丁施肥,落叶归根便是最好的肥料;没有园丁浇水,强大的根系就拼命地往地下延伸吧!没有园丁喷药驱虫,幽静的丛林招引来各种鸟儿不正是最好的森林医生么?当院落里的每一棵树木都竞相生长的时候,纵然多么旺盛的野草岂能阻挡它们对高远梦想的追逐?

就是这些平凡的树木,它们比我来得更早,它们更懂得珍惜脚下的土地,所以它们才是院落的真正主人。不经意间,每次放学回到家里,见过父母后,我会不自禁地在院落里走一走,看看我那些可爱的树林。

绿意盎然华盖掩映的院落是多么令人惬意!日子久了,我看着它们自强不息,慢慢成材,而它们也见证着我的成长。不必说经常爬到那些老树上去摘那青涩的果子;不必说趁父亲不在家爬到高高的屋顶上去;不必说悄悄翻过矮墙跳进邻家的荒院里,单是院子土台上的树林里就留下了五彩缤纷的记忆。那里曾是我儿时的乐园,有我的试验田、影视基地和发明工厂;那里也一直是我体力劳动实践的田园,大学毕业后还在那里拍过一张照片留念;参加工作后,那片树林又成为我永恒的摄影天堂。这些细微的事情只是我的兴趣使然,本身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院落的这些树一定是知道的。这些树是院落最忠实的守望者,院落的故事注定是树林眼前的风景。

除此之外,院落的树还净化了身边的空气,改善了周围的环境。那时候,物质奇缺,我们一个个虽然骨瘦如柴,但是却很少生病。远远看见那条通向小镇的大路尘土飞扬,我家小院却总是清静新鲜。那时候,就算村里来了狂风暴雨,但是在小院里却依旧祥和。不像现代的城市里,三四月份的一阵黄风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城北的一只塑料袋刮到城东。

那是一个怎样的故园呢?在外面看来,一堵土墙上开了一孔门洞,一扇柴门阻隔了与外界的来往。透过柴门,是密密层层的树木和幽深的巷道。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小院,却汇集了从爷爷起到父亲多少的心血、汗水和智慧。

当我真正发现院落的美好时,我却长年在外求学,一年仅回来几次;当我真正意识到院落里树的神奇时,那些树却在悄悄地、不可避免地减少,甚至消失。

父母受了一辈子的苦,他们不知饱尝了多少辛酸,终于慢慢地有了盼头。就在我离开村子到外地求学不久,随着通往外界的道路修好,地方政府对农村的政策也做出很大的调整,农民不用交公粮了,后来农业税也全部免除了。农村自给自足的经济随之也悄然改变了。

村庄里都不种小麦了,家家户户栽起了果树。院落晒粮食的次数渐渐少了,母亲的抱怨也少了。父亲终于比以前有了一点空闲,却似乎记起院落该拾掇拾掇了,于是他将自己认为既没有用处还碍事的树慢慢地不是挖了就是锯了。

老房子前边的枣树呢?拖拉机来回走路太误事,挖掉了。

烟楼旁边的槐树呢?一年下来槐子落在瓦楞上全成了树芽子,挖了。

窑门前的那棵苹果树呢?院子太小,把那小方土倒了,捎带把树也挖了。

……院落的树减少总是有理由的。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记忆中那些熟悉的鸟儿开始不辞而别。先是老鸹,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走的;后来喜鹊竟然也悄悄不见了;丑布布也不再叫了,空留巢穴。唉,不知下一个告别的又会是那只呢?

突然有一天,父亲竟然说,把西墙和南墙边的那两棵大椿树锯了吧。我问为什么呀?现在光景比之前有所改善了,再说普通木料又不值多少钱的。父亲说,树长大了,生虫病死,再不锯就使不成木料了。我有点心痛,我真疑心老椿树的老化是砍了那么多其他树的缘由呢!那么粗的椿树,父亲叫来人帮忙,锋利的锯齿穿透椿树了,它似乎还是屹立不倒。就在他们拉动预先绑在树身上大绳的瞬间,竟然还有一只鸽子落在树冠!它是对老巢的深深的眷恋?还是对即将消失的家园浑然不觉?

后来,我每回一次故乡,都会发现院落的树又少了几棵。但是对其决定性的改变还是那年持续一个多月的那场大雨。暴雨使被当地人誉为风水宝地的黄土高原罕见遭灾。故园里的老房老屋自然没有幸免。房屋虽然没有马上坍塌,但是却已沦为危房。

同样是修建房屋,但是和爷爷那个年代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在现代建筑工程里,现代机械来唱主角,而那些大型机械的运转首先必须要有充足的空间。当铲车这个庞然大物开进院落的瞬间,当即宣示了古老的院落布局不得不从此彻底改变,院落里的树木也不可避免地彻底消失。

故园里尘埃飞扬,所向披靡的铲车尽显征服的力量。老屋老房,不在话下;而那片无辜的树林,很快侧倒在脚下的泥土里。

转眼新房已经盖起,院落却变得陌生起来。记忆中的柴门和小巷似乎回归到远古的山水田园时代,而红砖、水泥、树脂瓦却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扬眉吐气的院子终于实现了历史性的扭转,再也不必听到母亲的半句抱怨;原先占据三分之二的土台子现在却只有不足三分之一的空间,而那片树林只留稀落几棵了。

站在故乡的院落里,老屋、老房子不见了,密密麻麻的树林也不见了,眼前只有空旷的院落和新盖的水泥房子。我永远消失了的故园!蓦然,一种淡淡的空落和乡愁涌上心来,充斥了我……

猜你喜欢

椿树故园院落
山月
村口的老椿树
遥怜故园菊花开
李轶贤
陆俨少山水画谱(六)
大椿树
院落里的黄昏
都江堰:散居院落新生活
肖邦故园,在谁的心里——我对《肖邦故园》教学的一点思考
两棵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