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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20赵丽
一
要不是手机显示号码是简婕,依兰一点也不相信是她。
依兰,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她说。声音干巴巴的,要断不断,还有一丝羞怯和不安。这怎么会是简婕呢?
早还是有些早,才6点不到,依兰还没完全醒过来,正迷迷糊糊地重温一段“回笼觉”,电话就来了。什么事这么早?依兰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身说,你是……简婕?
嗯,我,我昨晚11点半准备给你打电话的,又怕打扰你睡觉……
依兰心里不由一惊,简婕遇到什么事了,这么失魂落魄?这哪像是个美女局长呢?简婕跟依兰是好朋友,哪用得着这么不安?
要给你添麻烦了……嗫嚅一阵子,简婕说,她儿子马上要高考,最近自主招生考试就要报名了,儿子想报考中南理科大学的自主招生。
简婕的儿子浩浩,是个理科生,每次联考成绩总是刚过一类线,要想稳稳当当地上一类,还很悬。依兰脑中极速闪过这件事跟自己能有什么关系。依兰只是一个文学杂志编辑,大学招生的事,跟她的工作没有半毛钱关系。别说是自己,就连家里人,朋友当中,也很难有跟省城大学沾上边的。再说了,自主招生是学校的事,能影响学校“自主”的人,那是谁呀?
简婕接着说,有位朋友帮她提供了一条信息,说中南理科大学往年的自主招生有一项条件,就是需要学生有一条特别出色的爱好,能加分不少。
那浩浩有什么突出的爱好?
简婕说,他从小作文很棒。
经常听简婕讲,她儿子浩浩每次的作文分都很高。依兰还曾提过议,叫他给她编的杂志,在“芳草园”栏目发一发,给孩子鼓鼓劲。不提还好,一提,简婕的眉毛就像两根橡皮筋似地跳动起来,说,这事我也跟他说过,他说在你杂志上发稿是拉关系,他不想沾这样的光,我叫他投别处,他说现在谁还兴发表文章……话没说完,简婕突然就住了嘴巴,白晰的脸庞上突然红了一下,她好象意识到这话有伤依兰的尊严,有悖依兰的好心,就话锋一转,叹息起来:唉,现在学校只重视分数,根本不重视学生的写作能力,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上过一堂作文课,浩浩的一笔好作文完全被学校给毁了……到底是当局长的,话题转得自然又妥贴。其实依兰也完全有同感,就说“芳草园”栏目吧,严重缺稿。编辑部曾经到过很多所学校,请他们组织语文老师推荐好作文,学校却以老师忙、没精力等等为由不配合,完全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学生呢,作业成堆,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哪有时间忙这个。总之,这个栏目一直景气不起来。
简婕说,说是要求学生有发表文章三篇以上,就可以作为资料上交了。
哦!依兰忽然明白简婕找她的目的了。依兰跟她儿子发表作文有关,也明白简婕那么不安的原因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依兰也是当母亲的,孩子的事大,孩子的事大于天。去年,依兰的女儿有一次因为跟老师吵架,被老师发配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依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天晚上,她拎了一斤茶叶,蹲在老师家门前到十一点,一直等到老师下自习回来,她像贼一样挤进老师家,刚开口向老师道了个歉,老师突然发现她手里的茶叶,竟然横过手,把依兰刚关上的门打开了。依兰把茶叶往地上一放,捂着脸一溜烟地逃掉了……
简婕的羞怯和不安,让依兰心生怜惜。她说,简婕,你莫急,儿子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简婕说,提交资料结束日期是3月30号,今天是3月13号。
天哪,依兰说,我们杂志是双月刊,逢单月上旬出刊,第二期才出来没几天,第三期要到五月份才出来,你怎么到今天才说呢!
这怎么办呢,我,我……一分钟之前还被依兰的豪爽劲鼓舞得情绪高涨的简婕,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窟,声音像气球一样蔫了下去。她有气无力地解释说,前几天自主招生报名才开始,昨晚才听一个朋友说,她女儿前年是被这所大学自主招生录取的,说当时的优惠条件好象是有这么一条的,比如当年清华录取的蒋方舟,她文化成绩也就跟我们浩浩差不多,就因为她是个文学天才,我当时准备给你打电话,实在太晚了……
依兰无语。就算昨晚打电话,又能怎样呢?可以想见简婕这一夜熬得多么惨。依兰好象看到简婕那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已经变成了乌青的熊猫眼。
简婕声音的尾部显然有了微弱的颤音,依兰,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了……
依兰想厉声告诉她,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儿子如今连半个字都没发表过,怎么可以跟九岁出书、高中毕业已经出版三部小说的蒋方舟一比呢?可依兰实在不忍心说出口。简婕说了:不管孩子平时再怎么样,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大人还是要伸一把手的,你跟文学圈熟,文学圈里除了你,我从来没跟别人打过交道,你比我有门路……
有门路?依兰不知道该怎么跟简婕说。文学圈不是韭菜园子啊,不是随时伸手就能割一把韭菜的。就算是韭菜,也得一茬一茬长出来才有得割啊。
电话里,依兰稍许的沉默,带来的都是简婕的煎熬。现在,她在电话里求依兰的声音都有了哭腔。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为人父母?为孩子谋得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机会,都是当父母的责任。在孩子最需要的时候,还在那里摆活生生的事实讲冷冰冰的道理,哪还像个当母亲的。再说,依兰跟简婕是闺蜜,依兰这种小文人在简婕面前算得上弱势群体,依兰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会向简婕张口,像给孩子找个好班级呀、在医院找一个靠谱的医生呀什么的,总是简婕在帮自己,她也从没摆过谱、图过什么回报。眼前,好不容易简婕有了需要帮助的时候、也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哪能拒绝她呢。
二
像一粒种子,这件事在依兰的心里种了下来。依兰答应过简婕,要尽我所能,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依兰所说的百分之一的希望,是她认识一位市日报的编辑。她想通过他在报纸上发表一篇作文。市日报。日报日报,一日一报,总比自己的双月刊来得快。这篇发表在报纸上的作文能否作为浩浩突出爱好的有力证据,那就是招生学校的事了。我们左右不了大学,但能支配自己的愿望和行动。至于三篇中的另外两篇怎么办?走一步是一步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如果市日报能用两篇或是三篇,又何尝不可呢?
其实,日报能不能发一篇,依兰也不敢保证。因为她认识的副刊编辑郭编,已好长时间没联系过了。大概是两年吧。而且,她跟他也仅有几次的网上交流,交流内容是他向依兰约过几次稿。他主持日报副刊。他说他特别欣赏依兰的散文,重视对景物印象的抒写,文字精美绵密而又凝练,充满灵性。依兰向他投过几篇,每次的篇幅都超过了他约定的字数,他都全文照发。对依兰的文章,他有着显而易见的、毫无疑问的、百分之百的青睐。但对依兰推荐的一个学生的作文,他会不会买账呢?
想起郭编,依兰的心底就像水草一般柔软地飘荡起来。她想用这种柔软的情绪来感染他。
依兰开始点击郭编的QQ头像。他的头像是灰的。
依兰说,郭编在吗?
无人回答。
她留言道,郭编,发篇学生作文,帮忙推荐给文教版,好吗?后面跟一张微笑可爱的表情。还是无人回答。
等待,等待。一上午,她都在心神不定与焦灼中度过。
依兰索性给他发了手机短信过去。这回的称呼她改了,她喊郭哥。郭哥,有个学生作文写的蛮好,能否帮忙推荐一下哦。语气软绵绵的。
沉默,沉默。手机也是无尽的沉默。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那就爆发一次吧,直接把电话打过去。她在心中默念着措词和语气。要柔和,要平稳,不能强加于他,还要让他不得不接受。
无人接听。再打。连续三次无人接听。依兰的心沉到了湖底。
一下午,办公室的座机不时响起,依兰根本没有心思去接。她一会儿看看QQ,一会儿看看手机。响吧响吧,响不动就不响了。
手机就在这时不合适宜地铃声大噪起来。应该是郭编的电话来了。依兰按捺着狂跳的心,颤抖着手接电话,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不要说过于激动的话,不要让眼泪流下来……电话那端传来单位头儿范总编急躁的狂吼:你怎么不在办公室?你跑哪去了!市领导明天要到我们单位调研,你晚上赶紧加班写个情况汇报!
三
晚上,依兰来到办公室写汇报。她把作文的事情像摁一个葫芦瓢一样使劲朝心底里摁。浮起来,再摁。浮起来,再摁。
正激扬文字,手机响了。是郭编。他说,对不起啊,我去到内蒙,白天没看手机,刚回宾馆才看见,我要到下星期五才回来,作文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啊?
依兰在心里算了算,今天3月13号星期五,到下星期五已经是3月20号了,时间越晚,机会越渺茫啊。她说,要不我先把作文发你QQ邮箱?
他说,你发我邮箱我也上不了网,我在外面呀,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
她说,你能不能指定一个编辑的邮箱,我发给他收?
他说,这事不能急,本来学生作文栏目,一个月才会安排一版,这个月在开“两会”,全部版面都要为“两会”让路,前后几乎有二十天时间为“两会”服务。到了月末,要看是星期几,遇不遇得上文教版,即使有文教版,还不一定安排作文,即使安排作文,还要看人家编辑手里稿子多不多,我看先不急,最好还是等下个月吧……
“轰”的一声,仿佛一个炸雷从头顶上滚过,震得依兰眼冒金星。她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呼吸一口。睁开眼睛,电脑上忽地弹出搜弧新闻页面,一个醒目的标题吸引了她的目光:留守少女千里寻母遭扒窃。顿时,依兰的脑子里突然灵光闪现。她说,郭哥。她坚持喊郭哥。郭哥,这个忙,无论如何你也要帮我,我跟你老实坦白吧,这个学生其实是我哥的儿子,我亲侄儿,我哥我嫂长年累月在外地打工,也没人照顾他,孩子孤身一人留守上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你问为什么不早投稿?唉,你想想啊哥。她把郭编的姓省略了,直接叫哥。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啊,没爹没妈的孩子连根草都不如,唉,哪个去管他哟,他只知道苦读,他连荤都吃不上,一个星期才能来我这儿吃一顿肉,能有这样的成绩,孩子够可怜叫人疼的了……说着说着,依兰竟然颤了声,流下了眼泪。她虚拟的她的亲侄子此时正面黄饥瘦、蓬头垢面、孤零零地趴在孤灯下做作业。她为自己忽然间编出这样一个谎话冒出了一身的汗。
电话那端的郭编好象也被依兰的低声啜泣感染了,他轻叹一声说,唉,孩子真是不容易的。好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对了,要是有时间的话,最近能否再写一篇散文发给我……
四
阳光很暖,也很懒,如同女人蓬松的头发和懒慵的目光散落在开满桃花的枝头。依兰盯着窗外如云霞一般灿烂的桃花出神。头脑里云遮雾罩,眼神如同被绳子拽住一般呆滞。偶尔回过神来,望一眼范总,他正拿着手中的材料,向领导们做汇报。
“眼下,我们准备趁春暖花开时节,举办一次春季笔会,组织所有文学爱好者,重点参观几个古村落景观,用他们的笔头展示地方丰厚的文化底蕴和优美的自然风光……”范总念道。
依兰昨夜一直拼到凌晨2点钟才将汇报材料发给范总编。
依兰之所以熬到这么晚,以致于此时坐在会议室里如同一截蜡像,是因为她昨夜接过郭编的电话以后,便一边写汇报一边联系简婕,通知她赶紧把浩浩的作文发过来!
呼叫没人接,信息没人回。写一写,停一停,拨一拨电话,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直到23点,一条短信飞了过来:对不起,刚到省里,明天开会,再联系。是简婕。
她不着急吃鱼,自己还十万火急地烧锅?依兰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写材料。
这会儿,依兰正努力瞪着她那如死鱼一般的眼睛,望一眼调研领导,又望一眼范总。范总念着念着,发现会议桌上领导的杯子里没了水,瞟了她一眼,见她正呆头呆脑地坐着发愣,便恼火地起身去拎茶瓶。依兰识时务地站起身,接过范总手中的茶水瓶去给领导续水。茶水刚出瓶口,手机“叮”地叫了一声。水“通”地溢出杯口。信息来了。
“是不是联系好了,谢谢啊依兰!我正在开会,准备发言,稍后联系。”
这个简婕,也太简洁了点!她倒好,叫别人烧鱼,等人家将灶点燃、锅烧烫,鱼还不知道她放在哪里,她自己倒有板有眼地等着人家将烹得香喷喷的鱼端上桌。
依兰再发去一条信息:尽快把作文发给我!
五
“召开春季笔会”是编辑部每年开春的必修课,是在依兰的主张和操持下才一年年办起来的,昨天依兰却有意将举办活动的事隐去没写——浩浩的事没着落,再去忙笔会,哪有时间和心思。好像不写上,笔会就可以不办一样。
范总还是把它加上了。范总是个典型的“色友”,他自己也想趁春暖花开时节出去照照相。散会后,他说,赶紧筹备,我跟村子联系,你联系授课老师和作者,定在下周六、日举行!
依兰查了下,下周六是三月二十三号。
邀请的是知名女作家姚木芳。依兰在联系她时,她顺便问了句,你们还邀请了谁呀?
依兰说,暂时还没邀请别人,只联系了你一人。
姚老师说,我一人来是不是太单调了,我给你们推荐一个人,都市早报的费炜编辑你认识吗?
依兰说,我不认识啊。心想,她又不是搞文学的,来干什么?
姚老师说,你们活动办得这么好,请报社宣传宣传该多好,而且,费炜是负责文学版块的,当然啊,我只是建议啊……
依兰心里似有所动,说,那我请示一下领导看怎么说……刚要放下电话,忽然想起来问,姚老师,你去,是自己开车还是……
姚老师说,我不会开车呀,对了,早报的费娜编辑有车,你们看……
依兰来到范总办公室请示说,姚木芳老师建议我们把都市早报的费炜编辑一起请来,我看很好,一来可以为笔会搞好宣传,二来费编开车,还解决了姚老师的交通问题,免得我们还派车去接,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范总当即就同意了。
这何止是一举两得,这是一石三鸟啊。文学版的编辑,发一篇浩浩的作文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不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嘛。
六
眼看就到了三月二十一号,是郭编回来的日期,再过两天,就要举办笔会了。
郭编说过,到了月末,要看有没有周五的文教版。依兰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她查看过日报的电子旧报纸,学生作文一个月只有一版,逢中旬的周五。本月一直到今天都还在登“两会”报道,月末只有一个周五了,这一个周五会不会安排作文呢?悬,不是一般的悬。
依兰把手机拨了几次,都没勇气拨过去。她担心人家刚一落脚还没歇口气,就接一个这样催命似的电话,会不会烦她。QQ头像,也一直是灰的。一直犹豫到晚上,她终于鼓足勇气发一条短信过去:郭哥辛苦了!我把那个学生作文发给你好吗?
信息一发出去,依兰就后悔了,作文在哪里呢?拿什么发给人家?
从简婕去省里开会直到今天,依兰一直没联系上她。电话要么忙音,要么关机,要么“正在通话中”。发信息呢,就像投稿一样石沉大海。有一天早上6点多,倒是看到过简婕的一条信息,打开一看,竟然是夜里零点发出的:依兰,辛苦你了,事成之后一定感谢。
感谢个屁!发都不发来,怎么帮?依兰压住一肚子火气回复过去:快把作文发过来。信息却像一只鸟,飞出去就无影无踪。依兰像白鹤子望大水,望着手机发呆。你在我面前也耍局长的派头?想到这里,依兰心里就来了气,赌气似地把电话扔在了一边。
气归气,转念又一想,平时依兰有求于简婕的时候,简婕掏心掏肺地帮忙也从没摆过谱,现在给她帮忙,她怎么拿起乔了?
手机像被扔疼了似地叫了起来。竟然是简婕的电话!依兰忍住不想接,心里发一句牢骚:让你也尝尝受冷落的狠气!
电话像是饿哭的婴儿一样叫得紧,一声赶一声,依兰又软了心。一接通,简婕那嘶哑的、要断不断的声音传了过来:依兰,作文暂时发不过来怎么办呢,他的作文本交到老师那几个月了,还没发下来。我叫他去找老师拿,他死活不肯,说这是弄虚作假!我,我……电话传来简婕急促的呼吸声,竟然急不择言,爆起了粗口,老子恨不得扇他两巴掌啊,个兔崽子的……
依兰又好气又好笑,埋怨道,喂喂喂,你再气,也给我个音信儿呀,让我痴汉等丫头,脖子都等酸了?
简婕“扑哧”一声笑了,是丫头等丫头好不好……我这几天运气不好,市领导来调研,白天又是下乡又是开会,晚上回来,一直要等到他下晚自习才见得着他,好说歹说劝了几个晚上都没凑效,也不敢跟你说,怕你打消帮忙的念头。
要不你直接去找老师吧?依兰问。
不不不……简婕一连说了三个“不”字,我说去找老师,他说,你莫丢人了好不好,老师问你拿这个干什么,你怎么说?你要去找老师,我不上课了!你说他呕不呕人!
哦哦,那你千万莫去,莫把小祖宗惹火了。依兰说,这事就算了吧?
作文作文没有,发表的地方一个都没落实,时间只有几天了,依兰一筹莫展,有点想就坡下驴。
不,不能依他的!我们当大人的,能做到的一定要做到,我想过的,我们把劲使完了,不管结果如何,以后都不后悔……
确实,这话依兰也给女儿说过。依兰说,你把你最大的劲使出来,我们大人也使出最大的劲,都努力过,都不后悔。
可是,你使再大的劲,拉着个空磨,有什么用呢?依兰说。
简婕说,我今天把他初中的作文翻出来了,选了三篇,等我输入电脑后,明天就传给你……
七
第二天上午,依兰正在落实参加明天笔会的十多名作者。电话打爆了,嗓子也说哑了,突然接到郭编的信息:我问过了,这个月不可能安排学生作文了。
依兰只觉得头眼昏花,浑身软绵绵的。她稳了稳神,努力支起身子,不管不顾地把电话拨过去:喂,郭哥……心里像枯风里窜烧着一片野火,声音却水蜜桃样沁甜水润。
喊了好几声郭哥,电话始终是哑的。一看屏幕,电话居然被挂掉。像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依兰心里拔凉拔凉。这世道,这人心。
正在沮丧时,郭编的信息过来了:抱歉,在开会。
愣了好大一会儿,依兰才缓过劲来,又给都市早报的费编辑拨电话。先是客气了一番,告知了一下到会时间之类的云云。接下来,她声音突然一变,俏皮又神秘地说,哎,对了费编,我这儿有篇学生作文写得很好,推荐给你……
费编说,好吧,发我先看看怎么样。
依兰又说,能不能在这个月末就排上?
费编想了想说,本来我们报纸每月只有一版学生作文,这个月已经排过了,只好等下个月了。怎么了?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月末就发?
依兰说,不瞒你说,这个学生其实是我哥的儿子,是我亲侄儿,他今年高考,想参加自主招生的考试,学校需要学生有突出爱好,他平时就擅长写作文,这个月30号报名就要结束,报名时交齐所有资料……
这么晚了,他平时怎么没有投过稿呢?费编问。
依兰沉吟一下,酝酿了一下情绪说,唉,说起来话长,这娃好可怜,我哥我嫂长年累月在外地打工,也没人照顾侄儿,他孤身一人留守上高中,但学习成绩一直排在班上前20名……你想想啊费编,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爹没妈的孩子连根草都不如啊,唉,放个假都没有个去处,哪个去管他哟,他只知道苦读,他连荤都吃不上,一个星期才能来我这儿吃上一顿肉,能有这样的成绩,孩子够可怜叫人疼的了……说着说着,依兰的声音又微微颤抖起来,眼睛也湿润了。她虚拟的她的亲侄子此时正面黄饥瘦、蓬头垢面、孤零零地趴在孤灯下做作业。
费编好像被她“亲侄子”的事迹感动了,说,那好,你先把稿子发过来,我看看能不能直接安排在我编的文学版。
依兰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费编的话好像一把梳子,把她全身纷纷乱乱的神经梳理了一遍,顿觉全身神清气爽,头脑也活泛起来。来到阳台前,她伸展了一下腰臂,对着窗前那一树兀自开得灿烂的桃花,将两手食指和拇指拼在一起,模拟成镜框的样子,对着桃花用嘴“咔察”一声,好像取了一个画面。这个美美的画面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先前那一番纠结也很快被费编带来这个小小的惊喜所取代,依兰的心里正开着一树繁花。
八
回到电脑前,依兰打开网易邮箱,见“简婕”的名字正赫然在列,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地来。一看发送时间,竟然是凌晨3点半。
打开邮件,里面打包了三篇文章,题目分别是:《一个难忘的春节》《我家的小狗点点》《爸爸的公文包》。依兰心里一凉,光看题目,就完全是幼稚的初中生写的记叙文。这哪能称“文学”呀。
依兰打开都市早报的电子版,翻阅了往期的文学版,有三个子栏目,一个“文化苦旅”,一个“心灵有痕”,一个“城事春秋”。仔细看,里面的内容、风格果然跟那三篇作文完全风牛马不相及。不过再细细分析一下,《一个难忘的春节》里面的故事,要是好好改一下,笔调再调整一下,跟“心灵有痕”栏目还是扯得上边的。
对,按照作文里的故事,帮他修改修改,重新组装!既要有学生版非主流式的语言,还得有文艺腔调,这对依兰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样想着,依兰就动起手来。正改着稿子,郭编来了电话。郭编竟然又来电话了。说明这事还是有戏的,如果没戏,他还主动联系做什么?
散会了,终于散会了,郭编放松似地轻轻一叹,抱了一下歉,说,你说的那事,文教版是完全不指望了。郭编说,你问问他作文里有没有写景的散文?要是有,安排在我的副刊,这不就解决了嘛!今天就发来,大后天就出,这个月只有这一版了……
像紧闭的岩石被撬开一丝缝隙,一缕阳光洒进来,让依兰心里暖融融的。郭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冷酷绝情呢。她嘴上忙不迭地说着谢谢,心里又犯起了愁,今天就要发过去,大后天就出,可这三篇,哪有一篇是郭编需要的东东啊……
她给简婕打电话过去。又是不通。无人接听。一想起前些天联系不上她的情形,依兰不寒而栗。其实,不仅是前些天不好联系她,就是以前,平时,她的电话也不像常人那样一接就通。想想她一个局长,说不定正在开会,正在讲话,正在应酬,正在车上听不见。算了,不指望她了。即使联系上她,浩浩有没有这样的散文呢,就算是写过,高中作文她手里哪里有?即使小学或初中有,能不能达到文学水准呢。更重要的是,她怎么能保证今天就发过来。
无论如何,这一篇,这个月,3月30日之前,最后的、唯一的一个版面不能白白放弃……
九
笔会在古村客栈的会议室里举行。
这是一个坐落在群山峡谷间的古村落。春天的峡谷很静,静得只听见山花开放的声音,和蓝天、白云携着阳光流淌的声音。
姚木芳的讲座结合作者的稿件,点面结合,把作者的兴致都抓起来了,会议室里气氛热烈,台上台下互动频频。都市早报费编辑也很给力,不仅镜头“咔察咔察”响得勤,还跟学员一样听得认真。依兰由衷为姚木芳提议邀请费编来感到满意。
姚老师对小说《一片羽毛的重量》大为欣赏。这位作者是编辑部上一年度举办文学大赛的“新人奖”获得者,是一位20岁出头的小伙子,是个小学语文老师,他的小说很有潜力。依兰忽然想起,去年颁奖后,他拿着获奖证书找到编辑部,要求在证书上帮他加盖一个“宣传部”的章子,他说凭这个印章的证书,年终考核时可能会有用。记得当时范总一口就答应。他说,现在爱好文学的人越来越少,要是爱好文学能给他们带来些许的益处,为什么不满足人家一个小小的愿望呢?
休息的空隙间,依兰找到正在山坡上拍摄的范总。简婕说的三篇文章,有两篇已基本落实——都已分别安安静静地躺在郭编和费编的邮箱。费编也说了,回去就看稿子。这两篇依兰都信心满满。还差一篇,依兰就是再大的神通也变不出新法术。看到这位“新人”,她忽然想出一个办法:给浩浩发一个“新人奖”的证书,应该也是有说服力的吧。
范总的眼神有点闪躲,模凌两可地说,要是这样做,能鼓励他爱上写作也行呀,他是不是真正爱好呢……说着说着就端起相机,眯缝着一只眼睛找画面去了。
依兰亦步亦趋地跟着,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说辞。若再用头两次演的“亲侄子”的故事来感动范总已是不可能,同事多年,范总对依兰家的情形了如指掌,哪有什么“亲侄子”。范总说,你赶快去招呼大家,跟着我,不怕别人开你玩笑?依兰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火烧一般。说话结结巴巴起来。
不如实话实说吧。
一听说浩浩是简婕——简局长的儿子,范总停下拍摄,看了依兰一眼,若有所思地说,也是,孩子命运的关键时刻,是应该帮一把的,那行吧。不过,你得把握一下,秋下的活动,能不能请他们支持一下……
晚上,全体人员在古村客栈夜宿。依兰与姚木芳老师住在一个房间。
依兰把会务安排好后,想约姚木芳老师去费炜那里坐坐,说说浩浩稿子的事,却不知道姚老师去了哪里,折回到学员的每个房间去找,都没见她的人。来到费编房前,忽然想起,男学员人数是单数,费编是一人单住。抬手去敲门,却隐隐约约传出男女低低的说话声。是不是从电视里传出的呢……刚要折回身,发现门好像并没有拍死。抬手去敲,突然,“哗”的一声,屋里有像泼水,又像流水的声音,随即水流连成一片,似下雨,雨声里像是有人被淹没,似惊叫,似呛水,又似抽泣。声音又随水声漂远,向更深处流去……
十
三篇都已落实。3月30号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依兰始终没有接到简婕传来浩浩的喜讯。
费炜把早报关于笔会报道的电子样刊发来,依兰说,谢谢了。忽然想起,也该谢人家郭编的。她给郭编发一个短信:郭编,那事谢谢你了。
郭编很快回复过来:不客气,怎么谢?
依兰心里一惊,吓得赶紧住了嘴。怎么谢,怎么谢……
她给简婕打电话。忙音。好不容易接通,又无人接听。
一直到快下班,简婕回过电话来,依兰,那事黄了,报名资格没通过……声音短促、低沉。
为什么?
学校说要获得过全省奥赛二等奖以上的才有资格。
沉默,俩人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得对方呼吸和心跳的声音都能分辩出来。依兰尴尬地咳嗽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打破沉默:这样也好,也是给他一个挫折教育。
简婕“嗯嗯嗯”地清理几下嗓子,终于爆出哭腔:他已经三天没上课了,还睡在家里!
依兰惊呆了。为什么?
有人向校长反映,说他抄袭你空间里的文章,在日报副刊发表,全校都在议论,他无脸见人,不想参加高考了……
窗外的桃花炫耀般地伸出一枝,桃花还在暖熏熏的春日里沉醉,绽放着最后花期里的暧昧。
QQ上郭总的头像又精灵似地闪动起来:吓着了吧,不要你谢,我谢你。晚上有个聚会,我俩一起去,在温塘县。
温塘县?温塘离市区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晚上怎么回来?依兰迅速回过去:谢谢了,对不起,我晚上有事去不了。
你猜在哪?是你这篇文章描写过的地方,梨花雨山庄!我被你写的陶醉得不浅……我来接你,车就停在你单位错对面的巷道里……
【作者简介】赵丽,女,生于1969年,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湖北省南漳县文联。在《芳草》《芳草·潮》《青年文学》《长江丛刊》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2014年短篇小说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2015年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优秀编辑奖;2015年短篇小说获襄阳市第七届孟浩然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