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上天山天池(节选)
2016-12-20孤岛
天池静静地高居在天山上,一晃就是万年。
人与人相识是缘,人与自然相识何尝不是?我此生与天山天池结下的缘,许是几千年前种下的因果。那时,我可能是天山上一名隐居修行的道士真人。
不久前,以香港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为蓝本,徐克先生导演了一部《七剑下天山》的电影,而我从1985年自天堂城市拿着杭州大学毕业证独自进疆,在尘世挂单乌鲁木齐二十六载,有缘七次登上天山天池。七个剑侠下天山,与一个诗人上天池,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却有一种数字上的偶合。我就随其自然,用《七上天池》了。
尔后,我又忽然有所悟:“七”者,易经八卦中的“兑卦”也;兑卦,对应自然即是泽,湖海江河;对应人类,却是少女,年轻女子或女儿中排行老三。天池不就是一个美丽的湖泽?以人比喻,天池多像是一位不老的少女?“七”是与天池惟一对应的数字。看来,在我需要写第一篇有关天池的文章时,我已七次上天池——七上天池,在七个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欣赏到七个不同的仙女形象,演绎我七角形的生活色彩。
一上天池:隐逸的少女
记得我第一次上天池是1986年,那一年,我自愿支边到新疆第二年。我所挂单的新疆铁道报社搞集体活动,同事们一起登上天池旅游。
那时,我有的是青春和梦想,有的是清高和特立独行。作为自愿来疆的大学生,新疆科干局让我自主选择单位,但我刚刚吃了一块西瓜,还没有打定主意,就被来访的乌鲁木齐铁路局人事干部宗坚“请”到了铁道报馆。作为该报馆新时期第一位入驻的名牌大学毕业、长得又不太难看的采编人员,人们对我的微笑是很慷慨的。
天山天池,成了我与同事的第一个活动景点。因为它离乌鲁木齐很近,一百公里左右,又那么美好、著名,自然成了省府人集体出游的首选。而那时,同为高山冰湖的喀纳斯湖还深深地隐藏在阿尔泰山的山中,没有露脸。
第一次上天池,觉得山高路险。那时,还是沙石路,一路上坎坎坷坷、颠簸起伏,有的地方被水冲断了,有的地方是悬崖峭壁,惊险不断。尤其是快到达的时候,车行在濒临万丈深渊的山路上,曲折攀登,让人惊得哑然失声。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条石子路还是1968年才开凿出来,而且经过不断地补修了的。在那以前,人们上天池旅游、敬香都是骑马或步行上去的,途中要五次跨过冰冷的河流(仅从阜康到天池40公里路,就要走两三天呢)。就是国民党元老、大书法家于右任在西北大将军张治中陪同下登上天池,也是自己坐轿、涉水骑马上去的。
那时,天池真像在天上一样,似乎高不可攀。
在古代,天山天池更是因为遥不可及而被称作瑶池。
我,一个在千岛湖、西湖边成长的江南书生,觉得湖就是在平整的陆地上长出的,湖就是一面城市、镇子昼夜梳妆使用的手边的镜子,谁能想到,要见天池这个塞外的湖,要爬到近2000米的山上,要冒那么多的风险!
见到天池之前,我们先在险路边会晤状如圆月、含羞幽深的西小天池。随行者说这是当年西王母的洗脚盆。仙人就是仙人,连洗脚的水也这么清澈动人。
相传,西王母是一位天山的仙人,类似于王母娘娘。但我总觉得,她是古代西域母系氏族时代的女王。《列子·周穆王》记载了周穆王与西王母约会于天池的故事:“穆王不恤国是,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瑶,王和之,其辞哀焉。”
高山湖就是高山湖啊,有一种本质的清高。清光绪时的方希孟在《西征续录·瑶池篇》,和稍晚的裴景福在《河海昆仑录·博格达海子》中都如此描述天池:“……在松山山顶有海子,百丈见底,清极而绿,绿极而黑,洁不受物,寸草片木投之,必逐于岸。”其品性可谓是像雪莲一样出污泥而不染。
隐逸高山的天池是一位大隐的少女。
她隐于天山修炼,三座博格达雪峰怜惜地呵护着她,那是她忠勇的卫士。
二上天池:诗的泉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诗歌和梦想的时代,不像现在的时代换成了金钱和现实。那个时代,人们的心里流动着一种诗的韵味。
一个老诗人从杭州这个诗的城市来了,我们三个塞外年轻的诗人陪着他上了天池。
那是1987年,年近七十的老诗人炼虹,一个历经“文革”浩劫仍然怀着一颗单纯的心,和满腹激情的诗人,受邀来到塞上。他是浙江文联的专业作家,一位行吟诗人,是浙江八十年代文艺青年所崇敬的诗歌老师。他朗诵起诗歌,像黄河一样气势磅礴、波涛汹涌,而且节奏抑扬顿挫、旋律起伏回旋。
他行吟到了塞外。
我拉上诗人北野,北野又拉上在阜康林场工作能够帮上忙的昌吉诗人傅玉堂,和从奎屯陪同炼虹老师一道来乌鲁木齐的北疆文人沈小龙,五人一起上了沉淀着无数诗意的天池。
我们在草地上谈论诗歌,在天池的岸边朗诵惠特曼,朗诵北岛、舒婷……湖水在阳光里荡漾,轻轻地拍打着湖岸,激荡着诗的激情。那时,天池在我眼里,是一池山泉,一池才情,是一本没有杂色,没有晦涩,没有错别字、蕴味十足的诗集。
塔松齐齐地站在山坡上眺望。看见它们,我不由地想起了大诗人、大学者郭沫若写天池的诗句:“一池浓墨盛砚底,万木长毫挺笔端。”
我们坐在天池的岸边吃鲜红、甘甜的西瓜,天山的云朵望着我们不断地微笑。
我记得炼虹老师穿着灰色的中山装,颀长、精干,笑容如天池岸上野生的花朵,没有一点伪饰。
掠过碧绿湖面的和风叙述着一段段往事……
想不到,数年后,我突然在《诗刊》上看到了炼虹去世的消息。而沈小龙也再没有见过面,傅玉堂也几乎没有来往,只听说他调入了林业厅。与我最要好的挚友北野,当了我的同事却丢失了朋友的意味,后来只身远走他乡,跑到了山东的某个海边,不再是面对天池,而是面对着大海歌唱……
三上天池:古老的道场
好像在1999年深秋的一天——那时,我挂单在新疆经济报社,我给写过多篇画评的国画家王念慈突然邀我同上天池。
秋天的凉气飘从野外飘到店内,没有供暖的房子有点冷飕飕地。
天池上清朝时代香火旺盛的八大寺——铁瓦寺(福寿寺)、达摩庵(西王母祖庙,娘娘庙)、东岳庙(卜克达山神庙)、龙王庙、王母庙、无极观、庞真人祠、土地庙,后来一个一个彻底消失,不是战乱就是土匪,不是土匪就是主持无能自毁长城……铁瓦寺的变迁就是一个例证。
天池八大寺之首的铁瓦寺,因“青砖砌墙,铁瓦铺顶”而得名,相传最初建于元明时期,是为纪念长春真人丘处机天池布道而修的。《阜康县志》记载,清乾隆年间,重修了铁瓦寺。清朝平定准噶尔叛乱后,乾隆皇帝赐博格达山这座神山以“福寿山”之名,铁瓦寺改名为福寿寺,供养着玉清仙境的元始天尊、上清仙境的灵宝天尊、太清仙境的道德天尊等“三清”,和伏羲、轩辕、神农等三皇。仅此寺几十年间就经历了多次生死、多次转世。
第一次被毁是在1870年,阿古柏入侵,战火纷飞,道人避乱,寺庙渐渐荒毁。到了1928年,弃政悟道的原伊犁镇守使杨飞霞,带头募集了一万余两白银,大兴土木,重整山门,并增建钟鼓楼,铸挂两吨重的铁大钟。杨飞霞本准备在此出家修行,但后来却突然打道绘了云南老家,并留言道“南山压着北山头,清观不到头,凶山恶水,脉气混浊,勿留。”许多人不解,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杨飞霞是一个先知先觉的高人。杨走后三、四年,即1933年,马仲英窜入新疆欲夺盛世才的地盘,部将马世明(马者为“午”,为南方,为火。明者也类似之意),焚烧了铁瓦寺,残杀了30多名百姓及个别道士。到1935年至1937年,铁瓦寺重修,七八年后,乌斯曼手下的“土匪”又窜入天池,抢劫烧杀,庙宇再次被毁。1946年,国民党元老、书法大家于右任登临天池前夕,铁瓦寺又重修,可到1950年,铁瓦寺道士被迫下山还俗,寺庙荒毁,到“文革”前后,铁瓦寺的经卷、木鱼、法器等文物被废,两吨重的大钟也兀自不知去向……看来,杨飞霞的确是一个高人,继天池首位道长任元亨和后来的任蕴空两位坐化升天的高人之后。
光阴几十年过去,王母娘娘祖庙(即达摩庵)和福寿寺(铁瓦寺)等,又以新的面目耸立在了天池上。
执著不是一种坚持,而是一种我执。所以,佛家要破除我执,求四大皆空;道家要清净无我,天人合一。
高居在云水之间,天池,一个古老而崭新的道场。
五上天池:像一幅水墨国画
天池与一个人一样,在不同的空间角度,和不同的时间角度,有着不同的形象。
在春天,天池是荒疏的、破败的初醒。冰融的湖飘着碎冰,雪融的塔松林雪泥点点,
有点像一个化了妆的女人,其粉装被汗雨冲刷了一样,一道道乱痕模糊地写着;半醒半睡的草儿,也显示着一种乱码和丑态。春天在南方是极美的,而在新疆却是惶乱的。到了夏天,天池显出了美,在蓝天白云下,湖水碧波荡漾,抑制不住青春的饱满和骚动。绿色的草地和云杉、七彩的野花,花团锦簇地围着公主天池,像给她织锦似的。到了秋天,天空更幽蓝,湖水更加清澈,满山的草金黄金黄地,煞是灿烂,一些阔叶树黄叶飘飘,像天使最后的舞蹈。冬天的天池,则是冰雪的天下,山和水都成了雪的俘虏。
此刻却是冬天。2000年的冬天,我在大雪封山以后再一次登上了天池。
新疆旅游局的人要推冬季旅游,于是,首府近邻天池风景区就成了一个重要的试点。我们一些记者被请去给他们做报道。
我登上天池,窜入我眼帘的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五平方公里的天池,全部变成了冰雪王国,一池荡漾的碧波哪儿去了?
白的湖,白的岸,白色的草地,与远远的博格达雪峰,浑然一色。近处银色的塔松,和黑白相间的悬崖、巉岩,一道道,一片片,黑白相间、水墨交错,一幅幅天然的水墨国画。
现场专家介绍:天池湖面现在的冰层有一米多厚。古书记载则说天池冰厚达一至二米。
在湖面的白冰上,划着一个巨大的圆圈。那里有几个小小的黑影在圆圈里快速地闪动,
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别人告诉我,他们在滑冰。在天池的湖面上滑冰?真是神奇啊。
在天池的冰湖西岸边,那里辟出一片地,设置了骑马、马拉雪橇,狗拉爬犁等冬游项目。人们坐在装饰一新的雪橇或爬犁上,乐呵呵地笑着、喊着、唱着、嚎着……声音飘在一望无际的的冰湖上,也是清凉清凉的。
这一天,我们碰到了一群海外游客,是泰国、新加坡等东南亚的游客,以老头老太太居多。他们以前都是夏天来天池,这一次是冬天上山,想不到天池冬天这么洁白美丽,让人耳目一新。
回来后,我写了一首短诗《冬天的天池》,共十几行,后面的我忘了,只记得开头两句:
天池静静地睡去了
枕着一片片白色的梦
七上天池:一块上品翡翠
今年夏天,我挂单的《西部》杂志社在天池举办首届西部写作营活动。我被安排到飞机场接全国各地来的客人,然后与他们一起上天山天池。
此时正值七月,阳光最丰富、天山最绿的季节。
与会的来自西部和部分中东部的几十名诗人、作家没有住在天池上,而是在山下一个叫“黄竹山庄”的地方。你别看这里只是一个大型央企新疆公司的集中培训地,却是一派迷人风光的山庄。
黄竹山庄没有黄竹,也没有青竹,此名起源于一首唐朝诗人李商隐追忆西王母与周穆王相会天池的诗: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此山庄有一个温润、漂亮的湖,湖边围着一株株粗壮、遒劲的大榆树,看它们曲折、刚劲,布满肌肉疙瘩的沧桑样子,许是上百年前就站立在这里的前朝遗老。湖上有人工的桥弯弯穿行,湖里停泊着小木舟。如果你会划船,随时可以乘兴在这塞外小湖上自由漂游一会儿。
天池风景区正在变化。我第七次上天池,看到天池上的游人比以前多了,景致也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许多,由清末时的“八景”延伸出几十个景点。就是在山下,还新开辟了哈萨克汗王宫等一些新文化景点。
现在是夏天,激情荡漾的天池,太阳里无比璀璨、阴天里十分忧郁的天池,在众多作家、诗人眼里是什么呢?在尘嚣满世的众生眼里是什么呢?是一池挥洒的墨砚,一块上等的碧玉或翡翠?!
西部边陲的诗人,是否想到了天山的侠客或牧羊客?来自三秦大地的诗人是否从湖中听到了西安钟鼓楼的古老钟声?还有来自塞上、来自黔北的诗人,是否觉得天池是一块净土,一瓶储藏的茅台老酒……一个诗人一种微笑,与天池岸边的某朵花相呼应;一个作家一种姿态,像天池山上的千万种树木。
这些年,上天池的路越修越好,距离变得越来越近。
天池,龙者之穴也,如今却有越来越多的尘世游人,鱼贯而上……虽然,阿勒泰山上的喀纳斯湖的名声几年间有后来居上的态势,但离首府乌鲁木齐有上千公里的距离,空间太远,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池,像你身边的一面镜子,一块眼前的翡翠。海内海外游众蜂拥而来,蜂拥而去,看了还想看,尝了还想尝,赏玩了还想赏玩。
天池,或许就有这样的魅力,此般的芬芳!
【作者简介】孤岛,本名李泽生。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新疆文艺界》杂志常务副主编。出版诗集《雪和阳光》《孤岛诗选》,散文集《新疆流浪记》《沙漠上的胡杨树》《啊,塔里木河》《孤岛散文选》等,作品荣获第四届、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