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妖精
2016-12-20张夏
被婆婆赶出老屋的大门时,善秀很是光彩照人,挽着老公刘启明一扭一扭地走得分外妖娆。一辆面包车驶过,停住。车门打开。刘启明急忙朝里钻,顾头不顾尾。善秀却是款款弯腰,将裙子一撩,露出雪白的大腿来,把街坊们的眼睛都照花了。
天气真是热啊。却热不死婆婆。婆婆捏着芭蕉扇子,摇摇摆摆地跟着车子追,嘴里骂得真切:“妖精!外地妖精!不下蛋也就算了,还要拐走我的儿子!”
善秀蒙住眼睛吃吃笑。司机是她的同事赵建强,说老太婆有点过分啊。但他的话无人回应。后面的夫妻俩竟哼起歌来,叫做《翻身农奴得解放》。
车子鱼一般穿梭在湖心公路上,到达拐弯处的八角桥时,刘启明喊停,说要到桥墩下面拿回他的钓鱼竿。
等刘启明掉转身来,却发现车子没了踪影。善秀坐在行李箱上,哭得梨花带雨。刘启明说这又何必呢,伸手替她擦泪,却被她撇开。善秀啐道:“都啥时候了,你还顾着钓鱼!你还是个男人吗?孩子呢?房子呢?”
刘启明捏紧钓鱼竿,答不上来。结婚三年了,没能生孩子,他可从没怪过善秀。至于房子,他还真没有操过心。他是家中独子,原本是可以跟他姆妈挨着住的。可婆媳合不来有啥办法?善秀太娇气。姆妈又太强势,总嫌善秀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好吃懒做也就算了,还教唆男人啃老。姆妈自己也确实算个能人。当年除了上班,还做得一手好裁缝。作为一个寡妇,养家糊口之余,她还存下一笔钱,多年前与人在郊区合建了一栋自住楼。为此,她很是气大声高,与善秀争吵时,腰杆儿硬得很。
一场大吵之后,姆妈的绝情话言犹在耳:这房子给儿子住可以,不给外人住。外人就是善秀了。此刻,善秀忍不住对着湖水大放悲声:“刘启明啊,刘启明!花园房子不指望,靠街边的总能买一套吧?要不我在你姆妈面前如何抬头做人?我能让她骂一辈子外地妖精吗?”
不管善秀做人还是做妖精,日子还是得过。他们租住在八角桥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屋子虽然窄小,但离上班的地方近,交通购物也方便。房东不错,把墙壁刷得雪白。刘启明站在阳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想到从此不必面对姆妈的责骂,不必面对无休止的婆媳争斗,不由得嘎嘎直笑。但他的好心情随即被善秀灭了。善秀逼问:什么时候能买房子?酒肉的朋友,柴米的夫妻。这年头,没钱怎么过日子?怎么养孩子?
刘启明就“嗯嗯啊啊”地抬头看天,院子围绕而成的一片狭长的浅蓝里,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来,煞是热闹。无论善秀如何唠叨房子孩子,他都充耳不闻了。
三年过去,外地妖精善秀渐渐没了声。她还能说啥?她下岗了。她所在的陶瓷厂倒闭,她又是在办公室闲惯了的,不想去满街找工作,只好窝在家里过一天算一天。刘启明倒是有个事做,在郊区的彩瓦厂当师傅,那点工资要死不活。如今房价涨成这样,买房子的梦想显然已成泡影。随着县城的不断膨胀,婆婆那栋房子所在处早就成了热闹繁华的中心地带。虽然屋子老旧了,但据说有可能面临拆迁。善秀谈到拆迁时,两眼放光,说那是多好的事?可是说起婆婆,她就大吐苦水,连刘启明也不由得打怵。姆妈的确太难缠了,跟她沟通起来实在是辛苦。
自大前年被扫地出门之后,婆媳之间就极少见面。婆婆的老姐妹吴娭毑传话,说你婆婆隔三岔五地从你们租住的屋前经过,后脖子都仰酸了呢。善秀一听,囔道:反正我是不会去看她的。又说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啊,放着那么多追她的男的不要,偏偏找了刘启明这个窝囊废,不就图他是个本地郎吗?可他除了钓鱼就是瞎侃,总是嬉皮笑脸混日子,这辈子还能有什么盼头呢。
自从赋闲在家,善秀的心眼越发小得像个针尖鼻,不口出怨言时,却又像是丢了魂。最近几个月,她总是忙于上网偷菜或者聊天。一来二去的,竟在那里发现了美好世界,胆也大了腰也壮了,总是闹着要离婚。
这是一个周末的清早,善秀突然说完了,完了,自己铁定得抑郁症了。刘启明马马虎虎地回答,抑郁一点怕啥?这个人心浮躁的年代,不得点抑郁症都不好意思见人。善秀气白了脸,把桌子一拍,说离吧,越快越好!
刘启明拿起了钓鱼竿要出门,听说又要离婚,就满脸坏笑地问:“你找到新主了?是哪个网友呀?”他晓得善秀网友多,常说他在湖上钓鱼,善秀在家里撒网,都是要屏住呼吸的好境界。但善秀却说:“是你姆妈找到新主了吧!”刘启明愣了一会,突然脸色一沉:“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同意!”他想起当年父亲的老实可欺,想起姆妈这辈子的蛮横霸道,便难免气不打一处来。事关刘家的体面荣辱呢。什么玩笑都可以开的他,唯独这个玩笑开不得。
刘启明素来好脾气,难得发火一次,倒把善秀镇住了。
善秀不跟他争论,只说要去医院检查。刘启明说我陪你一起去吧。善秀却吼开了:“你去就能让我怀孕了?”刘启明陪笑:“怀孕这事,并不一定是女方的责任嘛。”善秀便冷笑起来:“难道是你不行?”说罢,便横鼻子竖眼睛地要发急。
刘启明一听,便赶紧朝外躲。他最好的去处,就是八角桥。那里有个钓友老鲁。老鲁原是县一中的老师,退休之后迷上了钓鱼。但他的技术差,常来向刘启明请教,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忘年之交。刘启明到达八角桥下时,老鲁已在此蹲候多时。见了刘启明,他高兴得直眨眼:“哈哈!报告!大有收获!”
刘启明却对老鲁的收获毫无兴趣。他深呼一口气,对着整个人工湖大吼一声,把钓饵狠狠甩下去,激起一个小涟漪。老鲁问:“怎么啦?”
刘启明说,还不是那些陈谷烂芝麻!
老鲁疑惑地看着他。他鼻子一酸,叹口气说开了。
刘启明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上头有两个姐姐。他十岁丧父,姆妈那时在纸厂当工人,拉扯他们姐弟三个不容易。姆妈性子暴,常把几个儿女揍得鬼哭狼嚎。她当年的棍棒政策,余威尚在。两个姐姐出嫁之后,对姆妈敬而远之。姆妈心里是重男轻女的,常说嫁出去的女泼出门的水,对女儿们不抱任何幻想。可在刘启明面前,姆妈就理直气壮了,只要有点头疼发热、人情来往的事儿,半夜三更也找儿子解决,要这要那不说,还要对他的一切事物横加干涉。
哪怕刘启明结了婚,李粉花的魔爪也片刻不能消停。当然,这忤逆不孝的话,不可能出自刘启明之口。刘启明的老婆善秀,眼睛是雪亮的,嘴皮子锋利得像刀刃。可善秀说归说罢了,真要面对这个婆婆时,却也是束手无策。就善秀那点恃强负弱的本事,也就是在自家男人面前才敢尽情发挥。
姆妈、老婆轮流在刘启明面前进谗言。刘启明“嗯啊嗯啊”地左耳进右耳出,只当她们放屁。由于他态度含糊,两个女人都对他不作指望,竟不约而同把矛头对准了他。姆妈看见他就骂;善秀动不动就闹离婚。
说到这里,刘启明仰天长叹:“老哥,你说,这婚能离吗?”
无人回应。转头一看,老鲁正紧紧地盯着湖面,慢慢地抬起了钓竿。一条亮闪闪的大鱼被猛然钓起,瞬间摔在草地上。两人同时惊呼:“好家伙!”
刘启明走过去一看,老鲁的桶里已经有三条鲶鱼。刘启明给了他一拳,表示肯定:“不错嘛,以后多来练手,争取成为本县城的头号钓哥!”
老鲁却愁容满面地摇头:“我女儿女婿都劝我再找个老伴呢,说我应该学会打麻将,茶楼里大把的单身娭毑。”
老鲁的老伴前年才去世。他有个独生女儿住在城东,自小被娇惯得不行,哪怕是结婚生子了,也还对父亲吆三喝四的。这么个不通事理的女将,竟突然如此开明体贴。老鲁有些受宠若惊,问刘启明怎么看。刘启明愣了一会,答得贴心贴意:“年纪一大把了,晒晒太阳钓钓鱼几多好,何苦去遭女人的罪?”
老鲁想了想,说言之有理,还是与你这个小兄弟一起钓鱼好。
但随后一段时间里,刘启明再去钓鱼时却没见到老鲁。
有一次便嘻嘻哈哈打电话问他:“老哥啊,你不来钓鱼,未必真的去钓娭毑了?”
老鲁却答得含含糊糊,一会儿说在女儿家,一会儿说在学校。刘晓明也懒得深究,此时钓饵轻微地移动,有咬钩的了。他屏住呼吸把钓竿提起,却发现鱼跑了。
刘启明傍晚时才回家,按了好久的门铃也没人理。只好自己掏钥匙进去,却见善秀蓬头光脚地蹲在沙发上,眼神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自从上次去了一趟医院,她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不收拾不打扮,不做饭不洗衣,常常面壁发呆,看着看着就泪眼婆娑。她整个人懒洋洋的,拒绝他的一切热情,更不愿产生一丝温暖。此刻,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刘启明也不敢多话,赶紧去做饭。饭做好了,叫了善秀来吃。善秀却说她不饿。刘启明再劝时,她已经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刘启明啊刘启明,年纪一把了,没孩子没房子,你活得还有个啥劲?”
又来了。刘启明自知,作为雄性动物,他是她眼里的罪魁祸首,就说对不住啊,老婆,我还得活着,你晓得我迷上了钓鱼。钓鱼多有意思啊,屏住呼吸注视着湖面上那点动静,那可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
刘启明说完嘎嘎直笑,对自己的幽默很是满意。
但这种境界善秀哪里能懂?婆娘家家的,话没听完就抱住枕头,发出崩溃似的干嚎。
刘启明只好摇头苦笑,拿被子蒙住她的身体,感到她在瑟瑟发抖,就像一头待宰的小羔羊。一股怜爱油然而起,一股男子气涌上心头,刘启明拍拍被子,说你疯了?说罢,就慢慢伸手进去,很准确地握到温暖的一团。正当他要钻进被子时,却听到善秀发出一声尖叫,吓得他随即缩手。善秀像是被猫咬了似的,朝床角里躲:“我不舒服!”
半夜里,刘启明正打鼾时,被她猛地推醒,却也没找麻烦,突然冒出一句:“做个娘就那么不容易吗?”
怎么不提房子了?刘启明擦擦嘴角的涎水,迷迷糊糊地回答:“那当然,你以为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姆妈说,生孩子那才叫不容易,崽奔生,娘奔死,只隔阎王一张纸。”说完,他翻个身,依然鼾声如雷。善秀却瞪着眼睛到天明。早上起床时,她总结出一句心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尤其刘启明没心没肺,对娘不孝,对妻不忠。”
这话说得刘启明摸不着头脑。姆妈常骂他是个忤逆子也还罢了。这会儿善秀突然也责备他不孝,是啥意思?再说,他又哪里不忠了?善秀的脚后跟都长着眼睛,他能做小动作吗?他誓死忠于善秀,一生一世跟她走行不行?善秀回答说,不行,你他妈别指望一生一世了,离婚吧,早离早好。
刘启明就噤了声。善秀却伸过手来,扳住他的脸,慢慢靠近。年近四十的刘启明,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额头皱纹激荡,两鬓白发频生。这样的败相让他很吃惊。然后再看善秀,却发现她正抚摸着她的肚子,满脸慈悲地看着他,就像圣母看着个婴儿。没待他开腔说话,她就将他紧搂在怀里。
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她命里的男人,不仅是男人,他还简直就是她的儿子。瞧着吧,在遇到善秀之前,刘启明已经被他姆妈吓破胆了。对这样的男人,善秀怎能对他要求太高?善秀摸摸他的脸,却摸到一片冰凉。刘启明在哭。这个人,他其实一直在尽力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的。如果有了孩子,他应该也是个好父亲吧。
夫妻言归于好,但她仍不肯让他近身。她说最近心情不好,很困,很困。刘晓明笑问,你怎么搞得跟个孕妇似的。善秀笑笑,也不是没这可能。刘启明,你有做爸爸的准备吗?
刘启明唱歌似地回答:“我们家三代阴盛阳衰,活该我命中无子嗣。善秀,我老人家掐指一算,原来是我不行。”善秀愣了愣,喉咙里咕隆一响,语气平静得出奇:“原来如此!”
日子像泥鳅一样悄悄滑过去,又是一个周末。刘启明忙着准备早餐,不时探过头去问善秀要不要吃煮鸡蛋。他问得软声软气,像个模范太监。她则一声不吭的像个娘娘。这娘娘突然对镜梳妆起来,描眉,扑粉,将嘴巴涂得血红。这时门铃响了。娘娘终于开口道白:“你去开门!”刘启明为难地看看自己沾满面粉的手,说还是你去吧。
门铃持续不断地响着,有点誓不罢休的意思。善秀只好走到门边,拿起对讲机喂道:“哪个哟?”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爆炸开来,几乎要震麻她的耳朵:“老娘!”
自称老娘的,虽然态度蛮横,倒也没打逛语。婆婆李粉花突然来访,此刻正气宇轩昂地站在楼梯口,单等夫妻俩下去迎驾。
刘启明竖着耳朵在一旁偷听,连围裙都来不及解开,说声我姆妈来了,赶紧屁颠屁颠地要下楼。善秀却眼睛一瞪,才装的假睫毛险些掉出来。她恶声恶气地说:“面条都要煮糊了,你窜个什么劲啊?”说着,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穿袜、换鞋,换好鞋又跑到洗手间补了点儿口红,撅着尖尖的鹦鹉嘴,在刘启明惊讶的眼神中下楼去了。
善秀下楼迎接婆婆大人时,摆出一副笑脸,扭着腰,自己都觉得像一条虚情假意的美女蛇。想起婆婆常叫她妖精,善秀不觉扑哧一笑。婆婆当初对她第一印象就不好,嫌她面相刻薄:颧骨有点高,眼睛白多黑少也就罢了,脸上还满是雀斑,出门非搽一层粉不可。但整体来说,善秀长得不错,洋气,皮肤白,长脖子溜肩的,身材窈窕呈S型。昨晚她与前同事赵建强聊QQ,赵也这么叫她,还说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资本做美女蛇的。33岁的善秀,在他眼里还是个魅力女人呢。
此刻,善秀小心翼翼地把铁门打开,探出一颗美人头,却看到一个大肚子富贵逼人地正对着她。婆婆仍是那么肥胖,而且一点也没见老,穿得一身火红,像个巨大的灯笼辣椒。
善秀唤了声姆妈,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李粉花眉开眼笑地:“善秀呀,我带了个人来呢。”语气自然熟络,就像婆媳俩昨天才分开似的。
说罢,她侧过胖身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闪现在善秀眼前。老头戴着眼镜,显得很斯文,白白净净,瘦不拉叽,像刚洗过的豆芽菜。他中规中矩地朝善秀点头微笑,打了个招呼:“小向!”善秀呆了一呆,就拿眼瞄着婆婆,很不自在地问:“这是哪个?”
婆婆却避而不答,将一只胖胳膊搭在老头肩上。两个老将都笑容可掬,眉眼之间有呼有应。善秀不由得乐开了,婆婆这是梅开二度的节奏啊。
刘启明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姆妈来了,他竟不晓得如何面对。姆妈与老婆,都是厉害角色。他巴不得她们永不相见,好落个平安无事。可这会儿,姆妈突然上门,谁晓得又要闹出啥事体?
哪知等了好久,没人上来。面条糊了,凉了,门铃也没响起。
他正觉得奇怪时,门被推开了。善秀的身子仄进来,长头发绕在脖子上,一双眼睛眨啊眨的,竟是秋波荡漾。她的声音也很动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刘启明大吃一惊,心想女人真是妖怪呀,这才多会儿的功夫,就换了一张脸。姆妈呢?姆妈从善秀身后走出来,笑得像个菩萨。这菩萨气场太大,周围的家什也都受了她的压迫似的,显得矮榻榻的,桌子不像桌子,板凳不像板凳。
姆妈自行坐下,对刘启明笑笑,满脸的褶子挤出来:“跟你说个事儿。”说罢,她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竟有些讨好的意味。刘启明竟吓了一跳,说姆妈你这是啥意思?姆妈却忸怩起来,欲言又止。墙上的闹钟滴滴答答响。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李粉花说起盼孙子的话题,不由得红了眼圈。见儿子一副懒理世事的糊涂相,李粉花叹了口气,把话题一转:“我想找个人搭伙过了。你怎么看?”
启明一下站起,然后颓然坐下。他感到脑子有点乱。时值七月,桃花未开呀。怎么连老人家都不安分起来?姆妈这么凶悍的人,也有老头子敢追?再说,年纪一把了,何苦制造麻烦呢?姆妈如果我行我素的话,他不敢干涉。可真要问他,他怎能同意?再说了,这不体面的事面对面怎么敲锣明讲?
他再次站起,说我给姆妈下面条吧。转身要去厨房,却被善秀拦住。善秀说:“你陪姆妈聊一会儿,我去做吧。”说着,就把他的围脖解下,又夺过锅铲,顾自去厨房了。被缴了械的刘启明,不住拿双手搓着膝盖。李粉花有点不耐烦,问刘启明:“你倒是支持不支持?”这个嘛,刘启明望望善秀,见她正朝自己不住眨眼睛。
刘启明抓抓后脑勺。一只苍蝇叮在大腿上,他便一掌拍死了它。姆妈大吃一惊,不住瞄着刘启明的手,仿佛心有余悸。
善秀走出来,贤惠得吓人,抢着回答:“支持呀,当然支持!”她把面碗搁下:“姆妈饿了吧,这里有肉丝面条!我撒了点黑胡椒粉,姆妈最爱吃的。”刘启明受不了善秀这一套,说你一边歇着去吧。可是善秀偏在一边候着,还动手削起苹果来。苹果皮均匀整齐地吐出一长条,不偏不倚地垂到垃圾桶里。李粉花见了,竟夸奖道:“我善秀几多能干呀!”善秀把苹果递给她,嘴里赶紧谦虚:“我哪能跟您比?”说罢,婆媳俩对眼望着,一个劲地傻笑。这股亲热劲儿,让人匪夷所思。刘启明心里感叹,女人啊女人,咋就能这么口蜜腹剑?
吃完早餐,李粉花像领导一样背着手,在这出租屋里到处查看,边看边摇头。再坐下来时,眼圈红了,叹道:“老这样住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刚在楼下跟善秀说了的,你们搬回去吧。”
刘启明轻叹了口气,想起老婆善秀刚才的笑脸,他恍然大悟。这婆媳俩真要凑到一块,就算能平安无事,那也得死掉多少脑细胞?姆妈发起狠来呼天抢地的,教人如何受得?这会儿她有人搭伴过,也不知哪家老头要遭殃呢。他正想着时,两个女阴谋家吆喝着“走啊,走啊”,就相跟着一起出门买菜了。
善秀与婆婆在菜市场遛跶。婆媳俩满脸的油汗,褂子也沾了一身湿。善秀跟在婆婆身后,走着走着,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嘴里嘀咕道:“我先歇会儿。”
善秀发话时,李粉花正与她那个老姐妹吴娭毑手拉手地聊天。
两个老太婆都虎背熊腰的,显得浑身是劲。吴娭毑把胖胳膊举起,露出一只明晃晃的玉镯子,说是儿媳妇从深圳带回来的。李粉花不由得捶了她一下:“老婆子,你这一世做了啥好事?凭啥有这福分?”吴娭毑笑嘻嘻地说:“偏要眼馋死你!”说罢,以蒲扇遮脸,一扭一扭地走了。
留下李粉花羡慕地长吁短叹,扭头对善秀说:“善秀啊,常言道,饭多伤胃,话多伤心。以前姆妈脾气不顺,对不住人呢。咱以后好生相处,住一屋,再添个丁,就家和万事兴呀。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蹬腿了,空守着几套房子有啥用?到时还不得要儿孙拍棺材盖子哭灵?”说罢,就哽咽着红了眼圈。
善秀傻了眼。是不是女人上了年纪之后,眼泪说来就来?但这么表白总比刁言恶语强吧。婆婆肯服老,肯低头,善秀还有啥好说的?婆婆再刁蛮,做媳妇的也总会有错。常言道,一根筷子夹不了菜,一只碗碰不响嘛。善秀不由得也有些黯然伤神,想起娘家远隔千里靠不着,眼前的婆婆,几年来处得邻舍都不如,无论如何是一个遗憾。当下顾不得身懒力亏,就站起来搂住婆婆的肩,说你老人家有杀人的嘴,无杀人的心。我做晚辈的,有很多做得不周的,请你也多担待点。
李粉花的眼泪就扑簌而落,一把搂住媳妇,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女人只要愿意,便都是情感表达的天才里手。可婆媳关系就这么陡然和好,两人也都有点不好意思。
李粉花见儿媳没精神,就提议去吴娭毑开的茶楼坐坐。
茶楼叫娭毑茶楼,就在百米之外。大厅里寥寥落落地坐了些老龄牌客。不时有人跟李粉花打招呼:“李娭毑,这是哪个哟?”说罢都笑吟吟地看着善秀,却是满脸的心知肚明。李粉花熟门熟路地朝里走,大声宣告:“我儿媳!”却看到吴娭毑在拐角处朝她招手:“李娭毑,我们这里四缺一,就差你啦!”李粉花一听,顿时来劲,就像一只母熊,摇摇摆摆地凑过去了。她这一去,就加入了麻将战,把个善秀给忘得一干二净。
善秀不打牌,很少上茶馆。吴娭毑这地方,刘启明说过,一群老头老太坐在一起混吃等死呢,年轻人谁去呀?这话说得善秀直打怵,再加上婆婆是这儿的常客,她就更不愿来了。
但善秀爱喝茶,喜欢与人慢慢聊天。她的同事加网友赵建强说她有小资情调,她觉得很受用。但刘启明却说:“我在垂钓时,常琢磨我姆妈一句话,‘群居守口,独坐防心。向善秀,别看你从不抛头露面,却是个偷人养汉的高危分子。”刘启明说罢,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善秀骂他无聊,他却说这是幽默。
此刻,幽默的刘启明正与老鲁在八角桥下面钓鱼。两人盯着湖面,低声交谈着。老鲁说他辛苦工作几十年,退休之后也算老来有乐,先是学会了钓鱼,如今又学会了打麻将。
刘启明抱着双臂,盯着湖面,脸色冷冰冰的,突然问:“你去茶馆跟谁在一起打牌呢?”语气很冲,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
老鲁并不在意。他站起来踱步了。一个人如果把手背在身后走来走去,会显得特别足智多谋,胸有成竹。老鲁变得有点长者气派了。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把刘启明都晃晕了。最后,老鲁宣称:“你姆妈有肩膀,能扛事儿,我要是跟她过,一定很省心。”
儿子媳妇搬出去后,李粉花迷上了打麻将。在吴娭毑茶楼里,李粉花是常客。当她气焰高时,每盘必赢;一旦心软脆弱起来,却连输不止。李粉花恼得不行。岁月不饶人,谁叫原本泼辣的她,不知不觉变得没精神?牌友们都说,李娭毑,该服老啊!儿子媳妇流落在外,你一个人吃香喝辣有个啥劲?
又有人说,该不是李娭毑想梅开二度吧?
李粉花把麻将一摔,冲口骂道:“开你娘的脚!”坐在上手的老鲁是个新客,被她溅了一脸唾沫,眨巴着眼竟不晓得如何出牌。李粉花突然哈哈大笑,接连甩出几个大饼之后,中气十足地狂叫:“糊啦!”牌友们叫苦不迭,纷纷怪这老鲁不识数,软弱得像根豆芽菜,智商不如一个文盲。
当过教师的老鲁,到了牌桌上却反应迟缓,所以常常挨训。人到六十,不分美丑成败,只看谁的麻将打得好。李粉花大字不识几箩筐,却是个麻将高手。她又是个讲义气的,常替老鲁打圆场。一来二去的就有点那个意思了。
再加上吴娭毑牵线,就给老鲁壮了胆。终于有一天,退休教师老鲁说:“我爱你!”文绉绉的三个字把李粉花吓了一大跳。她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想跟我搭伙?”老鲁忙不迭地点头。李粉花双眼发直,双手一拍,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说想不到我李粉花黄土埋半截了,还能找个知识分子!
这扬眉吐气的大事,得跟儿子商量。电话里说不方便,见个面却又难上加难。所以今天一大早,李粉花就拉着老鲁到出租屋找儿子来了。
刘启明听到这里,“啊”了一声,差点说没想到吃了豹子胆的男人是你老鲁。看着老鲁一副软绵绵的样子,他突然笑得喘不过气来。姆妈当年的泼悍,在整条街都是有名的。她啥话都骂得出口,甚至敢当街扒下男人的裤子。这令他们姐弟几个感到分外羞耻。可也正因为这样,虽然少年丧父,他们兄妹三个从没受过欺负。
姆妈这辈子,没有服过软,现在却被儿媳妇治住了。善秀的杀手锏就是不理婆婆,把她当空气。上半年里,婆媳俩好几回在街上相遇,善秀总是扭头便走。人家说,李娭毑好像在哭呢。但善秀认定那是鳄鱼的眼泪,尖声锐气地叫,都快见阎王了装什么菩萨?这样的态度让姆妈如何受得了。这两年里,刘启明多次瞒着老婆去看姆妈,都见她满脸失落。
没想到,因为有了老鲁,久不见面的婆媳,今天竟然手挽手去买菜了。……。
笑过之后,刘启明正色说:“你们两个的事,我是不会同意的!我好歹是刘家的唯一男丁呢,总得管点儿事!”老鲁说,这个我早有思想准备,我去你家时,善秀就为这个拦住我上楼。我还以为她将你劝好了。你不是妻管严吗?
刘启明答得很利索,像钉子敲进墙壁,每个字都铿锵有力:“那得看什么事了。”
此刻,善秀独坐在大厅一角,捧着一杯茶慢慢喝,边喝边打量周围的老头老太,不禁突发奇想:“这群人虽说年纪一把,男男女女凑一块,难保不会相好吧。”又想起婆婆与鲁叔,不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吗?她不禁嘿嘿直笑。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拿起来一听,对方低语:“美女蛇,我看到你了!”
善秀“啊”的一声,赶紧抬头,那人已经站在她面前。这人就是赵建强。他俩以前是同事,上班时其实关系一般,下岗之后倒是混得烂熟。赵建强如今在驾校当教练,有空还开着他的面包车载客跑运输,倒也自在滋润。不忙时,他就上网找善秀聊QQ,聊着聊着便无话不谈,宛如闺蜜。善秀喜欢找他倾诉,他却总爱调侃,常称善秀为美女蛇。
善秀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赵建强促狭地把嘴附过来:“我来摆功领赏!”善秀不觉捂嘴直笑。赵建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说他岳父最近老往这里跑,都是他的功劳。他若不怂恿,一个老书呆子怎会到这里学打牌?在他的开导下,他老婆也支持老爸再婚,但前提是必须找个有房的。这不,善秀的婆婆李娭毑不正好符合条件吗?两个老的蛮般配,算得男才女貌呢。这次他受老婆派遣,来考察事态进展如何。
善秀一愣,说你岳父自己不是有房吗?赵建强说,屁呀,老早就约好了的,那房子得归我儿子。你们家的老太太必须招上门女婿呢。
善秀“哦”了一声,又笑起来,拿手扇风,其实也不热,却满额头的汗珠子。赵建强看得有点出神:“美女蛇啊,你别笑成这样啊!”
可是善秀一直笑一直笑。当两人在一间包厢坐下时,善秀已经笑得浑身发软。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一个声音很温柔地在她耳边回响:“你这是怎么啦?”说罢,那手就不规矩起来。
善秀身子一躲,正色答道:“我必须得有房子!”赵建强嘴一撇,说谁不想有房子?但紧接着善秀轻轻地说:“假如我怀孕了呢?”赵建强沉默了,迅速收回手,紧张地看着她,然后往椅背上一靠,打了个很响亮的哈哈。
大厅里传来吵闹声,几个老太婆的嗓门又高又尖,显然是为了牌桌上的输赢翻脸了。
善秀端起冷茶猛喝一口,那液体沿着喉咙,像一条蛇,迅速无声地游到了她的胃部。真是遍体生凉啊。善秀就把眼泪擦了,起身要走时,却被拦住了。赵建强终于憋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真有了?”善秀一把摔开他,顷刻间翻了脸:“你什么意思?”赵建强就又坐下了,笑嘻嘻地说:“你不是说你老公精子坏死吗?应该不会那么巧吧,咱俩才有过几回?”说罢,就买了单,说他得去接儿子下学了,儿子是他此生唯一的儿子,是他的心肝宝贝。
当善秀靠着墙壁喘气时,门被推开了,一个肥胖的身子挤了进来。她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嘴大张着,似乎喘不过气来。突然,她像个烧开了水的大茶壶似的,扑哧一笑:“个美女蛇小妖精!”善秀看着她,装得迷惑不解:“您说什么呀?”
李粉花突然大吼一声,朝桌子上猛拍一掌:“够啦!”善秀一看形势,流水转过身,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善秀这一哭啊,没完没了。正当她哭得天昏地暗头发晕时,有人搭住了她的肩膀,一只玉镯子硌得她生疼。她抬起头,看到一张肉团团的脸,却是吴娭毑。
吴娭毑嗓门粗,很不客气:“善秀啊,你婆婆被门槛绊倒,送医院去了。”善秀顿时噎住,冲出茶楼一路狂奔。到达医院门口时,她捂着小腹慢慢蹲下,感到腿上一片热。伸手一摸,鲜血便沿着指缝欢快地流下。有两个护士迅速跑过来将她扶住,走进产房时,护士说,你都怀孕了怎么还跑那么快呢?善秀流着泪,声音却很是轻松愉悦:“无所谓啊,不就是个孩子吗?”
李粉花患的是因高血压引起的中风偏瘫。她在医院呆了几天,便出院回家。中风后的李粉花言语不清,思维也陷入亢奋状态,蛮不讲理的那一套全部原形毕露了。
她不住地骂不住地哭。先是骂两个回来看望她的女儿,大意是:嫁出去的女,泼出门的水,心里没娘,还假惺惺地回来做啥?
两个女儿不服,却又畏惧姆妈,服侍几天后就眼泪汪汪地走了。
作为儿子儿媳,当然要上门照顾。刘启明夫妻俩名正言顺地搬回了老屋。此时,善秀已经成了一名保险公司推销员,穿西装打领带的,头发高高盘起,自我感觉是个职业女性。她逢人便说起买保险的必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测祸福。比如我婆婆吧,要是早点买了保险就好了。
哪想婆婆李粉花得知,却大为恼火。她含糊不清地骂儿子,大意是:启明你没能耐呀,老子有心把你们逼出来,好好拼一番,哪晓得你们混成这个鬼样!为啥不让善秀去开个店?要么去学门技术也行啊。现在满大街求人买保险,把我的老脸都丢光啦。
她骂得很辛苦,气喘吁吁,结结巴巴,满脸涨得通红,像一只裂了缝的老南瓜,涎水顺着嘴角流下。善秀赶紧拿纸巾去擦,不料竟被她拒绝了。李粉花吐出三个字,不是美女蛇,而是潘金莲。她的语调愤恨又天真。善秀竟忍不住笑了,面色平和,没有一丝不耐烦,还张罗着打电话找老鲁。吴娭毑在一旁,边磕葵花籽边嚷:“这老鲁原本住在这里的,一出事,他就不露面了,真看不出哇,老蒸钵这么不厚道!”李粉花一听,泪水双流:“老,老不死的!”
刘启明转身便走。善秀拉住他问:“你去哪里?”刘启明猛地甩开她,粗声说:“不用你管!”原本蔫蔫巴巴的一个人,突然变脸,把善秀吓一跳,竟松了手,由着他冲出了屋子。
刘启明在城东的小河边找到了老鲁。老鲁正坐在树荫下钓鱼,盘着腿缩成一团,沉默又老实,像一只苍白的蜗牛。刘启明把手搭在他肩上,老鲁猛地回过头来,却“哎呀”一声,悄声告诉刘启明:“鱼跑啦。”说着就要站起来。刘启明把他按住,紧紧盯住他说:“您不该跑!”
老鲁的脸就慢慢地挂不住了:“启明啊,你我一起钓鱼四五年了吧。你琢磨些啥,我心知肚明呢。可现在都这样了,我与你姆妈的事难成啊,我女儿女婿那一关难过呢。”但是他话刚落音,就愣住了。刘启明跪倒在他面前:“我姆妈这辈子不容易!鲁叔,只要你不抛下她,这房子我都可以不要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她好起来的!但你要是不厚道,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当鲁叔被刘启明挟持回来时,手里还握着他的钓鱼竿。刘启明提着一个塑料桶,里面装着两条鱼。一条是鲁叔钓的,一条是刘启明钓的。刘启明扬着嗓子叫:“杀了吧,清炖。”一副当家人的语气,不容置疑。善秀闷声不响地接过来,往厨房里去。她打开水龙头,把鱼洗净,抓了一条搁在砧板上,扬起了菜刀。那鱼突然死命挣扎,张大嘴,吐出一串串泡泡,然后越来越衰竭。另一条则从盆子里跳出,在地板上摔打,一会儿工夫就直挺挺了。
当善秀注视着那鱼自取灭亡时,刘启明进来了,朝她咧咧嘴:“嘿嘿。”神态是巴结的。他端起锅要帮忙,却遭遇一声断喝:“滚!”刘启明耸耸肩,迷惑不解。善秀并不理他,只埋头忙活。等她把饭菜烧好时,眼睛已是又红又肿。
刘启明与鲁叔沉默地喝起了酒。善秀走进婆婆的房里,见她靠在高高的枕头上审视着自己,神态诡异,仿佛一世界的隐私都尽收眼底。善秀在床边坐下,听到婆婆又嘀咕了一句:“妖精!”善秀发出一声哀叹:“姆妈!”李粉花的眼泪就沿着脸颊流淌,颤声说:“好好的孩子被你害没了!”
善秀“嗯啊”一声,抿着嘴,拿帕子给婆婆洗脸,再一抬头,看到刘启明站在房门口。
【作者简介】张夏, 本名张春欢,女,生于70年代初期,现居深圳。小说散见于《儿童文学》《湖南文学》《佛山文艺》《文艺报》《黄金时代》《广州文艺》《江南》《长江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