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录
2016-12-20刘燕成
刘燕成
栽 秧
苗坑是先前就挖好了的,有半尺深,半尺宽,刚好容得下一担肥,用软润的黄土盖好,待得瓜秧长至五寸余高,便就给挪载到那苗坑的黄土里,三日的样子,这瓜苗儿就抽青了,壮壮的,绒绒的,青青的,光看那秧杆的肥和厚,便就晓得,只要不逢天灾人祸,待到七、八月的那一季瓜收,肯定将是丰硕的,喜人的。
瓜秧的栽植,却是极有讲究的。想想看,那细嫩的秧苗儿,脆性极大,且细嫩,柔软,若是用力重过了火,便会捏坏了苗,若是浅浅地埋在黄泥上,便很容易被太阳烤萎,成活率自然是很低的。
春天,在母亲的瓜园子里玩耍,便会缝上母亲栽植瓜秧的农事。只见母亲轻轻地捧住秧苗根部的土,慢慢地放进苗坑的泥窝里,用手掌,将坑边的软土一把把抓过来,细细地铺满了泥窝,之后,便用拇指,一点一点地压紧秧苗根部周围的土壤,直到秧儿能正正地立着,方才起身,用力从身后的木桶内舀出一瓢肥,均匀地泼在秧苗周围。如此,一棵瓜苗,就算是栽植完毕,接下来的事,便是日常的果苗料理的琐事。这瓜园子,若料理得细,料理得全,秋收时的瓜果自然就要圆润一些,大一些,好看一些。老屋坎下的肥妹老奶,人懒,终日地不理事,猫在屋里,只管吃喝,瓜园里的荒草,没过了我们头顶,沦落成我们捉迷藏的好去处。
可是,那个疯玩的少年时光,实在是太短暂了。我们还未满七岁,父亲就像赶鸭子一样,赶着我们下田学插秧,学做农活。父亲给我们做示范,他卷起裤脚,扶着田坎,一纵身,便跳落到了水田里,抓起一把秧苗,解了绳,瞄了一眼身后那狭长细瘦的泥田,便嚓嚓嚓地,载起秧来。不用说,这水田里栽秧的活儿,对父亲来说,实在是算不得累人的农事。他不但秧苗儿插得正,分得匀,且秧苗之间的行距、纵距,都毫厘不差,因而父亲的秧苗,是庄子里插得最好最直的一个。
在村庄,我们将插秧也称为栽秧,但我们实在是最不喜欢栽秧这事儿的。水田里蚂蟥特别多,那是一种黑色的,软趴趴的东西子,只要闻得水响,便就一扭一扭地摇过来,粘在我们的腿上,吸血,任你怎么拉,都难得撵开它们。这时候,父亲总是远远地看着我们,猫腰,笑着,直到我们将那些可恶的家伙奈何不得,父亲方才轻轻地说,吐一把口水,糊在蚂蟥叮咬的地方,自然就好了的。果不然,一把口水而已,蚂蟥就乖乖地滚落到了水里。但不久,只要闻得水响,便又会跑来,趁我们不注意时,爬在我们的腿上,快活地吸着我们的血,真是闹心至极,烦人至极。
凡是我们栽下的秧,且莫谈载得正不正,直不直,匀不匀称,光就那秧苗之间的行距,纵距,就是非常难得把握的一件事。用力不匀,插下的秧苗就不正,行距不一致,栽下去的秧苗便就是稀稀拉拉的,纵距不同,固然秧苗儿就不直。父亲赶在我们的前面,他只要一抬头,便就看见了我们和我们栽下的秧,歪歪扭扭地,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干活的人儿栽下的。一开始,父亲总是耐心地教我们,他朝我们细声细语地说,两腿要站直,往后退时,左右腿的距离要始终保持一致,再就是眼光要要放远,要盯着前方,看前面栽下的秧苗,是不是直的,正的,是不是大细匀称,如果不是,及时修正。
好鼓不用重锤敲,秧,倒是载正了,直了,匀称了。但渐渐地,活儿干累了,心就不集中了,精力就分散了,农活儿固然就干得不如父亲的意。父亲很是生气,冷不丁从我们身后砸来一个秧把子,打在我们的腰杆上,溅起一身的稀泥。那酸疼的腰,怎经受得秧把的锤砸,啪嗒的一声,我们就滚翻在了水田里。这倒好了,不管父亲如何喊骂,我们就是赖着,不起来。泥田里藏满了泥鳅,黄黄的,滑滑的,在水清的地方呆着,教我们毫不费力就逮住了它们。父亲好酒,尤其农忙时节,农活儿干累了,便用酒来解困,而泥鳅是最好的下酒菜,父亲见得我们实在太困了,便让我们去捉泥鳅,这当作给我们放了假。
春天的黄昏,炊烟总是那么香。那是先前收工回家做晚饭的母亲,将我们捉来的泥鳅,用茶油,煎熬得蜡黄蜡黄的,于是那喷香的鱼味,挤出了屋子,荡满了村庄。夜里,父亲轻轻地揭开他的酒罐儿,酌满了酒碗,端起,细细地咂一口,然后搛一条泥鳅,伸长了舌条,舔了舔,嘟着嘴,又吮下一小口酒,紧了紧眉儿,说,真香!至夜深,母亲的菜还没有吃完,父亲还在酒坛边磨蹭着,久久地,不愿放下碗。老屋外面,星光落满栅栏,明月静悄悄地爬上了屋背的山梁,栽秧的苦,早已被我们丢进了梦里。
背 粪
远远还没有到开春的日子,父亲就开始忙着编织竹篓,那种峡口式的篓儿,口宽尾细,是用楠竹瘦薄的篾片,编扎而成的。春天一来,父亲就取出新织的竹篓,在里筐铺上一层塑料膜或干稻草,将去冬堆放在蓄圈外面的干粪儿铲进篓内,一篓大概五十斤重,让我们背到水稻田里,用稀泥盖好,糊成一个个小山丘式的泥堡子。这是春耕前的第一轮施肥,人们都说,秋收的好坏,看的就是背粪的活儿干了多少。这粪儿背得多,肥料下得好,秧苗固然长势喜人,到了秋天,多收三五斗,当是必然之事。
可是我们实在很害怕背粪的活儿,这大概要算是庄子里最脏最臭最不得我们喜欢的农事了。在背粪的路上,我们一个个捂着鼻子,使尽力气,用最快的步伐往稻田里赶。这倒中了父亲的意,父亲早就想着,让我们快一些背完那一圈的干粪后,再去报名上学。但,我们总是嫌开学的日子来得实在太慢,正月都过去了一半余,开学的通知却迟迟没有贴出。父亲便说,背粪去吧,背完新泥冲的那几块田肥,就可以上学了。我们嘟哝着,在屋里磨蹭了许久,都不愿意捡起竹篓去背粪,倒是母亲总在怜惜着我们。母亲说,这伢仔们,还没竹篓高哩,今日就歇一日吧,明日长高一些,再去背粪。母亲的话像糖果一样甜,让我们开心不已。
但是,粪总是得去背的,家里除开父亲母亲,就没有别的劳动力,我们虽是玩性特别的大,但见得父母早出晚归,见得那一桩又一桩的农事,繁多,劳苦,歇在屋里,固然心慌。只是我们实在特别的怕那臭味儿,怕脏,故就嚷出种种的理由,躲在屋里偷懒。
幼时,我特别的喜欢耍赖,一会儿是闹着头痛,一会儿又是闹着肚子痛,硬撑着,饭也不吃,装病。一连两三日都如此,但第四日就挨不住那饥饿的苦了,便赶紧向父亲报告,说病没了,愿意去背粪。见父亲没有责怪的意思,于是乎几近是拔腿就逃的狼狈状,窜到屋里,打开锅盖,赶紧填满那干瘪已久且一直咕咕大喊的肚子,然后,方才跟上父母,一起去背粪。但是更多的时候,是装着病,猫在屋里,待得别的人都出了屋去干活,方才偷偷地跑到火塘边的厨房里,寻找吃食。然而,装病的事儿,就是被那些吃得不见踪影了的菜食给暴露出来了的。这固然是要挨上父亲的一顿恶骂的,有时候,甚至是挨打。父亲最不喜欢我们耍赖,不喜欢我们干活时磨磨蹭蹭的,也不喜欢母亲借着种种理由为我们辩护。父亲做什么都雷厉风行的样子,耿直的样子,性急的样子。父亲总是以自己的样子去观照别人,尤其是他的子女们。起始,我们还以为父亲这样做是不爱我们,是对我们的惩罚,因而,我们非常的害怕他。
农耕开始前,村子里男女老少都忙着背粪去了,长长的背粪的队伍,从村头一直延伸到村口。我们走在队伍的后面,朝前路望去,那青黄色的竹篓队伍,一点一点地,在村庄那弯弯曲曲的山径上挪动。这样的景观,一直要延续到我们开学之后,方才消失。
终于有一日,我们在村子中央的晒坝场的石坎上,看到了开学的通知,用红色的旧纸,黑色的碳素墨水,大大地写着“开学通知”几个字。这消息首先是从最好懒的四巴子阿六那儿传来的,只见他高舞着手臂,在晒坝的空地上大声地喊,开学喽,开学喽!接着,围观的娃子越来越多,不少大人也围拢了过来,那贴着通知的石坎下面,一会儿就站满了人。“二年级,学费九块八,三年级,十一块五,四年级,十三块二,五年级,十五块一”。父亲掐了掐手指,一共四十九块六角整,父亲的脸容顿时凝皱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便悄悄离开了。
夜里,吃过饭后,父亲对我们说,今年的粪背得少,怕是庄稼收成不好,你们的学费是个大问题,况且你们的母亲身体常年不好,我们家劳力比别人少。父亲的话刚说完,读四年级的姐姐抹着泪悄悄离开了。母亲和我们坐在在一旁静静地听父亲说话,但后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了,而屋外的水田里,青蛙的夜鸣声,越发地大了。这让我们不得不承认,一年春耕的农忙时令,真的已经开始了。
拾 穗
拾穗的农事,是与中秋一起来临的。在每年中秋将至之时,村庄里的稻谷就收割得差不多了,之后,便是拾穗的活儿。我们背上春耕时用来背粪的竹篓,备上几只蛇皮麻袋在篓底,从村头对门湾里的冷水田开始拾起,一丘丘地往下走,大概在日暮时分,就可以拾得一大麻袋的穗粒。田老鼠多的年份,一天拾满三四个蛇皮麻袋的谷穗,是很有可能的。
拾穗的农活儿全出于自愿,想去就去,不想去也不会惹得父母的骂,毕竟那是田鼠们吃剩下的,凌乱不一,不好拾拣,但拾穗得趁早,最好是稻谷一割完就去,因为此时的稻田,还没有被牛踩,没有被鸭儿捣蛋过,残剩的谷穗是新鲜的,干净,易发现。因而,每每哪一丘稻田将收割完毕之时,田坎上便站满了等待拾穗的娃儿们,他们背着高过了头顶的竹篓,手里还捏着几个麻袋,望着稻田里忙碌的人们,期待他们可以快一点收割完。
屁股是我们当中拾穗最勤快的一个人,莫要瞧不起他矮墩墩的个儿,拾穗的活儿却是干得比别人都好。平日里,屁股的裤子上总是留得有两个圆溜溜的屁疤。那疤儿是他的母亲给缝制的,母亲说,娃儿们穿衣服,总是从屁股开始烂起,丢了却又可惜,便给缝好,继续穿。我听得屁股妈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纳纳又三年。屁股似乎也没有觉得那屁疤裤子有哪里不好,虽看上去特别打眼,尤其是,他弯下腰去拾穗时,屁疤就更是明显。屁股将一大把的穗粒,捏在掌心,扭过头,小心翼翼地,把手掌里的谷穗轻轻地揉进了竹篓里,接着又一个弯腰下去,便又拣得几尾谷,虽只是稀稀落落地粘着几颗米粒在上面,但屁股总是视其为宝贝儿,放进篓里,太阳一晒,将米粒儿扯落下来,饱满得紧。
村子里,一些捣蛋鬼是特别讨人厌的,他们做着拾穗的样子,可一到了稻田里,便就钻进了稻草堆里睡大觉,偷懒,醒来,便跳到倚村而去的小溪里洗澡,一泡就是一整天,哪里是去拾穗的。待到日暮,这些捣蛋鬼们就开始出没了,径直地朝了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稻田奔去,直到摘满了篓儿,方才回家。当然,第二日一大早,便一定是可以听见稻田主人的恶骂的。如此的恶作与如此的骂声,总是使得整个村庄都宁静不下来,但你能说这是偷穗么,是故意的么,还是,狠心而为的么。实际上全部不是,许多年后,我猛然间发觉,那是一种年少无知的淘气罢了。
母亲总会在我们拾穗丰收的一年,给我们缝制几顶银帽儿。用旧弃的衣布,割成条块不一大细不一的烂布条,然后用小米熬制而成的稀粥,一块一块地糊粘好,待到冬天真正来临时,便用染了色的麻绳儿,纳成布帽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银帽儿。实际上,往日的银帽子,帽檐上是挂满了银珠子的,但因了家境太寒,置不起那些银器儿,故就简略了帽檐上银珠子。但我们实在是太喜欢银帽了,拾穗的时候,我们就暗暗地下了决心,多拾一些,当成了钱,就去买那银珠子。可是,在我们那贫瘠的少年时光里,这种美好的梦想总是与我们相隔得远远的,我们一直都没有实现戴上那挂有银珠子的银帽。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拾穗的少年消失了。我后来再也没有看见有人会像那时的我们那般,对一粒落地的谷穗,倾注了那般真挚的爱。甚至,我在一年暮秋还家的路途,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满是疯长的野草。我单凭借那草长的样子,就完全可以猜想得出,这些稻田已经荒芜了许多年。大概是很久以前,村庄里那些年轻力壮的人们,统统流落到异土他乡去了,一种叫做打工的潮流,把他们从故土推到了他乡,当然,是这股潮,几乎在一夜间竟把拾穗少年的梦想蒙上了几丝绚丽的光彩,是这股潮冲淡了我们往日那纯朴的向往。
我在路过村庄中央的晒坝场时,看见几堆孤零零的草垛懒懒地躺在木柱下面,一点儿也不像往日,到处都是草垛林立的样子,更不像是拾穗少年踩着晚秋的斜阳归家的时刻。因而,教我去哪里寻找往日那个骂声里藏着爱恋的村庄呢,教我去哪里寻找我那失散多年的拾穗伙伴呢,或者说,我到哪里找回往日的自己和自己的村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