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多瑙河
2016-12-20刘虹
刘虹
蓝色多瑙河
刘虹
远在新疆的同学打来电话,叫我回家。他们说,你回来看看吧。
我很想很想回去,甚至想回去生活一两年。我说,你们要安排我住在五连,住在我曾经的家。
他们说,两三年前,五连的房子基本都拆了,人都住到团部。只剩一小部分老房子。剩下的话,他们没有说。
但我猜到,猜到余音里的脉络,从根部指向边缘。那是一片飘零的叶子,远离故乡,难以回家。
你要快快回来啊,不然剩下的部分,也没有了。
也没有了?不,在我心里,那是一座繁华的城,永远耸立。
我心里的五连,是沸腾的,至少,我矮小的家,是沸腾的。那是一艘载着梦想的船,在每个黎明到来的时刻,披着满天星光,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在一曲欢快的乐曲里起航。
我清楚的记得,家里那只墨蓝色皮箱。每个早晨,我从梦里醒来,扶着床头,踮着脚尖,爬到椅子上,双膝跪着,然后趴在桌子上,按下皮箱的按钮,小心翼翼打开箱子,把箱盖支起来,把唱针放在黑色的胶片上。音乐,就那样从箱子里流泻出来,在小屋里打个旋儿,像一只长翅膀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羽,一溜烟飞出窗外,冲向云霄。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挥舞着小手,跑出家门,跑到院子里,跑到原野上。天那么高,风那么轻,草叶那么细软,花朵那么耀眼。朝霞染红的世界,心被欢快的音符涨满,我的脚步轻盈,在草地里不停奔跑。
我对音乐,最初的强烈感受,来自这首曲子,多年后,当我能认全胶片上的字,才知它叫《蓝色多瑙河》。浅显的地理知识,无法解答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河,只在欢快的音符里,无数次想象它旖旎的风光,岸边鲜花吐露芬芳,鸟儿尽情歌唱。
边陲上的连队,承载着保家卫国的重任,要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且不说能欣赏到这样的音乐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光那份闲情逸致,需要怎样的优雅,那是骨子里的小资情调,那是一种浪漫的情怀。
那时,五湖四海的人,带来不同文化,可大多时候,都是乡土文化。只有那个叫璐璐的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裙,蹦蹦跳跳走在阳光下,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和乡土格格不入的气息。她的父亲,一个英俊的上海男人,跟在她身后,父女俩从连队,一排排被白石灰刷过的,矮小雪白的房屋前穿过,像一首长着翅膀的乐曲,轻盈地飞过一个又一个小院。
璐璐父亲每次来我家,都带着璐璐。大人们屋里说话,孩子们院里玩耍,璐璐的裙裾在树荫下飞扬。她每一缕发丝,都卷曲着上海的痕迹,每一个发音,都吐纳着上海的韵味。
上海,在那时,不仅是时尚的代名词,更是令人向往的繁花地,以至引起很多神往。“上海鸭子呱呱叫,金表戴在蹄壳上。来到新疆没人要,掉到河里没人捞。”的顺口溜,表达了多少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可这话,对璐璐,孩子们一次也没说过。
璐璐母亲,是连队理发师,和现在的美发店一样,美发师总是奇装异服,发型怪异。那时,虽没有奇装异服,但璐璐母亲同样引领时尚,当然那时没有时尚这个词。她一头《大众电影》里的卷发,让连队的女人纷纷效仿。她不光时尚自己,还时尚自己女儿,璐璐斑斓的花裙,就在树荫下,有了魔法,迷惑了很多女孩儿。
当某天,璐璐母亲从上海给我带来一条裙子,便诱导我幼年的心,第一次对衣着美,有了强烈热爱。那条有着三角形碎花的淡蓝色花裙,像雪峰上拽下的云朵,浮载着我童年的梦,很多年以后,想来都是柔美温馨的。
我的父亲,年轻时定是有品位,有理想的人。想来,和璐璐父亲交往中,一定有收获的喜悦。那些维也纳的高雅音乐,在那个吃重于一切的年代,在偏远苦寒的边塞,只有上海人,才会有心情不远千里,翻越千山万水,挤过臭烘烘的火车,坐过颤悠悠的汽车,不辞辛苦带到连队。
父亲年轻的样子,我已模糊,但对那台电唱机的喜爱,依然记得。我不知他费了多大力气,从哪搞来那台让人眼红的稀罕物。这个物件,成为我童年时期,最美妙的回忆。
每个人年轻时,都有那么多燥热而奇怪的想法,对生活,对未来充满热爱。父亲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对音乐狂热的痴迷,桌里塞满一抽屉唱片。这些唱片风格跨度较大,从国内到国外,从江南小调到新疆民歌,从电影插曲到流行的红歌,从苏联歌曲到世界名曲,还有豫剧,越剧,吕剧,京剧,黄梅戏等等经典唱段,可谓品目繁多。
这些唱片,在闭塞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双重贫乏的时代,大多时候是用来交流的。如一条专供水源的马车,在连队极少拥有电唱机的几个家庭,轮流被享用,被赞美和品评。尤其以《蓝色多瑙河》为代表的维也纳圆舞曲,戴着高雅的金冠,穿着金质的外衣,闪着光辉,像五月暖暖的春风,使枯燥艰辛的兵团生活有了甜美的味道。明快的节奏,如一杯杯甘冽的白兰地,浸润人的心灵。
父亲,是名副其实的音乐发烧友,对音乐的狂爱,不仅停留在对唱片的欣赏,更愿意实际操作。那么偏远的地方,却弄来一支竹笛,一把二胡。当他开着拉煤车,穿过戈壁,穿过草原,穿过雪野,穿过四季,年复一年奔驰在蓝天白云下,心里一定满载着一首又一首旋律优美的歌曲。回到家,休息空当,他会拿起二胡,坐在床边,卷一只莫合烟,在烟雾缭绕里,一曲一曲拉他喜爱的曲子。或者靠在那张放有电唱机的桌前,举一支竹笛,倾诉对生活的热爱。
父亲,一定无数次欣赏过草原落日,大漠孤烟。无数次瞭望雪野莽莽,万马奔腾。当他独自奔驰在无边旷野,一定无数次聆听过牧羊人单调的情歌,高远的雄鹰寂寞的悲鸣。父亲心里,装着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在音乐里,随一个个音符,被不断加工,组合,塑造。
那是父亲一生中最艰苦的时光。连队一百多户人家生活用煤,冬季取暖用煤,靠两辆老牌进口的大型拖拉机采购。父亲是其中一辆车的司机,他开的是德产28。一年三百六十天,他都得不停地奔驰,每天都在路上,在渺无人烟的荒野穿行。从昭苏煤矿到七十五团,六十多公里路,在交通极其不便,路况极差的年代,来回需两天。冬季取暖高峰期,拉煤的车很多,父亲要在煤矿排队,一等一两天,再逢大雪,来回需四五天。
这还是好的,最糟糕的是车坏在半路,父亲只能自己修车。父亲修车的技术是一流的,他不光要会开车,还要在空余时间,专研修车。如果在夏天,车不幸陷进沼泽出不来,父亲就只能等待过路车帮忙。好在那条线路的司机大多熟识,有时等一两个小时,有时等五六个小时,总能等到熟人,帮忙把车拖出来。这些司机在常年奔波中结下了特殊友谊,彼此理解,相互照应。他们像一块块形状不同的石头,坚硬而朴实,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组合在一起,铺设出一条生命之路。
我无法得知,在那个吃住都不方便的年代,父亲在外是如何解决吃住问题的。只记得冬天,他回来时浑身上下总是黑的,像从矿井里才出来。手和脚冻得又红又肿。
这使他性格暴躁,回到家,常为一点小事,骂我和弟弟,骂母亲,有时甚至大打出手。我和弟弟都怕他,见他回来,就躲得远远的,尽量不惹他,不和他说话。
可父亲是个热爱音乐的人。爱音乐,定爱生活,音乐滋养性情,也滋养生活。生活不因物质而富有,而因生活本身的状态而富有。所以,那时也是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儿女双全,妻子贤惠。虽工作艰苦,但日子平淡且多彩,内心安稳且充实。
爱音乐的父亲,还喜欢阅读。整个团部都没有书店,唯一能满足父亲阅读欲望的途径就是从邮局订阅。他订阅了《小说月报》《山花》《收获》《故事会》等刊物。那些刊物在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日让他精神饱满。他的身体如五月的松林,林间的积雪在枯叶上一片片消融,化成无数细软的水珠,滋养每一寸冻僵的泥土,让它丰润充盈,焕发勃勃生机,并富裕成千万条涓然的溪流,在茂密而幽深的林子血脉一样涌动。
音乐和文学,使一贯脾气暴躁的父亲,有了些许恬淡与温柔。使他在大雪封山的岁月里与众不同,散发着光辉。他眼睛熠熠,充满机智,思维敏捷,语言幽默,为人厚道,广交朋友。
父亲不光给连队带来煤炭,逢年过节还捎来鲜艳的年画,一块块给孩子们缝衣服的花布。所以连队很多人,都喜欢到家里来玩,这些人有的是父子,有的是兄弟,有的是朋友。常常半夜,依然灯火通明,歌曲响亮,热闹与喧哗挤满小屋。大家最爱听的就是《蓝色多瑙河》,或许这是洋玩意,或许明快的节奏让人兴奋,曲子总在唱针走完时,又被重头放起。父亲不喝酒,烟瘾却很大,屋里弥漫着浓浓烟雾。桌上摆着莫合烟,茶缸里泡着红砖茶。有时还有奶疙瘩,馕饼和奶皮子之类,这是他的哈萨克朋友带来的礼物。人们在烟雾和音乐交合的氛围里,在或新或旧的话题中,一遍遍咀嚼生活的味道。
如果父亲活到现在,他依然热情爱国,也必定和街头很多青年一样,喜欢赶时髦,痴迷于某种流行风,甚至会跳街舞。那个年代,他和他的朋友们,是一批先进的年轻人,在艰苦的边疆建设中,在保家卫国时,不忘生活乐趣,一夜夜聚会,一夜夜畅聊,追逐喜欢的事物。
这些朋友中最重要的一位,就是璐璐父亲。父亲一定视璐璐父亲为莫逆之交。我无法准确得知,父亲和他的谈话,有多少是触及灵魂的交谈,依稀记得几年后,璐璐一家成为最早一批返回内地的人群,许多年后,父亲每提到璐璐父亲,都无限感叹地说,老王那个人啊,真好!还会具体提到某件往事。然后,父亲眼里,滑过一丝失落的神情,瞬间黯然了时光。
于我而言,璐璐有如一个春天的过往。我幼小的心里,有一片绿茸茸的草地,一个女孩提着花裙,顶着一脸阳光走过。那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美好事物,最初的认知。
多年来,五连是我心头最美的福窝,也是最痛的伤疤,不想思念,却一次次回忆。我们如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从同一个点开始,背道而驰,我远离了它,无法回归,它似乎也一步步远离我,拒绝回头。往事是老艺人手中的糖块,在岁月煎熬里,一点点融化,被扯开,拉薄,最后成丝,一缕缕描述着远去的故事。一星愁苦,一星酸甜,终究被风雨冲刷,变得稀薄。
故事里,最美的镜头,是一个个冬夜,温暖的火炉旁,橙黄的灯光下,父亲温柔地坐在床头,给不识字的母亲阅读书中的文字。
我床头的电唱机,那曲《蓝色多瑙河》停下欢快的脚步,像沉睡的梦,退隐在夜深处。室内宁静,静得能听到炉火燃烧的声音,静得只有父亲游走在字里行间的读书声。窗外,雪落无声,每一片雪花,都美丽地绽放。它们从遥远的天际呼朋引伴,飘摇而来,一层又一层,铺满长着白杨树的小院。
那一个个音符,如跳跃的画笔,把调出的色块堆积,排列,成为一帧发黄的照片,又日复一日被时光蒙上厚厚的灰。夜深人静,我一次次擦拭它,让远去的画面浮现眼前,让它们重复,交叠,让它们跳跃,回放。
曾经,无数个漫长冬夜,我裹着软和的被子,聆听父亲给母亲阅读。父亲的声音,从来没有像阅读时那般柔软。在他的阅读中,我知道了路遥,了解了《人生》。
我对音乐的兴趣,对生命的热爱,是幼时,从《蓝色多瑙河》开始的。我的写作,对人生的思考,是三十多岁后,在远离五连的异乡开始的。可在三十年前,父亲无意间在我生命里撒下热爱文学的种子。只是那时,我们都不曾知道。
现在,我无法接受五连落寞的样子。同学说,人都从连队搬到团部,甚至去了伊犁。看来,随中国经济发展,城乡结构变化,那么偏远的地方,也难逃世事影响,人的观念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五连拆了,在地球上消失了,永远没有了,成为人们口中偶尔提及的名词,以符号形式,存留在记忆中。曾经低矮的房屋,没有了人影,炉火和灯光。棋盘样的小路,没有了脚步,歌声和人语。橙黄的月光下,没有了呼吸,酣梦和呓语。白杨林子里,没有了羊儿,少年和笛音。茫茫雪野上,没有了骏马,奔腾和长啸。若干年后,它终将被荒草掩埋,被人遗忘,连个名词,符号,都不复存在。
我不能想象五连落寞的样子。它曾承载着一个时代的梦想,是一段无法抹去的岁月。
父亲的一生,只有在五连那段日子里,是最灿烂的。可是我现在,再也找不到它,再也回不去。
五连,五连,那是我温暖的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