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情怀——读何永飞长诗集《茶马古道记》
2016-12-17李晓伟
●李晓伟
马背上的情怀——读何永飞长诗集《茶马古道记》
●李晓伟
如果要罗列一些在当下的流行词,我相信“情怀”一定是其中之一,有着十足的文艺范儿。但是它在多大程度之上落在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之上,恐怕就需要挂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在刚拿到“80后”白族青年诗人何永飞的长诗集《茶马古道记》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情怀”,但我知道,他在诗集中留下的情怀绝非浮躁尘世中的附庸风雅,而是一次紧贴大地之上的追寻与游吟。
茶马古道最初起源于唐宋时期西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盛于明清时期,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达到鼎盛。广义的茶马古道指的是串联川藏与滇藏两路,由此连接川滇藏,延伸到不丹、缅甸、锡金、老挝、尼泊尔、印度等国家境内,并直抵西亚、西非红海海岸的运输线;而狭义的茶马古道则是指滇藏茶马古道,它南起云南茶叶(包括布匹、盐与日用器皿等)主产区思茅、普洱,中经大理、丽江和香格里拉进入西藏,直达拉萨,以换取藏区的皮毛、骡马与药材等产品的交通运输线。这是存在于历史烟云中的“茶马古道”,对于我们而言,充满传奇亦遥远。而何永飞对这条深嵌于高原大地之上的古道的描绘则又不同,他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故弄玄虚,而是以最实在的姿态:“行走”来触摸这道古迹,并且寄以深沉的悲悯,这无疑是诗人自己面对历史厚重时的一次温情吟诵。
古道是厚重的,那是因为在古道之上承载了千百年马帮们无数的汗水与荣光,同时这份厚重也来自于高原之上独有的神性存在。怀着敬畏之心,何永飞选择了别样的“行走”姿态来朝向这条蜿蜒曲折于滇西高原大地之上的古道,在这样虔诚的行走中,他看到的是千百年来,印刻在古道之上的马蹄印与回荡在高原群山间的驮铃声交织出了一串串只属于大地的“密码”,“谁也没有想到,费尽周折寻找的密码/竟然是地上行走的马帮,他们被输入/山河间,高原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山河密码》)马帮在解开大地之谜的同时也书写下了传奇,“历史的一只眼睛,石板不曾屈服于响雷/却被马蹄的柔情凿开……马帮的长歌短叹/赶走古道的千年孤高和寂寞”,尽管经过了时间的冲刷,但马帮的蹄印却成为了历史迷雾中最为清晰的标识,倔强地向后世展示着曾经的足迹。
沧桑古道、高原大地当然是充满了神性的,因为“高原的骨骼充满神性”(《修庙》),这些神存在于大地之上,也在群山之巅,更在马帮的心头。因此,何永飞重新踏上这条静默蜿蜒于高原的古道时,他选择了“行走”。在这里,这样的行走是有着多重意味的,诗人在行走,古道上的匆匆马帮们也在行走。马帮们在行走,他们身上披着山地的厚重与肃穆,无言地行走在静默的大地之上,不管是悬崖断路抑或是沟堑河流,“一直行走,很坦然,每个人最终都要回到/大地的肠胃,被消化”(《峡谷谣》),于是他们的“行走”便不再仅仅只限于日常生活中的生活困顿,而是一种人与古道共同依存的命运交织。
对于何永飞而言,他的“行走”又更为引人注目。一方面,诗人用自己的诗笔逐一地回顾着古道之上每一个关节以及与之相关的纷繁人事,另一方面,何永飞更是以自己的双脚,重新走上古道,从云南的易武、鲁史、沙溪、大理、丽江、香格里拉、腾冲、奔子栏,到四川的雅安、名山、天全、沪定、康定、雅江、理塘、巴塘,又到西藏的芒康、邦达、林芝、拉萨、日喀则,在这些曾经的古道关节上留下了自己最为踏实的脚印。于是我们看到了不论是文本内外,何永飞都始终保持了最为质朴、执着的行走姿态。文本内,他在诗集中用文字镌刻下了渐行渐远的马帮背影和他自己那虔诚的行走姿态,把历史的血脉重新于纸面上复活;文本外,他于现实中跋山涉水,再一次穿行于苍茫大地,完成重走之行。在这样双重的“行走”之间,构成了一种内外交错的文本张力,虚实之间,突显出的恰恰是诗人始终坚持的姿态——行走,诗人的这种写作姿态被推向了文本的前台,直面读者,于是“行走”已经不再是对一种运动方式的单纯描述,它成为了作者写作精神的投射,我们从中读出的唯有诗人对于大地的敬畏,以及在文学书写中所秉持的人文关怀。
如果说在翻开《茶马古道记》时,我们最先读到的是这些诗人对古道、对高原最为虔诚的敬畏之辞的话,那么在这份敬畏之后,还蕴藏着诗人深度的思考,指向历史,亦指向当下。在遥远的时空里,茶马古道是连接着高原之上各个民族乃至与异域国度之间的重要纽带,而穿行于古道之上的马帮们更是在这些边地之间驮运物资、互通有无的同时带动了一次次民族之间文化的对话与交流。古道之上的荣耀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诗人并没有把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此,而是用后来者的沉思击破了冰封的历史雾霭,看到了辉煌背后的苍茫与沉重。这条如同历史的化石一般盘桓在大地之上的古道,厚积着生命的遗骸与历史的苦难,深埋于其中的那些哀泣、呻吟与血泪,时刻等待着后来者的“打捞”。随着古道蜿蜒的是西行的希望,却也有着一座座无名者的坟墓:“没有墓碑,躺里面者,是男是女/是年轻是年长,没人知道,也无从考究/……古道伸进发黄的历史,遗落的魂魄/找不到归家之路”(《一座荒坟》),正是这些一个个无名的生命在古道旁守卫着这一条高原之上的血脉。而那些永远都是苦难的最为沉默的承担者的女性们、抵御侵略者战火的血肉之躯……无一不是组成这条古道的坚实基础。
回望到这些大地的苍茫与历史的沉重,诗人又以个体的温情,对这条在现代喧哗碾压之下日渐“消瘦”的古道施以了悲悯的关照。曾经的马帮用炊烟缝合了裂开的时空,“而现在,流动的炊烟彻底断根,凝固于/冰冷的马蹄印,难怪高原患上了贫血症”(《流动的炊烟》)。在交通不便的年代里,古道是最为重要的生命线,而当现代的交通工具将这些艰险路途统统踏平之后,曾经的辉煌古道就被现代的速度所遗落了。古道被“腰斩”,“马蹄印裂开的巨痛,无人感知/……高速路从古道边呼啸而过,撞破神坛”(《腰斩的古道》)历史在这里逐渐消瘦,又在“现代”的碾压之下无言哀泣。于是那曾经经历过无数波涛险阻的赶马人,只能无言地回味着过往的种种光荣,“只是他转身的瞬间,无名的失落掉了一地”(《谈往事》)。正是在这一次的重走古道中,何永飞看到了历史在“现代”重压之下的消瘦。那作为“高原和岁月的关节”一般的古驿站,“依旧还在,而远去的马帮没再回来/翻新的铺面,在出售刻满皱纹的情怀”(《古驿站》),对于古道的“情怀”被制成了各式各样的商品,甚至那些马帮的后代们也渐渐遗忘了祖辈们的背影,“他们牵着马匹,马背上坐着游客,对着镜头/努力摆出祖辈的姿态,而始终不成模样”(《马帮后代》),镌刻于古道之上的那千年蹄印只不过是他们用以换取金钱的一个道具。不可否认,现代化进程为山地带来了曾经遥不可及的繁华,但在这繁华获得的背后却又是难言的沉重,这是现代世界中难以消弭的悖论,沉重却真实。
在当下,从来不缺少对于“情怀”的各式贩卖,缺的恰恰是如何让这一情怀落地,何永飞在诗歌中贯注的这种坚持正是对这一浮躁世态的一次回应。在走入诗坛时,何永飞更多的是以“打工诗人”的静默形象为人所熟知,在他的诗笔之下,写出的是专属于那些寄居于城市中的年轻游子们无尽的希冀与磨难。有青春的亮丽,也有生活的重压,但更多的则是一股生命的静默力量。但值得注意的是,何永飞从底层苦难中走来,也专注于这些底层世相的雕镂,却并没有让自己的文字流于苦难的浅表。他从这些苦难之中获得了一份厚重,一方面,这意味着他的文学责任的担当,另一方面,这样更是意味着一种姿态,“底层”、“打工”给予他的正是一种贴近于大地的姿态。在《茶马古道记》中何永飞延续了这样的写作姿态,他写古道、写历史、写边地、写人。这一次的行走,何永飞走进的是一段尘封的厚重历史,完成了一次不仅止于纸面之上的“行走”,也完成了一次山地子民的自我寻根,而和他一起相伴而行的正是那份驮在马背之上延绵了千百年的古道情怀。
编辑手记:
长诗《茶马古道记》的节选在本期开篇佳作中推出,这是一部出版后广受好评并获得第十一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作品,本期文学评论从不同的角度选择了三篇关于《茶马古道记》的解析,三位评论者晓雪是全国著名的白族诗人;黄玲是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李晓伟,文学博士,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他们分别从精魂、寻根、情怀三个方面解读了长诗《茶马古道记》,虽然立场角度不同,但都突出了这部作品一些本质的东西:何永飞真实地“行走”了茶马古道,再现了古道作为一条生命与文化、历史与现在、神奇与壮美之路的特征,生动再现了这条古道上的人文与风物,在其诗歌创作上做到了创新与提高。在此,希望读者能在品读诗歌和赏析的同时进一步地阅读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