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 土——写在白州60岁生日的前夕
2016-12-17铁栗
●铁 栗
沃 土
——写在白州60岁生日的前夕
●铁栗
在很多情况下,人的思维并不由自己控制。比如你回想往事,大脑里的影像清晰无比,你却很难停留在某个点上。这说明思维具有惯性,从这里到那里,从隐约到明朗,多数都不按规律运行。别人是不是这样我不能肯定,但只要具体到我,几乎都是如此。有时我分明已不再回想了,而思维却仍被有力地牵引着,稍不留神就会跑到远处。我想这可能与人的经历有关,往日迫使今日与它拉开了距离,那份遥远就让思维分散到更大的空间。
现在,我所处的空间是大理白族自治州的州府,具体地说,是这个州府的居民小区里。正是晚饭过后的时刻,一些人来到楼下,在院子里散步、纳凉。再过几天就是自治州的60岁生日了,他们聚在一起时,所谈论的都是“州庆”的话题。“州庆”这个词平时很少被人提到,这几天却被频繁地掀动起来,因此就带了些节日的气息。毕竟是生活在洱海周边的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大事小情,每一件都与他们有着密切的关联。他们原本就是这片沃土上的耕耘者,对于他们而言,已经过去了的都是历史,重新到来的都是开端。
然而对于我而言,无论是历史还是开端,都始于中国北方的小兴安岭。正是因为那些“重新到来”的事,我的父母高擎着“支边”的信念,从遥远的北方来到大理。一同走来的还有很多人,到了下关他们便停住了,住在鸳浦街的一家旅社里。那是一个明清风格的四合院儿,据说它曾是茶马古道上的客栈,到如今远古的阳光还在一层层地堆积。这份古朴让我心思柔软,因此我会听到历史在清朗地低语,那声音仿佛是故意要引我关注。钟情着这片土地上的色彩,我希望能够留在这里,并祈盼着命运对我作出最好的安排。
那些天我们一直在等待,大人们等待的是上级的分配,我等待的是进入一所学校。我知道大人们并不焦急,他们在北方就是林区里的技术骨干,到了大理当然也会分到林区里去。而我不同,我正处在上学的年龄,父母去什么地方对我是很关键的。比如那地方有没有电灯,有没有学校,这些都关系到我的未来。几天之后就有消息传来了,说是单位的房子还没盖好,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要住到州府以北的农村里去。这个消息让我兴奋,我知道这样我就不用到林区里去了,尽管是暂时的,但这确实能让我避开无学可上的困苦。
我很幸运,被留下来了。
原本的现实竟变成了梦境,即使是第二天醒来,我也还是住在州府以北的小村庄里。那个村庄古朴宁静,站在村口向外眺望,可以看到喜洲的白墙灰瓦。单位为我和母亲租下的房子也是个四合院儿,只是这个四合院儿与我在州府住过的那种不同,一进大门便有一面白墙。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民居不叫四合院儿,当地人的叫法是“三坊一照壁”。这个院子的主权属于两个家庭,其中一家只有一个女人,母亲让我叫她三婶。另外那家是三婶的小叔子,按照排序我应该叫他五叔,他们都是我和母亲的房东。
每天清晨,我背着书包走进喜洲的学校,下午又踩着田埂走回我居住的村庄。田埂成为我的道路,我在这样的路上迈过那些凝聚的诗性,浑沌的心灵就开始明亮。有时我会与昨天的“自己”相遇,通常是“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份孤独让“他”显出了清朗和纯美。我知道那只是个幻影,于是就接着走,一抬头就看到了异样的苍山。稻田里秧苗正在扬花,细小的花蕊在空中稀疏地飘舞,而苍山的头顶却仍堆着白雪。我感到那苍山似乎被放大了,像是用幻灯打在天幕上的布景,那种清晰与真切让我着实地感动。
作为游走在云空下的孩子,我的心灵和思维都十分自由,这种自由常常让我行为癫狂。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我都得沿着一条溪流走上一段,因此我总会看到溪水里的弓鱼。它们成群结队,像一群悠闲的绅士,正向着苍山的方向缓慢地游动。起初,我故意装出并不在意的样子,眼睛望着前方,好像我压根儿就懒得去看。装了一阵我终于忍不住了,忽然间手舞足蹈,“哦哦”地喊叫着朝它们冲去。弓鱼们受到了惊吓,一个个失掉了绅士的风度,开始慌乱地往回逃窜。一时间,溪水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响,一道道白光在水面上闪出迷乱的弧线,那种闪烁让我不得不紧闭着双眼。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一片静谧,弓鱼们已经回到洱海里去了。我站在那里朝洱海的方向望着,那片湛蓝占满了我的视野。该回家了,我对自己说了一声,然后就朝着家的方向走。脚下还是那些田埂,四周的稻田已铺展着洱海的颜色,我在那种颜色之中如沐慈悲。
能够感觉到如沐慈悲,这说明我是个内心安静的孩子。我的房东三婶也喜欢安静,那是被她的情况注定了的安静。我和母亲住进她家已是很长时间,出入院门的只有阿五叔和他的老婆孩子,三婶的男人却从没出现。或许正因为她是一个人,她与人打交道把握着分寸,给人以洁身自好的感觉。平时她说活极少,我经常看见她坐在通往堂屋的石阶上,大脑“短路”似地望着院门。不过她愣神的时间很短,往往是脸上浮出些忧伤,愣上一会儿就醒过神来。这之后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如果是没事可做,她就会去她家的自留地。
我时常跟在三婶身后,所去的地方不仅是那片菜地,更多时间是去村口的大青树下。夏天的傍晚安详宁静,在大青树招来的风中,三婶讲述的“望夫云”韵味十足。我总爱纠缠细节,往往是她还没有讲完,我就会问她洱海几时才能被风吹干,猎人与公主几时才能会面?三婶好像并未听到我的问话,秀气的下额朝上翘着,又像往常似的“短路”。这个时刻天色已经幽暗了,三婶与四周的万物浑成一体,只有眼里的光亮能表明她的存在。我又问猎人和公主几时才能会面,她从“短路”的状态中醒过神来,然后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说:我咋会晓得呢,好多事我都不晓得呢,我只是个农家女子啊!
三婶摇晃着我的肩膀时,声音充满了娇嗔,双手充满了力道。多年后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我总觉得她的举动不是欢欣,反倒觉得那是一种迷茫。平日里她噤若寒蝉,其内心却是一个丰富的渊薮,有水域也有陆地。站在这样的地方眼前就会空阔,憧憬与夙愿,现实与未来,一切都已埋在岁月的深处。或许那份空阔还会让她惶恐,祈盼与失落,幸福与苦痛,一切都能化成种种的命运。所以我一直认定,三婶语调里的娇嗔,以及她摇晃我肩膀时的力道,那其实是她内心的呐喊,是这片土地上隐约而又辽阔的声音。
那以后的每个晚上,我从大青树下回到母亲身边,躺在床上总是睡不着。有时我会坐起身来,脸冲着窗外,倾心地听着外面可能传来的声音。细听之下果真是有声音的,那是树叶被风掀动的声音,那是三婶在月光里哼唱的声音。我很奇怪,三婶是和我一起回到院子里的,此时她应该在屋里安然入睡了,怎么会又传来她的哼唱之声?到现在我已经能听懂少量的白语,所以当三婶的哼唱声传来的时候,我很快就捕捉了个大概:“男人不在日子就会发凉,拉起一片月光盖在身上,心里想的还是远方……”
在我的想象当中,三婶的心思已被大青树听去了,因此,那棵大青树被感动得闪出光亮。可是有一天,那棵大青树也不知咋了,树叶竟像火一样的红。新生的叶子都卷曲成筒,倒挂的如同秋日的红辣椒,冲天的像是燃烧的红蜡烛,直到一场大雨过后才变回了原来的墨绿。那场大雨落下来的时候,我正从喜洲的学校回到村口,雨一下我便躲进一户人家的门洞里。此时的田野一片空阔,往常的绿色被雨幕覆盖了,只有大青树在晃动着身躯。闪电不时地撕开云层,像强劲的鞭子抽打下来,而且老也没有停住的意思。我有些害怕了,我害怕这场大雨会永不停止,我害怕这棵大青树会轰然倒下。
雨终于停了,我往家的方向走着,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从我身边驶过。等我回到院子里时,那个邮递员正走出院门,他已把一封电报递给了三婶。看过电报的三婶依然恬静,她站在院子里想了想,然后把电报递给了阿五叔。在阿五叔看着那封电报的时候,三婶说,阿五,你三哥今年又不能回来了,让我去探亲呢。阿五叔说,他让你去那你就去吧,反正你们也两三年没见面了。
第二天三婶就去了甘肃,我放学回来朝她的那边望望,一眼就看到了她房门上的锁。这时我才想到,三婶收留我和母亲在她家居住,其实从一开始就体现着她的无私。她把最好的住房让给了我和母亲,自己却住了拐角处的一间小屋,她的那边要比我和母亲的这边显得幽暗。惟有临近傍晚时,太阳移到苍山顶端,她那边才会投下一些无力的阳光。
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三婶回来了。一进院门我就看见,她怀里抱着个小木匣,非常小心的样子。阿五叔和阿五婶从屋里走出来,起初还是惊喜的表情,见到那个小木匣竟突然地哭了。听到哭声我母亲也来到院子里,她站在那儿一直念叨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们的表现让我意识到,三婶怀里的小木匣非同寻常,那里面装的可能就是我从未见过的三叔。三婶反倒很平静,她将脸冲着天空,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她说她接到电报就知道阿三不在了,去探亲还发哪样电报呀,写信就可以了呢。还说阿三是在基地上被钢管碰到了头,电报是部队领导打来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三婶不太出屋,倒是我母亲常去她屋里坐坐。通常是在傍晚,母亲去三婶的屋里时,恰好我也正要溜出院子。她看见我就说,栗子,又要去外面疯呀,平时你三婶对你多好呵,你就不能去陪陪她吗?这样我就放弃了到外面的玩耍,迈出院门的一只脚收了回来,跟着母亲一起去到三婶的屋里。每次我都会看到三婶抱回的骨灰盒,她把它放在一张条桌上,擦拭得干干净净。旁边是一只很好看的琉璃花瓶,几枝绢花从瓶口伸出来,刚好搭在三叔的相框上。那是一张半身像,穿着军装的三叔甜蜜地笑着,他的笑容让我暗暗佩服,这个三叔是怎么长的呢,怎么会如此英俊?
面对着那张照片,三婶的所思所想就向着深处延伸,许多尘封的东西都在唏嘘与叹惋中蓬勃起来。平日里她少言寡语,这段时间却爱说话了,她经常和我母亲讲到她与三叔的往事。在三婶的讲述当中,那些过往的岁月生动美好,以致让我母亲不时地感慨。我想这大概就是往事的特点吧,许多平淡的时光一旦逝去,原本的平淡就变得跌宕起伏了。可我仍然能感觉出来,在三婶讲述着那些往事的时候,她的内心充满着凄哀。我甚至可以看见,有一双黑色的翅膀从她心的两侧伸展出来,之后就一直在胡乱地拍打。
这一点我母亲当然也是看得出来的,所以每次离开三婶的屋里之后,母亲都会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栗子,你三婶讲的那些都是让她痛苦的事,越是痛苦她就越是要讲,这说明她在与命运抗挣着呢。以后我们要多到她那儿去,让她把话都讲出来,讲出来她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想想,又点了点头。
一天傍晚,我和母亲又去陪她,但她不在屋里。母亲说这样也好,让她出去走走吧,看来她是要挺过去了。月亮升起的时候,三婶仍没回来,母亲便让我去找。我直接去了村口,她果然是在大青树下。此时的三婶已不像前几天那样沉郁了,看到我时她竟甜美地一笑,之后就向我招手。我并没有立刻走近她,原因是她向我招手的样子很虚渺,就好像我在稻田里看到的另一个自己,忽远忽近,最终变成了我眼前的幻象。
怎么会这样呢?我一直想不清楚。直到许多年以后,我在遥远的林区里回想当时的情形,却仍然想不起她的具体样子。渐渐地,三婶在我的记忆里幻化为一个地域,她太宽阔、太辽远,因而也就太模糊。此后我再想到这个并不具体的人时,她的模糊竟有了丰富的性质,我稍一恍惚她就变成了缤纷城乡。那里有残断的城墙,有众多的寺院与古塔,有繁华的街市和满街的阳光。我觉得这就是那个收留我和母亲的三婶,这就是那个三婶的真实面孔。
由此我便开始怀疑,当年收留我和母亲的那个三婶,可能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那或许就是从苍山雪线上吹来的清风,或许就是从洱海深处漫开的湛蓝,或许就是铺向远处的稻田……清风、湛蓝、稻田,应该说这些都没有牵扯到地理上的间隔,但它确实构成了一个生活的环境。我在那个环境中生活了不到一年,从头年的夏初到第二年的春末,父亲的单位就将房子建盖好了。我和母亲进入到父亲所在的林区,此后我便在那里上学、工作,记忆中的三婶就成了一种景致。是的,那是一种景致,而不是一个长者。
历史常以时间为序,在三婶由一个人变为一种景致的过程里,最先变化的其实是我。从我进入到远处的林区之后,我对我儿时迷恋着的苍洱景致,单凭一种回想是不能满足的,于是就在日后的空闲中不断地询问着她的境况。我知道她定然不是从前的模样了,从前的三婶心里充满着痛楚,像这样的人其实都如火中的凤凰,痛到深处便会悲欢俱在。痛是一种感觉,更是一种选择,因为只有通过这种选择,才可能将一种杂乱调理为一种灿烂。
这不仅是时间的凸显,更是道路的顺延。三十年前我从三婶的身边走向遥远的林区,那是沿着道路的前往,是一种信念的牵引。三十年后我从遥远的林区回到三婶的身边,那是沿着心路的抵达,是一种思绪的指使。此时的下关城已是一片生机,一场“改革”在这里涌动成潮,许多变化都让我心生感慨。自此我便在下关城居住下来,工作之余我经常会到西洱河边走走,和这一城人共享着来自远古的风。有时我会站在民族广场的石阶上,风吹过来的时候我便静心聆听,我听到的是一个由风讲述的春天的故事。我知道这个故事牵涉到一位老人,大理人按照那位老人的意志,已把这里描绘成最美的风景。
一条大街连接着火车鸣叫的地方,远处的“大理站”像三塔的倒影,静止着清新的意境。风花雪月本是大理的四绝,现在它们已被做成了映现着南诏古韵的雕塑,外地人一下火车就感受了大理的深邃。不仅是风花雪月的凝固,还有街道两住旁的电信大楼,以及水幕宫和各家宾馆、银行的屹立,都是那个故事里的生动细节。就这么站了一会儿,远处的天光还没褪尽,广场上的灯却提早亮了。那些灯是多彩的,像天女撒落的花朵,忽然就浮满了一个梦境。
就在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去看一部电视剧,里面的一首插曲让我忽然地感动。电视剧写的是东北抗日联军的事,那首插曲像是从一片黑土上升腾起来,之后就开始了一声声的呼唤:“嫂子——嫂子——借你一双小手,捧一把黑土,再把鬼子埋掉——”
谁在呼唤?嫂子是谁?我在这样的呼唤声中抬起头,明知道那声音来自电视屏幕,却还是眼含泪光地四处寻找。直到屏幕上的剧情走向深入,我才忽然地醒悟,那“黑黑的嫂子”其实就是那黑黑的土地。如此,一个谜团便在我心中化开了,这些年我之所以无法想起三婶的具体模样,那是因为我早已把她当成了一片沃土。在我的意识当中,这不仅是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游走的心情。然而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儿时的感动一经涌起,那种感动便是故乡的本身。
在这片沃土上生活的许多岁月里,我时常因了山水和友情而心生感动,也时常体验到故乡的滋味。有时我觉得那是一种思绪,飘飘荡荡的,连接着天的深处和地的尽头;有时又觉得那是一段故事,曲曲折折的,漫漶成不同时期的昨日种种。我曾觉得自己的经历都太过平常,可时间长些我却发现,它一直在引导着我的情感方向。就好像那一串鸽哨,它们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我总免不了要朝着那个方向张望。
临近“州庆”的前夕,我忍不住对于三婶的思念,就又一次去了儿时生活过的村庄。此时已是晚秋,苍山还在绿着,洱海还在蓝着,再加上稻田的金黄和落叶的淡红,我的眼前仍像是灿烂的彩霞。在这片充满生机的景象里,我朝远处望了一阵,然后冲着那片沃土说:三婶,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能听到我的祝福吗?没有人回答,但起风了,那风强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