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为戏
2016-12-17李树华
●李树华 文/图
踏歌为戏
●李树华文/图
传承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基本特点,只有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承,才能使某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表现形式得以世代相传,不断流、不泯灭、不消亡,在自然淘汰中逐渐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文化传统或文化模式。在一个夏日淅淅沥沥的雨丝中,我慕名来到大理州南涧县无量山镇华山村委会一个叫“浪泥箐”的小山村里,采访在当地小有名气的省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周国忠。
“打歌”场上显身手
一见面,周国忠就单刀直入地对我说:“在我们南涧,有不少彝族群众认为,‘打歌’的‘打’就是‘跳’的意思……”
“按你这么说,那么,‘歌’就是‘舞’的意思了。”我打断周国忠的话回答。
“对对对……‘打歌’就是‘跳舞’。当然了,也有另外一些人认为‘打’就是‘跳’,‘歌’就是‘唱’的意思,‘打歌’就是‘跳唱’或‘歌舞’。”周国忠满脸欣喜地接着说。
“哦,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打歌’还有这样的意思。”
“是的。‘打歌’其实是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
周国忠告诉我,在巍山县城郊的巍宝山龙潭殿内,绘有一幅清代画的《踏歌图》,画面上有十多个男女,围成圆圈,在一棵大松树下歌舞,圈内有人吹芦笙跳舞,圈外有一个人在吹笛子,有一个人在弹弦子,还有另外一个人拿着扇子在表演。说明现在巍山南涧等地的“打歌”同那时的“踏歌”,在表演形式方面是基本一致的。也说明起码在清代,“打歌”和“踏歌”这两个名词就已混用了。
另外还可以看出,“打歌”所包含的形式,除歌舞以外,有可能还包括某种曲艺表演形式,比如后来广为人知的“跳菜”或者其他,亦未可知。假如结合“打歌”与“踏歌”含义的一致性来考虑,那么,追述“踏歌”的历史则更为久远。唐代著名诗人李白的《赠汪伦》一诗云:“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作为一种自娱性歌舞,“打歌”的社会作用之一便是娱乐,这也是“打歌”得以在民间普及和传承的重要原因。而据我了解,现在大理州的巍山、南涧、祥云、弥渡,还有楚雄州的姚安、大姚、南华等地的彝族群众在“打歌”时,仍然喜欢在场地上竖上一棵高大的松树,人们围在松树附近尽情地“打歌”,如醉如痴。还有一个现象,就是现在大部分地区的民间“打歌”,仍然还在使用葫芦笙和笛子来伴奏。
周国忠介绍说,在南涧,“打歌”长期以来已经成为许多山区少数民族唯一的自娱性文艺活动。1986年,美国国际民间艺术组织曾把“打歌”这种民间自娱性的歌舞列为最受欢迎的“全球十大民间舞蹈”之一。
“我们山区农闲时不去‘打歌’的话,就没有别的玩的啰。不去打歌心里慌啊,呵呵呵……”周国忠笑着说道。
“在我们南涧,‘打歌’一般又与恋爱婚姻有关。自古以来,我们彝族人都有在打歌场上谈情说爱的风俗。不会‘打歌’的青年在过去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的,因为离开了打歌场,许多青年男女就无法沟通。当然,现在,‘打歌’已经不一定有谈情说爱的内容了,变成主要演唱一种严肃古老的彝族叙事古歌,内容涉及到开天辟地,还有我们老祖宗的起源。从我们彝族的形成、搬迁到各种劳动、社会生活,有点像我们彝族人的‘历史课本’呢。”周国忠得意地对我说。
“哦,原来,你们的彝族‘打歌’不仅是一种社交活动,还有这么多的内容。”我感叹地说道。
周国忠演出照
周国忠点点头,回答我说:“是的,其实,彝族‘打歌’也是一次展示美的机会。因此,许多年轻人参加‘打歌’时,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整齐,要穿上鲜艳的服装。那些年轻的姑娘更要特意把自己打扮一番,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在交流中,我了解到,性格开朗大方的周国忠在年轻时就一直活跃在村子里的打歌场上。
“我到现在都不会忘记自己过去在打歌场上的那些事情……”周国忠若有所思地说。
“老周,那在‘打歌’场上到底有没有让你记忆深刻的事情呢?”我提问道。
“当然有了。有一次,我们村子里正在‘打歌’,突然下起雨来,大家就打着一把伞在雨中跳,那种老式的大黑伞比现在的太阳伞还大,把人的头和上半身都遮住了,站在圈子外面的人很难看见人们的脸,整个圈子全被大黑伞围得严严实实,唯一看见的是一双双不停舞动的脚。尽管当时场地泥泞不堪,大家满鞋满脚都是泥水,但欢乐的情绪却没有减少……”
“可见,老周,‘打歌’在南涧民间确实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我禁不住打断了周国忠的话,接着说道:“《定边县志》风俗篇记载:‘婚丧,男女拍掌顿足,吹笙踏歌为戏。’由此可见,这种风俗在民间盛传已久。千百年来,打歌已成为历代彝族人民生活中无法取代的重要组成部分。”
“老周,你们平常在‘打歌’时唱的调子都有些什么?”我问周国忠。
“我们在打歌时唱的调子叫‘打歌调’,各个地方有所不同,种类很多,唱词和唱腔会随着个人感情的变化有圆润高亢、委婉深沉之分。内容十分丰富,有传统调门,也有即兴而唱的,但都会像流水一样,顺口就来。演唱者可以自由择曲,根据个人情绪、打歌形式、气氛、场合,触景生情,即兴发挥,没有任何的局限和拘束。”
“没有任何的局限和拘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想想,在打歌场上,男女倾心时,就会唱出‘桂花插在腰杆上,人又标致花又香’的调子。而对付那些歌唱得好的女子,男的会唱出‘阿妹调子哥晓得,十八囤子一筲箕’的调子。”
“看起来,你们的南涧彝族打歌不仅歌声不断,乐声不止,舞步不停,且调子多种多样,歌词千变万化,真是妙趣横生,其乐无穷。”我夸奖地说道。
“是的。”周国忠毫不客气地回答我。
打歌时,传统伴奏的器乐一般有芦笙、三弦、短笛,周国忠由于擅长这些乐器,往往既是伴奏者,又是领舞人,打歌的节奏要全部按照他吹奏的节拍进行,是歌场上能吹会跳又会唱的佼佼者,被人们戏称为“歌郎头”。
南涧彝族打歌没有固定的日期,形式不拘,单人可摇,二人可打,三人可合,多致数百人,而且节日丰收要打,婚丧嫁娶也要打,新春山会更是要大打,人们不分男女老少,围成数圈,手携手,肩并肩,连袂竟舞,若花盘转动,掌声、脚步踏地声、器乐声,交织在一起,给人以美不胜收的艺术享受。
1965年1月,周国忠就出生在这样的艺术环境里。
“浪泥箐”自然村有80多户,300多人口,是一个彝汉聚居的小山村,现在整个自然村经常出村参加演出的演出队已经有3支,而在“浪泥箐”自然村所在的华山村委会则达到9支。
从读小学开始,周国忠就跟着父亲打歌。一开始,他有些不好意思,只敢在旁边随意比划几下,时间长了,胆子就大了起来,在不知不觉间就加入了打歌的队伍里,跟着大人们有模有样地和着节拍跳了起来。
在村子里读完小学后,周国忠到无量和平附设初中班读了两年初中,后来从附中考上了离家10多公里的天生桥高中,但因为家庭困难,只读了一年就回家了……
“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可惜呢,如果我当时不要回家,一直读完高中,我的人生一定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这个是肯定的。人生虽然不算短,但关键的其实只是有几步,有时一步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个我自己也是有体验的。”
“是的,李老师,就像我们家,我爷爷那一代就整天唱啊跳啊,我父亲他们肯定会受到影响,所以我父亲,还有我岳父都是在唱歌跳舞中过来的……”
“还有你,还有你媳妇,你儿子……”
“对对对,就是这样。”
据周国忠介绍,他1983年回家后,先是老老实实在家做了半年农活,后来去当代课教师,在本村教一、二年级,一个人负责教20个学生,工资每个月35块钱。
对于周国忠来说,1986年是他人生中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年份。就在那一年,20岁出头的周国忠第一次参加了华山村委会组织的文艺队并到县城演出。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次演出的节目内容是计划生育方面的,那一次以后,我可以说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打歌跳舞,还有乐器,想不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的时间了。”
“是啊,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会一样。不过,一个人只要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尽管不一定完美,那也是最幸福的事了。”
“我同意你的这个看法,李老师。想当初,如果没有我从小跟着父母亲学‘打歌’跳舞,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跳菜’,我的人生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丰富多彩。”
据了解,作为少数民族集体舞蹈而且知名度较高的南涧彝族打歌,在解放后才作为一种艺术节目被搬上表演舞台。1985年,南涧县文工队大胆吸收了当地的彝族农民歌手作为《打歌》的演员登台表演,一时间大放异彩,在当年进行的大理州和云南省民间音乐、舞蹈大赛演出中均获得节目一等奖。1986年赴北京参加全国民间音乐、舞蹈大赛,获得舞蹈节目一等奖,表演二等奖。随后,近20年来,由南涧彝族农民组成的演出队,曾多次应邀到天津、上海、广州、武汉、西安、珠海等全国各地演出《打歌》,以原始、粗犷、原汁、原味,充满自然情趣而令人耳目一新,受到中外专家的一致好评,受到当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展示出持久的艺术魅力。
“打歌”是南涧广大彝族同胞在与自然环境和生产斗争过程中,以及其它各种生活矛盾中产生出的某种思想情感附于人体形象,用载歌载舞的形式表达出来的一种民族习俗。在彝族群众的生产生活中,凡遇情绪变化复杂,生活规律波动较大的事件,都要举行“打歌”活动,用“打歌”来表达某种思想和反映某种情怀。根据场合不同,南涧“打歌”分为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打歌”和山会庙会“打歌”两种。
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打歌”是指农村婚嫁、祝寿、盖房竖柱、棺木制成等场合举行的“打歌”。这种“打歌”,由主人事先邀请一名能干的“歌郎头”来组织、协调打歌场上的男女对唱活动,这种活动有时会持续到第二天天亮。有的地方还会请几对有一个孩子的年轻夫妇,在新人结婚的当晚“打歌”开场时,先由被请的人在场内跳三圈后,众舞者方可入内尽情舞蹈。主人以酒招待,恳请舞者食用。在狂放的歌舞中,主人要备好山羊,于夜间屠宰后,留其皮首,次日天晓酬谢“歌郎头”中出众者。而在众“歌郎头”中,获皮首者,就表示其技艺高超。余下部分则炖成羊肉稀饭,以备翌日天明供打歌者食用。由于主人的热情,“打歌”者会在打歌调的唱词中,尽可能多地说一些“吉利”话,让主人得到“好口风”。这些唱词,绝大部分都是舞者有感于主人的慷慨热情而即兴创作的,其内容包括对主人的赞美,婚事的成功,未来家庭的富庶,夫妻恩爱和睦,父母抱子育孙、长命百岁等等。这样主人满意,客人痛快,舞蹈便会通宵达旦,到日出尽兴方散。当地人认为这是很好的结局,预示着这家人,家庭顺利平安,如意,夫妻白头到老。而如果半途结束,就被认为是“不吉利”,主人将会闷闷不乐。
“为什么丧事还要打歌呢?”我问周国忠。
周国忠回答说:“许多人认为,只有喜事才能‘打歌’,其实,在一些丧葬场合也可以‘打歌’的。这种打歌一般由死者的女婿每个人负责山羊一只,其它开销则平摊。没有女婿的,由儿子代替。没有儿子的,由亲友代替。这种场合的打歌有一定的规矩,要在打歌者聚齐后由孝子牵一只山羊,抬一个托盘,托盘内装满盐、米、茶、肉等物,放起鞭炮,到场内拜请一个得力的‘歌郎头’将打歌维持到天亮。而被请的‘歌郎头’还要故意做些礼节性的推让,但无论怎样推让,主人则始终报以信任的态度恳求不舍。这时,被请者也就会很乐意地接受主人的要求,并与孝子一道,牵上山羊,向四方拜请所在场的打歌者通力合作。一经拜请,打歌者无疑将会情绪饱满地跳到天亮。但这种习俗仅限于年过花甲的亡人。否则一般不打歌,这类打歌,舞蹈形式不变,但唱词不同,主要是对亡灵的哀悼,对家属的安慰,亡人年事越高,打歌越热闹。”
“哦,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丧葬场合也可以‘打歌’。”我不解地问道。
周国忠说:“是的,这就是我们民族的风俗习惯。至于山会庙会打歌嘛,许多人都知道。‘山会’就是‘朝山’,一般在春天举行,以朝贺为主。这种‘山会’,会期因山而异,长短不一。特别有名的大山,人数可达万众之余。赴会者从四面八方云集一处,除了买卖各种商品和烧香拜佛外,最主要的内容其实就是‘打歌’。这种打歌每年有专人组织,多在白天进行。同时在一座山上,一个场子不够用,可分三、四个场子进行,最热闹的场子中吹芦笙、笛子者不下一二十人,参加打歌者数百人,围观者不计其数,里里外外,层层环绕。舞蹈脚步声、歌唱声、吼叫声、乐器声响成一片。这种场合,既是歌场又是情场。每到此时大姑娘和小伙子们就把这里作为对调子、唱情歌、谈情说爱、寻伴觅偶的最好场所。谁都不会放弃这种极好的机会,直到日落尽兴方散。这种打歌有一天结束的,也有连续进行两、三天的。庙会与山会有些不同。主要内容是与会者要到特定的庙宇中去烧香拜佛,求神祷告,焚纸化烛,敬酒献饭,然后自己野餐一顿,才进行‘打歌’。‘打歌’形式和‘山会’相同,参加‘打歌’的人中多有求子求孙者。”周国忠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们南涧打歌,按风格又可分为三大类:一类是无量山系黑彝打歌。一类是哀牢山系黑彝打歌。另一类是无量山镇红星村委会的白彝打歌。”
“那么,老周,你们在‘打歌’时,都有那些套路呢?”
“套路可多呢。”周国忠得意地向我介绍了南涧“打歌”的一些基本套路,通过他的介绍,我了解到,南涧“无量山系黑彝打歌”套路有10种,内容大多属摹拟性组合,有“喜鹊蹲窝”、“苍蝇搓脚”、“踏步两翻两转”、“跳步两翻两转”、“三翻三转”、“退歌”、“踏步半翻半转”、“一步转通”、“合脚”等组合。“哀牢山系黑彝打歌”也有10种,但纯属抒发感情性质的组合,有“四步行走式”、“六步行走式”、“六步颤动式”、“板桥翻”、“半翻”、“三翻”、“全翻”、“正喜歌”、“三跺脚”等。另外,无量山镇红星村委会的“白彝打歌”有“老鸹歌”、“正喜歌”、“歌利得”、“直歌”、“弯脚歌”等5套组合。
“哦,想不到南涧‘打歌’还会有这么多的套路。”我有些吃惊地说。
“那是,这几年来,我们南涧的民族民间艺术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每年的火把节、龙灯会等节日,我们县上都要在县城举行大型的民族‘打歌’盛会,这样就在无形中扩大了‘打歌’的活动范围,使‘打歌’有了越来越大的影响,由边远山区进入了城市,并在舞台上大放异彩。近年来,在挖掘和收集整理加工的基础上,我们南涧文艺工作者运用县内各种不同的打歌舞蹈动作作为素材,编创了《打歌》、《山鸡情》、《羊皮舞》、《大三弦舞》等舞蹈,并多次获国家、省、州级各种大奖,还多次登上了中央电视台呢。”
“是啊,从民间到舞台,许多文艺工作者功不可没。但你们才是原生态的。没有你们的‘打歌’作为基本素材,也不可能有今天南涧驰名中外的跳菜艺术。”
“也是,因为跳菜也是来源于‘打歌’的,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南涧‘打歌’,也就不会有南涧‘跳菜’。就像我,就是一个典型的从‘打歌’一步一步走到‘跳菜’的人。”
从打歌到跳菜
据我所知,“打歌”的音乐都是热情奔放、粗犷有力的,它表现了“打歌”的民族开朗大方、豪放不拘的性格。旋律不做过多的修饰,经常一字对一音,以表达从心底里自然流露出的那种真情实意,所以有些就像情绪激动时的语言和呼喊声。南涧彝族“打歌”在进行中经常加入大段的集体呼喊,气势强大有力,表现了民族积极向上的精神和团结的力量。而有的“打歌”音乐则比较庄重肃穆,有的比较抒情而轻快,也有比较活泼、风趣、诙谐的情调。
作为大理众多民间艺术家中的一员,周国忠通过不断的努力,最终把“打歌”的音乐、动作、旋律和表情融为一体,使自己的“跳菜”艺术在南涧县的众多民间艺术家中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这便是周国忠的独到之处。
周国忠告诉我,就在我来采访的几个小时前,他带着6个人的“跳菜”表演“小分队”才从景东县的景平镇演出回来。景平镇离南涧有近百公里,那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今年刚考上大学,因为主人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所以在邀请亲朋好友聚餐时特意请周国忠的演出队到场表演,以示庆贺。据周国忠介绍,类似这样的表演,他每年会有几十场。受到邀请时,他在十多分钟内很快就能组织好自己的专业表演团队,然后承包一辆车,早出晚归。
“这一场表演,主人给了我们表演队近三千块钱,但承包车费就要500块钱。一共表演了20多分钟,但30多桌的饭菜都是我们表演队用南涧‘跳菜’的形式给主人家上的……”周国忠满脸自豪地笑着说。
“老周,那你是怎么从‘打歌’走到‘跳菜’的?”我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还得感谢我老岳父呢?”
“感谢你老岳父?什么意思?”
“因为‘打歌’是我跟着父母亲自己学会的,而‘跳菜’是我老岳父教会我的。”
周国忠接着向我详细介绍了他自己跟着岳父学“跳菜”的经过。
原来,周国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在年复一年的“打歌”场上,人们总能见得到他们一家人的身影,在“打歌”的基础上,周国忠突然大胆萌发了把“打歌”的动作和音乐移植到“跳菜”的想法,这个想法得到了一家人的支持。于是,周国忠不仅开始了对“打歌”动作和音乐的琢磨,还恭恭敬敬地和岳父学起了“跳菜”。
最初,岳父只给周国忠传授了几个基本动作,而周国忠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怕让人笑话,就一个人偷偷在家中的院子里头顶一个吃饭的空碗学,日久天长,家里吃饭的碗几乎都让他打坏了,尽管如此,周国忠一心一意学“跳菜”的决心却始终没有改变。
功夫不负有心人,1991年,周国忠终于被南涧县有关部门选调,代表南涧县参加“大理三月街民族节”开幕式表演,县政府十分重视,组成了18人的南涧“跳菜”表演队,到大理表演南涧“跳菜”,那一年,他们的节目获得了一等奖。以后,每年的三月街民族节,周国忠几乎都一次不少地参加表演,这也让他的表演技艺得到了很大的提高。1991年6月,周国忠参加的南涧“跳菜”节目获得“云南省民族民间舞蹈比赛”一等奖。1992年5月,周国忠等12人被选送到北京参加“纪念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50周年”纪念活动,他们的南涧“跳菜”又一次获得一等奖,还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那年在北京演出时,刚好碰上我母亲去世,因为那时通讯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家里面和我联系不上,所以等我6月4日回到家时,我母亲早就被亲戚朋友抬到坟山上安埋掉了……”周国忠说这话时,眼睛有些湿润,我知道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我这一辈子最难过的就是这件事情了,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母亲。”周国忠显得有些难过,自言自语地说。
据了解,周国忠所在的“浪泥箐”,是华山村委会下属的一个山区小自然村,农民人均纯收入只有2000多元,农民收入主要以种植泡核桃、茶叶和养殖为主。这个村基础设施较差,抵抗自然灾害能力弱,虽然已通进村公路,但是公路通行能力差,晴通雨阻现象十分突出,给群众生产生活带来困难。另外,农业水利化程度较低,靠天吃饭问题突出。产业结构单一,农业生产水平较低,农民增收难。
“现在各级政府都支持我们通过‘跳菜’的文化品牌来让外界了解我们南涧,来发展自己。”周国忠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方,在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一种希望,还有自信……
“跳菜”让周国忠在南涧的名气越来越大。1992年3月,周国忠参加的“南涧跳菜”在“第三届中国艺术节云南省民间歌舞晚会”再现风采,受到了时任云南省省长和志强同志的接见。1994年,周国忠参加在广东举办的“中国旅游艺术节暨广东欢乐节”演出,同年,参加在重庆举办的“中国舞·三峡之夏”演出,受到国内一批艺术家的指导。1998年,参加了在昆明举办的“第29届世界年会暨亚州民间艺术节”,同年,在昆明世博会期间,参加由赵忠祥主持的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赴禄劝县的演出,获得“山花奖”,这些活动,让他的舞蹈艺术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老周,其实,你们的南涧‘跳菜’是由群众在长期历史进程中集体创造,不断积累、发展而形成,并在群众中广泛流传的一种舞蹈形式。它之所以能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喜爱,就是因为它直接反映了群众的思想感情、理想和愿望。因为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各个地区人们的生活劳动方式、历史文化心态、风俗习惯,以及自然环境的差异,才形成了不同的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这就是南涧‘跳菜’能够经久不衰的原因,你说是不是?”我问周国忠。
“是的,李老师,你的这个说法我同意。”
周国忠告诉我,在南涧,把“打歌”、“跳菜”通过艺术形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的一种舞蹈形式已经诞生了,就是现在名气不小的《三道弯》。周国忠自然是里面的表演者,此外,这个节目还聚集了一批南涧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如阿本枝、鲁朝金、李怀忠、字正鸿等人,可以说是南涧“跳菜”的群英荟萃。
在歌声中入眠
在采访中,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除了“打歌”、“跳菜”,周国忠还对一些民族民间乐器的制作和演奏十分精通。几十年来,周国忠不仅学会了葫芦丝、芦笙、二胡、大三弦、小三弦、巴乌、口琴、月琴的弹奏,还会制作三弦。
“在这些乐器中,你最擅长演奏的是什么?”我问周国忠。
“是大三弦。”周国忠十分肯定地回答我:“在这些乐器中,我最喜欢大三弦了,不仅喜欢演奏,还喜欢自己亲手制作。这几年,我前前后后一共制作过一二十把,每一把的制作需要五六天时间。”
“是吗?”我吃惊地回答。
南涧的彝族舞蹈不仅历史悠久,而且种类繁多,每个支系都有不同的舞蹈,甚至同一支系,因居住地不同,舞蹈也就不一样。彝族不仅能歌善舞,而且热情好客。彝族“大三弦”富有强烈的感染力。每逢节日到来,人们燃起篝火、点上火把,围着篝火弹起“大三弦”载歌载舞,纵情高歌。火把犹如繁星降地,又似火龙飞舞,令人眼花缭乱,那种人山人海,气氛热烈欢快的场景,如果不是亲自到现场,是根本不可能体验的。
三弦是我国传统的民族弹拨乐器,因张有三弦而得名。传统三弦全长122厘米左右,由共鸣箱、琴头、琴杆、弦轴、琴马和琴弦等部分组成。受不同地域、民族及文化风俗的影响,三弦历来有多种形制,大致可归为大、小两种三弦。历史悠久的“大三弦”是我国北方先民发明创造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弹弦乐器之一。相传公元前214年,秦始皇灭六国完成统一后,就征发黎民百姓去边疆修筑有名的万里长城,为了调剂繁重的劳役,我国北方各民族人民,曾把一种有柄的小摇鼓--鼗加以改造,在上面拴了丝弦,制成了扁圆形、皮面、长柄、可以弹拨的乐器,当时称为弦鼗,又名琵琶。西晋傅玄《琵琶赋》序有:“杜挚(作者注:三国时人)以为嬴秦之末,盖苦长城之役,百姓弦鼗而鼓之。”一般多认为三弦就是由这种弦鼗演变而来的,它最早在北方边疆的军队中使用。唐代崔令钦《教坊记》中始载三弦之名:“平人女以容色选入内者,教习琵琶、三弦、箜篌、筝等者,谓之弹家。”但其形制不详。在辽宋金元时期都有着三弦演奏图像,如北京房山云居寺辽代砖石塔上有三弦伎乐石雕像,河南焦作市西冯村金墓出土有演奏三弦的乐俑。到了由蒙古民族统治中国的元代,三弦成为元曲的主要伴奏乐器,在辽宁凌源富家屯元墓壁画中有演奏三弦的图像。明代以来,文献记载渐多。明蒋克谦《琴书大全》(卷五)“历代琴式”中载有“锨琴”:“锨琴者,状如锨蒲,正方,铁为腔,两面用皮,三弦。十妓抱琴如抱阮,列坐毯上,善渤海之乐云。”锨琴与今天的三弦相比较,在形制上已很相似。明代徐会嬴辑《文林聚宝万卷星罗》中载有三弦谱式。明代北京的蒋鸣岐是著名的三弦演奏家,其高超的技艺被誉为京师的“八绝”之一,明沈榜的《宛署杂记》说他“能于弦中作琴、笛等声”。到了清代,约在19世纪中叶,直隶(今河北省)高阳县“木板大鼓”说唱艺人马三峰,将三弦放长加大、创制成大三弦,从而使它在伴奏说唱音乐方面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大三弦曾为清代宫廷宴乐乐器,在“番部合奏乐”中只使用一支,而在表演《庆隆舞》时,乐队中则要使用八支大三弦参加伴奏。清代末期,北方有位瞎子阿炳那样多才多艺的盲艺人王玉峰,《梁溪类稿》中说他是一名“筝、琵、箫、管无不精,而三弦尤绝”的高手,创造了“三弦弹戏”,可用弦音模拟当时著名京剧演员谭鑫培、龚云甫等人的唱腔,甚至还能奏出人声、军马声和禽兽飞鸣的效果,堪称一绝。
周国忠和队友在表演
“李老师,演奏大三弦是有一定规矩的。”周国忠突然介绍说。
“哦,那都有些什么规矩?”我不解地问道。
周国忠一脸严肃地说道:“演奏时一般要采用坐姿,两腿自然分开,左腿稍向前伸,或将右腿搭在左腿上,琴鼓置于右腿上,琴头斜向左上方。左手轻扶琴杆,用食指、中指、无名指按弦,手势呈龙爪式,右手用拇指、食指持拨片或戴骨制指甲弹拨琴弦发音,其余三指握于手心,也可用五指弹奏。”说到这里,周国忠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把大三弦,用标准的姿势演奏起来。
在不知不觉间,舒缓的弦音便从他手中飞扬出来……声声三弦,一声紧似一声,如高山流水,叮咚作响,又仿佛从严冬流向阳春。一会儿,弦声又变得忽大忽小,有如花开春晓,百鸟乱鸣。这种妙不可言的旋律,在我脑子里变成绵薄的云彩,一朵又一朵,悠悠地向着远处的天空飘去。很快,乐声在一节低回的慢板之后,忽又拔高数度,以尖利如锥的锐音直刺远方。
不难想象,如果此时是深夜,周国忠这种似哀诉、又有些神秘的弦音,会让人不得不跟着音乐声,在彷徨迷惘的兴奋之后,又复低到弱的呜咽声里,最后一直沉到无边的寂静中。
就在我将要陷入沉思的一瞬间,周国忠手里的音乐突又让我觉醒起来,跟着他渐次增强的音律,奔腾跳跃,“沉醉不知归路”。
“音乐常使死亡迟延。”此时,这一句话是我对内心感受的最好表达。
“老周,据说三弦很难定音,是吗?”
“是的。不过,熟悉了就不难了。”周国忠接着说,“三弦有多种定弦法,民间一般定成‘硬中弦’或‘软中弦’两种,而以‘硬中弦’最常用。‘硬中弦’是中弦与里弦为五度关系,外弦与里弦为八度关系。‘软中弦’是中弦与里弦为四度关系,外弦与里弦为八度关系。民族乐队或独奏,三弦也定成‘硬中弦’,如定成C、G、C,D、A、d或G、d、g等。音域一般为三个八度。三弦的音色,高音坚实清脆,中音明亮圆润,低音丰满浑厚。音量较大。左手技法有板、粘、揉、扣、滑等,右手有弹、挑、双弹、双挑、滚、分、扫、砸、搓儿等技法。可自如地演奏大、小三度,纯四、五度和八度等双音,还可演奏三音组成的和弦,并可转调演奏。”
“那么,大三弦和小三弦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大三弦又叫‘大鼓三弦’或‘书弦’,全长约115公分,以伴奏北方说唱音乐大鼓书而得名。它是中音乐器,也可作低音乐器使用,音色浑厚而响亮,多用于北方说唱音乐如鼓书、弹词、单弦之伴奏和曲剧,吕剧等地方戏曲伴奏,并可独奏或参加器乐合奏。在曲艺伴奏中常居于主弦地位。近年来经改革试制成功了适合民族乐队使用的短杆大三弦。它在保持大三弦的特点下,缩小了指板尺寸,琴杆短、把位近,有利于发挥快速演奏技巧,由于装置可滑动的活动山口,能够任意转调,不但适合伴奏、合奏,更适用于独奏。”
“哦,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那小三弦呢?”
“小三弦又称‘曲弦’,全长90公分左右,因伴奏昆曲而得名。因为流传在南方,又有‘南弦’、‘南三弦’之称。它是高音乐器,音色明亮而清脆,多用于南方的评弹等说唱音乐的伴奏和江南丝竹、十番锣鼓、潮曲、南管等器乐合奏,并适于为昆曲、京剧、豫剧等地方戏曲伴奏。广东音乐、昆曲和苏州评弹中所用的小三弦都有差异,它们分别适应于各自的特色。上世纪80年代初研制成功而用于评弹伴奏的双面小三弦,琴鼓两面都张琴弦,正反面皆可弹奏,一面定成低调门为男腔伴奏,另一面定高调门为女腔伴奏。在河南戏曲,也就是大平调、大弦戏和豫剧的音乐伴奏中,广泛使用着一种板面钢弦小三弦,发音清脆、粗犷,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除为唱腔伴奏外,还能在戏剧中模拟风声、水声和彩蝶飞舞等特殊音响效果。”
“如此看来,大小三弦在民间伴随,还有曲艺音乐的流传中有着深厚的演奏基础。”
“是的。但一般说来,三弦的音色尖锐明亮突出,音准因杆长的关系较难掌握,所以说,小三弦虽仍然普遍用于江南丝竹等传统丝竹的音乐中。但现代民乐团中,只偶而采用大三弦作低音乐器使用,在民间的大量曲艺音乐中,还是习惯以大三弦为主要的伴奏乐器。”
在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幅画。
在弯弯曲曲的一条山路边,许许多多的人围着一个圆圈,在那里尽情欢歌,而在人群中,有一个弹着大三弦的人在忘情地起舞……不用说,那个人就是周国忠。
就在采访将要结束的时候,外面传来了阵阵歌声,也许又是哪家彝族人家在办喜事“打歌”了吧?如果今天晚上我不离开这里的话,也许,这一夜我又要枕着这悠扬的歌声入眠了……
周国忠有两个女儿,都在昆明工作。2003年,南涧县开展“跳菜进校园”活动以来,老周就应聘担任了县民族中学的老师,专门负责学校的“跳菜”课程培训。
鉴于周国忠长期以来在民族民间音乐舞蹈艺术方面取得的突出成就,2007年,周国忠被云南省文化厅等单位命名为“云南省民间音乐彝族歌舞”传承人,让他在传承民族民间音乐舞蹈的道路上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
2012年,老周又被当地的乡文化站聘为“跳菜”传承培训老师,每天早出晚归,到离家5公里的文化站上班,虽然辛苦,可为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周国忠从无怨言。
编辑手记:
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和物质文化遗产一样,是一个民族或群体的文化及其传统的两个组成部分,对于人类社会或群体以至民族和国家的文化认同,民族精神的承续,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云南是歌舞的海洋,在大理民间流行着“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的说法。在南涧的无量山中有一位集彝族跳菜、民间舞蹈和民族音乐为一身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周国忠,就是民间歌舞艺术海洋之中一朵小小的浪花,他用几十年时间在南涧县的无量山中默默为自己技艺的传承做着辛勤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