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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期贵族阶层对“出奔”的认知——兼谈春秋国家关系对出奔的影响

2016-12-17宁镇疆鲍鹏飞

宁镇疆 鲍鹏飞



春秋时期贵族阶层对“出奔”的认知
——兼谈春秋国家关系对出奔的影响

宁镇疆鲍鹏飞

[摘要]春秋时期“出奔”能够一次一次的顺利实现,出奔者对出奔不会毁坏自己声誉且不会受到异样眼光的群体认知为其提供了内部条件,国家初步主权意识下的独立、注重本国利益等特点为其提供了稳定的出奔大环境。

[关键词]出奔;贵族认知;国家关系

西周之后的春秋时期社会动荡不安,天子共主地位受到动摇,“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转变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此背景下,出现了一个较为频繁的现象——出奔,仅《左传》就有191件相关记载,《左传》开篇就提到“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1]13-14出奔事件。文献记载显示春秋时期“出奔者”大多都是集中在士以上的贵族阶层。如此之多的出奔出现在士以上的贵族阶层,这绝对不是诸多事件中的一个个偶然。“出奔”在时人看来似乎是很正常的行为,为人们所普遍接受,甚至“出奔”行为在当时受到“出奔国”的理解和“被出奔”国的支持。在以贵族为主体的“出奔”背后潜在地存在着一个当时贵族阶层对出奔行为的普遍认知。可以说正是春秋时期贵族这一普遍的认知,促进了出奔顺利实现及其在各个国家间的盛行。

一、贵族阶层对“出奔”的认知

春秋时人对出奔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认知,杨伯峻先生对隐公元年《传》文“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注解为:“襄二十九年《经》云:‘齐高止出奔北燕。’《传》云:‘书曰出奔,罪高止也。’昭三年《经》亦云:‘北燕伯款出奔齐。’《传》云:‘书曰北燕伯款出奔齐,罪之也。’则出奔为有罪之词。此若书段出奔共,则有专罪叔段之嫌。其实庄公亦有罪,若言出奔,则难于下笔,故云难之也。”[1]14杨伯峻先生由鲁襄二十九年及鲁昭三年的《传》文推出《春秋》经文中“出奔”为有罪之词。然而在实际的出奔过程中,并非全然是因有罪而出奔。明晰“出奔”真正涵义,很大程度上需要对时人相关认知做一番更为详尽的探寻。

春秋时期的出奔由各种原因造成。有因君位之争而出奔、因家族长争立导致的出奔、因家族为核心的政治集团之间的政治冲突而出奔。[2]总的来说由各种原因造成的出奔绝不是一种十分让人乐意接受的“出国”,每次的出奔几乎都是一种无奈之举。《左传·桓公十年》:“虢仲谮其大夫詹父于王。詹父有辞,以王师伐虢。夏,虢公出奔虞。”[1]127-128此次出奔由于战败国破,出奔避害。又如《左传·庄公八年》载:“初襄公立,无常。鲍叔牙曰:‘君使民慢,乱将作矣。’奉公子小白出奔莒。乱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来奔,”[1]176这次出奔是由于国内大乱,为了保存性命被逼出奔。出奔有时候根本不为出奔者自己所能操纵,出奔有时是一种变相的临时的流放。比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卫侯欲与楚,国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说于晋。卫侯出居于襄牛。”[1]448卫侯之出居缘起晋国威逼,卫人出于安全考虑,被迫不惜以牺牲国君为代价换取短暂之和平。由各种原因导致的出奔运动能够在春秋时期盛行,必定存在有利于出奔的内在和外在的条件,而贵族作为出奔的主体和统治阶层的中坚力量,其对“出奔”的普遍认知则是出奔盛行的重要内在条件。

(一)出奔贵族对出奔的认知

春秋时期贵族较为重视自己的声誉。《左传·隐公十一年》载:“(郑国征伐许国的誓师大会上)公孙阏与颍考叔争车,颍考叔挟辀以走。子都拔棘以逐之,及大逵,弗及,子都怒。”[1]73没有得到战役重要职位的子都认为自己声誉受到了侮辱与毁坏,因而子都在战役中放冷箭射杀颖考叔。贵族有时为了维护个人的声誉甚至不惜弑君,《左传·庄公十一年》载“乘丘之役,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公右遄孙生搏之。宋人请之,宋公靳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鲁囚也。吾弗敬子矣。’病之。”[1]189感到被侮辱的南宫长万最终弑宋公。如此重视自己声誉的贵族阶层,当出奔来到自己面前时并没有任何有维护自身声誉的行为,而且能够坦然面对出奔。晋国的夷吾、齐国的公子小白出奔,并没有担心因出奔而对自身声誉会有所破坏。甚至贵族出奔过程中抱有出奔仅仅是换了地方生活而已的心态,在出奔地娶妻生子。晋文公就是在出奔的过程中先后娶狄女、齐女。不仅没有损坏声誉的感觉,甚至有些被出奔者把出奔作为一种临时的避难出行,不存在有被抛弃的感觉,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因暴戾而被迫出奔到彘的周厉王。

作为出奔者他们不存在被抛弃的感觉,且认为出奔不会对他们的声誉造成毁坏。在他们看来“出奔”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而已,并没有任何的羞耻感。此种认知,深层根源在于春秋时期虽然至高无上的天子不被共主,而无论同姓抑或异姓诸侯的封国,都不曾被作为具有独立性质的现代意义的“国家”来看待,仍旧保留一种原始的天下同宗的意识。出奔只是迫于各种原因换了一个生活地方而已,出奔也不会让人有被抛弃感、被惩感、羞耻感。

(二)非出奔贵族对出奔的认知

出奔者的出奔在本国之内没有受到任何与前有别的歧视对待。同样在“被出奔”国中,出奔者非但没有受到异样的眼光,反而受到了“被出奔”国统治者的特殊礼遇与庇护。《左传·昭公元年》载:“子干奔晋,从车五乘。叔向使与秦公子同食,皆百人之饩。”[1]1224出奔者有时候甚至还被任命为“被出奔”国的官员,《左传·文公八年》记载:“司城荡意诸来奔,效节于府人而出。公以其官逆之,皆复之,亦书以官,皆贵之也。”[1]567-568出奔者甚至会得到一定的禄田,如《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载:“齐侯将为臧纥田”。出奔者在当时甚至受到了贵族们的敬仰与称赞。在城濮之战楚国失败之后,楚成王对曾经流亡了无数年的晋文公有这样的评价“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1]456贵族们对出奔者的支持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春秋时期出奔运动的盛行。

无论是出奔者本人还是非出奔贵族对出奔的认知,在一定程度上都为出奔提供了内在的出奔条件,并促进了这一运动的盛行。但春秋时期的贵族往往是各自国家政权运行的掌控者和执行者,国家利益势必是贵族首先应当考虑的问题。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当认知面对国家利益时,认知自然屈服于国家利益。各个国家应当如何对待出奔,没有一个确定的原则。虽然有小范围的盟誓确立了对待出奔的原则,“毫之盟”中确定了对待亡人的一些原则“凡我同盟,毋蕴年、毋壅利、毋保奸、毋留慝、救灾患、恤祸乱、同好恶、奖王室。或间兹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之祖,明神殛之,俾失其民,队命亡氏,踣其国家”[1]989-990,但盟誓的原则性极弱,不能对春秋时期的所有国家形成普遍的约束力,且不具有稳定性。显然,国家利益之下的国家关系对出奔效果影响极大。面对礼乐崩坏、纷繁复杂的春秋列国情形,出奔者要想成功的出奔,就必须充分认识当时国家间关系的特点。

二、春秋国家间关系对出奔的影响

如果说贵族群体对出奔的认知构成了春秋出奔的内在条件,那么春秋时期国家间关系则构造了出奔的必要外部环境。春秋时期国家发展情况,以及春秋时期国家性质决定了春秋时期国家间的关系特点。对于春秋时期的国家发展状况,谢维扬先生曾谈到:“从大尺度上说,春秋和战国时期都可以看作中国早期国家的转型期。但是在春秋时期,周朝国家的基本制度还比较完整地存在着,虽然在许多方面都已经破坏。从这个意义上说,春秋时期也可以看作是周朝国家典型期的一个开始变动的阶段。正因为这样,春秋时期的资料有许多可以用来说明典型期中国早期国家形态,正如前一章某些论述所做的那样。而同时春秋时期的某些事实又必须看作是一种新因素的表现,它们是在早期国家历史的发展中出现的预示着新型国家制度产生的一些萌芽。这是春秋时期在中国古代国家制度演变中所具有的双重地位的反映。”[3]许倬云先生也有过类似的论述:“春秋时代的列国,并不是国家的初型,而是西周国家瓦解的残余。因此,春秋的列国,在国家的功能与结构方面,比之西周国家,其完整程度竟可能有所不如。例如,西周国家的主权,属于王室,列国都没有完整的主权,于是由春秋到战国的发展过程中,列国必须逐步肯定自己的主权。到各国各自称王时,各国方能不承认周室的宗主权……(公元前632年)以后的王室也不再有实质名义的约束力了。春秋霸主制度,可算是周室的替代品,在过渡期间,为中国维持了相当程度的秩序,而又听任各国各别的发展。”[4]从上面可以看到,两位先生都认为春秋时期是国家形成的过渡时期。由西周演变而来的春秋列国,其国家形态在保存了西周时期国家特征的同时,由于新的因素又使这一时期的国家形态出现了新的特点。

正确认识春秋时期国家是主权国家或者说是否形成主权意识,是正确认识春秋时期国家间一切活动的基本前提。对于春秋时期的国家是否为主权国家,各家有不同的说法。张应峰认为在春秋时期,“主权观念在国家形成之前即已存在,对人口的占有是中国前国家社会及整个早期国家阶段主权观念的主要表现形式;主权观念的不断发展,即导致了土地所有权的确立,使国家运用经济基础进行人身控制成为可能”[5]。桑东辉则采取了比较谨慎的说法,认为春秋列国“或是半独立的邦国”[6]。叶自成的《中国外交的起源——试论春秋时期周王室和诸侯国的性质》中则认为春秋时期的各个列国是具有独立主权性质的国家。春秋时期的国家还不是具有真正独立主权意义的国家,“春秋时共主悉臣之义犹在人心”[7]。先秦时代的观念形态中,天子乃是至高无上的天下共主,而无论同姓抑或异姓诸侯的封国,都不曾被作为具有独立性质的现代意义的“国家”来看待。因此,人们的“国家”意识尚没有形成,仍旧保留一种原始的天下同宗的意识。不具有独立主权,春秋时期的列国谈不上为独立或者是半独立的邦国。但是,各个国家虽不是独立的“国家”,在动荡不安的西周春秋时代,各个诸侯国不再如前对周王马首是瞻,况且“即使是周朝分封的诸侯,其与周天子的关系也不是行政管辖及归属的性质,而是分土而治”[8]。各个国家之间已经初步形成了基本的主权观念。各个列国都已经明显形成了维护自己国家利益的意识。此时,具有初步主权意识的国家之间的交往就表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的具有春秋时代特色的邦国关系。[9]

(一)初步主权意识下的独立关系

春秋时期国家间关系首先表现为独立平等的邦国关系。邦国之间不再像周初那样以周天子为天下共主,诸侯必须为周天子服务。此时的诸侯可以与天子进行平等的对话。不仅如此,周天子有时候为了取得诸侯的认可,甚至会主动对诸侯的越礼行为给予默认,“周郑交恶”与“周郑交质”就充分表现出天子共主地位的破坏,春秋邦国关系开始趋于平等和独立。正是由于春秋时期各个国家间平等、独立关系的出现,才有了后来的春秋国家为了争夺霸主可以毫无顾忌的侵伐它国。邦国间平等的关系突出表现为邦国之间可以进行自由的盟誓,盟誓本身也是对各自独立地位的认同。虽然春秋时期的盟誓没有当代独立主权国家盟誓的意义,但是盟誓的实现确实是邦国具有独立地位的表现。

(二)彼此尊重而又以利益为主

春秋时期各个邦国之间在彼此地位独立下相互尊重,但一旦牵涉到利益时,国家间就会以各自利益为主,尊重在利益面前往往显的微不足道。可以说这是春秋时期国家间关系的深层特点。以晋国为例,晋国在没有称霸之前对各个国家都比较尊重,一旦其开始称霸就不会再依照“礼”来尊重各个国家,即使是对自己“流亡”过程中有过重要帮助的楚国,晋文公一样用退避三舍的计谋使之惨败。

春秋国家间关系决定了出奔的外部环境,国家间关系的两个特性又把外部环境分为稳定的大环境和变动的小环境。春秋时期国家初步主权意识下的独立特点为出奔提供了稳定的出奔大环境。相互具有独立地位的邦国之间互相尊重彼此的独立,邦国独立受到威胁时,其他邦国就会出手相救。相互独立的国家间为了维持自己的独立优势也可通过联盟获得国家间的均衡态势。春秋时期国家间彼此尊重而又以利益为主的特点则为出奔提供了可供选择的变动的小环境。“出奔”是一种自我的行为,出奔者可以根据自己对国家关系的判断选择出奔的国家,自己把握着自身出奔的成功,具体成功率要看出奔者的主观选择。由此,国家间的关系为出奔提供的出奔外部环境更多的表现为积极性。

相比国家初步主权意识下的独立特点为出奔提供了稳定的出奔大环境,国家间彼此尊重而又以利益为主的关系特点提供的小环境对出奔的影响更大。国家利益使看似较稳定的国家关系多变。在出奔过程中,国家间利益关系是出奔者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若一国和出奔者所在国为利益共同体,此国便更能受出奔者的青睐。在姻亲盛行的春秋时代,姻亲关系往往是构造国家利益共同体的重要桥梁。春秋时期的鲁国、齐国和晋国三国间就经常进行此类性质的联姻。鲁桓公的夫人为齐女,鲁文公的妃为齐女,齐公子纠之母为鲁女,晋献公夫人为齐桓公女。出奔者无论是在出奔前还是出奔中都会把姻亲关系作为重要的考虑因素。晋文公重耳的整个出奔过程中就较多考虑到了姻亲关系,在出奔前所选的出奔地为其母家翟国,因“重耳母,翟之狐氏女也”,在出奔的过程中重耳和赵衰接受了狄人“以长女妻重耳,生伯鯈。以少女妻赵衰,生盾”的安排,到了齐国重耳又接受“齐桓公厚礼,而以宗女妻之”的姻亲。国家间的利益共同体还表现为国家间的同盟,由于春秋时期的国家是贵族统治下的国家,其同盟关系也为贵族为主体的出奔群体提供了一个更为可靠的环境。选择具有同盟关系的国家出奔,也是成功出奔的一个重要前提。《左传·庄公十年》载:“齐侯之出也,过谭,谭不礼焉。及其入也,诸侯皆贺,谭又不至。冬,齐师灭谭,谭无礼也。谭子奔莒,同盟故也。”[1]184-185因此,面对以国家利益为主的现实,能否正确认识其出奔国家间的关系是出奔者成功“出奔”的重要前提。

春秋时期以贵族为主体的出奔运动之盛行,首先得益于出奔贵族出奔无毁自己声誉、出奔是一种无奈且并非是一种惩罚的认知。春秋时期国家间的关系决定了出奔的外部环境。国家初步主权意识下的独立特点为出奔提供了稳定的出奔大环境,国家间彼此尊重而又以利益为主的特点则为出奔提供了可供选择的变动的小环境。大环境为出奔提供了基本的保障,小环境则决定了出奔的成败。

参考文献:

[1]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 张彦修.春秋“出奔”考述[J].史学学刊,1996(6):21-25.

[3] 谢维扬.中国早期国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460.

[4] 许倬云.东周到秦汉:国家形态的发展[J].中国史研究,1986(4):43.

[5] 张应峰.论中国早期国家的主权观念[J].烟台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28-32.

[6] 桑东辉.也谈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是否为主权国家:以〈墨子〉为例、以国际法为视角[J].国际政治研究,2006(2):137-149.

[7] 高士奇.左传记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9:5.

[8] 葛剑雄.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M].上海:三联书店,1994:41-42.

[9] 徐杰令.春秋邦交研究·前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20.

【责任编辑李丽】

[中图分类号]K2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101(2016)02-0094-04

[收稿日期]2015-10-27

[作者简介]宁镇疆,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历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史、先秦历史文献研究;鲍鹏飞,上海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上海200444)

Cognition of Chuben of the Aristocratic Strata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And Discussing the Effects of National Relations on Chunben

Ning Zhenjiang,Bao Pengfei

(HistoryDepartmentof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Abstract:The reason of smooth realization of the target Chuben(exodus to other countries) time and again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lies in that there is a group cognitive that Chuben will not destroy the reputation of the fugitive and it will not be affected by the strange vision in the society at that time.The characteristics of preliminary state sovereignty consciousness of independence and paying attention to their own interests also provide a stable environment for Chuben.

Key words:Chunben(exile);Cognition of the aristocracy;Relations between n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