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神”还是“圣”:释迦牟尼角色定位的再理解

2016-12-17马金虎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释迦牟尼上帝

马金虎

(陕西师范大学宗教研究中心,陕西西安710062)



“神”还是“圣”:释迦牟尼角色定位的再理解

马金虎

(陕西师范大学宗教研究中心,陕西西安710062)

摘要:汉语语境中,“神”与“圣”角色不同,本质有别,“神者不圣,圣者不神”。关于释迦牟尼是“神”还是“圣”的争论,由来已久。从知识史上讲,释迦牟尼是一位矢志于思想探索并付诸行动的伟大的“圣”,他的神格化是后人所为。

关键词:神;圣;释迦牟尼;神格化

一、何为“神”?

从汉语文字学看,古文的“神”字,初文乃“申”,为“电”之象形。申,甲骨文像神秘的霹雳、朝各个方向开裂的闪电。古人认为闪电打雷变化莫测、威力无穷,是至高无上的天神所为。当“申”的“闪电”和“天神”本义消失后,金文,加“示”造“神”(示,祭祀,申,闪电),表示祭拜引出闪电等宇宙万物的天神。故许慎说,“申及引也,天主降气,以感万物,故言引出万物”;王弼曰,“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孔传》云,“神妙无方”[1](1542)。可见,“引出万物”之神是神化不测的,高超的;“妙无方”之神是“不可以形诘”的,稀奇的。这种对神原本的意义和特征的认识,与威廉·詹姆斯对神的标准的看法并无二致:“神被看作存在和权力的至尊。神笼罩一切,包罗一切,没有什么能逃出神的手心。关于神的,既是真理的开端,又是真理的定论。凡是最原始的,包罗万象的,最深切真实的,按照这个标准,都可以当作神的。”[2](35)

中国古人对“神”的属性有很多描述,如“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左传·庄公三十二年》);“谷神不死”(《老子》);“神无形无方也”(《广韵》);“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也”(《易·系辞下传》)。指出“神”聪慧独一、永恒不灭,且相对于物质世界,神虽无形无方、静寂不动,但人可以通过格物与其相感,应“祭神如神在”(《论语》),纯一不二,“心止于一个中,谓之忠。持两个忠,就是患。不能敬奉唯一的神,祸患因此而生,所以君子以持两忠为贱,崇尚唯一的敬奉”(《春秋繁露》)。

关于“神”,郭沫若指出:“殷时代是已经有至上神的观念的,起初称为‘帝’,后来称为‘上帝’,大约在殷周之际的时候又称为‘天’……一切天时上的风雨晖冥,人事上的吉凶祸福,如年岁的丰啬,战争的胜败,城邑的建筑,官吏的黜陟,都是由天所主宰,这和以色列民族的神是完全一致的。”[3](81)顾颉刚、刘起釬也讲道:“‘帝’,就是商民族的至上神,为‘上帝’,从来不称‘天’,以为宇宙间一切现象和人间一切吉凶祸福都由帝主宰。只有周人语言中才称上帝为‘天’,而不称为‘帝’。周灭商后,才把‘天’字和‘帝’字并用,都指‘上帝’。”[4](199)关于殷、周两代天神观念的起源和性质,史学界曾经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提出了种种看法,中国研究甲骨文的董作宾、胡厚宣、陈梦家、郭沫若等学者经过比较殷商甲骨文中上帝与犹太人的至上神,认为两者内涵相同[5](9)。正是此中的一神观念,天主教、新教传入我国后,便借用“天主”“上帝”指称信奉之神。

历史地看,“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国语·楚语下》)的唯一神信仰是全民的。自春秋战国以来,一神信仰歧向发展。首先开始神化帝王。凡是与帝王相关的皆被冠以“天”“神”等定语,如帝王被尊称“神圣”,帝王的容颜称“天颜”,帝王的视听称“神听”或“天聪”,帝王的意志称“神衷”,帝王的诛伐称“天诛”,帝王的恩赐称“天恩”,等等,这些把帝王神化的谀辞虽大都出自汉代,但汉以后却有过之而无不及[6]。之后,一神观念逐步被民间多神信仰取代。

无独有偶,印度民族最初亦是一神的观念,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创造之神为“梵”“梵天”或“大梵天”,《梵书》认为世界万物都是梵天创造的。后来根据神所行使的不同功能,将神分为众神。最初,从“梵天”发展出三大主神。除主管创造的“梵天”神之外,其他两位主神,一是湿婆神,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佛教文献称他为“大自在天”。据说他终年在喜马拉雅山上苦行,后来被其信徒奉为最高之神。另一主神是毗湿奴,佛教称其为“遍入天”,据称有一千个称号,叙事诗中称他为最高之神。之后,出现更多的神,如今印度,神祇之多,目不暇接。

闪族一神思想的始祖是亚伯拉罕(易卜拉欣),反对多神崇拜,只信仰和崇拜一个主宰。诚如研究所言:“无论苏美族还是闪族的宗教,都是一神信仰。”[7](256~274)犹太人信奉唯一真神YHWH或JHWH,意思是自有永有或存在,具有“纯一性”“无限性”等属性。YHWH在古代的发音是“雅赫维”,后被基督教读成“耶和华Jehovah”。基督教信奉的神为“上帝”(拉丁文Deus,英文God),起初认为上帝为一神,只有一个本体,后来则主张上帝兼具三个位格,即圣父、圣子、圣灵。穆罕默德在阿拉伯人中“复兴伊斯兰教”时,重申亚伯拉罕的一神信仰。《古兰经》云:“他是安拉(真主),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者。”(59:22)“安拉”是阿拉伯语,汉语译为“真主”或“真宰”,该词被认为是由一个定冠词“al”和一个意指“神”的名词性实词“ilah”组合而成,是对造物主宰的统称,包含了其本然、属性、行为及一切尊名。《古兰经》把“安拉”描述为绝对至高无上和独一无二的,旨在强调只存在“唯一受拜者”。

二、何为“圣”?

“圣”与繁体字“聖”,本义相近,唐宋之后多以“圣”代替“聖”。圣,会意字。古文和篆文从土,从又(手),会手用力挖地之意。隶变后楷书写作圣,本义为挖掘。凡从圣取义的字皆与用力等义有关[8](153)。如《说文》,“汝、颖间,谓致力于地曰圣”;《三五历纪》,“神于天,圣于地”;《庄子·天下篇》,“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源于一”。关于“聖”字《甲骨文字集释》曰:“契文象人上着大耳,从口,会意。圣之初谊为听觉官能之敏锐,故引申训‘通’;圣贤之意又其引申也。许君以形声说之,非是。听(聼)、声(聲)、圣(聖)三字同源,其始当本一字。”[9](664)顾颉刚考据,金文中的“圣”字写作“耳+口”,从耳、从口,即古“听”字,是所谓“声如心通,入于耳,出于口”的意思[10](80)。可见,由一耳一口一人组成的“聖”,像人匍匐在地由耳听且口传神的旨意,这种倾听—传言格局,体现出一种神与圣“对话的行动”,是圣在向神的追求中形成的一种情感结构。

中国古代有听闻神灵声音或命令能力的“圣(聖)”,犹如一神教的“先知”,其内在含义是相似的。英国剑桥大学康佛教授说:“揭发中国智慧而为其代言人的,那必须要集‘先知、诗人与圣贤’于一身的人物,才能宣泄他们的哲学睿见。”[11](200)“先知”(Prophets),希伯来文nabi、希腊文prophaetaes,犹太教、基督教《圣经》中指受上帝启示而传达其话语或预言未来之人。阿拉伯文中,“先知”(Nabī)是得到安拉“启示”的人的称谓,而“使者”(Rasūl)是泛指受安拉启示且负有宗教使命的人,或特指受安拉之命向世人传播一神教义的人。伊斯兰教著述家一般认为,“使者”是受到安拉启示,并且向世人传达新的教律者,而“先知”是受到安拉启示但没有奉命传达新的教法律例者,他们只是遵循和宣传使者的教律。《古兰经》宣称,“我(安拉)在每个民族中,确已派遣一个使者”(16:36),其中穆罕默德被称为“众先知的封印”(33:40)。

中国古人崇信的“聖(圣)人”是“无所不通”“无远不察”的非凡之人,如孟子所称的“仁且智”(《孟子·公孙丑上》)、司马光所说的“才德全尽”(《资治通鉴》卷第一)的典范人物,庄子所称“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庄酒·知北游》)的只按神意做事的忠贞不渝之人。孔子崇尚的圣人,不仅是道德上的仁人君子,才智上的优胜者,还必须有“博施济众”(《论语·雍也》)的无量功德。总之,这种理想人格的人,一方面,集人类一切优良品格和能力于一身,探索神、人关系,追求内圣外王的贯通,其身上所闪现的神性光芒,普通人是难以企及的。另一方面,圣人又具有普通人的一般身份,其“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的形象又是那样的平易近人,可以导致大众的认同。可以说,古人信仰的圣人是集神圣性与世俗性于一身的,是形而上的绝对化与形而下的普遍化的统一[12](219~220),也只有这种双重身份的人,才能承担起“神道设教”(《易·观·彖》)的使命,一是尊崇神道,祭天祀神,这是宗教方面的事情;二是推行教化,明礼易俗,这是伦理生活方面的事情。可见,古人崇信的圣人,是落实神意中介的人,既是天意的代言人,又是人道的模范者。

三、释迦牟尼是“神”还是“圣”?

释迦牟尼,本姓乔达摩,名悉达多。释迦,种族名,意为“能”;牟尼译“文”,尊称,意为“仁”“儒”“忍”“寂”。释迦牟尼合起来就是“能仁”“能儒”“能忍”“能寂”等,即释迦族的“圣人”或“贤哲”。成道后的他,被世人尊为“释迦牟尼”或“世尊”(原为婆罗门教对于长者的尊称)。释迦牟尼虽历史久远,可有关他的史料,除佛教的经典记载以外,还有文物资料。考古学家、佛学家根据法显的《佛国记》和玄奘的《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印度保存的不完整史料,以及在释迦牟尼的诞生、成道、初转法轮、涅槃处等陆续发掘出的一些古建筑的遗址和文物,均证明他是一个在古印度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生活了80年(于拘尸那迦城逝世)的真实历史人物。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左传》)的“神”是独一超验的,是超人间而投入于人间的;而释迦牟尼则是人间的、经验的、现实的。释迦牟尼的父亲净饭王属刹帝利种姓,母亲为摩耶夫人。他幼年受传统的婆罗门教育,在29岁(一说19岁)时有感于人世生、老、病、死各种痛苦和烦恼,加之不满当时的婆罗门教,便舍弃王子生活,出家修道。在苦修中,作为常人的他也曾忧伤、苦闷,也曾畏惧死亡,也曾一度陷入“迷妄”和“虚无”之中。六年的修道使他认定苦修不能达到解脱的目的,便弃而到菩提迦耶毕波罗树下静坐思悟,终获得了“四谛”“八正道”和“十二因缘”之理,成就无上正等正觉。可见,释迦牟尼是以伟大的人格在现实世界里发扬创造的精神,并产生出伟大行动之人。

不言而行、不为而成的“神”,不直接参与指挥人世间事务,而启示圣人既要“观于天地”得“道”,还要“立教”让“万物睹”(《易·乾》)。成道后的释迦牟尼,收徒传法,教化众生。传说有500人,其中著名的有十大弟子。释迦牟尼教导人们一方面不断求净化、求超越、求解脱,直至人格理想在道德、懿美、宗教三方面之修养俱能到达圆满无缺之境界为止[13](50)。

《金刚经》:“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5](149~150)不难看出,释迦牟尼参悟的终极本原是“不可以形诘”的“如来”,“是无形无色无声无味的,人不能用感官去感知和理解‘如来’”[5](150)。如来佛形象如侯传文所言:“本身便是一种神话原型,其原型意义便是最高存在和绝对真理的结合,这在世界宗教神话中的上帝、真主、梵天等神话原型形象中都有所体现。”[14]

释迦牟尼在世时,有“佛身神(像)不应作”之禁忌,这种严禁对偶像的崇拜,既反映出圣贤之人的品质,又反映出其对“真神”与“伪神”神性反思所达至的超然境界。释迦牟尼去世后,佛教理论亟待完善,神祇体系需要架构,尤其在小乘佛教向大乘佛教的演变中,有人从宣扬哲理的沙门思想转变为狂热的宗教,为顺应这种对教主崇拜的信仰和感情需要,释迦牟尼的地位被信徒不断提高和神化,使其由“世尊变成全知全能的神,大慈大悲的救世主,举凡非永生的世尊被赋予超自然的神或救世主的性质,都是因为生前创教并有大批虔诚信徒,死后被信徒神化,以神其数”[14]。学术界普遍认为,真正为释迦牟尼雕塑“神像”的时间是古印度的贵霜王朝时期(公元1世纪)[15]。释迦牟尼的神格化,如郭良鋆所说:“人性佛陀形象中含有的一些神性种子大多是佛教徒无心撒落的,而大乘佛教中的神性佛陀形象,则是佛教徒精心培植的。”[1]

四、结论

世界上每一个语言都有关于“神”“圣”的文字,这说明人类同根同源、本质一致、心同理同,因而对于“神”与“圣”的原本认识也就有了基本一致的看法。中国“引出万物”之神,本义就是无形无方、永恒不灭、神化莫测的唯一神,是空间与时间的根元。作为落实神意中介的“圣(聖)”,本义是人,至少到《孟子》为止,基本上还是人[17]。他们既是“仁智济众”的伟人,又是“途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的凡人。“神者不圣,圣者不神”(《论衡·实知》),二者角色不同,本质有别。

传统的宗教进化论认为,人类宗教经历了原始宗教到多神教再到一神教的进化,然而维也纳大学人类学家施密特博士,在他十二卷巨著《上帝观的起源》中说:“博考世界各种原始民族的宗教信仰,都有敬拜上帝,独一至高神的特指。”[18](7~8)就是说,在世界各民族宗教精神演化史上,都有一个“一神信仰”与“多神信仰”长期搏斗的历史过程。盖尔纳借用大卫·休谟一神论和多神论的“通量回流”(潮涨潮落)理论,主张人类自然经验的一部分即为一神—多神的循环变动和返回原位[19]。在这循环变动期间,人们从来不乏造神的冲动,不是将物神格化,就是把人神格化。事实上,佛教是无神论的,释迦牟尼,不是“神”,不是世界的创造者,在汉语语境中,也许是一位“圣”,更是一位矢志不渝的“求道者”“大智大慧的思想家”“循循善诱的导师”“社会活动家”[14]。

参考文献:

[1]张力伟,等.康熙字典通解(中卷)[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

[2][美]威廉·詹姆斯.宗教经验种种[M].尚建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3]郭顶堂.先秦天道观之进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4]顾颉刚,刘起釬.尚书校释译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杨鹏.“上帝在中国”源流考——中国典籍中的上帝信仰[M].太原:书海出版社,2014.

[6]王四达.神、圣崇拜:汉代精神传统的形成及其渊源流变[J].江汉论坛,2008(5).

[7]Grant,Robert McQueen.GodsandtheoneGod[M].Philadelphia:Westminster Press,1986.

[8]谷衍奎.汉字源流字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9]于省吾.甲骨文字话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10]顾颉刚.“圣”“贤”观念的字义的演变:中国哲学(第一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

[11]傅永聚,韩钟文.二十世纪儒学研究大系·儒释比较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2]张践.中国宗教与中国文化(第四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13]方东美.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M].匡钊,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

[14]侯传文.佛陀形象分析[J].南亚研究,2003(1).

[15]徐晶.佛陀造像缘起探析[J].江西社会科学,2003(1).

[16]郭良鋆.佛陀形象的演变[J].南亚研究,1990(3).

[17]董楚平.圣字的本义与变义[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09(3).

[18]邱文平.从众神崇拜到上帝观念的历史考察[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

[19]Ronald A.Lukens-Bull.Between Text and Practice:Considerations in the Anthropological Study of Islam[J].Marburg Journal of Religion,1999(2).

【责任编辑杨德亮】

收稿日期:2016-03-26

作者简介:马金虎(1976-),男,宁夏固原人,陕西师范大学宗教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从事宗教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74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4-0095-04

猜你喜欢

释迦牟尼上帝
十二月节令殊胜之释迦牟尼佛知者无穷无尽惜乎悟者云稀
向上帝借一双手
人生只在呼吸之间
120秒的“上帝”
释迦牟尼与僧伽教育
上帝视角
当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请你自己打开一扇窗
当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请你为自己打开一扇窗
面对辱骂
上帝打翻了颜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