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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青史尽成灰——读《历史的反光镜》

2016-12-13马维

文存阅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吴晗时代

马维

不容青史尽成灰——读《历史的反光镜》

马维

多年以前,当我还是大学新生兼《南方周末》的忠实读者时,买过一套“《南方周末》文丛”,其中有一本《迟到的故事》,收录的文章作者都是名家,也很好看,用现在的话说,绝对是属于“有料、有趣又有种”的那类文字,那本书的主编就是每期都在南周文化版露面的资深编辑刘小磊。后来又读过此人主编的另一本涉笔中国当代史的文集《原来如彼》。是故,《历史的反光镜》这部由刘小磊再次亲自操刀主编的名家文章合集,对我而言属于绝对不能遗漏的好书之列。

吴晗的抉择

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篇是民国史专家朱宗震的《吴晗的悲剧》。吴晗此人,数十年来始终被写作者们念叨,这会儿再写他的“悲剧”,还能有什么新意可言?

让人觉得有些意外、却也正因此而引人入胜的是,大多数写“吴晗悲剧”的文章,无论所持观点如何,都集中于对1949年或是1965年之后吴晗命运的解读,故而炒冷饭者甚多,此文却独辟蹊径,主要聚焦于1940至1948年间吴晗人生道路的逆转,由此从一个长时段的视角揭示主人公最终命运的成因。此种阐释方法,或因作者长期治民国史,更为熟悉那段历史而起,但更可以看作是作者有意识地要突破常规框架,尝试对所谓“历史的B面”作出视野更为宽广解释的一种努力。

而作者此文看似主要写了吴晗这一个人,实则涉及了一个更为宏大、更为让人感慨的话题:在国家和知识分子自身都面临现代化转型的时代大变局之中,一个知识人应当如何自处,应当如何处事,才能既秉持传统士大夫的良心传统,又能相对独立、不受过多干扰地守住那份学术研究和文化传承的志业?

在朱宗震看来,吴晗悲剧的起因,其实早在1940年代,他逐渐放弃学术研究,甘愿以牺牲学术研究的基本操守为代价,委身自己实在从未真正懂得的“弄权之术”时就几乎已经注定了。和众多知识人一样,吴晗曾经满以为他们投身的,是能给时代带来真实转机的理想之所,到头来却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如果说,在这场闹剧般的悲剧中,时代的乱象以及彼时国民政府对知识人经济权益的轻视固然应该负一定的责任,那么更可以说,归根到底,吴晗本人在自身定位上的失策,仍是决定他命运的主因,在这一点上,他难辞其咎。

更何况,当他在1957年作为地方政权的代表人物,积极、忠实地执行政策,将那些比他在政治上更“右”(甚或并不比他更“右”)的人打入另册之时,在政治光谱上,他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置于政权暂时可以容忍的知识人中最“右”的、极其不利的位置上了。

从这一点来说,吴晗的人生轨迹同那个时代无数知识分子出身的、同样死去或者侥幸活下来的其他官员一样,承受了一个时代的苦难,也各自背负着那个时代的罪。这种让人痛彻心扉的苦痛,如果后人不想继续品尝,在作者看来,就只有让政治的归政治,学术的归学术,而这首先取决于知识者本人的自觉。

与之类似的主题,在全书中并不鲜见。沈建中叙述居正女婿文革自杀经历的文字,也是一篇不易读到的好文章。

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光是“居正女婿”这顶帽子,大约就能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偏偏主人公祁式潜出身名门望族,又曾经脱党,重新入党后,出生入死从事情报工作所在的系统又属南京地下党。

要知道,正是在1949年的“南京地下党案”中,上级就有对所有地下党人员作出了“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的十六字批示。早在那时,一大批地下党人此后数十年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祁式潜先是从中央部委调出,进入高级党校学习,后又分配至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任研究员,整个过程中一直谨小慎微,但当“文革”到来之时,他依然难逃厄运,仅剩的保有最后尊严的方式,唯有自杀一途。

此厄运看似与偶然出现的告密者有关,实则社会生态经过十余年的破坏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出现这样的告密者也实在可说是意料之中的事。

吴晗

秦晖的知青时代

与这些人令人唏嘘的命运相比,秦晖谈回忆、反思个人知青时代读书历程的讲演录,读起来要显得轻松得多。虽然作为后来人,自秦晖的讲演中窥见到那个时代荒诞不经的诸多细节之时,多少有令人忍俊不禁的感觉,但正是这样既有历史感又不乏个人情趣回忆,令现时代的年轻读者得以接近那个在物理时间上并不遥远、社会心理上却仿佛跨越了数百年的父辈的青少年时代。

而他在彼时的阅读经历,大概也确实颇有一些典型性,即是说,在那个时代度过青春期的读书人,或多或少都有与其类似的读书经历:先是经历对“革命”的幻灭,打算从农村重新起步,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抱负,接着在下乡期间因为“工作需要”读过一些本不在自己阅读兴趣之内的书,比如下乡前,作者曾为改造农村而阅读了大量的农学书;因为担任电工,需要自学电工学而补习了高中的数理化;为担任赤脚医生又半被迫半自愿地学到了不少简单实用的医学知识和技能……

这样的阅读,虽然不在秦晖早期的读书计划之内,但他今天回头来看,却觉得自己当时也许正因此,而发现了另一种“读书的乐趣”,也可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但却出其不意的收获。

紧接着来到了一个相对开放的时代,各种“皮书”由各种渠道进入知青视野,成为哺育未来整整一代知识人的“必需品”。此讲演录中最有意思的片段,则要属秦晖对于影响他、也影响了不少他的同辈知识人的马克思主义读物的回忆与阐释。与现时代的中国年轻人以及西方学术界对马克思有意无意的忽视不同,秦晖明白无误地指出,在一批又一批被当时的人们悉心阅读过的马克思主义出版物中,包含了大量被现时代的人们关注的议题,典型者如马克思对于专制的批判,完全可以对接今日中国思想界最为关心的那些命题。

而对于它们在今日被忽视的命运,秦晖也给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西方人是由于今日面临的问题不同了而在无意间忽视了这些本该令今天的我们深感振聋发聩的阐释。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今日之中国,正身处马克思等人在著作中所描述的西方昨日的世界,何不再度激活这些看似过气、实则依然魅力无穷的思想资源呢?如同上述几篇文字一样,这篇讲演录给读者带来的,是完全不同于人们通常所知的信息和观察视角。正是这些,令这部从作者名单上看可能会显得学者气十足的作品,比之于坊间不少同类读物不仅真材实料多,而且明显更接地气。

除了料想中读者最为关心的中国当代史之外,这部书里还有不少篇幅,留给了与“中国问题”相关的“西方问题”。其中在我看来很值得仔细品读的,是高毅谈启蒙运动内在矛盾及其化解方法的文字。在大多数国人眼中,启蒙的概念大概就是英国的科学理性,叠加法国的启蒙派几大健将。而试图扭转普通读者这种明显受制于中学历史教科书的陈旧概念,大概正是作者起意写作此文的最大动机。

秦晖

高毅论说中的卢梭,一则固然也仍然是公认的启蒙运动健将,但与此同时却因其并不排斥宗教信仰、反倒揭示了其所在的时代里,一大批鼓吹“无神论”的启蒙哲人,乃是出于与教士争夺知识主导权的需要,试图通过宣扬无神论而与同样反对教会权力扩张的政治当权者结盟,并非真正在观念上持有无神论的立场这样一种听起来颇有些令人信服的理念。这番论述,应该足以令之前对此闻所未闻的非专业读者顿生耳目一新之感,倘若如此,也算是实现了作文的初心。

我们都曾生活于其间的二十世纪,是一个既充满奇迹、又苦难频现的时代,乃至今日依然如此。在这个“猎奇”当道、各种信口开河盛行的光怪陆离的时代,出版这样一本回忆之书、反思之书,各种困难是不难想见的。从编者后记看,也果然如此。好在,无论“城头”如何“变幻大王旗”,青史已然在那里,只要文字不死,它就永不湮灭——这部好看又耐读的、以“诚”而立的信史,便是又一个漂亮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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