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昭的故事不止“小白龙”

姜磊

王伯昭的故事不止“小白龙”

姜磊

年少时他曾为了梦想不惜放弃南京户口迁居苏北；大学在读期间他便主演电影《笔中情》闪耀银幕；原本并未太看重的一个小角色却让他家喻户晓为观众熟知；事业顺风顺水之际突然赴美饱尝辛酸，主演了李安的《推手》却又错失与姜文合作《北京人在纽约》……大悲大喜，浮浮沉沉，所有跌宕起伏的经历如今皆成往事，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惊心动魄；如今，主演电影《顾景舟》，在一系列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中分别饰演钱学森、荣毅仁、何应钦、周同宇……他就是八六版电视剧《西游记》中小白龙的饰演者——王伯昭。

放弃南京户口

王伯昭1957年生在南京，父亲是右派，受父亲“牵累”，多次与各大文艺团体的选拔擦肩而过。每一次落选都让他感到很痛苦，他对母亲说，“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后来，父亲让他干脆别搞文艺了，可他坚定地反驳，心里认定，不管什么单位，只要让他从事文艺工作，能够养活自己，他就去。

在错过了总政、海政之后，南京市歌舞团、江苏省歌舞团、装甲兵文工团也都来学校选拔过，王伯昭先后因政审不合格而落榜。

就在王伯昭越发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刻，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清江歌舞团（即后来的淮阴歌舞团）并不太在乎他的出身，只有一点要求，要他放弃南京户口，到苏北去。要知道那个年代，在南京人的眼里，长江之北可不比现在，到了那儿就属于低人一等，以后再也回不到南京了，永远要在江北扎根。王伯昭想了想说，“哪怕是子子孙孙永远留在那儿，我也愿去，靠文艺来挣工资，养活自己，这是我的理想。”

母亲当年在夫子庙派出所工作，为儿子迁户口时，片警对她说，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户口迁出去是挺容易，但想要迁回来可就比登天还难。母亲又一次问儿子：孩子，你想清楚了？你决定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母亲：我决定了。当年，那满腔少年不识愁滋味的雄心壮志，至今还清晰地印在王伯昭脑海中。

就这样，他去了清江歌舞团，拉小提琴，唱歌，跳舞，演话剧、歌剧，什么都拿得出手，很快成为了团里的业务骨干。

一个人的考试

几年后，一位上戏出身的导演对他说，伯昭，凭你的条件，我觉得你能够考取上海戏剧学院。王伯昭将信将疑，以玩笑作答：“真的吗？您可别逗我玩啊，这一趟路费可不得了。”时隔多年，他仍清晰记得那位导演的名字，梁萧鸳，认为他是自己的恩人。

王伯昭真的去考上戏了。思前想后，他决定搏一回，他按要求去了合肥考点，见到了上戏的张应湘、陈明正等老师，“他们都是我的恩人”。

文革十年浩劫造成的艺术界人才“真空”，使得艺术院校的老师们到各地招生都格外认真严格。初试，复试，三次复试，王伯昭最终被留下来了。他主动找到老师，把门一关说：“各位老师，我是右派的儿子。说不说是我的态度问题，录不录取或者给我什么政策，是你们的问题。我现在主动说出来，表示我跟右派划清界限，也表示我热爱党，热爱国家。”他真的是太想去读书了，此前一次次的遭拒，让他几乎没有勇气面对，还不如干脆直说。说完后，王伯昭敏感地注意到，老师们个个面有难色。

回去以后，等了三四个月，王伯昭收到了陈明正老师的一封来信，信中告诉他，伯昭，你的条件很好，不要气馁，继续努力。右派的问题，中央现已着手解决，下一次上戏招考的时候，你一定要来！

合肥考点的牛刀小试，比全国统考提前了半年，时隔半年后，机会再次来临，这是1978年真正的全国统考，考点设在上海。得知消息时，王伯昭正在团里演出《刘三姐》，待演出结束，上戏招生时间已过，全国范围的考试都结束了。他心有不甘，凑齐路费匆忙上路，赶到上戏时发现学校已放暑假。不得不说，当时的大学求贤若渴，对待人才还是很慎重的，校方召集了表演系众多老师，包括后来的班主任邱世穗、沈西艾、李志舆等老师，专门为王伯昭一个人考了一次。

很可惜，这次考试的结果同样也不乐观。邱世穗老师告知，表演没有任何问题，政审也随着父亲的平反而顺利通过；只是这一次，学校没有拿到王伯昭单位准许他报考的介绍信，因此还是不能录取他，这不符合组织手续。

王伯昭失魂落魄回到单位，他没敢告诉领导自己曾去上海考试，只委婉地说，还想再试一下，恳请团里给他一次机会。没想到单位果断拒绝了他，理由是，半年前已考走了一位女演员，团里缺人，望他以大局为重。

这时候，母亲了解到情况，也专程赶来向领导求情，团里领导不同意，文化局长不同意，去找市领导，市领导谁都不管，互相推诿。好心人给出了个主意，让王伯昭去找地委梁书记碰碰运气，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

“梁书记是我的恩人。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梁书记的家，一路边问边走，走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刚下班的梁书记，向他说明了情况。他说，这样吧，你明天早上再来一趟。”王伯昭几乎是彻夜未眠，那一夜的时光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抻得格外漫长，钝刀割肉般蚕食着他的耐心，让他在一点点残存的希望与一次次被拒之门外的失望间徘徊。“终于熬到了天明，结果我赶过去找他，没找到！我慌了神，不知这下该怎么办。”书记家的工作人员看到王伯昭，问他，“你是报考大学的，姓王对吧？”伯昭点头。对方又说：“梁书记已经为你的事专门打过电话了，快回去办吧。”听了这话，王伯昭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就这样，1978年，王伯昭正式考入了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为自己未来的演艺事业推开了另一扇门。

电影《笔中情》剧照

演好每一个角色

初登大银幕是在大三那年。1981年暑假，上影厂到校挑选小生型的演员，他去试新片《笔中情》男主角。

当年拍电影选演员，并非导演拍板，而要由电影厂的厂长综合大家意见来定。女一号已有人选，是赵静。当时有几位全国有点名气的男影星也来试戏，王伯昭与他们分别拍了几个表演片段，交给“评委们”看录像。

很快，颜碧丽导演找到王伯昭，有些不情愿地对他说：“《笔中情》定了你，赵静也投了你一票，但我其实并不想定你，我心中的赵旭之是另一个样子，没办法，厂长定了你我得服从厂长。”这段听来让人有点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丝毫也没有影响影片的拍摄，相反，王伯昭凭借他过人的悟性与诚恳的努力，最终赢得了导演的认可，导演甚至还专门为他申请了一件军大衣。那时候冬天拍戏，能有一件军大衣给你披着，可是件幸福的事。

赵旭之是王伯昭在片中的名字，影片主要内容是以书圣王羲之作为精神原型。王伯昭自幼长在南京幸福河、军师巷、白酒坊、秦淮河边，那儿是老南京文化精华所在之地，“王羲之袒腹东床”、“旧时王谢堂前燕”、“朱雀桥边野草花”的典故，大抵都出自这里。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令他耳濡目染，深得传统文化之益。“现在对书法、绘画艺术有浓厚的兴趣，恐怕是小时候便在骨骼中烙下的印记。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有一张桌子高，有一天见一群大人围桌谈笑，我挤进去，踮起脚尖，眼睛从桌沿露出来，我看到大人们在写毛笔字，还议论‘之’字有多少个不一样的写法。现在回想，他们当时肯定是在写《兰亭序》吧。”

《笔中情》开拍前，王伯昭等人被安排体验生活。那是一个酷暑，他住在上影厂招待所的二楼，教他习练书法的是书法家李天马与张森（曾任上海书协副主席）。老师们教他如何执笔、悬肘，怎样藏锋、侧锋、回锋，还帮他揣摩笔触入纸瞬间的各种细微区别。体验了近两个月，晚上看剧本，白天练字，人坐得住了，他感到身上原有的浮躁气息被书卷气替代，作为演员的“我”被角色的“我”包裹了起来，他渐渐进入了角色。

《笔中情》拍摄过程中还发生过一场小误会，王伯昭称之为“钓鱼事件”。那时剧组驻扎在杭州，演员们住在西湖边新新饭店。有一天没有王伯昭的戏，他便找了根不足一米长的小竹枝，又弄了点缝衣服的线，想要去湖边体会一下古人钓鱼时的心境。“我当时揣摩古人端坐钓鱼，不一定是为了钓鱼本身，他在思考，在观察、欣赏大自然，包括姜太公用直钩钓鱼，其实体现的都是一种心态。”可没想到，这件事后来被剧组的人误解，认为他贪玩，不好好演戏反去钓鱼，必须公开检讨。尽管王伯昭觉得委屈、冤枉，但他还是认真地当着全组人的面做了检讨。幼年起因父亲是右派而遭受的种种不公，想必早已让他学会了隐忍，从小就懂得把苦楚与委屈咽到肚里，自行消化。

出演小白龙

1982年上戏毕业后，王伯昭非常幸运地进入了北影厂演员剧团，与陈强、刘晓庆等人成为同事，此时他并不知道，一部火遍大江南北、整整影响了几代观众的电视连续剧正在等着他。虽然他演的只是片中一个配角，但正是这个小角色，《西游记》中的小白龙，让他变得家喻户晓。

是林志谦向《西游记》推荐了王伯昭，林是武术指导，也亲自上阵扮演了二郎神。杨洁导演认真看过《笔中情》后，觉得很好，她认为秀气的男演员不难找，但秀气、英气兼具者却少之又少，因此决意要找王伯昭来演小白龙。可当时的王伯昭却并非如此心态，年轻气盛的他觉得自己已是上过大银幕的男一号了，让他再去演电视剧中的小角色，不免心有不甘。面对找上门来的副导演，他想报一个天价，让对方知难而退。心想，反正是一个小小的配角，损失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再说，剧组万一要是答应了呢？时隔多年重提旧事，王伯昭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当时，西游剧组所有演员的报酬都很少很少，主演也不过才几百块钱，而我只是演了其中一个小配角，就狮子大张口，向剧组提出了那么高的要求，一千五百元钱！回头想想，那时我真的是错了。我记得当年来找我的人满面愁容，他真的是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不惜挪用了群众演员的报酬来满足了我的条件。想想真的是很不应该，现在没有办法弥补了，把它说出来，让更多人从中吸取教训，也算是另一种的弥补。”

既然同意接演，那王伯昭可是半点也不含糊，他当然明白“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的道理。《西游记》有场戏，小白龙偷吃了唐僧的白马，与孙悟空有场对打，武术指导为他们设计了一些专业的跌扑动作，包括抢背、窜毛等实打实的招数。拍摄现场的地上坑坑洼洼全是石头，王伯昭听着武指口令，“动作标准！提速提速！”一遍遍在地上摸爬滚打，十几个回合打下来，嘴里都冒着一股血腥味。可以说，小白龙是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心来塑造的，这个角色深入人心自然就不难理解了。

闯荡好莱坞

此后，王伯昭又连续主演了几部电影，《一个女人的命运》《侠女十三妹》《文成公主》，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将一片坦途时，他又作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决定：闯荡美国。

“几乎所有亲友都认为我不该去。爸爸对我讲，你从事文化艺术工作，不能离开中华传统文化的大环境，你就像一枚螺丝钉，卸下来，镶到美国的机器上去，不一定玩得转。可架不住那时候年轻啊，不是猛龙不过江，我的英文也不错，就想去好莱坞闯闯。”

口袋里揣着三百元美金，王伯昭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到那第二天就要考虑找地方打工，他很快成了餐馆里的一名busboy。这回可不是拍戏前体验生活了，他每天都要收盘子、擦桌子，甚至打扫厕所，无比真实的生活将他从光影中拽回尘世。没过几天，他就撞见了来用餐的陈冲，好在陈冲体谅这样的遭遇，连说“没关系”，这才化解了尴尬。后来，餐馆里电视播放《文成公主》，正好是他主演的，下单子的女孩盯着王伯昭一个劲看，觉得他很像片中人。餐馆老板轻蔑地说：“是吗？要真是他还用到咱们这里做busboy吗？长得像的人多了！”

种种坎坷，默默承受，好在，他很快遇到李安。大导演当年刚起步，筹拍影片《推手》，想找一位有镜头感，五官端正，能说英文的华人演员。王伯昭去了，一见面，李安递给他一份《纽约时报》，让他读上一段。机会向来只垂青有准备的人，生活再苦，王伯昭没有放弃学英文，更没有放弃心爱的表演，表演技能没有丧失，他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与郎雄一起主演了《推手》。

影片公映前又发生了一段插曲，由于当时台湾方面对大陆演员的戏份有严格限制，而王伯昭饰演的朱晓生戏份又很重，几乎是联合主演，因此遭人举报，影片险些被毙。李安找到他商量，他毫不迟疑地说，“为了这部戏，为了全组人员辛辛苦苦的工作不白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最终，李安为影片能够通过审查、能够上映，请他临时改一下名字。王伯昭马上给家里打了电话，请父亲再为他取名。这也就是影片《推手》片尾演员字幕中，王伯昭变成了“王野同”的缘故。

王伯昭慢慢在美国站稳了脚跟，他不仅在时代华纳公司当上了中国事务处的主管，还在纽约发起组织了纽约艺术家协会，亲任会长，排演多出话剧；越来越多的大制作商向他发出了邀约，与归亚蕾合作《候鸟》，与尼古拉斯·凯奇合作《最后的战争》，与竹野内丰、常盘贵子合作《末代王妃》……就如同一次远足跋涉，一路风景伴随着各种沟壑，都要你面对并亲自趟过去，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惊心动魄，一切都过去了，翻篇了。

八六版《西游记》剧照

憾失《北京人在纽约》

一个角色的生命力，并不单纯只看这个角色的大小，还要综合考虑多方面的因素，《西游记》小白龙的成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可是，王伯昭并不总是幸运的，他也曾与《北京人在纽约》擦肩而过，错失了这个让他红遍全国的黄金机会。

有一天，三名不速之客出现在王伯昭纽约的家中，他们是姜文、冯小刚、郑晓龙，代表《北京人在纽约》剧组而来。原来，该剧原定的男二号演员因故不能演了，剧组看中了王伯昭，希望他能顶上空缺。此刻，王伯昭因《推手》的影响力，已和台湾中视签约，饰演电视剧《情定少林寺》男一号，此次回美国是办理绿卡相关事宜。

搭档姜文，与这样的编导演阵容配合，对于任何一个演员来说都是巨大诱惑。可王伯昭觉得，毕竟自己已经拿了《情定少林寺》一小部分片酬，且对方正在长白山等他归组拍戏。姜文见他犹豫不决，果断劝他，“把钱退了，哥们，听我一句，一定要拍《北京人在纽约》，一定要拍！为你下一步回国打下非常好的基础。”

也许，出于对前途的现实考量，男人在当决断的时候就是要“无毒不丈夫”，可王伯昭做不到这一点，他担心自己撂了挑子会对不起台湾的合作方。思前想后，王伯昭最终婉拒了姜文等人，“实在谢谢诸位的好意，我，做不了这个事。”他错失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很多人都说他傻，可这么多年过来了，他觉得心安。

梦遇恩师，不做逃兵

王伯昭回时代华纳公司继续工作，生活还如往常般波澜不惊。有天夜里，他梦到自己和上海戏剧学院的沈西艾老师，推着自行车，从学院华山路正门走到乌鲁木齐路那个后门，途中，沈老师对他说：“伯昭，我们也年轻过，也帅过也美丽过，男男女女的老师，现在很多都走了，他们的生命都留给了你们一届一届的学生。而你们，改行的改行，出国的出国，经商的经商，真正从事这个专业的没几个人。我们这些老师的艺术生命实际上都白白地付出了。进了上戏，就对上戏肩负着一份责任，每个考取上戏的人要共同扛起上戏这块牌子，你们不能做逃兵啊。”梦中的王伯昭被老师骂醒。

醒来后他扪心自问，自己在美国年薪八万美金，各种保险、福利齐全，房子早就买了，奔驰也早就开上了，生活就算到头了吧。恍惚间他记起了少年时的日子，演李玉和，远迁清江歌舞团，为考上戏硬着头皮去找地委书记，只要能从事艺术行业就很知足……一幕幕往事从他眼前滑过，现在，这些东西怎么都没了呢？这毕竟是深埋心底的初衷啊。

当一个演员，不忘初心；事业丰收的演员，永远活在镜头前。何不回国演戏去呢？一念及此，第二天，王伯昭便向公司提出了辞职，返回国内，重拾演艺事业。近年来，他连续出演《金粉世家》《下南洋》《东方》《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顾景舟》等影片及数百集优秀电视剧，广大观众欣慰地看到：当年那个熟悉的“小白龙”，又回来了！

拍完《情定少林寺》是在2000年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