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彩莲的一天
2016-12-08皇甫琪
皇甫琪
侯彩莲的一天
皇甫琪
侯彩莲醒了。侯彩莲每天在这个时候就醒了,不用人喊,也不用手机定时提醒。每天早晨4:15,非常准时,不管什么时间睡的。侯彩莲醒了之后,谁也不惊动,一个人悄悄地穿衣,轻轻地下地,连走路也是蹑手蹑脚。因为家里还有人睡着。和她同床的当然是自己的男人,男人和她一样,没有工作,天天站在马路边等待用临时工的人来喊。和他站在那儿的还有二三十个人,他们大都是来自山西贫困地区农村的,人称马路兵团。
男人昨天去给人家捣墙,那活儿累人。抡的是大锤,用的是力气,面对的是钢筋水泥。就是黄宏小品里演的,用大锤给人家砸墙。不过,现实中的他们远远不如小品中的黄大锤那么潇洒,一下80元,那是他们一天的工资,甚至比一天还多的收入。干这个营生没准儿,全看你的运气。如果是旧楼房,那墙大部分是砖垒的,好捣,一大锤下去一大片。要是碰上新盖的楼房,尤其是高层,用混凝土浇筑的,那就费劲了,一锤下去,就是一个白印,震得虎口麻酥酥的。这是经过几次实践后的亲身体验。因此,现在对方一说是捣墙,首先就问捣哪儿的墙,是什么样的房子,房子不一样,价格当然不同了。
家里靠墙的那一张床上,还有一个人在酣睡。那是她的女儿,今年上初二。女儿今年15岁,个头不小,跟她不相上下,有一米六七,身子长得笔直,面容姣好,谁见了都会夸几句。只是学习成绩平平,让她不怎么满意。
女儿的床与他们的床相距不远。他们的紧靠窗户,女儿的挨着北墙。本来,这间房子属于正方形,宽与长均为7米。但房东在收拾家时从后面隔开两米,作为储存东西的地方,大多数人家是把这个地方作为厨房。7米减去2米,房子的入深就剩下5米。他们的双人床(1.5米)加上女儿的单人床(1.2米),两支床中间的空间就剩下2.3米了。不过,这个空间摆着一个写字台,从写字台上面放的订书机、订书针,以及对面的墙上贴着自制的课程表来判断,那是女儿每天做作业的地方。
其实,与女儿的床头对头还摆着一张单人床,那是儿子的床。儿子今年17岁,开学后回兴县老家念高中去了,半个月回来一次,现在床空着。
当然,这个家的地下还有一台洗衣机,一台电表箱,一台彩色电视机,桌子上放一
台台式摇头电扇,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沙发。不过,这些都是旧的,样式也是老的,属于淘汰的对象。稍微时尚的是那辆山地自行车。那是儿子骑的,年轻人一般不会买那些过了时的东西。最古老和原始的要数地下蹲的那个铁炉子。因为没有暖气,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继续发挥着作用。
已经进入秋天,天已经明显地短了许多,早晨4点多,天还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侯彩莲还是没有开灯。因为家里还有两个正在睡觉的人。
侯彩莲悄无声息地走到进里间的门边,随手开了灯。这个长7米宽2米的地方如同一个仓库,堆得满满当当。西边一大截是房东废弃了的旧家具,挨过来摆了一张条桌,上面放着铝盆、案板、菜刀、擀面杖、碗,等等。地下,一溜摆着三个红色的大塑料盆,一个白色的塑料桶,靠墙垛着几袋面粉。但这里并非做饭的厨房。
侯彩莲是卖面条的。准确地说,是卖手擀面的。所谓的手擀面就是用手把面和好,拿擀面杖擀薄,再用刀切成面条。一句话,从始到终全部是手工完成。侯彩莲的面在他们这儿是独一份。这儿有好几家卖面条的,也有叫手擀面的,只是他们的面是用机器搅的,面片是用机器压的,只是用手拿刀切了切。
说侯彩莲是卖手擀面的也不够准确,因为她还卖花卷。花卷也是纯手工的,用起子,用碱面。侯彩莲上午卖手擀面,下午卖手工花卷。花卷分两种,一种里边卷着葱花,一种没有。
侯彩莲每天凌晨进入家里的套间,第一件事就是和面。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和60斤,星期六、日和40斤。因为双休日大部分人家不急着赶时间去上班,有的就在家里自己做点,还有的家人要改善改善生活,所以,每逢这两天,侯彩莲就少和20斤手擀面,少蒸20斤面的花卷,这也是长期总结出来的经验。
要说和面,不少人都不以为然,觉得那是个简单营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其实不然。一是因为你和的少。现在的家庭,少的三两口,多的五六口,一顿饭不过和三二斤面。另外,面和的软就软点,硬就硬的,横竖是自己家里人吃,无所谓。但你要是拿出去卖就不一样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有得是,人家花钱买东西当然要讲究质量,而不会和你去凑合。和手擀面有讲究,面必须和的硬一点,和面时水得一点一点倒,不能一下倒的太多,那样和出来的面是“脱水面”,影响口感。平常,一斤面用3两水,如果是冬天,多加半两,也仅仅是半两,再多了面就有点软,擀起来是省劲,但放的放的面就软了,容易沾在一起,影响质量。
要在白天,侯彩莲从来不开灯。天天在这里,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还有,用一度电7毛钱,自己出来打工,是为了孩子们的前程,不是来享受。这里学校多,上学也方便,虽然不是在城市的中心,在太原的西山地区,那儿属于城乡的结合部,但比起他们那个国家级的贫困县,教育质量还是高出一大截。而且,他们那个村,现在连个小学校也没有,想让孩子读书还得翻山越岭走十几里路到乡里的学校去。
侯彩莲熟练地解开面袋的封口,提起五十斤重的袋子,把面往那个大塑料盆子里倒了五分之三,称了称,30斤多一点,于是,就把剩下的那20 斤倒进另一个塑料盆里。随后又打开另一个袋子,拿不锈钢盆挖了几下倒进一个空面袋里,她把那个面袋往电子秤上一放,10斤稍多一点。
侯彩莲把刚才称好的10斤面倒在那个盛有20斤面的塑料盆子里。因为一个盆子和不下60斤面,得分开两个地方和。水是自来水,现接,用多少接多少,接在白塑料桶里。60斤面,用18斤水,不能说分毫不差,基本上相差无几。就着灯光仔细看,就会发现,她家的白塑料桶外边上下画着4条线。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了,这些不同的刻度代表着不同
的重量。最下面的一条线代表12斤,是40斤面平时的用水,第二条线是14斤,是冬季的用水量;第三条线是18斤,60斤面平时的用水,那最后一条线是21 斤,是同样数量的面在冬季的用水量。这些数字的意思不仅仅局限于水的重量,它同时也体现出了侯彩莲的一种责任。
在昏黄的灯光下,侯彩莲左手将水瓢里的水往盆子里倒一点,然后用右手来来回回搅动盆里的面粉,隔一会儿,再倒一些,再搅一会儿,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把那一盆面粉变成一坨光溜溜的面团。
和好两个塑料盆里的60斤面后,侯彩莲把其中的一团放在了一个大铝盆里,坐在那里喘了口气,让面自己醒着,然后再往空着的两个塑料盆里倒面粉,因为她还得和60斤另外的面,这个面用的水就比手擀面多了,因为它是蒸花卷的面。不过也不能太多,什么东西也有一个度。她又称出20斤面,倒在一个塑料盆里,又把刚才口袋里剩的40斤面倒进另一个塑料盆里,从中取出10斤倒在那20斤里。把小不锈钢盆里的起子分别倒进两个塑料盆里,然后倒水,开始和面。等和好蒸花卷的面后,侯彩莲把盆子用笼布苫上,让面自己慢慢起着。
这时候,已经快7点了,侯彩莲把家里的灯关了。这里原本光线就差,乍没了灯还是漆黑一片。不过,过一会儿等人的眼睛适应了就好了。她出了门,来到女儿的床边,轻轻地推了一下女儿,低声说,快7点了。女儿揉了揉眼睛,嗯了一声。然后就起床,穿衣。而这时的侯彩莲早已回到基本属于她一个人的那个黑房间里。女儿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后,背起书包,自己拿一袋奶走了。临出门时小声说了声“拜拜”。女儿大了,懂事了,自己能干的事情绝不会去麻烦她。而她也渐渐习惯了,不是有意培养他们独立生活,而是因为她实在是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她。作为一个母亲,她和许多做母亲的人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听话懂事,学习优秀,身体健康,将来能上名牌大学,能找一份体面又赚钱的工作,活得比他们好。她和男人连小学也没念完,出来打工只能干力气活,挣辛苦钱,受苦不少,挣钱不多,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再走他们的路,希望他们比自己有出息,这也是自己出来打工的原因和目的。还有一点就是他们那地方太苦,太穷,属于全国有名的贫困县,土地不多,而且大都是坡地,靠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家里倒是分了几亩地,可靠那几亩地,收成好了,勉强可以糊口,收成不好,连肚子也填不饱,有一年天旱得厉害,连着几个月没下一滴雨,撒在地里的种子十有八九发不了芽,少数出了芽的也给滚烫的黄土烧死了。别说收成,连种子也贴了进去。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和男人离开了家,来到了省城,眨眼工夫就是十年。最初他们没有带孩子,就他们夫妻俩,孩子让爷爷奶奶带着。几年后,孩子该上学了,就把孩子们接来。最初,男人跟上人打零工,她在一个卖饭的摊子上帮忙。这些摊点服务的对象就是跑长途的大车司机。从下午4点干到第二天早上6点,一个月300元的工资。后来,她看到这里的许多上班族们没时间也不愿意自己做饭,早上买油条豆腐脑,中午买压好的面条,晚上买蒸好的馍馍。她心里琢磨,自己干不了别的,蒸个花卷擀个面条还行。还有一点,做这个没有多少成本,也没有多少风险。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量不回米来也丢不了口袋。于是,她就开始张罗。最初只是擀的买面条,因为是纯手工做的,买的人还不少,一天卖个二三十斤。有一天,她比平时多和了些面,想多赚点,没想老天不照顾,下开了雨,擀下的面没人买,自己家又吃不了多少,一夜之间,面就发了,只好蒸了花卷。可那么多花卷,自己也吃不了,她就拿出去卖。没想到,她的花卷卖得还挺快。从那天开始,她就上午卖手擀面,下午卖手工花卷。生意越
来越红火,由原来每天二三十斤逐步增加到现在的五六十斤。只是,她比原来忙了许多,一天到晚排得满满的,连个缝缝也没有。
听到外边有响动,侯彩莲到门口一瞭,原来是男人。男人一边提裤子一边穿鞋,嘴里嘟囔:忘记了让你叫我,今天还有个活儿,让早点去。侯彩莲说,那你再忙也得吃口饭。男人说,迟了,迟了,再耽搁人家以为咱不去了,又叫了别人。
现在找点干的也不容易,不像前几年。从去年开始,政府提出要搞城中村改造,太原市周边的农村都在嚷嚷着要集体搬迁,公家不让农民们再随便盖房,因为牵扯到拆迁时的赔偿。所以,活儿明显地少了许多。还有几个小区,有类似新闻媒体中报道的楼霸,小区业主们的活儿,不让外边的人来干。说什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男人且说且走了。侯彩莲看早先和的手擀面已经醒好,得开始擀了。擀面是个力气活,面越硬自然越费力气。一下一下,不知道得擀多少下,而且每下都得用够力气,偷懒一点也不行。最初那几天,侯彩莲的胳膊都肿了,黑夜睡着睡着就疼醒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适应了,用她的话讲,就是有了功夫。
60斤面,擀了10大卷。她检查了一下,看面扑少的,就往面上再撒一些,防止面与面之间粘连在一起。面扑用的是玉米面,而且是稍微粗一点的,不是图省钱,是为了好用。面擀好之后,她来到大家,坐在沙发上时,突然觉得有点饿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
她把昨天晚上的稀饭热了热,又把也是昨天剩的半碗焖面倒在稀饭里,从冰箱里取出咸菜碟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了起来。吃过饭,她把碗洗了,再把女儿和自己床上的被子叠了。草草收拾了一下家里,把女儿换下来的衣服卷起来,见男人搭在自行车衣架上的迷彩服(实际上是工作服)脏了,就取下来和女儿的衣服一块塞进了洗衣机。
这时候,她把擀好的面放在了一个长方形的袋子里,端出了外边,连同电子秤和两块木板一起搁在了电动三轮车厢里。看看手机的屏幕,10点15,就推着电动车出了家门。她把车子停在门口,然后将外间的门锁上。侯彩莲租的是农民自己盖的平房,没有暖气,没有煤气,没有卫生间。她家住的房子是那排平房最东边的一间,房东在房子的门口又搭了一间东西方向的房子,把原来的门子包在了里边。这间房子有十四五平米,他们在地下垒了个灶台,灶台旁边堆放着一个个蛇皮袋,里边装的都是炭块。
侯彩莲要去的地方离她的住处不远,开电动三轮车也就十来八分的工夫。那儿是西山地区最长也最繁华的一条街,这条街足足有一里来长,像一个中等规模的镇子。街的两端连接着大道,中间是个十字,两边有六七个居民小区。临街是一间间门面房,都是做买卖的。光粮店就有四五处,花圈店还有五六个,棋牌馆少说也有六七家,不过没有一家歌厅,不是没人敢开和想开,据说是上面不允许。
街上还有卖油条豆腐脑、包子馅儿饼、莜面栲栳栳、牛肉拉面、麻辣烫米线、刀削面、打卤面、羊蝎子火锅、怪味鸡、山东煎饼、鲜肉锅盔的……
所以,侯彩莲在这条街上做生意首先是选对了地方。
侯彩莲卖东西的地方就在十字路口的交界处。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卖手擀面和手工花卷不在同一个地方。上午卖手擀面在十字路口的西端,下午卖手工花卷就挪到了十字路口的东端。不过,这些年人们都已经熟知了这些,上午10:30,下午6:30,一般情况侯彩莲在这个时间就会准时来到这里。今天,侯彩莲和往常一样,准时来到十字路口的西侧。她停好电动车,开始做准备工作。首先是给电动车打眼石,这个简单,找块半头砖在车轱辘下一放就可以了。在打眼的同时,把那块贴着“手擀面”三个红字的木板立在
车旁。接下来是把车厢里放的两块六七寸宽长度与车筐相等的木板横担在车筐上,然后再去附近的粮油店里取出那块一米多长一寸来厚的大案板搁在刚才放好的木板上。然后取出一大一小两卷白色的塑料袋,把电子秤摆好。今天,据天气预告有阵雨,侯彩莲就在电动车的一侧绑了根铁管,把车厢里带的红色遮阳伞撑开插在那根铁管上。然后从车厢里取出擀下的面卷儿,展开平放在案板上。因为原来的面片有点厚,就用擀面杖再擀几下,这才开始给来买手擀面的人切面。对了,侯彩莲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一般卖东西的人是直接收钱,而侯彩莲却是让顾客自己放钱,自己找钱。这是出于卫生方面的考虑。
等候彩莲这些准备工作一切就绪时,买面的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来的人大都是老顾客,知道侯彩莲的规矩。他们先是告诉侯彩莲自己买多少钱的面,买什么样的面,并让侯彩莲看了他们手中钱的数量,就把钱投入侯彩莲放钱的木头匣子里,如果钱的面值超过了要花的数量,买面的人就会自觉地从那个匣子里取出应取的钱数。而这个时候的侯彩莲目不斜视,只顾埋头切面,从来也不看他们,任凭他们自己去放去拿。她对这些来买她面的人深信不疑,相信他们不会做那些损人利己的事情。人们一般买两种面,一种是焖面用的面,这种面要切得细一些,一块钱的面大约要切40下;而用来煮面条的面,一块钱的面切26下就差不多了。也有的人让切成菱形的,还有不用切买了大块面自己回去切的,不过,这些都是少数。按今天的60斤面来计算,加上18斤的水,总共为78斤,现在每斤面的卖价是2.2元,全部卖完为171.6元,再按每元钱切33下(焖面与面条各半),侯彩莲要切5662下,以每秒切2下计,需用时2831秒,为47分钟。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计算,事实上,侯彩莲每次切面之前,还得把原来厚一点的面再进行二次加工,而切完一个人的面,把面装到塑料袋里,再撒些面扑,抖一抖,防止粘连。这些都需要时间。还有,来买面的人有时一来好几个,在那儿等着,当然也有空档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侯彩莲在12点半之前就卖完了,如果这个时候还卖不完,侯彩莲也得走,因为她还得回去给上初二的女儿做午饭。这一条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侯彩莲匆匆忙忙回家,着着急急做饭。做饭中间,女儿就回来了。等做好了饭,男人在了就一起吃,男人如果到外边干活回不来,她们母女俩就自己吃。午饭几乎顿顿是面。为什么,一来山西人喜欢吃面,二来吃面也比较简单,打点卤炒点西红柿一浇,呼噜呼噜一吃,就行了。不像大米,没有菜无法下咽。她见过人家南方人,每天碟子盘子摆一桌子,最少也是四菜一汤,麻烦得很,别说炒菜,就是盘盘碟碟也得多洗几个。还有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侯彩莲是卖面的,每天要卖几十斤面,哪儿还差自己吃的一点。
吃饭的中间,侯彩莲还有一项工作,就是生火。为下午蒸花卷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
蒸花卷是在一进门的那间后来接出来的房子里。灶台紧靠东边的墙,垒在地的中间位置。灶台的后边竖着一根铁皮管子,作为烟筒。灶台的左边垛着几十个蛇皮袋,里边装的都是炭块。用来做饭蒸花卷。别看今年的煤炭市场不怎么景气,可他们做饭用的块煤却没有降价,一袋还是28元。这一袋炭,如果夹杂上部分木柴,能用4天,如果光烧炭,3天就得一袋。柴是在外边干活的男人顺便拾回来的,当然,干的须是装修之类的活儿。可能于今年太原的城中村改造有关,农村的房租都涨了不少。去年,他们住的这间房每月的租金是240元,今年就成了400元,涨价近70%。
一会儿,侯彩莲再次进入那个黑色的世界,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简单劳作。尽管没有文化,尽管来自偏僻的山区农村,侯彩莲也有属于自己的梦想。她的这些梦想往
往与儿女有关。不过,侯彩莲的这些梦想只能是在一天结束后的夜里,因为在白天,她没有时间考虑这些。
她把吃过饭的碗摞在一起,放进了锅里,等做晚饭时再洗它们。她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面对那60斤已经发了酵等待她去团弄的蒸花卷的面。
在走进那间房子之后,她看到的是每天一成不变的景观:两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那两团发了酵的面如两张扁平的圆脸,等待她去抚摸,去揉搓,去美容,最后把它们变成一朵朵白色的漂亮的绽放的花儿。这个过程其实是一个美好的过程,一个浴火重生的过程,一个类似于凤凰涅槃的过程。对于她来讲,这件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枯燥无味的事情,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与她的生活密不可分,她已经离不开它们,它们成了她的工作,成了她的希望,成了她主要的经济来源。至少目前是如此。
侯彩莲挽起袖子,又开始了那简单的重复劳动。其实,蒸个花卷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这件事情不是谁也会做谁也能够做好的。它需要一定的技术,一定的经验,更需要不断地实践。首先是和面。它与和手擀面不同,和面时要放起子,然后让面发酵。发酵也有讲究。时间短了不行,蒸出来的食品是“死”的,时间太长了也不行,蒸出来的食品有酵子味。等面发了酵,要往面里放碱。这碱放少了,蒸出来的花卷发酸,难吃,放多了,面的颜色发黄,吃到口中有一股碱味。碱有两种放法,一是放碱面,直接把干碱撒在发了酵的面里,揉匀;二是把碱面用热水化开,倒入发了酵的面里,再揉。前一种办法省事,但它适合蒸少量的面,多了不容易揉匀,弄不好蒸出来的食品上有碱面不匀的斑点。吃起来倒无妨大碍,最关键的是难看。有如白腾腾的粉脸上冒出一个个黑色的斑点,有碍观瞻。侯彩莲采用的是后一种。虽然是农民出身,在家里经常蒸馍馍花卷,但一次只有几斤,与几十斤不同。像写字一样,别看你每天写字,要是冷不丁让你写个大字,几尺大的字,还真不好掌握。刚开始,侯彩莲怕碱放的不合适,就在筷子上缠点面,用火烤,然后取出来看碱上的是否合适。不过,时间久了,日积月累,她就有了经验,就能得心应手,运筹帷幄。现在,和多少面,用多少碱,她胸有成竹,闭着眼睛也弄不错。
常言道,十年的媳妇熬成婆。整整十年了,现在的侯彩莲真的修炼成为名副其实的婆了。
揉面的工作是在案板上进行的。揉面时,除了加碱水,一般情况还得掺一些面,因为面起了之后往往会变得比原来的要稀一些。把面揉好之后,软硬适中,再把它搓成胳膊粗细的“绳子”,拿刀根据自己的需要剁成一截一截。这里为啥不说切,切和剁其实都是用刀一下一下截,但这里的剁在速度上要比切更快一些。这时,侯彩莲左手抓起一截面,右手熟练地把面拽成一条,然后用食指飞快地转一个圈儿,眨眼工夫,一个花卷就成了,就被轻轻地放在了早就准备好的笼屉里。摆花卷时,由外向里,转着圈儿,一个一个,中间留有一定的空隙,直到摆满为止。一笼能摆40个。
摆满以后,侯彩莲就端着笼来到外边的蒸房里,等锅里的水开了,就把笼放上去,盖上盖子,然后马不停蹄地返回那间黑屋子里,继续揉面,切面,捏花卷,往笼屉里摆。这个过程一般在七八分钟,而蒸一笼花卷的时间在十四五分钟,侯彩莲外边的蒸笼共3层,等她把第三笼捏好的花卷放在锅上时,最下边放的第一笼里的花卷正好熟了,侯彩莲就把熟了的那一笼端下来,一个一个取出来搁到已经准备好的竹筐里。等回去捏好一笼再端出来时,第二笼又熟了。如此循环往复,一笼接一笼,一直把那60斤面团变成了780多朵白色的花儿。
这样的工作前前后后一共需要近3个小时,包括中间要添水,捅火,加炭等。这时候也就临近下午的6点了。6:15,侯彩莲骑着她的三轮摩托车准时出发,在6:30前来到那条街的十字路口。她在路口东面的交叉口停下,把车倒回来,打好眼石。这时,立在车旁的是另一块木板,上写:手工花卷。侯彩莲的人缘不错,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都有人帮忙。不是推车,就是拿装花卷的塑料袋。侯彩莲把塑料袋挂在车的一侧,把两个筐子摆好,揭开苫在上面的白布。那白腾腾的花卷一个个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买花卷的人们这时候如约而至,他们大都是老主顾,或曰回头客。你三块,他五块,你要一般的,他买带葱的,两筐花卷,也就是一个来小时的工夫。她根据买主买的数量,多的用大袋子,少的用小袋子。在拿花卷时,侯彩莲双手把塑料袋撑开,压在花卷上,然后把花卷连同塑料袋一起翻过来,如果买的数量少,在六个之内,在压袋子的时候就已经数好,要是数量多的话,缺几个等翻过袋子后再用筷子一个个夹起来添足。这时,侯彩莲双手捉住塑料袋的带子,手指来回一交叉,就打好了扣,递给买主。与上午的面条相比,花卷是蒸起来麻烦,卖起来痛快。卖完花卷后,侯彩莲麻利地收拾好东西,骑上她的车子,风风火火走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天如此。从早上4点多到晚上10点,她如同一只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一刻不停地转动。现在,她得回去做饭,女儿要下学,男人也快回家了。即使他们在家,她也不让他们做饭、干活。她觉得这些是她的分内之事,是她责无旁贷的工作。即使女儿做完了作业,她宁可让她多躺躺,哪怕看会电视,也不让她插手这些家务。女儿是学生,她的任务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学习才是她的本分,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其他。至于男人,他是全家的顶梁柱,是她的依靠,凡是她能干的,决不让男人动一下。男人每天干的是力气活,必须吃好喝好休息好。即使一天没有干的,男人也不应该干女人干的活儿。男人就是男人,男人干的是大事,要是成天洗锅做饭收拾家,那还要女人干什么?她最看不起那些成天描眉画鬓或者打麻将扭秧歌却让男人来做饭来伺候自己的女人。她说她们那是不守妇道!
今天因为有两个大买主,分别买了10元和15元的,让她比平日又节省了些许时间。侯彩莲就不像往日那样的紧张,就有了东张西望的机会。其实,这条街除了人多就是人多,平常,可以用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来形容。前几天,因为上面的领导要来检查,原来摆在人行道下面的东西全部给搬到上面,并且还有人提着油漆桶,用刷子在路牙上画了黄色的线条。各种车辆也不准停在路边。那几天,路明显地宽了许多,人也显得少了许多。不过,这种情况仅仅维持了三天,这里便涛声依旧。
侯彩莲没有看路上的行人,她把目光定格在近在咫尺的市场。这是一个正在兴建的购物中心,去年春天剪的彩,当时,剪彩的领导在台上向人们承诺,年底完工,给大家一个优雅整洁的购物环境。可时间过去了一年半,购物中心除了两个月前竖起来的钢结构架,就是两个高高耸起的塔吊。据说,开发商计画想借盖购物中心的名义,在这个地方盖一幢30多层的家属住宅楼。结果,因为上面不批,一直拖了好长时间,最后实在拖不下去了,只好在高层住宅的基础上盖开了购物中心。
侯彩莲不喜欢这个购物中心,也不希望它早日建成,最好永远也不要建。她心里非常清楚,这个购物中心的建成投入使用之日,或许就是她的失业之时。据说购物中心西边是个五层,东边要盖七层(包括一层的地下停车场),购物中心与楼房相反,越低越值钱,听说每间的价格在20多万。像侯彩莲这样的情况,地理位置好的地方价格高,买不起,3层、4层相对要便宜一点,但现在的人都学
的懒了,一步也不想多走,买主上去的肯定少,影响生意,闹不好连上缴的费用也挣不够。当初,她选择做这个的时候就是考虑到投资少,风险小,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挣的就是几个辛苦钱。
这些年,靠自己和丈夫的辛苦,他们也积攒了几万块钱。只是,这些血汗钱,别说在市中心,就在这离城几十里远的地方,这几万块钱,也就能买个卫生间。因此,想在这里长期待下去,还得吃苦吃苦再吃苦,节省节省再节省,努力努力再努力。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健健康康的身体,对于他们来讲,身体是最大的本钱。她认识的一个老乡,发誓要改变自己的身份,变成城里人,找城里的姑娘做老婆。他没明没夜辛辛苦苦打了十来年的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十几万准备买套二手房,结果那对象不依,说没有新楼房就跟他拜拜。可他攒的那点钱刚刚够首付。但为了对象,他决定当房奴。就在他做了这个决定的第二天,干活时从三层楼上掉了下来,头也破了,腿也折了,腰也坏了,当时就晕了过去。工友们把他抬到医院,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在医院里住了半年时间后,用准备交首付的钱,保住了一条命。他哭着对抢救他的大夫说,你们这不是救我是害我,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干啥,就是比死人多出的一口气,还不如当初让我死了,省得连累家人!
他们家里的几万块钱一大半是她卖手擀面和花卷挣下的。具体怎么挣的,一天能挣多少,侯彩莲肯定没有详细算计过,她一天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连个缝儿也不留,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因此,这项工作只好由我来代办了。
我们一项一项来计算。首先,从手擀面来着手,看卖一斤面的利润是多少。
一斤面加上3两水,为1.3斤。冬天为3.5两水,为1.35斤。冬天按一年(300天)三分之一的时间计,就是100天。这个公式应为:(1.3斤×200+1.35斤×100)÷300=1.3167斤
这个1.3167斤就是一斤加了水的面。按一年出300天摊计,300天合43个星期。为什么要算几个星期呢?前面讲过,每个星期里的周六、日与周一到周五不同。
先看看一个星期手擀面的数量。
60斤× 5 + 40斤× 2 = 380斤
380斤× 1.3167 = 500斤
2元(卖价)× 500斤= 1000元
1000元× 43(星期)= 43000元
以上的43000元就是手擀面的毛收入,须减去面的成本。一般面粉,一市斤为1.7元。那么:
43000元-(1.7元×380×43)
= 4000元- 27778 元= 12222元
这就是手擀面的纯收入。
再算算手工花卷。花卷用的面粉与手擀面的分量相同,为380斤,不同的是,手擀面是按斤卖,所以要把掺入的水的分量也要加进去,而花卷是按个儿计,即一斤面能蒸几个。这样,计算起来就简单了许多。根据我的观察,侯彩莲的一斤面可蒸13个花卷。
13×380÷4(每元4个)= 1235元
1235元×43 = 51105元
53105元是手工花卷的毛收入,须减去买面粉钱以及燃料费,也就是买炭的钱。就按4天一袋炭计算,每天的燃料费当在7元,按300天算,燃料费为2100元。购买面粉的费用同手擀面一样,为27778元,这两项加在一起共29878元。
53105元-29878元= 21427元
由此看来,手工花卷的利润高于手擀面。
手擀面的利润12222元加上手工花卷的利润29878元,总共为42100元。这就是侯彩莲全年的收入。当然,这个收入不一定精确,因为这里面没有包括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侯彩莲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瞅了正在建设的购物中心一眼,决定离开这里。家里还有一摊事情等着她干哩。中午吃了饭的碗和锅还没洗,乱七八糟的家还没来得及拾掇拾掇,女儿和男人干活替换下来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堆着……
路上,侯彩莲接到了男人的电话。男人说,你猜我刚才干甚去了?她说,不知道。男人说,你猜。她说,我没心思猜。购物中心建成了,咱的买卖也许就做不成了。人家肯定要让做买卖的都进购物中心里,要不花那么多钱盖起来的房子不就成了空房?咱和人家别人不一样,挣的就是几个辛苦费,能买起人家的商铺?就是借上贷上买下,到时候挣不下了拿甚还人家?
男人说,你想的太多了。老人们有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现在就愁开了这个,就不怕把头发愁成了白的?
侯彩莲说,你以为我喜欢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给咱想个好办法我就不愁了。
男人在电话那头说,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我看了一辆面包车。
侯彩莲问,看面包车做甚?
买。男人在那边说得十分轻松。
买下谁开?侯彩莲问。
我开,你学会了你也可以开,咱们的儿子闺女都能开。
男人的话把她说得愣住了。她蓦地记起,男人几年前就考取了驾驶证。那得多少钱?她问。
满打满算下来五万多。不说了,咱们回家好好合计合计。咱们总不能一辈子就给人捣墙扛水泥背沙子擀面条蒸花卷吧。
她吃不准男人是不是跟她开玩笑。男人天生乐观,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愁,往楼上扛一天水泥沙子回来灰头土脸,照样也是嘻嘻哈哈,好像旅游归来。她说他是没心没肺,他也不恼,解释道,你就是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能管啥用,能愁出一个钢镚来?愁出毛病来还得花钱住医院。也许是男人刚才的情绪感染了侯彩莲,和男人通过电话后,她的心情竟然好了许多。路过小卖部,她破天荒地给男人买了一盒长白山。男人平时抽的都是一盒5块钱的烟,就这,她还嫌贵,想让男人戒掉。她把长白山烟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重新上了车子。她觉得这几年自己太抠门了,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别说做什么美容了,就是面霜也很少抹。在她看来,一天到晚不是和面切面,就是揉面蒸花卷,连上厕所也得紧走几步,哪有那些闲工夫打扮,也没有那个心情。其实,她才三十几岁的人,在城市,这个年龄的女人正是需要打扮需要包装的年龄。现在仔细想想,这些年,两个孩子上学的花费少了,上面有文件,说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学校不再收择校费(他们没有城市户口),学费,只收学杂费,两个人用不了过去一个人的钱。因此,家里便有了些积蓄,自己的确也该打扮打扮了。还有,她现在觉得自己应该改变过去的想法,不能太自卑,更不能让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常言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还没有试,就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行呢?
她突然想到了钉子和木板。她觉得,城市好像一块质地坚硬的木板,要想在这里扎根,她必须变成一枚锐利的钉子,在生活这把锤子的重击之下,把自己牢牢地嵌到木头里面。否则,永远是水上的一叶浮萍。
皇甫琪,1950 年生,山西原平人。出版有小说集《寻找那半个圆》《雪儿》,长篇小说《龙宫》。近年来开始涉足纪实文学创作,在《当代》《中国作家·纪实》《纪实中国》《山西文学》等期刊发表纪实文学作品二十余万字。曾获第四届、第六届全国煤矿乌金文学奖,2010—2012 年度赵树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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