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旧事四题
2016-12-08胡烟
胡 烟
半岛旧事四题
胡烟
石头记
将军石和钓鱼台,说白了,是两块石头。半岛的标志,就是这两块石头。小时候并不懂得这些,半岛搬迁之后,离远了看,我才意识到。翻开早先年出的史志和画册,半岛的代表图像,始终就是将军石,海水里站着,或是早晨迎着太阳,或是傍晚逆着光。脚底下波光粼粼的,像是站在金子里。还有在将军石一旁若隐若现的钓鱼台,涨潮时,他在水底下,退潮时,他露出海平面,脸朝上。
遗憾的是,我竟然从来没有摸过这两块石头,甚至没有近距离感受过他们。他们都在深水里,如果我漫步过去,海水一定会没过我的脖子,但这也不能成为我从来没触摸过他们的理由。我可以选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乘着小马力的渔船,到将军石的脚底下,哪怕不下船,只是伸手摸一摸他的脚脖子,试试他是冰凉的还是温热的。然后到平滑的钓鱼台上坐一坐,戴个斗笠,装成姜太公的样子,哪怕只坐一小会儿,那样,我会更有资格讲述半岛。可现在,这成为我的一个想象和假设。此刻,我在大雪纷飞的北京,守着书桌暖气和一盏茶,远远回忆着他们的轮廓。
半岛全名屺㟂岛,是“寄母”的同音异字。相传元末胡大海起义前,把老母亲寄放在岛上,半岛由此得名。半岛三面环海,一面靠山,登上灯塔山往北望,波涛汹涌的海水里,兀立一座高30多米、围径6米多的巨大石柱,样子好像一个披甲大将军,威武雄壮,这就是被称为“半岛奇胜”的将军石。相传古时候有一员大将,率兵抵御外寇入侵,因寡不敌众,且战且退至半岛,敌军将半岛围了个水泄不通。将军见退路已绝,决心背水一战,最后只剩下一人一骑。于是他涉水登上此石,开弓放箭。将军威武不屈的浩然正气感动了海中的神仙,海神作法,使石头徐徐升起,托着将军入云升天。礁石化作将军身形,永远耸立海中。
这故事只是一个并不怎么离奇的传说。年龄稍大,按说心智越来越成熟,然而我却越来越相信传说里的故事是真有其事。礁石升高,将人托入云端,该有多么浪漫呢?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升天,在云端往下望着,是非凡尘都远了,目光却永远注视着半岛。该有多凄美?老人都说,海啸和台风都不来半岛,真有将军坐镇守着。
将军石旁边的钓鱼台是一块平顶巨型礁石,30余米见方,可容纳二三十人同时垂钓,远看像一艘方舟漂泊海上。登上过钓鱼台的人都会发出感叹,钓鱼台的奇妙在于礁石内外两重天,其内侧水深不过人膝,外侧却是万丈深渊。
这两块石头都在北海,北海海水清澈透底,里面多暗礁,不少赶海的人在水底下摸海参。我只在浅水,观察着长在黑礁石缝里的海葵,用手触触他们黄绿色的须子,一个缩起来,又去摸另一个。它们跟向日葵长得可真像啊,怪不得叫海葵。果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那该有多神奇?海茄子,海辣椒,海瓜子,都有。那海里的人长什么样儿?美人鱼我可是从没见过的……我小时候只对这些感兴趣,而将军石和钓鱼台,他们太大了,太远了,太坚硬了。现在想着,说不定半岛的密码,就在这两块石头里。摸了他们,无论走到哪儿,身上就永远带着半岛的灵气。
还有东山上的一块石头,也是个有灵气的。
那天晌午,船来得早。海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忙着收拾网,不急不慌,聊着闲天儿,挑拣着小鱼小虾,拾掇着网丝上挂着的海菠菜。突然东山上就响起了爆炸。平地一声雷,所有人都惊了。有人放下手里的网,往东边去打听,才知道这是东山被炸了,炸开了花。自己的山,多少年了,如今炸了,叫人心疼。心疼却也没办法,菜市场的宣传栏里早就贴出了告示,要搞开发。拾掇网的百十号人群,一下子没了话。炸下的土石,大铲车运送着往海里填。那以后,这爆炸声经常响起来,轰隆隆的,震得玻璃跟着摇晃。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再也没人去打听。
2002年,半岛开始了开发改造,阵势强猛。复杂的工程,简单得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挖山填海。老人们背地里忌讳着。奶奶跟我唠叨过好几回,半夜里常常听见有女人嘤嘤地哭,是不是东山上的精怪呢,安稳了那么多年,如今山炸了,没了去处?我说,哪有什么精怪呢?狐狸、獾、黄鼠狼子早就叫人赶跑了。奶奶说,兴许藏着呢,它们要想躲着你,你是看不见的。
真的有人看不见的东西。东山上炸下一块大石头,黄褐色的,约摸着有一吨重,外表并没什么两样,可怎么也抬不走。比它大的石头都挪走了,就它特殊。几十个人去挪,挪不动,大铲车铲,它也不动窝。真成了一件怪事。眼看着东山夷平了,它还在那孤零零地站着。
2004年,半岛住户搬迁。大队书记带着一帮人马烧香烧纸磕头,终于挪动了那块大石头。老人说,这石头是块灵石,万不能用来填海,便连它一起搬到了新村,立在了灵堂的门口。石头底下竖了专门的大理石碑座,碑座上刻有《东山灵石记》,记录着这块石头的来历。有这块石头在,叫我们感觉,东山还在。
我第一次对将军石产生感情,也是在半岛搬迁之后。那时,挖山填海的工程进行着,半岛是封锁的。挨家挨户分了新楼房,只管高兴地住吧。半岛的样子,在人心里荒凉了,而我偏要去看。我跟我妈两个绕着北山走,昔日平整的海滨游乐场荒草遍地,山里的土石填了海,已经不见了浅水的礁石。海葵,海菠菜,滚蛎,都不知了去向。往西边望,山尽头的灯塔还在,稍近处的将军石也还在,只是已经上了岸。土石将他填上了岸。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我的心像被重击了一下。而他旁边的钓鱼台,也成了土里的一块普通石头,不再显眼。
上了岸的将军石,没了威武的气势,离开海水有节奏的拍打,被风吹成了土黄。那样子,像是搁浅了的渔船,年久失修,叫人遗弃了。是半岛人遗弃了他么?将军石的命运,也像是半岛人命运的隐喻。搬迁之后的半岛人,没了那片海滩,只剩下一个水泥码头,赶海的人丢了饭碗,贝壳沙滩都成了记忆。没事谁也不愿意到海边溜达,只窝在楼房的阳台上,像将军石一样的,施展不开手脚。
据说,搞开发的人几次想把将军石炸开,叫懂风水的先生给拦住了。这将军石像是定
海神针,炸了他,可要倒大霉。于是将军石保留了下来。不同的是,他站在黄土堆里,现在靠近他,不用再坐船。而钓鱼台,仍旧相依为命地守着将军石,离开了水,这块石头也成了普普通通。
前两天回半岛,缠着我爸给我讲半岛的旧事,我爸一边喝着浓茶,一边搜肠刮肚地给我讲。旧事,不是故事。故事像是编的,可旧事,是实打实的。感觉日子虽然一天天往前,可旧事,就像东山上那块灵石一样的,不挪窝。也像是将军石和钓鱼台一样的,没跟着我们搬迁,而是留在半岛了。这些旧事,也都是有灵气的。
赶海
早先年,去往北海赶海的人不多。北海路远,背着村子,过一个大上坡,还有三里多地。赶海最好的时候是冬天,冬天风大,风一落脚,海里的好东西就上了岸。冬天的凌晨,迎着北风往北走,不是件轻松事。一路上没个遮挡,戴着狗皮帽子都能叫风吹掉耳朵。可偏偏有人扛得住这个冷,一天不落地去赶海。
按年代推算,这俩人估计比我太爷爷还老。不知名字,尚且叫做胡甲和胡乙。
赶海要赶早,谁去得早,谁就能捡着好东西。渔船靠岸都在南海,北海的沙滩干净,没杂物。漂上来的,都是雪白的牡蛎、黑塑料球、搁浅的大鱼等“干货”。去晚了,就只能捡前边人的“漏”了。收成差了不少。
胡甲每天凌晨五点到海滩的时候,都能看见一排顺溜溜的脚印子,沿着沙滩,一直往远处延伸。不用猜,那是胡乙的。往前追,就能看见胡乙背着沉甸甸的麻袋,里头装满了好东西,肩头上还扛着三四个黑塑料球。胡乙把麻袋捂得严严实实,不叫胡甲看。胡甲只能眼馋着,口水往肚子里咽。
胡甲盘算着,都是一样的出力,却叫胡乙给占了风头。他心里暗暗较上了一股劲。
这问题倒也好解决。这天早上,胡甲四点半就到了海滩,比往常早了半个钟头,想跑到胡乙的头里。不为别的,就为争这口气。可到了海滩一看,胡乙的脚印子还是一长串,在海滩上摆着。走了将近一里地的海滩,啥也没捡着。再往前走,见胡乙已经背着一麻袋的东西往回返了。两人打了个照面,心照不宣。胡甲的嫉妒像一把火,胡乙见面就溜边躲着他,怕叫那眼神儿烧着自己。一个多钟头,胡甲只赶了几个毛蛤蜊回家,他老婆埋怨他,费那么大劲,挨着冻,收成这么寒酸,还不够工夫钱。
接下来的三天,胡甲每天提前半个钟头到海滩,照例看见的是胡乙的脚印,没有一次他能跑到胡乙的前头。真是邪了门。倘若胡乙能感冒生个病,胡甲也能独占这片海滩,可胡乙的身子板比墙还结实,两脚踱在沙滩上,吭哧吭哧地有力气,多大的风挡也不住他赶海。
胡甲真不信这个邪。那天,胡甲凌晨三点到海滩的时候,终于没见着胡乙的脚印。他憋着的一股子劲儿,终于给自己松了绑。海水几近结冰,海浪在冰壳子底下微微涌动着,风刺骨。他心里高兴得暖煦煦的,一点感觉不到北风的冷,大步流星开始了他的赶海。他要独占这片海,把昨天夜里大北风刮上来的东西全都收走,丝毫不留给胡乙。
刚走了不到50米,胡甲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近两米长,笔直地躺在那里。他激动起来,以经验判断,兴许是条搁了浅被冻僵的鲨鱼。鲨鱼可是好东西,鲨鱼肉炖着吃虽然腥气重,可半岛有一种特殊的吃法。把鲨鱼剥了皮,拿盐腌上,挂在房檐底下晒,晒得半干,切成小方块,一小条一小条的,黄里透着亮。裹上薄薄的一层淀粉,油炸着吃。半干的鲨鱼肉,嚼起来很有咬劲儿,微
微的咸,又沾了油,只剩下香,一点腥气都没有。这是半岛出了名的下酒菜。平时舍不得吃,直到正月里才拿出来。这炸好的鲨鱼条,又或者跟白菜粉条炖在一起,做成烩菜,就着它,能吃下一斤一个的大馍馍。眼下正值年根底下了,这冻僵的鲨鱼横躺在沙滩上,岂不是给胡甲家送年货来了!
胡甲正高兴着,上前拿手一拨拉,不对劲,不像是鲨鱼。蹲下去一瞅,倒吸一口凉气,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一具男尸。裹着黑衣服,已经冻僵了,脸上的五官已经叫大鱼给咬了去,或者让石头礁给磨得,只剩下骷髅骨。
赶海的人胆子壮,赶上什么的都有。渔民打渔,渔网上捞着尸体的也不算少见,甚至有时捞上的尸体只是半截,上半截或者下半截。那是大货轮上的船员,叫船尾的轮摆给切了,把人截成了两段。这人的尸体在海里,跟鱼虾的尸体并没什么两样。所以,胡甲对尸体是并不怎么害怕的。
虽然不害怕,但毕竟是有几分晦气。自己好容易跑在头里,却赶上这么个东西。这东西在海里漂了多少日子了?偏偏叫自己给碰上了,真是倒霉到了家。他想着,胡乙一会儿经过的时候,也该叫他沾沾这晦气。想到这里,他又盘算着导演一场好戏。
胡甲在沙滩上挖了个坑,把这尸体扛着竖了起来,脚埋进半截的坑里。这尸体冻得僵,便稳稳地站住了。他自己靠在尸体的脚边上,吧嗒吧嗒抽上了烟。不大一会儿工夫,打老远,他看见胡乙过来了,便躲到了男尸后头,把手里抽了半截的烟头夹在男尸手里。
胡乙老远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面朝着海,手里抽着烟,一闪一闪地有亮光。不用问,肯定是胡甲错不了。他凑近了喊:“行啊,今天跑到我头里去了。”胡甲猫在尸体后头,应和着:“是啊,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借个火吧。”“来吧。”胡乙也不客气,就往男尸的脸上凑,这一凑不要紧,借着海水反的亮光,胡乙迎面就贴上了骷髅。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胡乙就昏了过去。
胡乙这一吓,吓得不轻,回到家就卧了床。凌晨三点,沙滩上站着具会说话会抽烟的尸体,冷不丁叫谁碰见了,估计都得吓掉了魂儿。
胡甲倒是捡了个大便宜,胡乙病倒了,这海滩再也没人跟他竞争,赶海不用早起,好东西都归了他一个人。他在心里偷偷乐,却不敢跟外人说。眼看着到了年根底下,胡甲天天满载而归,给家里攒足了一个正月的吃食。
过年了,挨家挨户拜年。胡甲过意不去,兜了个大圈子到了胡乙家里,看看他的病情,顺便拜个年。到了他家,只见胡乙硬朗的身子板瘪了一大圈,眼睛里的精气神儿像是要散了,只剩下半条命。他老婆也在一旁跟着抹泪儿,这年过得悲悲切切的。胡甲懊悔了,明白自己恶作剧搞过了头,便当面把这背后的猫腻一五一十地说给胡乙听了。
胡乙一听,当场就坐了起来。病好了大半。
出了正月十五,这年也算过完了,胡乙又能出门赶海了。他和胡甲商量好了,两人轮着赶海,单号胡甲,双号胡乙。经过这场惊吓,胡乙也算是悟出了点道理——赶海不能吃独食。
邢木匠
题目虽叫邢木匠,可这故事的主角,准确地说,并不是邢木匠,而是一条狗。旧时的狗,不讲品种,更没名字。半岛上,只有狼狗、大黄狗、小黑狗的大概分类。连人都填不饱肚子的年代,哪有狗受尊重的份儿?狗的命运只有一样,看门守家。
半岛家家养狗。打渔不比种地,船上的工具多,平日都堆在大院子里。叫谁顺手拿
走了个鱼筐子鱼篓子什么的,都不容易发现。院子里晒的咸鱼干儿,谁进去抓一把走了,也不稀奇。半岛家家户户晒咸鱼干,不至于互相偷,只是下坡来了卖鸭梨的,吆喝着,拿鸭梨换咸鱼干,三斤换一斤。咸鱼干有时院子里晒不开,就在街门口晒着,一条狗守着,就安全多了。不至于叫卖鸭梨的顺手牵羊了。狗在一旁守着咸鱼干,不仅防着卖鸭梨的,还可以防着猫。半岛到处都是偷腥的猫。
男人出了海,家里只剩下女人,更需要狗。
哪家也离不了狗。
胡本庆家有条通人性的狗。胡本庆家就在我家上坡,我家东墙外,过了育红班,也就是幼儿园,就是胡本庆家。印象里,他家是个大宅院,院里分了好几户,好几代人同住着。我没进去过,听我爸的描述,跟我见过的不差一二。经常有婆婆媳妇妯娌,在门口的大槐树底下织网,有缠梭子的,有剪铅锤的,有说有笑,很是热闹。
人多了是非也多。大户人家,容易出老扒灰的,也容易出家贼。胡本庆家就出了家贼。胡本庆是个暴脾气,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肉吃,真是吞了豹子胆。胡本庆家的东偏房没人住,当厢房使。胡本庆他老婆在早市上买了肉,就挂在厢房的正中间的肉钩子上,留着晌午吃。可到了晌午去取肉,肉钩子上却是空空如也。这下家里炸了锅。
胡本庆家有三个儿媳妇,老大老二都过门多年了,知根知底。只有这老三,刚嫁过来不到半年,不摸细底儿。丢肉的那天晌午,她刚回了娘家。把肉拿去接济她娘家了?那也该光明正大打声招呼呀,怎么能说拿就拿呢?她娘家是南山种苹果的,家里不富裕,小家小户的,有点小毛病倒在情理之中。可胡本庆眼里是容不得沙子,若真是她干的,这样的儿媳妇娶进门,不趁早调教,以后非搅得一家子不得安宁。
丢肉的事儿,很快传遍了胡本庆家的犄角旮旯。
一大家子吃饭的当口,两个一堆,三个一撮,私下里嘀嘀咕咕的,议论着偷肉的事儿。只有三儿媳妇,默默低头不作声。胡本庆心里有了谱,又没证据,不好逼问。念在她是初犯,只拿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瞪她,臊得她不敢抬头。
不料过了三天,又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儿。挂在肉钩子上的肉,不翼而飞。事情虽小,可胡本庆火大了,他们家四世同堂住了好几十年,这样的事儿还是头一回发生。还没等胡本庆发威,三儿媳妇就进了堂屋,支支吾吾地说,不是我,我没偷。主动找上门来,能相信么?一家人都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
只有一个人不怀疑她,那就是邢木匠。
邢木匠是胡本庆请来打家具的木匠。那个年代,家具没有卖现成的,打家具都是把木匠请进家,管吃管住,住上一阵子,随时交流,细细打磨,才能打出好家具。
邢木匠三十出头,老家也是南山的,跟三儿媳妇算是半个老乡。当木匠,光手巧还不行,还要不多话,才能在主顾家里待得安稳。邢木匠是个好活计,沉稳,平时话不多,这时候却忍不住想替三儿媳妇说话。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肉不是三儿媳妇偷的。这老三,亏就亏在嘴笨。山里姑娘朴实,能干活,嘴巴却不灵,有理也说不清。平时也不主动跟公婆亲近,不像另外两个儿媳妇会做表面功夫,这屎盆子自然扣到了她头上。
要想替三儿媳妇说话,就得有理有据。那以后,邢木匠最大的心思,不在打家具上了,倒转移到了破案上。他要能揪出家贼,就能理直气壮地替三儿媳妇洗这不白之冤。邢木匠对这一点,倒是很有信心。因为这贼偷肉,都防着自己家的人,不会避讳着邢木匠。木
匠是个外人,即使被他发现了,料想他也不一定爱管那闲事。
邢木匠一边干着木匠活,一边眼睛时不时往东厢房瞟。他盯得紧,一上午,没见一个人往东厢房去,连个人影都没有。晌午,那肉钩子上的肉又丢了。真是见了鬼。邢木匠仔细回想着,确实没有人。突然邢木匠想起来,那条灰狗,静静溜进门缝,又悄悄溜出来。对,只有它。邢木匠看着那条狗的时候,那条狗也看着他,似乎他们眼里有相同的内容。邢木匠心里有了谱。可那肉钩子挂得那么高,它是怎么够着的呢?
那天,灰狗又悄没声息地进了东厢房。邢木匠蹑手蹑脚地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只见那灰狗先是拿嘴巴挪动墙角的一张方桌,挪到了肉钩子底下。进而一跃,上了桌,前爪一抬,不费劲就将肉叼了下来。原地吃完了,它又跳下来。下来之后,不忘把方桌挪回原地。一切都在两分钟之内结束,简单流畅,悄无声息。
看得邢木匠目瞪口呆。怎么有这么聪明的狗?这狗真是通了人性。赶紧就去向胡本庆报告,别冤枉了三儿媳妇。本来胡本庆半信半疑,到了东厢房,看那方桌的桌脚,已经被狗嘴挪动时啃得不像样了,才破了这个谜。
胡本庆万万没想到,家贼竟然是个畜生,差点冤枉了好人,破坏了家里的和气。他这一大家子,可是和气了好几十年,差点毁在一条狗手里。他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铁锨,准备把灰狗往死里打。灰狗挨了两铁锨,一撒腿,跑了。两天三天,一个月过去了,再也没见踪影。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邢木匠的木匠活完工了。邢木匠拿了工钱,准备回老家了。那是个晌午,太阳晒得地皮发烫。邢木匠走到半岛的东山脚下,突然窜出一条狼,直冲着他的前胸扑过来,冲着脖子就咬。哪来的狼?邢木匠反应快,拿着干木匠活用的桖子,朝着狼横挡了过去。邢木匠手臂有劲头,一下撅得它老远。定睛一看,才反应过来,正是胡本庆家那条灰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狗眼里都是杀机,狗变成了狼。邢木匠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想着今天小命难保了。正在这个当口,碰上个东山底下拾柴的老爷子,邢木匠大呼小叫,向老爷子求救。俩人一起抡家伙,打跑了灰狗。
等着灰狗跑远了,邢木匠才回过神来,想想不寒而栗。再一看,旁边是个大深坑,刚好一人高,新挖的。看那蹄子印知道,是灰狗挖的。它算准了邢木匠经过的时间,挖了这么个坑,计画着把他咬死之后,就埋在这坑里。
邢木匠看懂了这个坑,直感觉头皮发麻,心里发冷,再也不敢一个人赶路。他左思右想,又回到了老东家,在炕头上跟胡本庆一五一十地讲了这遭遇。胡本庆也愣住了,没想到这灰狗这么通人性。胡本庆仁义,感慨着这灰狗虽然聪明,可这记仇的劲儿,总叫人心里冷,可惜了。不管怎么说,这灰狗也算家里的一口子,不能不管它。等到派人护送走了邢木匠,胡本庆来到了东山脚底下,拿了一块肉,嘴里喊着口号,把这灰狗唤回了家。他把灰狗当成了贵客,好生伺候着,每顿饭多给点肉腥。这灰狗受了感动,再也没偷肉吃。
大概是五六年以后,胡本庆得病死了,灰狗在棺材旁守着,油盐不进,没几日,也跟着走了。
黄鼠狼报仇
上世纪60年代前后,虽说我太爷爷家房子不算太吃紧,但时兴一大家子人住同一大院。太爷爷住堂屋,我爷爷奶奶带着四个
孩子住在东厢房,二爷爷一家住西厢房。一家子人磕磕碰碰、热热闹闹,又有一群孩子大呼小叫,这其中真是有说不完的故事。有细毛蒜皮的小故事,也有叫人能刻在心里的大故事。
我父亲清楚地记得,那是个秋天的下午,太爷爷家门口的干芦苇沙沙响,南来的海风里夹着凉。二爷爷很是得意,脚还没踏进院子门,音调先挑高了:“大侄子,快出来,二叔给你看个好东西!”父亲闻声而动。只见院子里,二爷爷扛着的锄头上挂着一个小兽,脑袋耷拉着。二爷爷将它卸在地上。不是兔子,不是松鼠,父亲没见过,不认得。它斜躺着,眼睛已经闭上了,嘴角挂着血。“黄鼠狼!” “还真叫你猜对了!这是只小崽子,二叔刚打的,留给你拿着耍。”说着二爷爷拍拍身上的土,进了屋。父亲好奇,拿手去拨拉,谁知那小东西突然睁开了眼,我父亲没防备,吓了一个趔趄,连忙叫起来:“二叔,它没死!”
二爷爷跑过来,拎起小黄鼠狼的尾巴,头朝下,哐哐哐往地上猛摔。经过这么两下子,那小东西彻底断了气,一动也不动了。
我父亲回忆说:“自从打死了那只小黄鼠狼,一家人的日子来了灾难。”
就在第二天,二奶奶新熬了一锅棒子面粥,大铁锅里滚沸的粥,刚盛出一碗来。二爷爷的小儿子,也就是我小堂叔,那年五岁,踮起脚尖刚好能够着锅台,端起饭碗,手一滑,一大碗滚烫的粥哗啦扣在自己的胸口上,“哇”一声放开了哭。二奶奶惊坏了,一揭孩子的薄秋衣,只见从脖子往下,连着前胸连着肚子,全烫没了皮,裸露着粉红色的肉。俗话说,“亲头生,惯老生。”小叔是我二奶奶的心头肉。二爷爷和二奶奶疼得揪心,抱着孩子哭了大半夜。
那年代,孩子多,大人忙着生计,孩子常常出点岔子,吃亏受罪都是难免,谁家孩子都有个小灾小难。那会儿的人命贱,不娇贵,发生了这事儿,也并不是什么要命的,家里也没多想,只盼着孩子的伤能早点好。
没成想,第三天,家里又出了个稀奇事儿。
那会儿没有煤气,烧开水是在院子里架了炉子,拿捡来的树根树枝当柴火。那天,水开了,太爷爷拎着暖瓶从堂屋里出来,灌水。谁能想到,太爷爷拎着那一壶烧开的水,哗哗往自己脚上倒。眼看着暖瓶站在地上,木塞子倒是拿下来了,可那开水就是一滴也没灌进去,全都浇在太爷爷脚背子上。直到开水浇得一滴不剩,太爷爷才扔开了水壶,开始叫苦。两只脚全烫开了花。
我父亲亲睹了这一幕,以为他爷爷是老糊涂了。但家里的大人都回过神儿来,准是受了什么邪气,闹了灾。二奶奶机灵,自然想到了小黄鼠狼,早就听说这东西有灵性,专门欺负老人和小孩儿,难不成是这东西闹的灾?
太爷爷家的院子大,面朝南,背面倚着一座土山,那山并不高,却是有草丛和野山枣。谁要上山,直走那条从东北角斜下来的小路。所以那小山上,人不常走。那天开后门拿柴火的时候,二奶奶瞥见,后山的山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条黄鼠狼,正脸对着后门,眯缝着眼睛,望着二奶奶。二奶奶心里明白,准是那小黄鼠狼他妈,寻仇来了。
这么一寻思,一家人回过味儿来,小叔和太爷爷的事儿,都是这黄鼠狼搞的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人迷了心窍。
二奶奶泼辣,见那黄鼠狼居然不怕人,也不羞臊,自己儿子挨烫的那股子气上来了,就敞开着后门骂,骂那黄鼠狼缺德,成了精,祸害人!你骂你的,那黄鼠狼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它显然是听懂了二奶奶的骂,却还是面不改色地端坐着。
第四天,一家人迎来了第三场灾难。
二奶奶抓的小猪,在猪圈里好好的,那天却蹦蹦跳跳不肯吃食。把它放出来,找懂兽医的人瞧瞧吧?它在院子里原地转圈,像是要追着自己的尾巴咬,嘴里哼哼唧唧,越转越欢实,越转越快,像是撒疯。转了几十圈,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死了。
那年代,抓一头小猪的钱,是一大家子两个月的口粮。小猪已经养了些日子,结实得很,招人喜欢。没病没灾的,突然就死了,真是飞来横祸。二奶奶那个心疼,就别提了。
一家人心里明镜似的,还是那黄鼠狼捣的鬼。一连三天,三场灾难,再这么下去,真是没活路了。黄鼠狼这账,要算到哪一天呢?难不成真要拿谁来偿命吗?真是叫人害了怕。
那个年代的人,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有一股子倔强,不服软。第二天,二奶奶从她娘家牵来了大黄狗。大黄狗有半个人高,年富力强,从南院蹿到北院,来回跳腾着,像是巡视,也像是发泄过剩的精力。
黄鼠狼最怕狗,有了这大黄狗,黄鼠狼的威力果然再也施展不开了。打开后门一瞧,山包上坐着的黄鼠狼,溜溜达达地走了。不知是已经报了仇解了气,还是回去盘算着秋后算账的事儿。
黄鼠狼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旧日子里,半岛的精怪故事很多。这其中的道道,纵使再有文化的人,也是说不清的。只在停电的时候,老人们翻箱倒柜似的把这些故事倒腾一遍,夜深了,月色凉了,听得人静悄悄的,每个人揣着一肚子神秘,满足地睡下了。这些年,半岛人多了,房子密了,树林子少了,黄鼠狼也少了,这些故事也都像烟灰似的,慢慢灭了,没了一点温度。
这些事,是父亲亲身经历。那一年,父亲只有十二岁。有了这个黄鼠狼寻仇的经历,作为渔民后代的父亲,虽然也是血性十足,但对于活物,始终保有一点恻隐之心。他常说,动物和人一样,有感情。人不能由着性子欺负它们。
小时候,我都记事了。那一年,北海沙滩上搁浅了一只大白鲸。半岛人大多只在电视里见过鲸鱼,不知怎么办。有胆子大、见多识广的人说,鲸鱼肉好吃,日本人常吃,味道美极了。一声令下,二十几号渔民找来卡车,把白鲸运到村口,当场切成几大块,摆在案子上卖肉,鲸鱼肉一块五一斤,比猪肉便宜好几倍。凡路过的渔民好奇,都割一块回家煮着吃,尝尝这鲸鱼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我父亲嘱咐我和我弟,谁也别靠前。
《动物世界》在半岛,家家爱看。父亲经常边看边发着感慨:“再凶猛的狮子老虎,都比不上人。人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我父亲说这话时,我感觉,他不像是一个渔民。
父亲打渔,经常把网上的小鱼小虾倒回海里,长大了再捞吧,太小了,卖不上好价钱。打了大鱼大螃蟹,父亲也给放了——长这么大,得多少日子呢?真不容易。在鱼群里保准也是个当官的。放你一马,回去接着当官吧。
父亲打渔打得顺风顺水。
胡烟,原名胡俊杰,1980年生,山东烟台人。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硕士。《人民铁道》报社副刊编辑。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山花》《山西文学》《神剑》等报刊。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作品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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