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学生诗歌的黄金时代——于坚访谈录
2016-12-08姜红伟
姜红伟 于 坚
中国大学生诗歌的黄金时代——于坚访谈录
姜红伟于坚
按:姜红伟是黑龙江省一个县级市的组织人事工作者,在工作之余,数十年致力于八十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的整理工作,创办有“八十年诗歌纪念馆”,可谓是中国1980年代诗歌的看守者、保管员,真让人感慨。作者完成百余篇对诗人和诗刊的采访录。从本期开始将陆续推出其中精彩篇章。
《视野》专栏,是一个开放性的文学批评、文学评论栏目,专门刊发文学批评与文学论评文章与访谈,欢迎赐稿。
访问者:姜红伟
受访人:于坚
问:首先,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自己的诗歌生涯以及您的创作成就?
答:我1970年前后开始写诗。因为那时候没有文学刊物,从未想到发表,只是通过手抄本在朋友之间流传。1980年我考入云南大学中文系,一些同学已经读过我的诗歌手抄本。我第一次在公开刊物发表作品是在《滇池》,编辑看到我发表在云南大学的学生刊物《犁》上面的作品,发表了一首,那是1980年冬。1983年获得《飞天》大学生诗歌奖,这是我获得的第一个诗歌奖。这时候也开始与韩东等诗人联系,共同创办了《他们》。1986年《诗刊》11期头条发表我的《尚义街6号》组诗。1989年我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诗六十首》。1992年我的朋友资助我出版了第二本诗集《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4年我获得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新诗奖头名。2000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蓝星诗库出版了《于坚的诗》。算起来,这大概是20世纪中国出版的最后几本新诗诗集之一,也许就是最后一本。2006年我出版了第六本诗集《只有大海苍茫如幕》获得鲁迅文学奖。第七本诗集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诗选《在漫长的旅途中》。2013年我的第8本诗集《彼何人斯》出版。10月作家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的一本诗选《我述说你所见》。同时我也出版了十多种散文集、随笔集以及诗学文集《还乡的可能性》(商务印书馆)。我同时也一直在搞摄影,从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我拍摄了数万张照片,也拍摄纪录片。我的摄影曾获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全球摄影大赛华夏典藏金框奖。纪录片《碧色车站》曾经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银狼奖单元。2011年我获得德国第十届感受世界亚非拉文学评选第一名。
问:有人说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大学
生诗歌的黄金时代,您认同这个观点吗?
答:是的。
问:请您简要介绍一下您投身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的“革命生涯” 。
答:我1982年开始在《飞天》大学生诗苑发表作品。1983年获得《飞天》大学生诗歌奖。
问:投身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您是如何积极参加并狂热表现的?
答:通过《飞天》,我与许多大学生诗人取得了联系。包括韩东,重庆大学的尚仲敏、燕晓冬等人。我与韩东创办了《他们》。尚仲敏、燕晓冬创办的《大学生诗报》当时在大学影响很大,他们在《大学生诗派宣言》里面称我为旗手。
问:当年,您创作的组诗《圭山组曲》曾经很受读者喜欢,能否谈谈这首诗的创作、发表过程?
答:《圭山组曲》是我第一次获奖的作品。写的是云南高原上土著的生活。今天所谓原生态的生活。歌颂大地是我早年诗歌的主题,也是一贯的主题。这来自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也有惠特曼、聂鲁达这些诗人的影响。
问:在20世纪80年代,甘肃的《飞天》文学月刊开办了一个诗歌栏目叫“大学生诗苑”,据我了解,这家刊物曾经几次发表您在大学时期创作的诗歌作品。请问,对这家曾经扶持您成长的刊物和编辑张书绅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答:《飞天》是八十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阵地,而且是最早的阵地。1982年前后,中国当代诗歌的现代潮在各个大学风起云涌,但大学生诗人们没有地方公开他们的作品,这时,《飞天》在编辑张书绅先生的主持下,开辟了《飞天》大学生诗苑。国内大学的大学生诗人纷纷在此专栏发表作品,这在当时是唯一可以集中发表他们诗歌的公开刊物。后来被批评家们称为“第三代诗歌”的许多重要诗人都在这个刊物发表了作品。《飞天》甚至促成了一种叫做“生活流”的诗歌流派。《飞天》以其远见卓识推动了当代诗歌的历史进程,这是历史不能忘记的。
我在大学时期开始在《飞天》发表诗歌,我那些一直被视为非诗的东西在公开刊物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飞天》的宽容使我真正感到,文化上铁板一块的时代在松动了。我第一次发表的组诗《圭山组曲》就获得了“飞天大学生诗歌奖”,50元奖金,我请云南大学银杏文学社的全体社员大吃了一顿。那个时代,《飞天》成为大学生诗歌的一个圣地。
我从未见过《飞天》默默无闻的诗歌编辑张书绅先生,但我一直记得他,想象着他。《飞天》在伟大的敦煌附近,那是一个神灵飞舞的地方。在我的写作道路上,在那样的时代,遇到这样一位编辑,我以为有如神助。我听说他的眼睛不大好使。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可以看见诗歌的人。
问:在大学期间,您参加或者创办过诗歌社团或文学社团吗?担任什么角色?参加或举办过哪些诗歌活动?
答:我在云南大学与同学创办了银杏文学社。我是第一任主编。第一期《银杏》是用白纸抄写出来,贴在学校的黑板上,前几期都是我一个人抄写、排版。
问:为什么要创办银杏文学社?
答:当时云南大学中文系才子云集,许多人做着作家梦。学生迫切需要文学社团来开展文学上的活动,但那时候“文革”的影响还非常大,由于有过总是怀疑作家们的创作如果不是歌功颂德的话那必然是含沙射影别有用心的传统,对热衷文学的学生很不信任。云大中文系1978级的李勃、费嘉等几个办了云南大学“文革”后第一个学生文学刊物,
油印的,叫做《犁》,才出了一期就勒令停刊了。那上面刊登了我的诗《滇池月夜》,当时我还没有考进大学,在工厂做工,我的诗已经通过手抄本在大学里流传了。
后来我进入云大,有一天全系大会上领导批判我这首诗,说是比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还消极。其实那些作品今天看来,完全是热爱生活的风花雪月。我进校的时候大学空气很沉闷,谈论文学是大学宿舍里熄灯后的事情,我们秘密地讨论萨特、卡夫卡、存在主义以及现代派诗歌,秘密地写,没有地方发表。谈论文学经常彻夜不眠,影响其他同学休息,而且有点鬼鬼祟祟,谈论荒诞派戏剧的话题都会有人打小报告,而同时,这些书已经在新华书店上架了。
中文系没有文学社团在我看来不可思议,我上大学的目的之一就是冲着文学社团来的。一群才子秘密谈论文学是令人发疯的事情,我们已经自命将写出不朽的作品,却成天躲躲闪闪像地下工作者似的。到1983年,终于忍不住了,我发誓在我毕业之前一定要在中文系搞个文学社。尚义街六号吴文光家的秘密文学沙龙已经解散,1978级的几个文学才子在毕业的时候因为学习期间不务正业搞文学被分配到条件最差的单位,写小说的李勃、写诗的费嘉被流放郊区。《犁》的成员只剩我一个,相当孤独。
新一代的才子进校,1981级有朱洪东、蔡毅,1982级有张稼文、文润生等等。有一天我在图书馆见到蔡毅,我是于坚,我是蔡毅。相视一笑,搞个文学社嘛,不然大学太难玩了。又去找张稼文,大理州云龙县农民家庭的儿子,总是背着柴禾的样子,他正蠢蠢欲动在班上搞文学社。别搞了,要搞就搞大的。秘密串联后,取名银杏文学社。就去找系里主管思想战线的领导谈,要求成立,遭严词拒绝。而且又传出话来,这个于坚,思想有问题,毕业时要弄到基层去好好改造。
不准搞文学,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根本不在乎。当时,张文勋先生担任系主任,主管教务,管思想的领导不同意,我们就去找他。张文勋先生当即表示支持,并同意当文学社的顾问。我们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记得我们是在他家客厅谈的,他住的房子很小,所谓客厅,也就仅容大家促膝而已,家里却腾出个房间,独成一个小图书馆,摆满了书,狭窄的过道几乎不可以转身,我们默默翻看先生的藏书,这个永远的图书管理员为我们数列着他的家珍。
我们这一代人与今天的大学生不同的是,我们在进入大学之前,已经完成了自学,经历过人生与社会,我在自学时代通过秘密的阅读活动,知道了所谓大学是怎么回事,我对大学的理解是古典主义的,独立自由的精神,天才的温室,而不是思想和知识的禁区。某些时候,我确实对我的大学有些失望,我觉得我比它更像大学。但那一日,从文勋先生家出来,我对我的大学重新恢复了敬意,大学是通过具体的老师呈现出来的。我为作为这个大学的学生而自豪。云南大学有一个钟楼,过去敲钟是有专人的,到点,校工就爬上去敲响。我记得那一天我听见钟声响起,像是第一次听见,灿烂如秋天。钟楼下,银杏树一片金色。
10月的一个夜晚,银杏文学社举行成立大会。那是浪漫主义的年代,激情、青春、友谊真实无比,没有什么是虚拟的。会场里点着蜡烛,满地都是同学拣来的银杏树叶。许多老师都来了,那位原来不同意的领导也来了,文勋先生代表中文系表示祝贺,并赋诗一首。同学朗诵诗歌,唱歌什么的,最后大家唱《友谊地久天长》。银杏文学社于1983年成立,一直存在到今天。在当年,它是中国高校十大著名文学社团之一。散会,我们一伙人继续唱着歌去学校大门外街道上的一家小酒馆庆祝。我们搂肩搭脖,高歌着走去。
问:您参与创办过诗歌刊物吗?您参与创办过诗歌报纸吗?编印或出版过诗集吗?
答:与云南大学中文系的另外几位同学一起创办了油印的诗刊《高原诗辑》。开始我的诗是通过手抄本在大学流传,我还没有考入大学,我的诗就在大学中文系一些同学里面流传了。进入大学我的另一个手抄本也在同学中流传。那时候没有印刷的条件,所以我的诗集只有手抄本,自印诗集是在大学毕业以后。
问:当年各大高校经常举办诗歌朗诵会,给您留下最深印象的诗会是哪几次?
答:很多。我们也在山冈、河畔、公园朗诵。那时候朗诵会很日常,不一定要组织,随时可以开始,只要有几个人。
问:上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人们最热衷的一件事是诗歌大串联,您去过哪些高校?和哪些高校的大学生诗人来往比较密切最后成为好兄弟?
答:这个倒是没有,我与大学生诗人的联系主要是通信。许多人至今没有见面。
问:当年的大学生诗人们最喜欢书信往来,形成一种很深的“信关系”,您和哪些诗人书信比较频繁?在收到的读者来信中有情书吗?发生过浪漫的故事吗?
答:许多诗人都有通信。我没有什么浪漫故事,我的诗一开始就是反浪漫主义的。
问:在您印象中,您认为当年影响比较大、成就比较突出的大学生诗人有哪些?哪些诗人的诗歌给您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答:因为“文革”的遮蔽,诗歌在青春和民间孕育了巨大的能量,“文革”结束后突然爆发,所以天才辈出。直到今天。中国当代诗歌的影响力还是来自这些作者。他们也是后来第三代的基础、先驱。
问:当年,大学生诗人们喜欢交换各种学生诗歌刊物、诗歌报纸、油印诗集,对此,您还有印象吗?
答:是的。交换过很多。经常收到邮寄的刊物、诗集。
问:回顾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
答:激情。光明。抵抗时代和孤独的包围。诗人之间唯作品。好作品不会被遮蔽,大家奔走相告。没有人为发表、获奖写作。没有小圈子。当时张书绅先生设立“飞天大学生诗歌奖”我还觉得非常新鲜,那时候基本没有什么诗歌奖。这个奖是中国当时寥寥可数的文学奖之一,唯一的诗歌奖吧。颁奖成疯是现在的风气。
问:目前,诗坛上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是继朦胧诗运动之后、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前的一场重要的诗歌运动,您认为呢?
答:可以这么说。大学生诗派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第三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出场。朦胧诗在20世纪80年代初如日中天,已经成为主流诗歌,而大学生诗歌还在地下,《飞天》是大学生诗派的阵地。朦胧诗传承自三十年代的小资风格和“文革”激发的意识形态隐喻,那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很不以为然,“诗到语言为止”(韩东),新的诗潮在大学涌动。一种“以物观物”,存在主义、现象学的诗正在孕育。那时候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李泽厚的《美的历程》风靡大学校园。朦胧诗那一代人基本没有上过大学,他们来自“文革”时代的知识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已经陈旧。我永远尊敬朦胧诗一代诗人,在意识形态上,他们是先知先觉,但在美学上他们借助了一种陈旧的形式。“先锋派”这个概念是在大学生诗派的时代开始的,而在第三代成为一种运动。
问:投身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您的得失是什么?有什么感想吗?
答:这很难说是有组织的运动。完全
自发,诗人们在时代的节点上意识到某种新的时代精神,导致了写作的大面积喷发。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是大学生。当时的大学生相当特殊,我想在世界教育史上或许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大学生群体。一个班里面,同学之间,年龄相差10岁。大学生里面有很多思想者、革命家、诗人、战士……我记得那时候雄辩非常普遍,我们讨论从马克思主义到荒诞派文学、老子、卡夫卡等等各种话题。
问:当年您拥有大量的诗歌读者,时隔多年后,大家都很关心您的近况,能否请您谈谈?
答:我一直在写诗。最新出版的诗集是《彼何人斯——诗集2007-2011》。
姜红伟,1966年生,黑龙江海伦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学生校园诗歌倡导者,曾创办《中学生校园诗报》。系中国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历史研究者,八十年代民间诗歌、校园诗歌报刊收藏者。
于坚,1954年生,云南昆明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我述说你所见》,文集《棕皮手记》《云南这边》《还乡的可能性》《印度记》《众神之河》等十余种。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优秀诗歌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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