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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刑

2016-12-08

山西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棉花

寒 郁



相思刑

寒郁

1

那时候的乡村,山是青的,水是绿的,人们贫穷得均匀,这未必好,但牛羊成群,人丁稠密,伦理还在,兴兴旺旺的,是个村庄的样子。河水穿过村子,弯弯曲曲的,带着清凉的愿望,洇润着四季轮回里的村人。也润泽着云芝和孟远的年轻的眼神。

等到后来,河水干了,人走散了,村庄也空了,孤身在外打工多年的孟远摇晃着残废之躯,站在那条旧旧的小河边,又想起她那皎洁的笑脸。他很想狠狠哭上一场,让眼泪把小河装满,然后扯一块岁月做帆,在河水叮当中逆流而上,趁着水流还清澈,再去看看她的样子……

2

初秋的时候,拾棉花是一项很写意的活儿。当然,得是在不那么着急的情况下。想想看吧,午后的阳光洒下来,棉花洁白而繁华地盛开,煲了一个夏天的心事在秋天终于还是被烈日给烘焙了出来,每一株都挂满了蓬勃的棉穗。你只需要手法轻巧地那么一捏,顺势从棉荚里带出来,很丰满地抓一把,再放进围系在腰间的棉兜里,就好了。整个过程充满了温软的气质。棉花被太阳暴晒后的干净柔和的白,摸在手里,让云芝感觉心也很柔软。

她拾棉花拾得很快。云芝的手指细长,是一双很巧的手。她甚至觉得就用这双手就可以把生活的磕磕绊绊都抚平,都打理得像盛开的棉花一样温柔。春天,桃花开满枝头的时候,她嫁进了这个村子,一晃,也半年多了。这半年是她很美好的一段日子。丈夫地水对她好,公婆也没挑过她的错,重活儿没舍得让她做过,云芝比嫁来的时候都胖了。她觉得很好。虽然有时候她也会想想做姑娘的时候,那些在她身边花了许多心思的小伙子,但也只是想想,结婚了,就是安分的妇道人家了。以前的就都走远了。云芝想得很明白。

可是呢,有时候她还是会无端地转过身往后看看,当然后面什么也没有。但在棉花和荨麻地后面,在桃园之外,她有时想着还会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微露,偷偷注目着她。

她知道那个人在看她。

做姑娘的时候,许多次她都发现了。当她做着活儿,忽而一转身的时候,就会发现很远的地方,那个人掩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远远地看着她。云芝不认识他,但是知道他在看她。他看她的时候那副专注而痴迷的眼神,交织着明亮和忧伤,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几次,云芝故意装作没看见,希望那个人会走近一点,好让她看清他。结果,还是那样,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很踟蹰的样子,从来也没走近和云芝搭过讪。云芝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他很高,很瘦,不难看,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有点寒碜。有时候看着云芝,远远地看着,再低头看看自己,云芝能感觉到他忽然就是一声轻叹。叹息得似乎很沉重很无奈,以至于腰都弯了。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意思。云芝想,算了,连说个话都不敢,憨!直到嫁入地水这村子里,新婚后,云芝随着地水去地里给苹果花授粉,却发现他也在隔壁地里。再清楚不过了,不会错的,虽然他看到云芝投过来的眼神就慌忙躲闪去看别处,还是被云芝认出来了。他那个落花一样飘零而伤感的眼神,云芝太熟悉了。

可他还是没和云芝说上一句话。

问地水,才知道他叫孟远,父母早亡,跟着哥哥长大。在这个以李姓为主的村子里,他是外家姓,家里很穷,穷得几乎寸草不生。云芝心底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云芝心里有丝丝疼惜的涟漪涌起。

之后也没主动和她说过话。见着面,他总是很远就躲着她。云芝觉得可笑,却忍不住叹了一声,算了,反正也见不了几次面。云芝没有什么旁逸斜出的心思,和地水的日子依然每天普通而踏实地铺展下去。每日里,她做好饭,让地水吃了去跟师傅们一起上莽山装石头,晚上,地水回来,带着一身热烈的汗味和温暖,她已经做好饭等着了。有月亮的晚上,憨厚壮实的地水会像马驹一样急吼吼地喷着鼻息爬上身来,浇灌她;大多数的时候因为地水在采石场累了一天,挨着枕头倒下来鼾声就是葱茏的一片……不出意外,这样平凡而踏实的日子大约会一直重复下去,一直到一辈子。

也没什么不好。云芝想。农村的妇人都是这么样过来的。并且还继续这样过下去。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有时,云芝在洗衣服或者看田地里的野花时,会突然想一下子那个人痴傻而小心的眼神。水面如琴弦颤了一下,一掠而过,复又平静、端然。

就比如此刻,拾着棉花,云芝拾着拾着心思发了一点芽,就赶快掐断了。想着赶快把一垄拾完,好回家给地水做饭啊。抬眼看看,已是黄昏了。秋天的下午确实变短了,一小口袋棉花还没装满呢。不过还好,这一垄快到头了,最多再要一个小时,拾完就回家。云芝想,反正地水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她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空荡荡的,还不如在地里多待会呢,心也敞亮。

前面田埂上,有一株野生的凤仙花,因为向着阳光,又得雨水,所以长得倒比周围的棉株都粗大,云芝想把它拔掉,晚上用明矾泡一泡,捣碎,染指甲。拔它的时候,云芝用的劲就有点大,拔掉了,就感觉带动得肚子里突然动了一下。过了一小会儿,反应越来越大,像一只小老鼠钻进了胃里,然后又四处冲撞,挣扎着往外逃窜,反复了几次,小老鼠带着翻涌的恶心,曲曲折折地抵达嗓门,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埋头呕了一声,是很干燥空旷的呕吐声,并没有吐出来什么。她刚要站起来,还没站稳,腹腔里又是一阵翻腾的恶心,蹲在地上,有股子酸苦的液体从口腔里冲突而至,并且带出参差的泪来。

她困惑地左看右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用手捂着肚子,使劲掐着,恶心的感觉并没有减轻,接着她又呕出了一小股酸水,她看着地上,有点失神,一瞬间回过神来,她心里白光一晃,意识到什么……这些天没有胃口,云芝已预料到了,但真的到了跟前,还是想尖叫一声。太开心了。第一次要做妈妈了,云芝觉得日头好明亮,落日原来是这么辉煌,温柔的光线包裹着她,大片大片的碎金子,倾家荡产地洒在地上……云芝想快点回家,地水快点回来,她迫不及待要告诉他。云芝甚至能想象出地水那种憨傻和亢奋的笑。

天边,忽然有断续几声老鸹在叫,啊,啊,啊啊……乌鸦像是一枚黑色的流星,擦着棉花地飞走了。

云芝看看四围,也都没有人了,她还差一点就到田垄尽头,云芝从腰间取下布兜,不拾了,要回家啦。

就在这时候,云芝转过脸,看到了他们——为首的就是那个人。那个偷偷在远处看着她的人。只是他后面还有几个文着拙劣而凶狠文身的人。他们一步步向棉花地逼近,云芝捂住肚子,想发出一些声音,却只是情急之下仓促地叫了一个锐利的尖音,“啊——”

布兜里的棉花洒落一地,像是一场突发的洁白的哭泣。

3

不喝酒的时候,孟远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喝了酒,他也只是对着夜幕上最遥远的星斗默默说上一会儿。哥哥小的时候告诉过他,在七月七这天,藏在葡萄架下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他从小到大许了许多年,可惜一次也没有兑现。尽管他很精明,连许愿的时候都是对着最微小的星,他怕那些大的光鲜的星星已经被那么多人霸占,轮不到他,饶是如此,仍然未能如愿。

和哥哥一样,他表面上一直也是个懦弱、安分的人。虽然他心里是不认同的。但没有办法,七十年代末期粮食不够吃的时候,父母把他俩安顿在邻居家,就和村子里的人一起出去玩马戏卖艺去了,却不想路上得了疫病死在去往开封的官道上,到现在还被同行的村人就地埋在道旁,连尸骨至今尚无力移归故土。更何况,他家是夹在大姓里的外家姓。一切都由不得他放纵。

他是在哥哥照看下长大的,哥哥说什么他都是听从的。大他十来岁的哥哥就是父亲。他是这么认为的。哥哥说,老二,好好干,我在家种地,你去采石场,多攒点钱,怎么也要给你说个媳妇,可不能再耽误了!

他不说话,哥哥也知道这几乎是一句空话。指望着这样辛辛苦苦挣钱,再加上哥哥还有家里这一摊子,缠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还想攒点儿留着给他说门亲事,门儿也没有。他早就看穿了。早几年还有人给他介绍,人是长得周正模样,可一看他住的那几间土坯房,就没了下文。到如今连大侄儿满仓都十六岁了,他都三十多了,还是一个人。

他不怨谁。

哥哥能一边勤耕苦作一边照看着他没让他饿死病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不能再怨谁。只是,当他高高的眉峰下面阴郁的眼睛从外面看着这破败的屋子时,还是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念着,房子是该修一修了……

许多的黄昏,他都会走上好几公里,来到离村子不算近的莽山上,在一个叫孤步岩的偏峰上坐下来。顾名思义,孤步岩是上山的路仅容一只脚的意思,但到了峰顶忽又阔大起来,他最喜欢在这个人迹不来的荒凉地方坐下来,嘴里噙着一根茅草,眯着眼睛看落日,一直看着,直到夕阳隐没不见,再到

星星次第开放于眼前。夏天的时候,他甚至会睡在孤步岩上,任一天凛冽的星光落满他孤僻的肩膀。

有时候憋不住了,他会趴在峰顶对着岩石之间封闭的缝隙使劲喊一嗓子,他不敢往山下喊,怕山脚采石场的人听见笑话他。到了夜里,当最深沉的黑色覆盖了整个低矮浑浊的莽山,只剩下他所钟爱的几粒寒星伴在头顶,他才敢对峰面上一朵月亮花小声地说出他的心里话,他说:

我今天又见她了……她还是那样好看,从那一次在这莽山庙会上看到她以来,她一直就这么漂亮,月亮花,和你一样,好看得很。你别笑话,我一天不看见她心里就空空的,好像空掉一块,什么也补不上……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啊——他伏在地上,对着月亮花轻言细语,说他们俩之间的悄悄话。

他说:她今天戴了一个新发卡,她的头发真多、真黑啊……

他说:我听说我们村的地水去她家提亲了,我看见地水喝了酒从他们村走出来,地水快乐得走路都飘起来了……

他说:她今天出嫁了,你不知道她穿着鲜红的嫁衣多好看,哎呀,好看极了!……地水家殷实,娶得起她,地水人也好,她嫁了个好人家,按说我该替她高兴呢……可是,你说我怎么就是想哭呢……唉,也好,这样在村子里我就能多看她几眼了……

他说:我想挣钱,想挣好多好多的钱,虽然娶不上她了,我也要挣到钱,先把父母迁葬回来,完成哥哥的心愿,再盖一栋漂亮的大房子,穿得净净爽爽的,走在路上,不用再畏畏缩缩,而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和她说话,喊她,云芝!对她说,我喜欢看你呢,你知道吗?

……

而月亮花从来不打岔,也不否定他,只是不悲不喜地开着淡淡的花。

4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黄昏,夜色还没升起,就有一颗流星率先闪过,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三壮是他们的头目。三壮刚从劳改场出来。三壮很生气。

三壮生气是有原因的。在这几省交界的地方,二三十年前,确实有点乱,这样的偷偷摸摸上面也懒得管,可三壮越偷胆子越大了,搅得临近几个乡镇都不得安生。一个叫逢春的马仔原来也跟着三壮干,可惜他太软蛋,又是干啥啥不行的货,做个小偷也只能在外面做个接应。有一回一看有风吹草动,还没来得及通知里面的人逢春就自个儿撒腿跑了,没被同伙打死算他命大。终于这一回喝了点酒,别人都跑散了,就他翻墙没翻过去,被人家毒打一顿擒到派出所。禁不住打,一五一十全都招了,何时何地和谁偷了什么,招了大半夜,密密麻麻地记了一案册。逢春挨了几顿,关了几个月出来了,可三壮他们犯的可不是光偷窃一项,糟践人家姑娘,抢劫行凶,都是有案底的,不死也得掉几层皮。

你想三壮他们出来会饶得了他?

本来他们上午为三壮喝了洗尘酒,趁着酒劲骑着改装后的大驾摩托车在三壮的带领下是去找逢春算账的,可逢春也不傻,早就逃得没人影了。从大王庄返回的路上,就路过了地水家的棉地,就看见了正在黄昏里拾棉花的云芝。

而逢春,是云芝不成器的最小的弟弟。

三壮眯着眼看了看棉花地里的女子,点点头,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很阴鸷地笑了,说,以前只听说逢春有个姐,谁知道我坐这几年牢,一转眼不见,竟出落得这样好看了!

三壮趋近一点,哥哥我还没尝尝呢,怎么不打个招呼就出嫁了?——三壮回过脸打个榧子,说,兄弟儿几个,怎么样呢?咱可几年没闻女人味儿啦!

云芝意识到突来的危险,连连往后退,情急之下,拔起一株棉花挥舞在眼前,大声喊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三壮笑了。

云芝哭了。

孟远拨开棉花枝丫,冒失地喊了一声,大哥!

三壮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按说还轮不到这个新加入的小兄弟说话,可刚吃饭的时候听弟兄们说他在这几次“做活儿”中表现得很英勇,无论是翻墙、抢劫、接应,都干得干净利索,带着一股子狠劲儿,很不错,是个“好苗子”。所以三壮还是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什么屁?放!

大哥,逢春做错的事儿,不该归……“她”字还没出口,一脚已经踹到孟远胸口。

滚!

三壮说,滚你妈个×!给你点脸你还当真了,板起脸来教训老子!三壮生气得很,脸都气歪了。站在田埂上,扫视一干弟兄,以绝对的威严说,一个一个来,都他妈掏出东西练练,谁也不许临阵脱逃!

一听这么说,五六个人里还是有几个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这可是强奸!要说出出气打逢春一顿教训一番都可以,但要这么对付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弱女子,确实有点过了。人群纷纷看着自己的脚尖或者盯着似开未开的棉桃,不去和三壮对眼。

三壮发出号令的眼神没有人接住,就恼了,他妈的,老子才蹲了几天你们就不把我当老大了,岂有此理?三壮看一眼已经被吓傻的云芝,云芝一张惨白的脸像是风中的树叶,止不住地颤抖。待她反应过来,拨开棉叶想跑、想喊。三壮见状,上去一拳抡倒在地上,扯一把棉花堵在云芝嘴里。

谁先?他只是不想万一事发,而承担首要责任。三壮喊,谁先?

没人应声。

落日已彻底落入莽山后面,棉花地成了一块墨绿色的毡布,暗藏着凶险。

都死了?谁先来?!三壮又喊了一声,气急败坏。

仍然没有人应。

孟远看着她惊恐已极的脸,再看看铁塔一样的三壮,他忽然想尖叫,就像在孤步岩上一样,因为恐惧因为无力因为悲愤而尖叫——几乎是带着翻卷的泪意,孟远往前走了一步,又看了看云芝的脸,还是这么熟悉的样子,和她未嫁时他远远在后面偷看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有变……只是现在她躺在地上,嘴里塞满破败的棉花,云芝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似乎占满了整张脸,那么好看的一双眼写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看着他,似乎是在乞求。在乞求他。

她在地上破碎地求他。即便在梦里,孟远从没想到和她第一次竟然是这样见面。云芝若溺在脏水里,在快要沉入之前,伸着颤抖的手,在用不甘又绝望的双眼,向唯一认识的他,求救。

孟远就又往前走了一步。

三壮错错嘴唇,笑了。踢了孟远一脚,这才好嘛,对,就要这样,听大哥的话。拍拍孟远瘦硬的肩膀,去吧,便宜你小子了,一块好肉,让你先尝了!

孟远如同走在梦里,他走过去,看着瑟瑟惊颤的云芝,跪下来,把她小心地抱入怀里,往更深处的棉花地走去。

在走的过程里,云芝如一只小羊羔,在他怀里柔弱地颤抖着,一直颤抖着。几乎是不由自己,背对着三壮他们,孟远的眼泪落

下来,一路落了一地。他想,我终于能将你抱在怀里……

孟远走进棉花地深处。绿色如河水,在一钩新月下,泛着幽深的黑色光泽。

开始时黑色中心尖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了。三壮在外围颔首哈哈笑了,对身后的人说,真他妈便宜这愣头小子了!

又过了一会,孟远出来了。

三壮哈哈笑着,拍拍他,行啊,小子,这么长时间,爽吧?

孟远没有回答。缓缓坐在地上,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坐在那儿,内部如坍塌了一样,看着锋利的残月,许久,才说,好像死了。

什么?

三壮踢踢他,说:什么?死了!

孟远点点头,嗯。弄的时候,她跟我挣,后来我就打了她几拳,一不小心打昏死过去了。

世界都安静了。就剩下几只蛐蛐在纺织着聒噪的歌。

……

三壮踹倒了他,踩过他,奔到里面看了一下,立刻跳出来扑上去揍孟远的头:我×你妈!还真弄得快断气了,我治死你!——看来事儿闹大了,他又得流窜跑路了。

那天夜里从村口突然传来的惨叫声其实村子里很多人都听到了,但谁也没有去管问。人们宁愿相信不过是三壮这些二流子发生内讧在打架,谁也不想蹚这浑水。

先是沉闷的打砸,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各种杂物包括骨头的碎裂声,等人群散去,一切安静下来,后来则是哭声。那哭声却是来自一个男人,哭得特别的锥心和凄厉,真是伤了心的样子,一声一声哭泣高高地盘旋在村子黑魆魆的上空,久久不散……然后,据村里人说,孟远把云芝背到村医院门口,自己却疯了一样跑了,消失在巨大的夜幕里。

5

在孟远出事后的第三天,满仓当兵的希望被彻底断送。他毕竟还小,还抱着一丝念想去村子里打听。满仓一出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发生了改变,那眼神就像是吐痰,带着嫌恶又带着道德优越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那场沸反盈天的强奸案是他犯下的一样。一同在村委等待征兵消息的人群,当他不存在却又纷纷躲避着他,在背后拿眼角嘀咕着瞟他,待满仓一回身,那些嘀咕的眼神赶快转移视线,说着其他的话题。没人理会他。

满仓干巴巴地笑着,看了一圈,眼睛没个落脚的地方。这时候他特别需要一个人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满仓近乎讨好地扔给满意一棵烟。

满意没接。

满仓小心试探的笑脸就像糨糊一样糊在脸上,慢慢变干、变硬。满意可是他在村子里最要好的朋友,是那种一起卷着被窝搭伙的小哥们儿。满仓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盯着满意,咬着牙说一句,好,满意!

扭头就回家里。

他刚转身一走,后面的议论就蜂拥而来,“强奸犯的侄子还想当兵呢!”“他还有脸来打探征兵的事儿,他家摊上这样的事,还有脸出来……”

想想也不怪满意,村里的男孩,正经的出路无外乎上学和当兵,村里每年就那几个可怜的名额,谁不梦寐以求呢,谁愿意承认和一个强奸犯的家人是朋友呢?

满仓一路走得嚯嚯作响,一呼一吸都像磨刀一样。满仓停下来狠狠地对着电线杆打了几拳,一下一下,直到拳头都红了……路过村中间地水家寂静的门前,满仓几乎是抱头鼠窜,逃也一般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大嚎一声,随即眼泪崩散满脸,满仓声音都嚎

叫得劈了,喊着:爹,你赶快找到那个畜生,将他碎尸万段!

6

这座山其实是北方常见的那种低矮浑浊的小山,埋进黄昏里,伏在平原上不堪重负的样子,延伸很长,于是便显出一派蜿蜒的苍茫气象。孟远蹲下身,坐在孤步岩的积水坑边。水面倒映出他的脸,他把手指伸进水里,漫不经心地划了一下,他的脸在水里慢慢消散。

这几天以来,他有许多次这样的想象,想着自己从峰顶飞下去,如同一朵山花一样殷红地绽放。山下是开采石头之后留下的积水潭,看久了,有一种诱惑的眩晕感。他张开臂膀,有试一试的冲动。

大哥孟良顺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他的。

找到弟弟,孟良顺就后悔了。这已是第三天的傍晚,如果他想找到的话,是不用这么长时间的。他说,我以为你跑了。

孟远没有说话。

孟良顺还在那里念叨,你应该跑的。他们都跑了,你也该跑。孟良顺说这些的时候,一张枯萎的脸挂在落寞的夕阳里,显得很疲惫。

夕阳落得很快。天很快就黑了。

孟良顺抽完一袋旱烟,起身,说,我到下面等你。就下了山。身上藏的刀子,他怎么都拔不出来。他是大哥。孟良顺粗糙的眼泪落了下来,就像鸡蛋摔在石面上,终究还是忍住了,心里叹一句,别怪大哥狠心,事儿你做下了,就得担着。

下半夜,孟远带着一身星辉,虚弱得像是一缕烟,还是下了峰顶。

从孤步岩下来,这是唯一出口,孟良顺站在那里,如一堵石头。孟远试图往前走一步,感觉到了石头的固执,带着硬度。孟远喊:大哥。

孟良顺脸呈绝望而痛惜的黑色,我以为你跳下去了。孟良顺看着身后孤步岩的悬崖,痛苦地说,你怎么就不跳呢?!

孟远却言不及义地说,大哥,你知道吗?每次看见她,就像在大片麦地里看见一朵白色的大烟花,好看极了。我真是喜欢看她……

可你祸害了人家,还杀了她刚怀上的孩子!孟良顺抄在怀里的手亮了出来,随即刀锋上跳跃的光芒将孟远照亮。你不是人啊,村里医生说因为这次流产,她身子骨伤着了,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怀不上了!——你说你造的什么孽?!他说,咱老孟家以后咋还有脸在这村里活?……

孟远在对面,沉默爬满眉头,一张脸缭绕在烟雾里。

孟良顺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咱爹娘走得早,哥带着你一直小小心心地活着,生怕出点什么差错,你说你怎么会惹出这样的事呢……孟良顺逼近他,摇晃着他的身子,你怎么下得了手哇……

孟远的烟从嘴里掉下。几乎同时,眼泪兵分两路,颗粒粗大,流下来。他看着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地摇头,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他闭上了眼。云芝柔弱的样子又浮现在他面前……过了许久。平静下来,他说,我想回去,哥。

孟良顺仍然在那里痛苦而懦弱地为不成器的弟弟流着泪。

孟远拉住他的手,说,大哥,你带我回去吧,我想再看看她。

孟良顺抬起褶皱的眼,问他,你真要回去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泪又要落下来。

孟远点点头,说,嗯。

孟良顺还是抱着他的弟弟失声哭了,说,你知道做下这样孽事的惩罚规矩吗?

孟远说,我知道,大哥。

走在路上,孟良顺止住了涕泪,悲哀而感慨地说,要说你是得去她家当着面把这罪过应承下来,到现在,云芝这好姑娘都求着地水不让他去派出所报案哪,她对你……唉……

他们就下山了。一路上,流星不停划过天际,像是凋落的发光的颗颗眼泪。

按照这地方流传的规矩,对于极度残忍的元凶,只有用最极端的惩罚来处置。孟家在村子里是小姓氏,连个宗祠都没有,只有在地水家门前的空场上,在人群围堵下,孟远跪拜于地。他认罪。

孟良顺的眼泪糊住了双眼,但仍然有浑浊的泪滴往外沁出。他的手哆嗦着,使劲咬着牙,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倒。他不停地说着,老二,是你做错事在先,别怪哥哥对你狠心!

孟远裸露出瘦长的肩膀,跪在那里,没有说话。

然而,及至他颤颤巍巍撸起袖子,将那寒光映向孟远赤裸的肩膀时,孟良顺又一次功亏一篑垂下手来,眼泪挂在扭曲的脸上,似乎他承受不住这悲哀的重量,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接着,再一次呜呜呵呵哭起来,口中喊着早卒的爹娘,喊着孟远的小名,打着噎,几度背过气去。

孟远歉意地喊在旁边一直虎视眈眈的满仓,你来,叔给你丢了人,让你当不成兵……

满仓暴躁地打断,你是谁叔?满仓指着他的脸,你是不要脸的强奸犯!满仓果然抄起地上的尖刀,面对围观的人群,在孟良顺匍匐着喊他“住手,不要”之前,一刀就插进孟远的肩头锁骨处,然后,在旁边孟良顺撕裂一样苍老的哭声中,众人仍然清楚听见随着满仓插在血肉里的刀子的旋转,发出沉实迟钝的咬合声音,那骨头碎裂的铿锵之声,如同泪叩青铜。围观的人纷纷闭上眼睛,刀子、血、肉、骨头混合的声音,再掺杂着趴在地上的孟良顺好像从泥土里长出一样的哭声,让四周的人骨头里不禁发冷,简直要瘆得叫出声来。

满头大汗的孟远跪倒着,嘴啃着地上的石头,牙咬得咯嘣作响,一直连呻吟一声都无。随着满仓的刀子拔出,孟远右边肩头立刻涌出一道彩虹。血液喷出一股之后,就平缓了下来,但红色流淌一片,很是壮观,一时让满仓有点招架不住。对着源源不断出血的洞口,满仓很是恼怒,满脸都是浮躁之色,没有做任何止血措施,就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蜡烛,插进肩头上的伤口里。满仓点着了捻子,并且把蜡烛使劲往血洞里按了一下。满仓是那样的用力,年轻的脸都扭曲了,似乎是在刻意撇清什么。

然后,对着孟远左边的肩膀,满仓代替父亲,如上重复。

围观的人们叹息声浮满于地。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制止,也没有人去派出所叫警察来。人们想,将新婚的云芝作践成这样,肚里刚怀上的孩子都掉了,她还满身是伤,也唯有这样点天灯才能抚平众怒。

人群里,唯有满仓最小的妹妹,看着叔叔,心疼地喊叫了一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孟远却模糊地笑了。也只是个笑的意思罢了。事实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已经看不出是笑还是哭。

孟良顺撇过头,说,你自己造的孽,山上你不跳,下来,就看命吧。

在极度的疼痛和屈辱中,孟远看着云芝紧闭的家门,似乎有大欢欣,嘴角涡着一丝笑色,肩膀上的火苗燃烧着,是用他的命在供着那一簇火。然而,他觉得自己心里一直都亮着,自从在莽山庙会上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一盏灯点亮了。孟远跪在门前,脑子里已经出现幻觉。他觉得自己飞起来了。飞起来他也还是远远躲在后面看着云芝,那么远,却又像云芝就在他跟前,似乎还一转

头就会对他笑,并且张着嘴唇说着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清。他猜,云芝或许是在问他:为什么你不和我说话呢,我又不是老虎,这么可怕吗?

他想回答,嗫嚅了几下,他想说,我就这样看看你就好啊。可他觉得云芝会懂得,不用他说了。

他再一次想起那个傍晚,他把惊恐的云芝轻轻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片柔软的云……那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和她说话,还没开口呢,他的眼里就弥漫起了水花。他抱着她,往棉花地最深的地方走,他咬着牙,防止自己难过地哭出来,问她,你害怕吗?他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抱紧她,外面三壮他们都看不见了,他忽然极冷静而流利地说,待会我要你,你要反抗,我会打你,可能会打疼你,你要忍着点!他将她放在地上,你喊啊叫啊,我可要打你了!……他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让她的指甲在他脸颊、脖子上都留下伤痕,他让她咬他,低声叱她,快啊!她知道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张开嘴使劲咬住他的胳膊,然后,在她锐利的哭叫声中,他开始动手打她,从打第一下他就闭上了眼,只剩下一个手忙脚乱的动作,他没法不使劲打,要不被三壮看出破绽来,非但救不了她,反而会更加激怒那个孬种。他的拳头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眼泪也覆盖了她。他只是不想他们弄脏她……

……

而此刻,紧闭的大门后,因为妻子被侮辱而抬不起头出门见人的地水,愤怒地抠着门闩,看着满仓将刀尖插入孟远的双肩,他心里的愤怒,并没有因这极刑而减轻,但是已点天灯,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他转过身,望着卧室里躺着的妻子。自从孩子流了产,这些天,云芝昏迷着,发着高烧,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在昏迷的间隙里说胡话一样,断续喊了几次孟远的名字,然后就是牙齿哆嗦着打战……地水怕她想不开,一直关上院门在床前守着。他把镰刀磨了三天三夜了,他发誓等云芝稍一清醒,说出除了孟远,还有谁侮辱了她,他要全部砍死他们!……地水忽而看见卧室里,虚弱的云芝听到外面的动静,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直走到大门前。地水反身抱住她,不让她看那血腥的场面,但云芝还是从门缝里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孟远。似乎被涌出的血带走了生命的热量,他眼睛里的两盏灯像在冷风中摇晃不定,孟远梗着脖子,承受着那巨大的疼痛,他看见了她,忽然唇线绽开,跪着挪过去,挨近门板,他用痛苦得吐不出声音的口型,断续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伤了你肚里的孩子……他说,我太笨了,不该打着你的肚子……

云芝忽然挣脱地水,拍着门板,在紧闭的大门后面哭嚎着,地水你开门啊,是他救了我,你怎么不相信呢,谁也没有糟蹋我,是他救了我啊……

孟远梗起的脖子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安心地笑了,随即吐出一口殷红的花,像是那些在他心底藏着,一直不曾说出口的话。

寒郁,原名李会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城》《天南》《芙蓉》《作品》等杂志发表作品七十余万字,部分被《小说月报》 《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等选载。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27届梁实秋文学奖,第五届东莞荷花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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