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有多远
2016-12-08肖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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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看着窗外萧索的树，还有破旧的瓦房顶，发愣。嘴里却是在不知不觉地哼着：“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方翱翔……”这首《外面的世界》，是她最喜欢的歌之一。
女孩长相平凡，性格沉默，唯一的优点是爱读书，成绩拔尖。她从书中了解外面的繁华世界，外面的光怪陆离。一有机会，她就会爬上县城边上的一座大山，眺望远方，蜿蜒的铁路在崇山峻岭之间盘旋，一直通向她看不见的地方。对她来说，那就是令她神往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到底怎样，她不知道。从出生至今，她一直生活在凉山，没有跨出去半步。凉山是个县城，却小得像个镇子，它好像被现代文明遗忘了，懒散地卧居在群山中。房屋仍是土砖瓦房，通电不超过三十年，电视只有中央一台和几个地方频道，学校还勉强像个学校，只是没有几个学生认真读书。
“我跟他们不一样，跟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她心里暗暗地想，同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在大城市读书的表姐，给女孩寄了一本书，岩井俊二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书中的世界里，有网络，有论坛，有偶像，有知心的朋友，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刺激。
那时网络还刚刚在小县城开通，女孩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进入“莉莉周”论坛。里面人很少，零散的几条帖子。她摸索着注册了账号，怀着期待敲出了几个字。
“叮咚”一声，有回复了。
艾叶：（笑脸）欢迎！欢迎！我是斑竹艾叶，怎么称呼？
艾叶是论坛的版主，他给女孩介绍了论坛里的人：活泼开朗的阿希，温柔才气的魏雨，成熟的杨姐……艾叶在Z大念大一，人随性而温暖，像一轮小太阳吸引着女孩。
女孩逐渐跟他们熟悉起来。一开始她自卑，不敢说话，慢慢的，在艾叶的带动下加入了大家的互动。聊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也会侃侃而谈，很晚也不觉得累。当他们谈到自己不熟悉的生活时，她便静静地倾听，了解他们生活中诸多琐碎的细节：家里无线到期了，门口苹果专卖店排起了长龙，北二环又堵车了，昨天去海边参加了篝火晚会……有一次，听到他们在争论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话题，她想：这有什么好争的，现实很无奈，理想才特别让人向往呗。
网聊和看书不一样。看书，如同水中望月，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但总感觉还是隔着一层东西。网上聊天，就好像面对面，肩挨肩，熟悉的语音语调，甚至好像能清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向来沉默寡言、少有朋友的女孩，十三年来第一次有了这么多知心的朋友，她用心对待每个人，他们的温暖一直流淌到她的心底。
她在日记里写道：这是全新的开始，这是我的e生活！
拥有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女孩觉得自己就像是刚收到霍格沃茨通知书的哈利·波特，突然就从平凡人变成了揣着魔棒的魔法师。
当她关掉电脑，回到现实生活中，她就是脱下水晶鞋的灰姑娘，只在内心藏着一个秘密的城堡。
女孩几乎每天都要和艾叶聊天，生活中的所有事都跟他聊：她的无奈，她的清高，她的不屑。
“我要考到外面去！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连e生活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是多少次了，她激动地说。
“是吗？那就努力学习吧，小妹妹。”艾叶笑着回答。
每天看着身边的同学开着庸俗无聊的玩笑，听着老师用土得掉渣的乡音上课，看着县城里灰扑扑的店面和横七竖八停放的摩托车，想到那些大城市的伙伴和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女孩经常无端地叹气，过后又暗地里有几分得意。
同桌的小胖子肉墩墩的，说话带有浓浓的鼻音，他怯怯地敲了敲女孩的桌子：“请问这道题该怎么做？”
女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傲气地抬起下巴，看都没看题目：“和你讲不清，你问老师吧。”
女孩十五岁了，马上就要考高中。
市里最好的高中是七中。考上七中，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就意味着离心驰神往的外面世界更近了一步。父亲对她的要求也是考上七中，否则就只能留在凉山了。
在凉山读中学？切，女孩想都没想过。
中考的那个夏天，艾叶来凉山了。
两年来，艾叶已经成为女孩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但有些问题女孩不清楚也不会问，比如艾叶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凉山，又比如她和艾叶之间，是不是，是不是小说中所说的那种爱情？
艾叶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眼里含着清爽的微笑。她带他去爬大山，感受山间清凉的风。他给她看城市里的照片，给她讲大学里的故事。
她要考上七中，然后她要考上和他一样的大学。这个想法像蛇一样不断盘旋在女孩的脑海里。
考试之前的那个晚上，女孩非常兴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即将到来的考试，好像提前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已经通过了考试，而且接到了Z大的通知书，在美丽如画的大学校园里，她和艾叶在湖边散步……
第二天起床，她觉得头有点晕。考试开始，她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题目似乎都很眼熟，但又没有绝对把握。她的笔尖微微有点颤抖。当她看到旁边的小胖墩信心十足地急速答题，她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试题上的黑字变成了模糊的方块，她仿佛看到了艾叶失望的眼神。
成绩公布的那天，下起了大雨。她是凉山县第三名，七中在凉山只录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竟然是小胖墩！女孩淋了一身雨跑回家。父亲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抖了抖烟灰说：“那就只能在县里读了！”她浑身都在发抖，十五年来第一次朝父亲撕心裂肺地吼叫：“凭什么！凭什么！我不想在这里跟你们一样无知地待一辈子！我有我的未来！”女孩胡乱地抹去脸上混合着雨水的泪，冲出家门。
艾叶闻讯，过来看她。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艾叶住的小旅馆。红着眼，浑身湿透的女孩，嗓子嘶哑：“没希望了，我没希望了！他凭什么一刀就砍断了我的梦想？我要到外面去，艾叶,你一定要帮我。这不公平！我可以考上的，我本来可以考上的，这不公平！”
待她稍微平静下来，艾叶说：“不是你父亲砍断了你的梦想，是你自己。”
女孩抬起了头。
“你想想看，凭你原来的成绩，你会考不上七中吗？你最不屑的小胖墩都考上了，你却落榜了，为什么？这两年来，你一直活在自己的梦中，并没有努力去改变什么。”
他停了停，接着说：“如果没有改变，只活在自己的梦里，你的梦想才会真正地断掉。建议你还是把网瘾先断了吧！”
艾叶走的那天，她没有去车站送。她站在山顶上，看着火车轰隆隆地远去，消失在群山间，她的泪水恣意流淌。
接下来的几天，她在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脑子里一团糨糊。她感觉自己像被大水淹没，她拼命地划水蹬腿，但找不到着力的地方。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好像突然睡醒了过来，想清楚了许多事情：艾叶说得对，不是父亲斩断了自己的梦想，而是自己断掉的。她打开电脑，敲出了两个字：“再见！”
直到高三毕业，女孩再也没有去过那个论坛，上过网。
十五岁时的那场雨，浇醒了她的梦。
她不再是十三岁时自怨自艾的小女孩，也不再是十五岁时自高自大的少女。她认认真真地度过了高中的三年，她开始对周围的同学敞开心扉，一起学习，一起玩乐。她用心对待生活，发现身边的一切并不是自己原来认为的那么丑陋，无论是萧索的树，还是老旧的房屋，无论是说不好普通话的老师，还是嬉笑的同学。
在紧张的学习间隙，偶尔也会想起艾叶，想起他瘦长的脸庞，清爽的微笑，明亮的双眸。她在心里说：会再见的！
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女孩收到了Z大的录取通知书。离家赴校的那一天，她坚持只要父亲一个人去车站送她。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她看见了父亲脸上的泪水，她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在车上，这些年的经历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女孩脑海里浮现。她想起了莉莉周论坛，想起了关于理想与现实的讨论，想起了十五岁那年的“滑铁卢”，想起了高中三年平淡却充实的学习生活……
她也想到了即将面对的崭新生活和未来，心里有几分激动，也有淡淡的不安。她知道她即将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可她并不畏惧。无论是什么，对于她来说都是崭新的、值得期待的。她想起了艾叶曾经告诉她的：你怎么面对生活，生活就会怎么对待你。
隐隐约约的，她又看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责任编辑：吴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