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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菜地

2016-12-08李新文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跛子瓜藤菜地

→李新文

遭遇菜地

→李新文

与一块菜地相遇,是无意识的。

菜地躺在天空下,眼睛睁开着。可能,也看见我了吧。

菜地呈长条形,是郊外极常见的那个样子。此刻,它的瞳孔里出现了一些事物——西边,展开一条马路,再远一点,是人声嘈杂的驾考中心;北面有堵土坎,土坎上长着一株半枯不死的白杨树和一笼绿得超出想象的四季竹,竹子的背后挺立着一长溜儿酒店,还有一口垃圾池。南边呢?南边被一条长长的斜坡堵住,坡的一半是车道,另一半被我砌成了一爿小商店。说穿了,三方被死死堵住,堵成一处低洼地带。假如菜地是个人,在这逼仄的环境里呼吸,肯定有些憋屈。

阳光不动声色地从楼顶射过来,把洼地照得通亮。说是菜地,无非春天来了,种点茄子、辣椒和豆角什么的,当然,也围着圈儿种上数十根玉米。秋天,照例栽一些白菜萝卜。单调、匆忙、随意,无人看管,自个儿丰满。白晃晃的阳光,夹杂着呼啸而来的汽笛和漫卷的尘埃,一股脑儿把菜地覆盖了。

这菜地是隔壁望跛子家的。望跛子跛了很多年。还在跛。

那天清早,他扛着锄头在早春的雾里一瘸一拐走过来。走到土坎边,烟一丢,甩出一句——还不如先前种谷子爽快!然后顺势一溜,落在洼地里。

此时的地一片空荡,只有开着花儿的猪菜长得旺盛,一滴滴露珠被太阳一照,闪闪发亮。几只蜜蜂在淡紫的花间,嗡嗡嘤嘤,仿佛在打探一个季节的秘密。阳光照得分明,看得见一抹一抹从泥土里冒出来的热气,还有一地蓬勃的生长气息。跛子一站入地里,脚便不跛了,不显形了。他往手里吐了团唾沫,一搓,捏着锄把儿高高举起,“嚯”的一声,一片阳光便破裂了,身前的一块泥土也“哗啦”一响被刨开了。倏然,出现一个光亮的锄板印痕,轻轻一带,新鲜的泥土气息源源不断喷出来,在空气里流淌、弥漫,于是,人也精神了,有劲儿了。

菜地躺在郊外,躺了一个长冬,是该翻松一下了。阳雀子在白杨树的枝桠间左蹦右跳,“唧呀唧呀”叫个不停,季节不早了。跛子说,要是早年,早就开犁了。此刻,他身上的骨头响了一下,黝黑的脸上绽开一条笑纹,又在土坎边长着的猪菜上挖了一锄,铲开来,露出了早年的那条田埂,黑黢黢的一片,用黑色的光芒和浓烈的酸味儿显示了它的存在。看来,先前还真是块稻田。

流出来的还有一汪水,汩汩地冒。跛子不说话,一锄一锄地捣鼓,思绪却飘回数年前的那个早春。

那个早春,地里没有菜,是一块比现在大三倍的水田。阳雀子一叫,雨就来了,满是汤汤水水。雨一停,掮上木犁牵了耕牛,匆匆出门。

田,卧在阳光里,漫出一泼一泼的水汽,展示了全部的风光旖旎。牛和人走在田埂上,生动有力。水田也不懒散,伸长了所有的耳朵,听——一下子,听见了牛儿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跛子的咳嗽声和擤鼻涕的啪嗒声,于是,掀起水波来回应。跛子望了水一眼,神秘一笑,下到田里,牛和木犁也下到田里,鞭子一甩,开犁了。稻田被水浸泡后,泥质松软,满含了耕耘的渴念。“嗬”——壮实的水牯便撒开四蹄,欢快前行。走一步,激起一片哗哗的水声。水声,清脆,腻滑,透明。跛子听了,神态悠然,白亮亮的水仿佛在心里漾。而滑动的木犁,让稻田找到了一种痛快。那个早春,稻田、耕牛、曲辕犁和人,在明朗的阳光下相偎相依,成了季节里无比生动的影像。

稻田,经了一番耕耘,无比细腻了。燕子花、油菜花、地米菜和一担担牛粪拌和其中,氤氲缭绕,如一抹早雾升腾弥漫。插上秧苗,转瞬之间,呈现出一片浩浩汤汤的绿意。阳光一晒,风一吹,满田拨节、扬花与抽穗的声音,在日子里清晰可闻。跛子蹲在田边抚摸谷粒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这是菜地前生所呈现出来的声音和生长的气息。

太阳底下,跛子挖了一阵,吁口气,长叹:先前的水田比这菜地大多了,修国道用去了一大半,划不来!村子里的人谁都晓得为改菜园的事,他与征收办的小王打了一架。

那天下午,太阳出奇的火热。跛子正在改菜园,锄儿不停地挥舞。银色的光里,一条白影闪来,手一招,喊,停、停、停。跛子只好停下,愣着。白褂儿走到田边,本子一翻,说,白纸黑字签了名的,这田被征用了,不能种。跛子一听,来了气——巴掌大的地方不种,咱吃什么,啊?小王就怕他蛮不讲理乱占乱用,一听,也来了气,便吼:你挖、挖、挖,到时罚你的款,关你的号子!气氛很紧张,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和漫天的阳光在坠落。跛子漫无目的地跛过去,又跛过来,跛得小王的眼睛直跳,似乎自己也一跛一跛的了。他跛得有些节奏,更讨厌穿得一身白的小王指手划脚,中了状元似的样子。在他看来,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应该像他一样跛脚跛腿,一走一拐。否则,看不顺眼。不知不觉,一股无名之火烧起来,屁眼一紧,奋力一跛,夺过本子,一撕两半,然后一顿好踩。顷刻,本子糊成了一团稀糟的泥巴。小王扑过来,跛子顺势一脚,“轰隆”,跌了个狗吃屎。于是,两人扭成一团撕打,像两团雾在翻滚。

跛子大获全胜。剩下的水田终于改成了菜园。显然,是用一场架打回来的。

此刻,站在地里,他仰头嗬嗬地吐着气。其实这地不知刨过多少回了,油黑发亮,热乎乎的一片。

菜地刨好后,晒上一两天,经络畅通了。将一块块泥团捣碎,捣成一粒粒粉末,然后抽成厢,抽成条,再挖成一个个蜂窝状的小坑。阳光撒过来,把每个坑儿盛得满满的,便阳光充足了。

满满一担粪,搁在地边,射出浓重的臭气。用粪瓢伸进桶里一翻,舀一瓢,一个坑接一个坑地浇,细细密密地浇。一块菜园,就有了丰富的养分。

跛子还在点粪,那胖墩墩的婆娘搬着竹架儿一路闪来。跛子问,种啥?种黄瓜丝瓜,还种点玉米。种多了,不怕人偷?婆娘白了跛子一眼,数落声撒了一地。是的,这地太当路了,没人看管。夜里,手脚不干净的家伙,顺手摘几把辣椒,扯一抱白菜,是常见的事。再说,一到夏天,那些长得圆滚滚的香瓜或西瓜,躺在地里油光发亮,怎不叫人口水直流呢?

栽上瓜秧儿,也种上了一圈玉米。透明的光里,忙活了半昼,宽大扎实的瓜棚架儿搭了起来,一根根绿色的秧苗儿在风里晃动,仿佛一下子有了收获的气象。

这时侯,我感到春天在四周明显地深起来——远远近近的柴草抽出了新叶,树枝上也吐出了鹅黄的嫩芽。菜地,夹在这春意浩荡的气氛里,果真有了一番菜地的味道。春天来了,万物进入各自的状态,像我这等闲散的人,想必是该叼一根烟,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四处晃荡闲逛的吧。吐出一口烟,上下打量,不经意间,看见一只红嘴鸟,“嗖”的一声,掠下树枝,在空中画了个弧,悠哉游哉落在瓜架上。这竹架应是去年栖息过的,用喙一触,好闻的气味倏忽渗入鸟的内心,似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架下的泥土也好像是去年闻过了的,熟悉的味道让鸟儿心神一振,仰头“唧唧唧”地叫了起来,或许,是对一种事物的怀恋吧。这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是从季节的深处发出来的。但瓜架上鸟鸣三春的姿态,却悄然融入菜地,融入春的意境,成了一幅生动的乡村水墨。

薄暮时分,我常在地边闲逛。落日的余晖,洒在瓜棚架前向上伸展的瓜藤上,无比慵懒宁静。晕黄的光里,不仅能嗅到土地深处散发出的一股股湿润气息,而且能听到一根根瓜藤在努力向上伸展的声音,那是一种极有动感和韧劲的生长之音。每向上攀爬一步,藤梗上便长出一根细长细长的茎须,牢牢缠在竹架上,缠得极紧,也极有耐心,这样一步一步缠紧扎牢,那藤儿便向上慢慢升高了。即便瓜藤脑袋偶尔被风吹翻或吹歪,茎须也死死缠绕着、攀爬着,一步不退。这种生命的成长过程和风雨不退的韧劲,实在让人怦然心动,就算深谙生命意义的人类恐怕也难以做到。这一刻,我确实感到惊讶,也很激动,觉得大自然太神秘了。那么不经意地一缠,将一种神奇的力量迸发出来,坚定而执拗地伸展着,能挡住许多风雨,也指引了一个生命生长的方向。沿着这条生命的经络一路向上延展,开花结果,其生命的意义就丰富多彩了,给人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启示。我不知这瓜藤的生长之音,菜地听见了没有?如果它长了耳朵,是肯定听得到的。但那条正在徐徐蠕动着的蚯蚓却听到了,一路爬过来,昂着脑袋,朝一片泥土犹疑一阵,然后锁定目标,一头钻了进去,使出狠劲,拱了几拱,拐几道弯,迂回了一番,吐出一口长气,终于又一头冒了出来。这蚯蚓走过的地方,便一片疏松了,血脉畅通了。那蚯蚓的生命仿佛也得到了一次涅槃新生。

夏天的太阳,像是从梦里射过来的,一下子把瓜架上的藤蔓照得碧绿丰满。高高的玉米秆儿和鼓壮的玉米棒子,以及壮实的瓜,也仿佛是一夜之间成熟的。一条条颀长的丝瓜挂在竹棚架下,这儿一个,那儿一条,给人无言的惊喜。而喇叭状的花儿正热闹地开着,金黄金黄的,灿亮了一方天空。

这个季节,各种脚步蜂拥而至。最先光顾菜园的,是体型庞大的黄蜂。一不注意,飞机似的嗡嗡飞过屋顶,飞过树杈,飞过地坪,眨眼之间,落在那朵开得最野性风流的丝瓜花上,啜饮着花的汁液和清香,扇动的翅翼,呼呼有声。花儿以灿亮的姿态在风里摇曳,抛出不少媚眼与情愫,果真在招蜂引蝶呢!

继而飞来的是几只蝴蝶,在花丛中悠闲地飞舞,挤一下眉,弄一下眼,卖弄一番风骚,用满腔的热情在季节里弹奏它们的爱情。蝶儿飞了一阵,又突然停在花上,张开斑斓的翅膀,一张一翕,扇了几个来回,仿佛找到了美妙的感觉。正当你看得入神时,却又呼地腾空而起,很惬意地走了,给你一些怅然。当然,也有不飞走的,伏在花上做着很迷离的梦。

除此以外,涌入园子里的还有嘈杂的车声,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呼啸而过,隆隆作响的声音充斥着村庄的角角落落,倏地把菜地上细脆的声音遮蔽了,露出一脸惊慌的神色,也把那只正在做梦的蝴蝶惊醒了,抖了一下翅膀,怯怯地逃走了。这时侯,人声也传过来,一群小不点儿一路欢笑着,从那棵半枯不死的白杨树下走过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菜地边,又戛然停住了。他们仰起一张张小脸儿,在菜园里左瞄右瞄,伸出手指不停地指点,兴许看见了一只只飞舞的黄蜂与蝴蝶吧。有个孩子站在菜地边喊着:花、花、花。童稚的喊声与花儿相映生辉,平添了无穷的活力。

孩子们欢笑了一阵,渐行渐远,菜地显得有点儿寂寞。我这才发觉,原来菜地也喜欢热闹。它在季节里呈现出如此精彩动人的章节,是应该被人类竞相阅览的。然而,除了几个小孩,光顾这里的村人却很少。透过窗子,我猛然看见瓜棚架下现出另一番生动的景象,两只毛色金黄的狗儿,哼哼唧唧,正相互嬉闹,两条猩红的舌头伸得老长,一动一动,不时还流出几滴粘稠的涎液,似有无穷的韵味。这地方也成了猫狗繁衍生息的温床,仿佛每一寸泥土蕴含着深不可测的生命气场。

没人注意这种生命的存在,即便看见了花儿与狗,也只会报以一笑。村人太忙了,全在打理酒馆生意,或干着考试、赌博、了难的勾当……

只有在夜里,才显出难得的宁静。此刻,人类全已睡去,也把日里那些嘈杂的声音和一扇扇俗世的门窗统统关闭了,这片天地已属于其他的动物或植物。或许,还有一些白天看不见的东西,会从村庄的角角落落里拱出来,在夜空里飘飘忽忽,飘飘忽忽,更增添了夜的宁静与神秘。

夜深人静,月光出奇的亮,把菜地和周遭的一切照得闪闪发光。浸在月光里,绿得发亮的瓜藤和一个个瓜果,张开一张张嘴在大口呼吸,享受这几近空无的宁静,呼吸声与月光交融着,仿佛一切浮在梦里。

最先开花结果的两条丝瓜,是在企盼中长大成熟的。婆娘在瓜上系了稻草,作了标记,这一地的瓜都是为她酒馆的生意栽种的。这么鲜嫩的绿色食品,洗净清炒,或弄个肉丝鲜汤什么的,谁不爱吃呢?太阳每天如期升起,把村庄到考试中心的距离拉近。那天清早,胖墩墩的婆娘一阵风跑来往瓜架下一瞄,傻了——两条颀长的丝瓜没有了,空了,仅剩下两个折断的瓜蒂印痕,显示曾经存在。女人心里的火上来了,一下烧得她的脸红彤彤的,差点把眼泪烧出来。两条又嫩又长的丝瓜,是她看着一天天长大长长的,如今突然间不见了,怎么能接受呢?裹在巨大的空落里,女人感觉天斜了,地斜了,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倾斜了。那种锥心的失落,无法言表,连一地的阳光见了也纷纷让路。

女人站了一会,吁了口长气,又钻进瓜架下,用手指和眼睛将半大不小的瓜数了一遍,似乎这些瓜是她的身家性命。可要命的是,偏偏这天夜里,有条黑影摸摸索索飘进菜地,一阵捣鼓折腾,将一蔸蔸瓜藤呼啦啦连蔸带泥扯掉了。不出几天,藤叶儿、瓜果全蔫耷耷的一片,一望伤目。跛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瞄,差点晕了。村人谁都晓得,对门考场里的东西,跛子见了就偷,而他的东西全是金子,挨不得。跛子吹胡子瞪眼睛,一气之下,索性将那竹架和一园的瓜菜全扯掉了,撂在马路边,一任风吹雨淋,慢慢腐烂。

菜地空了出来,空出一地的单调与寂寞,只有杂草和阳光疯长。这样的野地,蜜蜂不来,蝴蝶也不来。即便偶有一只蜻蜓飞过来,打了个圈儿,也很快掉头飞走了。

空着,就是荒芜!

日子在一地的杂草中枯荣。深秋过后,便是冬天。这时节,四周的木叶飘零殆尽,露出光秃秃的树枝,向上伸展于青空,显出一种力的情状。阳光一照,树影用坚硬的力量射向菜园,似要把那板结的泥土刺破,让菜地再次鲜活起来。此时,杂草一片枯黄,倒在地上,像一片稀稀落落的乱发。枯草间,露出一团团干硬的狗粪和鸡屎,也有几支白得耀眼的注射器什么的。我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光顾菜地的,恐怕只有鸡狗鸟儿和一些吸毒的鬼了。杂乱的脚步印在草上,看得分明。空气流霜。清早开门一望,菜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白白的,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意。

树枝再吐芽时,我说,菜地我种吧。跛子神情木木的,半晌,才勉强答应。

一切从头开始。一把火将乱草烧得哔哔剥剥。火熄灭后,才露出菜地的本色。锄头举起又落下,咣当一片响。挖一锄,震得手掌发麻;又一下,额头的汗冒出一串。整整一上午,在挥汗如雨的状态下,菜地终于翻了过来。然后捣碎、整平,抽成厢,点上粪,一个菜园的样子便出来了。晒几个太阳,阳光的气味和露水的精华,也悄然渗入菜地深处。

赶紧买来了菜秧儿,发动一家大小紧密作业。栽菜的栽菜,浇水的浇水,忙得像模像样。菜秧儿往土坑的豁口里一放,用尖嘴栽锄把泥土轻轻一拢,抚平,菜秧儿顺着栽锄指引,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家。落山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无比舒坦;撒在还原的菜地上,熠熠生辉。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到这菜地已活转来了,有了血色和劲儿了。

雨水一下,太阳一晒,菜地里的瓜苗儿长得飞快,一下子便热闹了——满园开出了金黄的丝瓜花,紫色的茄子花,粉白的辣椒花。我三岁的儿子欢呼着,雀跃在这热闹的花间,仿佛也成了一朵鲜亮的花儿。这时候,蝴蝶又回来了,一只只于繁花之上翻飞腾挪,干着些与春天有关的事情。讨厌的是土虫,钻进菜地里,左拱右拱,人的肉眼看不见,一不小心,咬断了某蔸菜的根。没几日,菜的叶子或花儿便在阳光里慢慢枯萎,看了让人心疼。

瓜果,在儿子奔跑的脚步中长大成熟。大概因土肥水足,一个个出落得圆滚壮实。所以,平日里有人顺手摘条黄瓜什么的解渴充饥,我是不在意的。但,开园那天,跛子看着我用竹篮装满瓜菜,东一家西一户分送的情形,他那比驴还黑的脸上显出一股铁青的古怪表情。

瓜瓜,瓜瓜。阳光底下,儿子拖着一条尺来长的黄瓜,在菜园走着,笑着,喊着,灿亮了一方天空。

时隔不久,望跛子说,下季他种。

于是,我又只能站在窗边或土岸上,一次次凝望那块菜地了。

秋天说来就来,别人早在地里种白菜萝卜了,与我比邻的菜地仍枯藤满目,杂草丛生,跛子的影儿也没看见。

寂寞,汹涌而至。

北边那丛四季竹一步一步延伸到菜园时,南边水沟里的水草也越过土埂,迅速地向菜地逼近,与空地上一株株挺立的野草呼应,共同割据先前只属于蔬菜瓜果的领地,转眼蓬勃一片。荒芜,这个沉重的、与季节背道而驰的词眼,压得菜地喘不过气来,只能用一地疯长的野草,向人类发出一次次暗示,或者一声声无言的呐喊。然而,在漫长的时间里,有谁能感知来自土壤深处的疼痛与呐喊?有人说,土地是人类的衣食父母。这话一点不假。翻开历史的扉页,我们清晰地看到——每逢春耕,远古的先人是要躬身跪拜土地一番的,目光里充满了无限的景仰。广袤的土地上,耸立起无数个祭祀土地的小庙,不能不说是一种化入了骨血和心魂的精神维系。跛子的酒馆旁也砌了一座土地庙,但与菜地无关。每逢年关,他总要在隆隆的爆竹声里跪在小庙前拜祭一会儿,头压得很低,几乎贴着地面——祈求土地菩萨保佑他的生意大发大旺,日进斗金……袅袅的烟雾里,他一脸肃然地磕头,如同捣蒜,实在虔诚得毕恭毕敬,似乎也化入骨血了。

忽然有天上午,叼着烟斗的老头推了一辆装满垃圾的翻斗车,从南面斜坡上哼哧哼哧过来,一直到菜地的边缘。我很惊愕,老家伙在干啥?垃圾能往菜地里倒吗?正迟疑着,哐当一响,斗车已被掀得底朝天了,垃圾转瞬间哗啦啦被倾倒进了菜地。旋即,难闻的气味呼呼乱飘,呛得人晕头转向。老头儿吸了口烟,烟斗指间一夹,拖着斗车昂然往回走。我想问个究竟,定神一看,却是跛子他爹,问也是白问,一猜便是跛子的主意。这做法,好像在怀疑我先前偷了他的菜,扯了他一地的瓜藤。我便想,即使瓜藤被扯,也大可不必这样。至此,还有啥好说的呢?就算气味再难闻也得忍受。一连几天,老头儿把一车车的垃圾围着菜园从南到北、从左至右填了个严严实实。一群群绿头苍蝇和蚊虫在垃圾堆上成群飞舞,一股恶臭漫天升腾,让人闻了作呕。尽管这样,我只能忍受,把窗户关紧、关紧、再关紧。否则,跟跛子吵起来,肯定是一场恶斗,不好收拾。

好在后来下了场暴雨,将难闻的气味慢慢稀释了,也将一群群苍蝇驱散了。但太阳一照,臭气仍然直冒。我终于发觉,那先前肥沃的菜地,似乎已从土地上消失了,彻底消失了。满园的生长气息和鲜活得诱人的生命光辉消失了,它一年四季光彩照人的梦想消失了,还有与人类血脉相通的生命经络,也消失了。显然,一块菜地所隐含的生命意义,跛子无法理解,满村子的人没一个理解。他们关注的只是锅碗瓢盆的脆响和钞票的多少。

我也在商店里做点儿买卖,但赚多赚少很少计较。尽管在这儿十多年了,但我仍觉得像在客居,很难与这里的村民打成一片。

那夜,正入神读着庄子的《逍遥游》,忽然窗外刮起了大风,天地一片漆黑,一个电闪雷鸣过后,噼里啪啦的雨就来了,扯天扯地地落。刹那间,天地成了雨的世界。我撑把伞,倚在店前简陋的铁棚下,放眼张望,湿淋淋的夜幕下,分明看见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大水,裹挟着一堆堆泥砂杂质和一片片落叶纸屑,一股脑儿冲进了菜地。一下子,菜地便成了一个水乡泽国,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个塑料瓶子、袋子、易拉罐、杂木短棍和一把一把的乱草,也有几只死老鼠。这些东西随波逐流,悠悠旋转,又随着漫出的流水在地坪上漂,漂不走的便堵在菜地里,日积月累,一层一层地淤积腐烂,烂成了一条地地道道的臭水沟。雨过天晴,横七竖八的塑料瓶子、袋子什么的,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让人不忍直视。这种尴尬的局面,显然是先前的菜地没想到的,做梦也没想到。过往的行人见了,禁不住捂着鼻子,加快脚步。也有人愤愤不平,抛一句,呸!跛子听了,却堆满傻笑。

或许,从跛子到他婆娘再到他爹,甚至到一些杂乱的声音等等,在菜地里晃荡,是件见惯不惯的事。然而,一次次的冲撞与错位的折腾,彻底篡改了菜地的生命走向。这种篡改与伤害,让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而我,则再一次退回到旁观者的位置。

菜地在时间里行走,寂寞地行走,终于沦为一条破落的臭水沟。很长时间,除收破烂的人偶尔来拣点破烂外,几乎无人问津。只有在夜里,老鼠、青蛙、蛇和蜈蚣来往穿梭,发出频频声响,这菜地似乎成了动物们的乐园。也只有蛇咬青蛙时发出唧唧声,在夜空里激起无比恐怖的回响时,才让夏夜纳凉的村人突然想起,这儿还有块破了的地。

跛子很久没来,好像消失了。

第二年春天,我在这臭水沟栽了几排白杨树。树儿见水就长,生命力极强,不到两个年头,便蹿得与我的楼房一般高了,枝繁叶茂,一片片叶儿绿得发亮。一棵棵树木在阳光下挺立着,如撑开的一把把巨伞。这树既可挡风,又能净化被污染的空气,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我很为我的做法自鸣得意,至少在拯救一方被人遗忘的土地。

但,压根没想到的是,国道很快要拓宽了。我的小商店和那长着一株株白杨树的水沟划入了征用范围。征收那天,远远地看见跛子与他的婆娘一路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跑得气喘吁吁,脑壳上还冒着一绺绺白气。刚跑到,气没喘平,脚没站稳,急急地就吼:这是我的菜地,不是水沟,谁也没有发言权。哦,这家伙终于记起这是块菜地了。你种的菜呢?跛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见水沟里全是树,几乎想也没想,胡乱一指,嘿,这就是我种的菜。话音一落,笑倒了一方人。

顷刻,轰隆隆的挖机声,将我的商店夷为平地,白杨树纷纷断裂破碎,化作消失的记忆。那曾生长过无数畦菜的洼地,被一层一层的黄土渐次湮没,只一晃,就不见了。对于马路的拓宽与商店的被征,我倒显得有些平静,不像跛子那么躁动,也不像其他村人那样寸土必争。我想的是,世上每条狭窄拥挤的路,总给人带来不少惊悚与危险,甚至呼吸也不顺畅。正如人的心灵之门太窄,就容纳不了这个世界。

时至今日,那演绎太多人间世相的菜地,终于走完了它艰难而曲折的一生,结束了它短暂而充满变数的生命,画上了一个让人深深喟叹而又欲说还休的句号。这种终结,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乡下女人溘然离世后被装入棺木,然后将漆黑发亮的棺盖“咣当”一声盖上合好,那一刻,给人无限的悲凉,却又让人骤然释怀,感觉一下子什么都空了,没有了。

或许,只有死,才有活的东西出现,才能颠覆一切不合时宜的东西,才有可能呈现出新的生命秩序。而菜地被征后,跛子却一脸欢笑拿了征收款,连同我的树木青苗款,一眨眼,不见了。也许,他正躲在哪个角落里,满脸欢笑地数着一张张红色的票子吧。

一年后的阳光,把拓宽的公路照得格外鲜亮。

放眼望去,全是平地,没了视觉的障碍。还有宽展的公路和整齐的绿化带,给人无比辽阔的生动感。这种辽阔和生动却与忙碌的村人无关,他们仍在张罗生意,锅碗瓢盆一片响。

月光很好的夜晚,我在宽阔的马路上行走,自在无依,潜意识里都是一些有关菜地的往事与细节。突然,马路边响起一阵呱呱的蛙鸣声,这声音湿润、清脆、极有节奏,仿佛是从多年前的菜地里发出来的,把我的目光和思绪慢慢淋湿。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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