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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你都知道什么

2016-12-08姜凯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春子台长金刚

→姜凯

亲爱的,你都知道什么

→姜凯

代安照着小镜子在眉上画上最后一笔,才在摄像师春子的催促下转身走出了会议室。公司的王秘书可能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劲地说老总要在莫愁湖酒店请你。她说台里要开会,就摆摆手匆匆下楼了。上了那辆白色捷达,春子边大油门开着边嘀咕着,来采访时人家汪总就等急了,让秘书打了两遍电话。代安白了她一眼,说,就是打上十遍,也没什么,他想看的是这张面孔,你面子阴阴的在人家面前,他早就内心晦气,想说的话也憋在心里。春子边不怀好意地鬼笑着边低声叨咕着,女人的面子也就那几年。代安没有理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最喜欢那句“face to face”。她不无得意地轻哼着惠特妮·休斯顿的《我将永远爱你》。

代安每次从汪总的有色金属开发公司采访回来,都有种虚脱感,仿佛从深海潜水回来。汪总和代安,还有她的丈夫丁木,他们是大学同学。每次对他访谈时她都有种两个人背对着薄薄的门板说话的怪怪的感觉。她的大脑乏氧,为自己能够镇定自若地离开那里感到欣慰。她想去植物园吸吸新鲜空气,就让春子把车开到植物园的大门口,随手递给她一个红包,里面装着几张大票子,说是汪总请专题部的哥们吃饭的。春子接过去开车办事去了,约好半个小时回来接她。植物园内有个很大的人工湖,美名虾节湖,湖边芦苇瑟瑟,水鸟飞翔,波光澄碧。她坐在湖边的红色长木椅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把那些涌在脑海中的大脑袋小脑袋抛到湖里去,让自己彻底地放松。有一次她问春子为什么最近采访这些企业家和政府官员,都是戴着变色镜对着镜头呢?春子开玩笑地说那是因为这帮男人怕被你的大眼睛逼视。湖面凉爽的风吹来,体内那种炽热消失了。她觉得自己仍在车中颠簸,抱着肩膀睡在车上,忽然那些镜子后眼睛,像蚂蚁般密密麻麻地又爬过来,在她的身体上噬咬着。她尖叫一声惊醒了。湖岸上的风停止了,青蛙们又开始了噪喊,几只燕子在湖面上盘旋着,纤细地叫着。大门口是春子的车笛声。她看了下表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出去。春子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奇怪地看着她不言语。代安以为她中了邪,上车了打了她一下。车发动了,春子静静地告诉她,汪总跳楼了。她以为她在开玩笑,说了句好呀,有钱人玩蹦极!春子回头看了她一眼说,真的,采访后检察院来人找过他。代安一下子感到窒息,好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突然又被放下。她想起他走出会议室那种死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神,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莫愁湖酒店,莫愁,也许自己去了酒店和他多聊两句他就不会……那种虚脱感又出现了,她偷偷地擦了把汗,用余光看到春子在专注地开车。

回到台里,她来到台长办公室,看着脑门闪闪亮着的台长在浇花,就偷偷地把一张蒙娜德洗浴中心的金卡塞到他口袋里说,汪总给的。她盯着他的脸看,他开心地笑露出两颗金牙闪闪发光。也可能台长还不知道那个消息。他转身打了个电话之后还是龇着金牙笑着。眨眼间门外嘻嘻哈哈进来三个人。她回头一看,进来一男两女,湛青碧绿的。台长说,你们坐坐坐。又对代安说新分来三名大学生,厦门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他指着代安向他们介绍,这是咱台的“一姐”,台里的顶梁柱子,全省十大金嗓子主持人,大照片上过市里的全市新青年突击手新年挂历。他一一做了介绍,男的叫柯兰,两女的一个叫陈一,一个叫梅青。两个姑娘水灵灵的皮肤透亮的白,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看上去全是素颜。台长说以后梅青就由她带着出去。她站起来软绵绵和他们握握手。握到小男孩手时她觉得像握着一块温玉,她想起一个人,模模糊糊就在记忆里已经好多年没有握到了。思路断了一会,她马上收了回来,松开手点头致意,又和两个小女生握手。软绵绵的像花苞,她不敢用力,因为不是不忍心,而是想到了自己大学毕业来电视台和台长握手的时候,两个小麻花辫子在身后左右甩着,跟在台长(那时是专题部主任)和几个年长的师傅身后,叔长姨短的。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时光如刀。她坐在那里愣神,那三个孩子走了向她打招呼她也没理会。

雨后,彩虹,大晴天。梧桐叶子水灵灵的,树上黄鹂叫声水灵灵的,街道像一面面镜子。快下班了,人都走光了。她刚要关上电脑,一个小鲤鱼的头像在晃动。是老同学泉子,他们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上高中时他俩是同桌,又考上同一所大学,他学化工,她学新闻,没事常和丁木往她的宿舍楼跑。后他去西部援教去了,断断续续地联系。他发过来一句“你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黑过,你看到了什么?我就在你身边。”她问:“你回来了?”对方没有回答,而是送了一朵玫瑰之后,头像一下又灰了。她感到有些纳闷,这时手机响了,是丁木喝多了,大着舌头从重庆打来的。这次随市剧团去四川考察,他的任务是学好川剧的变脸。他问她在干吗?是在和谁喝酒呢?她说在办公室改稿子。她问他什么时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唱起了《盗御马》:“乔装改扮下山岗,山洼一带扎营房。蹑足潜踪朝前闯,施展本领入营房。我进得御营中四下观望……”手机挂了。她骂了句神经病,关了电脑,刚要站起来走,台长走进来了,后面跟着穿藏蓝西服的一男一女,说是检察院的。她一愣,随即笑问什么事。那个左边嘴角上有个黑痣的女人说,没什么就是请你去了解一下汪总的情况。台长脑门冒着冷汗,她从办公桌上拿起小红皮包,掏出了里面的小镜子和眉笔,又仔细地画了画,之后收起来,背上包,风趣地拍了一下台长的肩,笑着和他们出门上了一辆白奥迪走了。

周三从早晨到中午,一直下着毛毛细雨,街道两边的树木和花花草草,浮动着一片雾气。中午老同学聚会,代安本来没有心情去,可是她想可能泉子会去,就特意照着镜子浓妆淡抹了一番。毕竟几年没有见面了。吃饭的地方是在郊区的咸鱼饭庄。她的脚步刚一迈门槛,就听到大家的喧哗,“一姐来了,什么地候上春晚?”“我们的一姐风采依旧。”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被这种气浪烘托着,头有些晕。同学大都三十六七的样子,有的发福,有的憔悴。她在人群中逡巡着。有人问她找谁,她自言自语地说,泉子为什么没有来?大家一片沉默。有个叫外号小秘书的男同学说,他去年在西藏死于雪崩。一片静寂,服务生端上了红烧鲤鱼,粉蒸肉。有人喊鱼跃龙门,抢财了。大家纷纷动筷子抢吃一口。她没有胃口,冷冷地看着大家边吃边小心地试探着问着别人的隐私,试图揭开别人的伤疤。小秘书给她夹了一块鱼肚皮上的肉,在他的热情目光中,她勉强吃了一口,可是吞进嗓子的鱼肉好像木屑,她的牙齿好像生锈的锯子,口中冒着发腐的气味。头仍旧在晕。泉子去年死的,为什么现在还在上网?她糊涂了。手机又响了,是丁木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去了四川后,怎么变态了?她挂了手机,那声音太刺耳。她的手机QQ又响了一声,她扫了一眼是泉子又上线了,问你在干吗呢?她回了在同学聚会,你在酒桌上发什么信息?随之那小头像又变灰了。他又发过来那条信息“你的眼睛,从没有像今晚这样黑过。”她笑了说,神经质。她不断看着手机,别人总是问她,最后她撒谎说台里有节目要录制匆匆地跑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大晴的,阳光炽热。她把车开到电视台的门口,被眼前的一道亮丽风景打住了,她把车悄悄停下,坐在车上偷偷地看着。一群女孩子在玫瑰花坛前照着相,夕阳烁金,每个人的脸上笑容可掬。红玫瑰,白玫瑰,黄玫瑰随笑声摇曳。梅青在组织几个人照相排序。相照完了,代安下了车,梅青快步走了过来,她拉着代安的手,把这位台里的“一姐”,向大家隆重地介绍一番。在女孩子的尖声喊中她与这帮青春欲滴的小可爱们合了影。她被青春的气息浸润着,仿佛进了热带林中,眼窝内浮动着水露。她蓦然发现自己好像一颗白矮星在坍塌。她总是绕开她们的眼神,怕被她们融化掉。这些人是梅青的大学同学,她们是因为一个同学的婚礼,而聚到这个城市的。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正在空心的老白杨。

晚饭时她只在她的工作间对付一口,叫的外卖驴肉包子。因为有一篇梅青采访的稿子需要把关。电脑屏幕上QQ在闪动,有邮件。是梅青把合影照片发过来了。她点击开来,看见姹紫嫣红的女孩们正围着一个埃及女巫。她一下子被子弹击中了,那种虚脱感让她直往深渊中坠落。她望着墙壁柜上那排奖杯奖章奖旗,突然感到自己只剩下一副空皮囊。她眼前出现了那张挂历她的摩登照,骑在大阳摩托车上海蓝的裙子在飞扬。那是前两年市里宣传部,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印制的新年挂历。可是为什么汪总偏偏在她那页上用炭素笔写下“亲爱的你都知道什么?”她太讨厌那个女检察官的眼神,仿佛她就是猎人,手端着猎枪死盯着她这头母鹿。她比吞下一只苍蝇还恶心,感到自己的小舟正在被江水的漩涡剧烈旋转,她无力,恐惧,失望,生怕被带进深深的漩涡里。泉子的头像又由灰变亮了,还是那句话“你的大眼睛,从没在像今晚那么明亮。”她回了一句“去你妈的泉子,上天堂去吧”。她关掉了电脑,从抽屉里翻出一盒娇子烟,点燃,吸上。夜幕吞没了楼房,外面的车声沸扬,工作间的橘色台灯亮得诡异。背对着台灯,看着镜子,镜中人阴着脸长发垂下,半人半鬼。她想起了小时候玩的镜中妖的游戏,在夜半的时候,面对着镜子削苹果皮,看到了自己来世的模样。她把自己看成了霍元甲许文强的模样,她在小伙伴中坚信自己来世是行走于江湖的大侠客。而今她在镜中看到了什么,看到了疑惑,不解,怯懦,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鬼魅的脸。她似乎透过那张脸看到了后面的深绿色湖底,黑色的水草缠着一张又一张男人的脸,汪总的脸,泉子的脸,丁木的脸,一颗颗男人的骷髅头,苍白的,浮动在湖中。每张脸都狰狞地龇着牙,怪笑着打招呼。

丁木回来了,一下飞机就给代安打了电话。还是那种怪里怪气的娘娘腔,一口一口娘子叫着。她没有用心听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她正在和台长交代工作。检察院来找过她两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第四次。那种大摇大摆地来去,无关痛痒的官话。台长怕她影响工作,让她暂时休息一段时间,把手下的工作交代给梅青。台长不断地摸着秃头说着安慰的话。那边娘娘腔又来电话了,说晚上在香格里拉酒店,222房间。她回到工作间,想收拾一下,带走一些常用的东西,以一种告别的眼神看着屋中的电脑、书本、柜子、茶杯、饮水机,还有窗台上那盆怒放的红蔷薇。她百无聊赖,什么也想不起来,失忆症般,什么也懒得去做。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手机拼命地吼叫着,又是娘娘腔在鬼催着她。她走出房间,回头默默看了几眼,轻轻地把门推上了。

只隔着三四道街,她开着车到了酒店已经是六点半了,路上手机不知响了多少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磨磨蹭蹭地走到酒店的。好像中途她走迷路了,左转右转,也找不到路,后来停了一会,问问路边穿荧光服的协警,才发现酒店就在身后。她进了酒店的222房间,一下了愣住了,几个女人一边站着哈哈笑着。坐在桌子旁的六个男人全部带着脸谱面具,挤坐在一起,一声不吭。花里胡哨的脸冷冰冰的,让人不寒而栗。若不是几个女人在旁,代安真以为进了哪座庙宇。有一个黄头发的大白脸的女人是剧团张书记的老婆,她开玩笑说,你们是原配,自己家的人还不认识。她记得丁木走时穿白色西服,她奔着那个过去了揭开面具却是张书记。张书记两口子捧腹大笑。原来他们换了衣服。她傻傻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手却伸进包里偷偷拨打了丁木的手机。中间的穿米色夹克服的动了一下。她上去揭开面具,却是剧团王团长。她激动起来,大喊道,丁木,你这狗妖道还不现身,那你今晚就休想上床了。说完转身就走,靠在里面的丁木随手扯下面具跳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她。

他从酒店出来上了她的车,一直是戴着那张白脸曹操的面具。他们喝多了又全部戴上了那玩意,像一群妖魔鬼怪在房间乱舞乱唱一气。他躺在后座椅上嘴里胡乱唱着,像个滑稽小丑。到了家里,她搀着他上了床,他随便一倒合衣而睡,戴着面具打着呼噜。他在床上反复折腾着,一会腾云驾雾,一会又做投河状。忽而又身体极度地扭曲,可笑扭过脸来,像一个仓皇逃跑的妖怪。她不再看他,让他在床上的大舞台上尽情地表演。她坐在浴缸上,拿起眉笔,多色眼影,睫毛膏,唇彩,腮红,尽情地为自己化着妆。她把眼圈画得大大的,嘴角用口红画到耳垂处,脸蛋用粉饼擦了又擦。她就这样坐在浴盆旁,看着水面,与时间抗衡着。她看到了水中的女妖在偷偷地溜走,只剩下水中的一堆白骨。她想抓掉这副面孔,一阵抓狂揉搓后,那水中的妖精面目更狰狞了。她绝望地喘息着进入水中,躺下,听到那水沿着浴盆的边缘四溢。她仿佛也融为水的一部分,流出了沿着水漏,流下地下管道,向更深处更深处流逝。她脱光了衣服,扔了出去。似乎在浴盆中要睡去。丁木醒了,摇摇晃晃,进卫生间要解开裤子,刚要掏出那东西,醉眼中看到明明暗暗灯光下浴缸里躺着个妖精,他“啊啊”大叫一声,提上裤子跑出了屋。

丁木是在第二天回来的,也许被她吓破了胆,也像被什么附体一样,吃饭睡觉都要戴上面具。代安视之如常,也不正眼看他,形同陌路一样。

他说什么也不愿摘下他的面具。那是半面的,只露出鼻孔和嘴,有时是曹操的大白脸长眉三角眼,有时忽又变成项羽的哭脸。他常常是在每天很晚时回来,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坐在红实木长椅上,像金刚那样坐着审视着她。她陌生人一样也审视着他,从不多说一句话。她已经把泉子的QQ删除了。可是他不知怎么又钻了出来,不停地晃动着小脑袋,不停地“滴滴”叫着。他还是送出那句话:“你今夜的眼睛为什么又黑又大”,她全然不理。对着虚空打坐。她去商店买了几盒橡皮泥,两盒白色两盒黑色,她捏了两个骷髅头,白的一个刻上代安的名字,黑的刻上“DM”两个英文字母。她把它们摆在写字台上,点燃了三根香,又摆上了水果供品。他看到了,先是冷着脸不吭声,之后带上面具,笑嘻嘻地用牙签在那黑色的骷髅头上刻上“丁木”两个字,然后手举着这两个骷髅头在屋中狂跳不止。外面下起了雨,两只鸽子慌乱地扑到窗户上,站稳后惊慌地望着屋内,低声咕噜着,互相梳理着羽毛。忽然他暴怒了,把两颗头捏在一起,朝着茶几拼命地捶打。发疯过后,他看着窗台上的鸽子,试图捏出两个鸽子,可是无论怎么捏,都像是个元宝的样子。他愤怒了,推开窗户,向惊飞的鸽子拼命地把橡皮泥扔出去。接着他戴着面具跑下楼一头扎入风雨中。她觉得有必要把一双长筒袜的一只腿剪下来,戴在头上,来和他的面具对抗,达到某种平衡。要么她就不管白天黑夜的在脸上敷着面膜。这样自己的心情会稍好一些。

有一天,她开着车来到了郊外,下了车,沿着一条甬路,向西边一片黄树林走去。走了一段路,她回头望去,她的白色轿车远远地闪着白光。田野上油菜开着黄花,一地金黄。一个小男孩领着一条小白黑花狗在飞奔。她隐约听到树林里的钟声,看到树林里的红瓦飞檐。她信步走了过去。是宝陀寺。她从侧门进了大殿,边走边祈祷着。她的目光被殿中的四大金刚所吸引,她战战兢兢地磕了头,站起来时,目光再一次和弹琵琶的金刚相遇,像雷电击中了她的心脏,她看到丁木那张脸庞。四大金刚似乎在“咯咯”地发笑,她又回到了那天酒店时的情境。好像眼前金刚就是那天的几个人的化身。金刚还在笑,眼神不断变幻着,一会是汪总的眼一会是丁木的眼睛,一会是泉子的眼睛,似悲似喜。她感到眩晕,看到了金刚起身跳到了空中,围着她忽上忽下,飘浮不定,他们似乎都在说着同样的话“亲爱的,你都知道了什么?”她慌慌张张跑了出来,眼看着热烈阳光下,和尚们在择菜,量米,很悠闲的样子。她长叹了一声,一路小跑,回到了车上。关上门子,趴在方向盘上小睡了一会,那声音又钻到她的耳朵里。她发觉身后的寺庙,在无限地膨胀,耸入云霄。四大金刚,是剧团和电视台的一群人戴着面具,天兵天将般,从庙中杀出来,在后面追喊着,亲爱的,你知道什么?她把车开得飞快,似乎要尽快甩掉他们。车扬尘而去。

她蹲在家里,想象梅青每天匆匆忙忙,出出入入,心中又生出了许多冲动。可是当她站在阳台上向下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又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眼前的金刚又出现了,她顿时感到整座大楼都在倾倒。

现在台里去市里的会议采访的担子全压在梅青身上,这个孩子也特别谦虚,每天都打电话给代安,请示这请示那。台长也打电话催她上班。她无奈开着车来到了台里。梅青看着她苍白的脸大吃一惊,以为她得了一场大病。台长见了她也偷偷地吐舌头。他们走了,不敢打扰她,剩下她自己空对着开着的窗户,冒虚汗。她从抽屉里翻出一瓶镇静药,胡乱地吃了几片。拿起镜子,看着里面那个眼睛空洞洞的人,瞬间,那个人又变成了弹琵琶的金刚。她一动不能动,好像被什么咒语禁锢在那里。她扔掉镜子,镜子碎了,散落了一地的小金刚怒睁着怪眼,齐声问着她:“亲爱的你都知道了什么?”她大口大口喝着饮水机里倒出来了的凉水,甚至把凉水泼在了头上,扬在地上,小金刚们模糊了,消失了。她终于逃出了白日梦魇,趴到窗台大口喘息着。她感到这世界要毁掉,急忙背着皮包跑了出去。她不敢开车,因为没有方向感,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穿行,一阵躁热,她在街口的冷饮店买了根冰激凌吃。吃完了,世界也安定下来,街上所有的楼房,都安稳地坐在骄阳下。她也安静地坐在路旁的石阶上,抬头看,觉前一家店黄色牌匾,写着“泥人张”三个大黑字。她起身走了过去。店主是个下巴留着山羊胡子的小青年,嘴上叼着一支雕花烟斗。他左手拿下烟斗,露出漆黑的牙说话,让她心生厌烦。他说可以在他的指导下随意捏造泥人,一小时五十元收费,带走作品另外加钱。她不喜欢男人的山羊胡子,更讨厌那副黑牙。她自己走进泥人工作间,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玩手机。她进去的时候,女孩子头也没抬说,有事你喊我。她先捏了两男一女放在前面,然后全身心去捏一个人。好多年她似乎忘了这个人,她先冥想这个人的名字,他的眼神,他的鼻梁,唇线,耳廓,他的喉结,他的呼吸。然后睁开眼睛,聚精会神地去捏他。可是不管怎么捏,都不是她想象的样子。她生气了,把这块泥和那个女人捏在一起,狠狠地摔在地上。门口的女孩子不解地看着她,怔怔了好一会,也可能大脑不清醒,刚在游戏中拔出来,她放了手机在椅子上,去找来了山羊胡子。他笑嘻嘻地说,没有名师指导,就不会有伟大的作品产生。你要塑造什么人物?她不敢看他的黑牙,低头说,你给我捏四大金刚。山羊胡子愣了,摸着胡子想好半天说,好,你要带走的话,就收你二百元。她点了头。他也可能没捏过金刚,上网查了半天才动手。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四个双目怒睁着,蹲在那里的怪物泥塑捧给她。他不好意思地说,金刚神灵,不能按庙上的塑,只能是那个意思就差不多了,你随便给了。代安看着这四个巴掌大的圣灵,怒瞪着眼睛,可笑又可气,就爽快地给他两张。她让他找块两巴掌长一巴掌宽的木板,糊上纸做成小船,另付他钱。山羊胡子似乎懂了,忙着出去干活了。一刻钟的时间,小木船扬着白帆游到她面前了。她给了他一张,捧着船,装上泥金刚出去了。

她开车来到虾节湖,将近正午的阳光照得湖面波光粼粼,湖边芦苇摇曳,青蛙呱呱叫着。两位老人打着阳伞在垂钓,他们似乎坐在小马扎上都睡了。代安虔诚地把船在放地上,从皮包里拿出四个泥金刚,放在船上,然后托起轻轻放入水中。一阵风吹过,小船扬着帆,歪歪地走了。四个泥金刚背对着她似乎在偷偷地笑她。渐渐远了,又一阵风吹过,小船几乎倾倒,又歪歪地走着。她站在湖岸边呆呆看着小船消失在湖中莲叶中。

不知从哪天起,她特别讨厌代安的模样,连着这个名字她都觉着有股邪气浸在里面。她给自己起了个代号暂且叫“荷”吧。她毫不吝啬地咒骂着她,伪君子,婊子,毒蛇,青蛙,蜈蚣,她撕毁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删除了手机电脑中自己所有的影像资料。似乎在逃避着什么人,也许是一句话的影子。自从那次从卫生间跑出去丁木不常回家,说是他的变脸很火,去城乡各地演出。就是回来,也戴着那副遮着半张脸的面具吃饭睡觉。她把自己锁在黑暗里,即使在白天也拉上紫绒布的窗帘。她坐在黑暗里,看不到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关掉了手机,拔掉了电话线,反锁了门,不吃不喝三天三夜。

她走出来了,喝了三袋奶,摇晃在大街上,如行尸走肉。惨白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她揣上银行卡,坐高铁来到了省会H市,找到了在电视常打广告的一家美琪丽美容院。她几乎要跌倒在那家美容院门口,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死掉。店中两个黄毛丫头跑出来,奶奶长奶奶短地喊着她把她搀到屋中。喝了她们递过来的一杯糖水后,她才上了那口气。一位身体硕壮的中年女子从里屋出来了,她的头发像火焰般红。她自我介绍是南京医科大学外科毕业,北京非典时又去韩国首尔进修。她听了代安的要求,说,整形手术费用得花六万元,让她先打进来三万,手术后再付另外三万。

先从剃眉开始,隆鼻,面部削去高颧骨、宽下颏。原本丹凤眼也手术变成了细长。最后白皮肤又漂染成棕色的。三个月后她出院,回到家里了。

那是个初秋的晚上,她一进客厅就觉得怪怪的。因为沙发坐着一个人正在看电视,是动物世界。他满脸斑澜的色彩,圆睁着眼睛,既像动物世界的老虎,又像豹。那个人木愕地看着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东西,竟跑到我家来。可是那“东西”竟笑嘻嘻地说:“这位美女怎么也有我家的钥匙,你是走错屋了吧?在下丁木,市剧团副团长。说着竟上前来拉她的手。代安伸手打了他一个大耳光,指着墙上结婚照穿西服的男人说,他才是丁木,你是什么野兽跑了进来。那个男人转笑为说,别提了,我因为面具戴久了,摘下来后脸就成了这模样。他痛哭流涕,哭着哭着,竟然抓住她的手问:“你是谁?怎么会认识丁木?”女人流出眼泪说,我是代安哪!不料,那怪脸男人竟挣脱开来,从茶几上拿出一张面具戴上,开门仓皇外逃。在他戴上面具的一瞬间,代安认出了,那面具是丁木的脸。他在外面喊道,我可是国家干部,你这个女骗子,可不能来我家做伤天害理的事。

代安驱车来到了电视台,门卫陈叔死活不让她进去。她摘下太阳镜说:“大叔,我是代安,你老才隔几天怎么不认得人了?”陈叔叼着烟卷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前说:“骗子,我们台的一姐我能不认识。”代安和他怎么说都没有用,没办法给梅青打电话,让她出来帮助开门,梅青电话里高兴地答应了,可是下来之后却也摇头说不认识。无论她怎么解释梅青还是回去了。后来她给台长打电话,台长下来不认识她。她无论走到哪里,没人知道是谁,只要她回到家里叫丁木的那个怪物就戴上丁木脸的面具,撒腿就跑。终于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了,她跑到虾节湖边对着湖面大声地喊:“亲爱的,你都知道什么?其实我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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