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性”和“个人化”追求超越

→李鲁平



在“日常性”和“个人化”追求超越

→李鲁平

我个人非常认同这样一个判断，即，一九九○年代中国进入市场经济时代，文学则进入新写实的日常性书写……文学似乎也自动终结对于宏大整体社会经验的反思和内省，全方位进入中国社会最为个人化的生存图景。但这的确是一个无比复杂和重大的问题，需要宏观地把握和微观地考察，更需要时间。

一、日常生活世界的地位、比重

通常把“有组织的社会活动和自觉的精神活动之外的个体的日常生活”，即每个人都在从事的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婚丧嫁娶、言谈交往等自在的、重复性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世界在人类的进化中，其地位并不是始终如一的。在人的此生中，其比重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但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没有形成社会分工的史前文明阶段，日常生活就是所有的生活，是生活的全部。与农业社会文明相伴，有组织的政治、经济、管理和各种公共活动所组成的社会实践开始真正地与日常生活世界分开，以分工为基础的科学、艺术、哲学等自觉的精神生产领域才得以发展，非日常生活得以真正进入人的世界。尽管如此，由于从事有组织的社会活动和自觉精神创造的社会成员只是极少数，从全社会的层面上审视，日常生活世界依然是主要的生活空间。工业文明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生产力的快速发展，不断复杂、系统、精细的分工，使得非日常生活世界的空间跨越式拓展，而日常生活世界的空间却越来越小，并逐步走向隐私世界。

这正是我们当下人的生存图景。几亿农民被逐出乡村的日常生活世界，走进都市，在不断漂泊中，参与剧烈的生存竞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四处奔波、夜以继日，寻找机遇、机会。他们像机器一样运转，在梦想中失败，在失败中重新燃起梦想。在精神领域，“人们不能再仅仅凭经验、常识、传统、习俗而自在自发地生存，必须凭借创造性思维与创造性实践而自由自觉地生存。”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人们呼唤自由、公平、平等、正义、解放等现代性价值。在现代性进程中，从所占比重看，非日常生活是一个人的主要生活内容，占据着每个人的人生中最主要的时间和空间。每个个体展现给我们（同时也是展现给时代和历史）的世界，更多的是非日常世界的与自然、与生存、与客体的博弈，人们终其一生都在适应或克服流动、单调、焦虑、紧张，一句话，都在努力创造、增加或积累财富、追求自我的发展。为什么在无比纷繁和巨大的非日常世界面前，文本表现出来却是狭小的日常世界和个人的隐秘空间呢，这是一个有意味的现象。

二、对日常性、个人化书写的一点理解

作家把握世界的边界凸显。艺术、宗教等意识形式是我们把握世界的特殊方式，也就是我们概括、认识、解释、描述世界的能力及方式，具体到文学，则是我们“叙述”“表达”“呈现”世界的能力和方式。我们对世界的把握能力并不是无边的，这一能力在我们有限的人生和实践中受到许多因素的制约、限制，而生活世界特别是现代生活世界的深广却是无量的。阿尔弗雷德·许茨在谈到日常生活世界的特征时曾说日常生活世界是一个以“我”为中心的个体力所能及的熟悉的世界。这个概括包括两个至关重要的内涵，即“我”对世界的熟悉程度，“我”在空间上所能触及、感知、经验的范围。

当代生活，尤其是都市生活，不同于乡村或传统社会的生活世界，人口、资源、商品、货币、贸易频繁、密集的集中与流动，时间的程式化和空间的区域化，迅疾的节奏和速度、超强的紧张和压力，公共生活的多样，个人角色的多变，适应生活的逻辑复杂，个体遭遇的多端，这一切对同为都市个体之一的作家，在“熟悉程度”和“感知范围”上都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这一巨大的变革前，与无数都市人一样，作家个人生活世界的局限和其对生活世界的“把握”局限同样明显。尽管如此，他们有自己可以把握的熟知的生活世界，即自我熟悉和感知的日常生活世界。这可以看做是部分作品往往呈现的是狭小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原因之一。

心理、态度和价值选择的个人化。宏大叙事、集体叙事、公共性领域与公共话语等，共同的特征就是追求解释世界、解释历史。它们或说明因果，或“发现”规律，或概括历史，或预言未来。它为人们的行为提供目标，绘制蓝图，为人类指出前进的方向。与此相应，我们曾经有过许多这样的作品。但自一九九○年代之后，市场经济深入社会的各个领域之后，这一崇高的审美追求已经渐渐退隐到文学格局的背后。过往的以理想、信任、意义、终极价值为核心的精神生活，被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技术主义、利己主义等所代替。市场经济对生活方式深刻的改变必然会体现在文学的风貌上，反映到文本中便是对个人化空间的专注和对宏大叙事的回避。这是作家的创作心理、价值选择、看待世界的态度，在一个剧变时代的面前做出的自然调整。这一转换有其积极的一面，如对假大空、伪理想主义、对虚假集体主义的拒斥，对主体自身的生命体验的探索、理解、表达。但也有其值得注意的一面，如，对隐秘的个人化空间的狂热，个人经验的重复和复制，对自身体验的迷恋，狭小的精神格局。在一个宏大的空间话语中，淹没和遮蔽个人、主体，诚然不利于人的自由发展和价值实现，但在一个隐秘的空间里更不可能实现真正的“自我”和建构充盈的“自我”。

三、个人化与日常性的超越

显然，没有绝对的个人化书写，也没有绝对的日常性书写。个人化、日常性只是说文本的偏好、旨趣、倾向以及人物活动空间、个人化细节的分量等等，体现出明显的个人化、日常性。“日常性”的局限在于忽略了广阔的非日常生活世界，“个人化”则是无视“自我”之外的世界，都表现出对世界的远离、淡漠、无奈。我们并不是否认文学创作与个人以及个人体验的特殊关系，也不否认表现日常生活的价值。而是提出一种可能，日常性和个人化能否有所超越。

在“日常性”书写之外，是无边的社会生活，是强大、众多的群体、集体。“日常性”书写获得超越性的意义，可以在思考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中发现空间和舞台。

任何一个时代，所有的自我都是通过社会过程建构起来的，“自我”都是社会过程的个体表达。因此，个人化、个体化话语，可以在重新自我与集体或社会的关系中作出努力。

在传统社会，集体的合法性来源于血缘、传统、宗教、权威等因素，每一个个体通过集体实现自己的生存和保障，也同时把一生的价值实现、意义实现寄托给集体，集体代表个体表达诉求、规范个体的人生实践。随着传统社会的转型，个体和集体再也无法从传统和权威中寻找认同的基础，他们必须自己为自己建立同一性。在哈贝马斯看来，我们不能仅仅停留于对集体的解中心化，我们还应共同努力建构新的集体认同。这一建构是个体“共同参与文化与集体意志的形成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共同塑造了集体认同，从而解决了传统的集体认同危机。“现代性卷入的变革比以往时代的绝大多数变迁特性都更加意义深远。它们正在改变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和最带个人色彩的领域。”这一点也适用于观察今天的个体与集体。在市场经济深刻影响了就业模式、企业组织形式、行政事业单位的改革后，我们会发现，当下个体与集体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利益诉求、基本保障不再仅仅依赖单位和集体，而是法律和专业组织；理想和价值的实现途径也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个体之间的交往模式不再局限传统的单位、集体，而是突破熟人社会，以更加丰富的形式呈现，比如精神和心理的需要，职业和兴趣、爱好的需要，等等，网络交往、新的通讯工具、社交平台也带来了新的集体或社群……这一切都表明，传统的以生存依赖为主的个体组合正向以功能性需要为主的组合转换。可以预见，未来的集体面貌和集体形式，将与过去的大为不同，我们理应适应和接受这一现实，因为它是现代性带来的必然结果。是现代化对生活结构的重构。在这一视野下，“个人化”书写可以在新型、丰富的个体交往和集合、集体模式中，开拓文学所能触及的时间和空间范围，从而获得超越性的效果，从而使得个人化写作并不“个人”。

“日常性”书写应该意识到一个常常被忽略却很重要的使命，就是对这个被认为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的基本意义给予揭示和呈现，对这个具有常识的人尚未意识到的世俗存在的根本基础进行批判阐释。即，关注日常经验如何超越自身。许茨指出，在持自然态度的同时，生活世界中的行动者还必须突破他的自然态度，因为生活世界本身中存在着超越性和能动性的维度。因此，我们关注日常生活的同时，应该努力发掘日常生活中隐蔽的“超越性”和“能动性”，而不是止步于对日常生活的自在、自明的表现，实现这一追求当然只有坚持对日常生活的各种结构不断进行反思和批判。这样，日常性书写可以通过对日常生活世界意义结构的描述和揭示，使人超越自在的日常存在状态，成为自由的、创造性的个体。从而使得日常性书写并不“日常”。

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相比具有质的不同，如在价值层面，工具理性的过度扩张对于价值理性的消解，从而带来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市场经济带来的金钱至上，人与人之间的复杂的利益关系，对公平、正义的消解，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建设现代化过程中所必须看到的，但现代性是衡量历史进步的一个重要尺度，它标志着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时代，这个新时代的特征是理性精神和人的主体性，自由、解放、民主、公平、正义的价值观，以及确保这些价值得以实现的社会发展模式和种种制度，如经济制度、法律制度和民主制度等。从我们的现实看，这一目标远未实现。因此，可以确定地说，我们依然要追求理想、信仰、意义等宏大或终极的价值。

总之，面对现代性世界带来的复杂，甚至矛盾的现实，我们应该有理想，意识到这既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也是一项期待人们共同努力去完成的过程。我们也应该有勇气，面对恢弘而纷繁的现实，大胆去描述、概括、刻画。我们更应该有思想，自觉意识到把握这一重要历史过程的工具和手段。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