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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鸟

2016-12-08羊白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三爷孙子儿女

→羊白



老人与鸟

→羊白

那是一只狡猾的鸟。

鸟不同于走兽,想飞哪就飞哪,鸟在天空翱翔,是自由的象征,总是让人忍不住要抬头张望。老人已经老了,懒得去外面的世界走动,他再看鸟,就觉得鸟也不容易,鸟也有它的局限。比如,鸟虽然可以飞来飞去,但除了燕子大雁那样的候鸟外,大部分的鸟都是留鸟。留在哪里?生活在怎样的环境,它似乎可以随便选择,但事实却并不是那样。母鸟把它生在什么地方,它的影子就留在了哪里。天空无限,它的生活圈子却是有限的。

老人一辈子,不都窝守在乐城这个小地方嘛。年轻时他想出去,出不去,如今退休了,儿女们都孝顺地劝他出去,到他们所在的城市去享福。老人也曾出去晃荡过一段时间,但最终,他还是跑了回来,死心塌地地守着这个老房子,过起了鸟一样闲散的日子。

老人与鸟,他们的邂逅就这样出现了。

那天老人在后院的躺椅里闲靠着吃樱桃。尿急去解手回来,发现一只黑鸟歇在了碗沿上,就像是《乌鸦喝水》里的那只,头偏着,喙尖上钳着一粒鲜红的樱桃。他当时心里一“咯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家伙先发现了他,脚下一慌乱,翅膀一扑,把碗给踩翻了,樱桃滚了一地。

老人当即恼了,扬起手臂去驱赶,鸟优美地划过一个弧度,落在了葡萄架上。当时是初春,本地的樱桃还只是刚花谢结果,这温室产品,是小儿子趁出差的机会专程给他买来的,看上去鲜红透亮,味道却不怎样。他曾多次重申,不要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可儿女们偏不听。他们知道他的死穴。他不吃,就会坏掉,那不等于白扔钱嘛。他也就只好吃。虽有抱怨,却总归是儿女们的一片孝心,左邻右舍都夸他是个福老头,说你这一辈呀,顺顺当当,儿女们一个个展翅高飞,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老人不爱与人闲扯,笑笑就算是领受。

如今这樱桃被鸟给打翻了,老人心里竟有一丝奇怪的高兴。但毕竟是昂贵的樱桃,又如此娇艳,遭遇如此下场,他这个主人也有失面子。老人嘴上骂道,可恶。心想这莽撞的家伙,是八哥?还是乌鸦?老人不太确定。后来他就笼统地称它为老鸹。

这老鸹,在葡萄架上跳来跳去,精力旺盛的样子。

初春的葡萄刚萌发,老藤老筋上炸开嫩绿的新芽,那芽叶上敷一层白粉,害羞胆小的样子,老人生怕老鸹把嫩芽给踩了,他扬起手臂做出驱逐的动作,直到把老鸹赶走,才蹲下来收拾地上的残局。

等老人把樱桃捡回碗里,直起腰身,才准备回屋去冲洗一下,那老鸹又出现在了葡萄架上。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嘴里又叼上了一粒樱桃,于斜向上的喙尖炫耀着,就像是一个丑女偷抹了美人的口红,有几分滑稽,让人好气又好笑。

这老鸹浑身灰黑,春风一吹,羽毛蓬松起来,显出邋遢和狼狈。老人估计,它应该是一只上了年纪的鸟吧。换成人,该是多少岁?会比自己老吗?老人把它赶走,第二天,它又来了,仿佛熟人似的,在葡萄架上跳来跳去,呱呱呱地叫着,声音却又敛着,眼珠子警惕地盯着老人。

老人想,这黑老鸹从哪里来?现在城里的鸟多了起来,但大多是麻雀之类袖珍的小鸟,老鸹这样不吉利的鸟,如果在城里生活,它怎么营巢?有没有它栖息的地方?何况它都这样老了,还跑到城里来游荡什么?

一连几天,老人都在想这个问题。反正他是闲人,有的是时间,也没人约束他去瞎想。想着想着,这个黑家伙就不那么讨人厌了,无形中成了老人的一个伴。

老人观察过,这老鸹来时大多是午后,周围并不见它活动的踪迹。它为何要靠近自己这个糟老头子?难道它喜欢上了这里,还是偷吃樱桃吃出了甜头。

据老人所知,老鸹乌鸦之类,皆是晦气的家伙,它们爱吃腐物,常在坟头荒林出没,据说还能嗅出死亡的气息。

——难道?

老人心里一惊,停止了这个念头。

老人倒不迷信,他是个唯物论者,活到他这个岁数,死亡已算不上什么怪兽,他不忌讳,只是觉得蹊跷,以前怎么没看见过这只老鸹,它原来生活在何处,为什么要突然改变生活圈子?难道城市生活真的要比乡野日子好过吗?它都这把年纪了,还出来四处流浪,难道它就不怕厌恶和唾弃?鸟为食亡,它这样到城里来冒险,难道真的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还是它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带着这些好奇和疑问,老人再看着黑老鸹的黑衣服,看着它警惕又深不可测的黑眼珠,老人就有了一股奇怪的兴致,就像一个孤独的人突然发现了一个对象,虽然这对象和自己毫无关系,但他还是感到了异样。

类似于被框定到一幅画里的静物,有了难以琢磨的比例和暗示。

老人生活的乐城,是秦岭南麓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小县城。小县城里的人,倒有许许多多去西安北京广州深圳打工的,但若问外面的人,就没几个人知道了。这就是世界的不对等。除非你说出张骞,再扯出刘邦韩信张良,可这都是两千多年的事了,久远得就像断戈残戟,只能说明你后继无人心有不甘,只好去慎终追远烧香抱佛脚了。

老人对历史不热衷,对政治似乎也提不起兴趣,他平时很少与人聊天。不像有些老年人,自以为吃过的盐和走过的桥多,摆乎起社会来头头是道,似乎一切机关他们都明察秋毫,似乎只有把社会抹得足够黑,才会显出他们没有白活。一切伎俩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老人的怪,不愿与人吹牛就是一个方面。他对世事已无评价的热情,世事再风云,与己又何干。把自己吹成老江湖,就真的能八面玲珑四海为家吗。

老人一辈子,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一门心思跟着社会过日子。现在退休了,他才发现他最喜欢的还是种地。可他是居民,无地可种,只好在后院开辟出一点地盘,来过过耕种的乐趣,也算是打发日子。这人呀,说起来也是怪,小时他一心不想当农民,读完初中,他先是学了一门瓦匠的手艺,后来发现泥水匠太脏,又学了木匠的手艺,再后来听说当兵机会多,他踌躇满志去当兵,结果被刷了回来,原因是他的三爷解放前跟国民党去了台湾,政治上不清楚。他这个三爷,亲戚们议论估计早死了,从来没有音信,关键时刻,却刀子一样捅在了他的肚子上。一气之下,凭着年轻人的力气和豪气,他去了正在建设的宝成铁路,想遇到什么招工的机会。几年辗转下来,他依旧是没有找到门路,不得不又回到乐城,最后还是靠着他的木匠手艺,在县城的一家铸造厂做了木模工兼翻砂工。后来铸造厂垮掉,他不愿回农村,托人找关系在邮政系统当了临时的邮递员。说来也巧,他那个下落不明的三爷,恰在那时从台湾来信了。当时两岸关系首次缓和,宣传力度空前,邮局的领导觉得他有背景,一方面看他工作卖力,便把他转成了邮局的正式员工。如此他才彻底成为一个市民,摆脱了土地的束缚。

有意思的是,他的那个三爷,当时已经七十多岁,在回大陆的途中,便病逝了,尸体不得不又运回台湾。后来弄清,他的三爷,在台湾毫无背景,不过是一个流落他乡的老兵而已,无亲无子。他倒是想死在大陆,埋回故土,可他运气不好。他这个一生都不曾见过的三爷,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渗入了他的人生,先是捅了他一刀,后来又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一把,也算是扯平,谁不欠谁的。他当时年轻,关心的是自己的前途,压根就没去想过一个老人在外漂泊是怎样的情形。当时三爷在他眼里就是救星。民众都在议论台湾人有钱,回大陆探亲者往往就是衣锦还乡的财神爷,被乡邻们众星捧月,羡慕围观。可他的三爷,让亲戚们很不是滋味。几十年的期盼,就这样彻底断了,断得让人惋惜。现在他老了,才懂得站在三爷的位置上去想当年的事情。他估摸,三爷是带着病体上飞机的。他争分夺秒,却最终还是没能回到故乡。这件事他在后来的日子里经常琢磨,有时梦里也会出现三爷,只是面目模糊,是一个奇瘦的老头,他越想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如今他老了,才发现土地真是一个好东西,入土为安,叶落归根,当农民虽然辛苦,牛马一样没日没夜地转圈,但那脚掌上心无旁骛的认命,也不见得就是愚昧的老茧。也算是一双贴心的袜子吧,是苦日子给自己打上去的马掌,踢踏踢踏地疼着自己。疼和心疼,难道不是一种恒久刻骨的爱?不是泥做的人,泥上却留下了印记。

自己呢,到头来又有什么?父母逝去多年,哥姐相继离去,老家无地无人,儿女们又漂在远方,他也就只剩下单位分的这套老房子了。

黑老鸹的造访,使老人对自己的归宿不得不有一个思考。

一个晚霞绚丽的黄昏,老人盯着黑老鸹的黑衣服,他悲悯地想,哪天自己死了,就再没人知道三爷了。他的三爷,就彻底从这个人世间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线头都留不下。

他这样空茫地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一般人想到自己的死,首先会想到自己的亲人子女,可自己,竟然去牵挂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这怪想法让他吃惊,让他意识到自己可真是一个冷酷的人。

当然,老人身体各方面都还行,他压根就不信“乌鸦嘴”那一套,不过是顺着人们的惯常的思维去游戏一下罢了,就跟演电影似的,又怎么可能当真。老人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厌世的人,虽然说起来对活着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致,但他坚信活一天是一天,活着终究是活着,又何必去计较好死和赖活呢。活着就是活着,谁也不能剥夺。到被剥夺的时候,那就认命好了。老人的生活被黑老鸹这么一掠入,他倒不心虚,反而是好胜心被激了起来,有了打赌的意思。他倒要看看,这不祥之鸟,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霉运?

老人的生活实在是太平静了。

他这样独自生活已经有七八年了。老人七十多岁,也到了他三爷的那个年龄。不同的是,老人身体硬朗,四个儿女都奋斗到了大城市,事业有成,过上了体面的生活,已经用不着他来为他们的前程指手画脚了。每天除了早上买点菜,回来的途中吃张热面皮、喝碗菜豆腐,黄昏时出去散散步,老人基本上都待在自己的空间里。两室一厅的房子,小是小点,对他一个人来说,却是足够了。屋里堆得满满的,尽是些没有多大用处的遗留物,老人懒得动,懒得收拾。事实上,除了吃饭睡觉,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阳台和后院活动,看看报,喝喝茶,侍弄侍弄花草。

老人住一楼,多出一个后院,他把巴掌大的后院一分为二,一半种了花草,一半种葡萄,架了凉棚,下面放把躺椅,过起了鸟一样闲散的日子。平日里,老人就在后院忙活,像个农夫似的精耕细作,把巴掌大的后院弄得生机勃勃。那些城里常出现的鸟们,比如麻雀,白脸雀,黄豆雀,都会经常造访他的小院,他也就平静欢迎,有时还专门给它们撒些面包屑,时间一长,老人的后花园,就成了鸟们的天堂,呼啦啦飞来飞去,有了几分生动。老人就在这些花花草草和鸟们的陪伴下,过一天又一天,按老人的说法是,活一天是一天。

儿女们不在身边,难免要牵挂,找各种理由劝说老人去他们那里享福。大儿子在北京,二儿子在广州,三女儿在杭州,小儿子在桂林,按理说都是不错的城市,可在老人看来,大城市也不过如此,再大再漂亮、楼房再高,人再多,再繁华,终归与自己无瓜葛。连听戏的感觉都不如,听戏能听出腔调,在大城市里,你能听到什么?不过是市声喧闹,夜深人静突然从梦里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的空落。正因为他去过,领教过,所以他明白了,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个模,是漂浮的楼阁。他这样的老年人、落伍者,自然是要守住自己熟悉的东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儿女们的好意,他耳朵听着,主意却很正,他哪儿都不去,他不稀罕外面。这人啊,在哪不是活?折腾来折腾去有啥意思。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悲观了,即便是和自己的儿女,似乎也不大合适。因此他从来都不说,只在电话里说一些肤皮流水的话,把真正想说的都沉在了心里,年月久了,就成了石头,冷硬又古怪,想说也说不清楚了,是恍惚的一阵发呆,或是漫漶的一段回忆。反正就是想一个人清静地过,活一天是一天。

可儿女们有儿女的立场,知道父亲老了,性格犟,脾气怪,老小孩嘛!也不生气,春风化雨地嘘寒问暖,关怀着,讲道理,摆事实,说比如你病了怎么办?突然之间跌倒了怎么办?家里进了贼怎么办……

老人被他们说得无话可说,说不过他们,逼急了,会在电话里一锤定音地吼道:“你们别管,我是死是活与你们没关系!”

吼完,老人又后悔,不该如此决绝地打击儿女们,毕竟他们都是孝顺的儿女,有出差的机会就绕道来看自己,好吃好喝的一大堆。可话已出口,老人只有赌气到底,似乎不难为一下儿女自己就下不了台阶。他会故意带气地说:“你们想我,就多带小辈们回来看我!”这话说出来是命令的口气,训斥的架势,却是和解的意思,双方听着都顺耳,一个“想”字,把一切都覆盖了,哪里是要结果,也明知没有结果,不过是要儿女们原谅自己坏脾气罢了。

儿女们接过话题,通常会笑着承诺,一定的,一定的。然后详细解释:“这不工作忙嘛……关键是,假期有各种补习班,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学习是吧,爸……”

老人每次都是这样激动地拿起电话,又索然无味地放回原处。久而久之,每次电话响起,老人都有些许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总是很容易就打断他的话题,说爸,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你老了,少操心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然后是细致周到的问候,让老人的耳朵渐渐暗淡下来。他开始怀疑,除了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他的身上还有什么可以成为话题,能让他们产生兴趣,使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家之长。

城市小孩是怎样生活的,老人知道,儿女们的解释皆是诚恳的实话,他当然不会生气。反倒觉得儿女们也不容易,既要在大都市里打拼事业培养孩子,还要天涯海角地操心他这个老人。儿女们尽量找机会不辞劳苦地来看他,大老远来,停留不到一天,就又该走了,目的自然是为了看望他,然而除了买一大堆他未必喜欢的吃的喝的,好像也没有多少实质,不见得就亲热。往往除了吃饭,关心他的身体和健康,说点小辈们的事情,好像并没有什么自然的话题,不见得就比他平时的生活来得实在。时间久了,他对儿女们千里迢迢的孝心之旅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觉得有什么隆重,就像亲戚来了一样做礼貌的招待,然后是礼貌地聊天,礼貌地话别,嘱咐。然后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七月的某天,老人接到北京大儿子的电话,说他的儿子,也就是老人的孙子,暑假期间要去西藏旅游,返回时会顺道来看望他。

老人耳朵一激灵,拔高嗓门吼道:“胡闹,西藏那么远,多危险啦,别去了,直接回乐城得了,你把电话给斌斌,我来说……”

儿子笑着打断了老子的话。说爸啊你就别操心了,儿大不由人,我也管不了呀,斌斌不在,和同学聚会去了。再说了,票已经预定好了,爸,你最近身体还好吧?说话还是那么中气十足,要不斌斌返回时,你们一块来?

“乱弹琴!”

老人扔下电话,来到阳台上,赌气地说,北京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去呢。老人拿起洒壶,开始气呼呼地在后院忙上了。

黄昏时,那只黑老鸹又飞来了,它在葡萄架上跳来跳去,呱呱呱地叫着,对老人扔在地上的面包屑视而不见。老人心说,你这个黑家伙,别在这里瞎叫了,你以为你能吓着我?告诉你,我有好消息,我孙子很快就回来看我了,你还是到别处去聒噪吧。

老鸹不懂老人的心思,继续在葡萄架上跳来跳去。

七月的葡萄已经很茂盛。一片片阔大的葡萄叶交叠在一起,是一个青翠的凉棚。老人泡一杯茶,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坐下来,很平静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起了波澜。

人上了年纪都爱回忆。老人平时也想一些旧事,但都是蜻蜓点水式的,就像天上的浮云,他不会刻意专注地想某个人或某件事,在水里照镜子,他觉得那样太累人,就像要演电影似的,他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兴趣,一切都是随意的,想起谁就是谁,不装腔也不作势,不以关系的疏远去框定所想的内容。就比如他的三爷,和他死去的老伴,他的父母,他的儿女孙辈,从亲情上来说,根本就是圈外人,可他有时还是会想起他,想他在台湾是怎么一个人过的?他是怎样带着病体上飞机的?虽然想不出什么,但那种轻飘的出神,说实话,蛮享受,就像打盹一样,可以暂时忘掉自己。至于亲人,他经常也想,但基本都是触景生情,比如看见一个旧簸箩,他随之会想起老伴和老伴的针线活,想起围绕这针线活发生的老伴和孩子们的事情。对于孙辈,他倒是很少想起,不过是电话里说得多一些罢了,不外乎是起一个话题,在自己和儿女之间架一个醒目的桥梁。如今大儿子的电话,让大孙子从天上落了下来,成为事实,就如同一个东西摆在了你的面前,让你不得不全神贯注,动用你一切的责任和情感,来协调你的身份,鼓舞你作为爷爷该做的一些事情。这个消息,使老人平静的的生活立马有了一个出口,就像喷泉一样,忽地冒出了一股水柱,也像极了小孩子们突然掏出的鸡鸡。

大孙子是老人唯一亲手带养的孙子。他和孙子的故事蛮多,不过因为时间的流逝,再加上多年不见,一些东西便冷了下去。如今大孙子要回来看他,他自然要激动。相信那些过往的事情,大孙子多少会记得。他和大孙子一定会有可以言说的话题,可以亲热起来。

老人泡一杯本地产的“汉水银梭”,在眼前晃晃,观赏一番,喝上几小口,在躺椅里靠下来,双腿展开,双目微闭。他要正儿八经地想想往事了。日子太久远,他要好好回忆一下孙子的模样。

孙子走那年,上五年级。本来打算上完小学回北京,可老伴突然病故,一切都乱了套。大儿子当时正在创业,在北京还没有房,按理把孩子接回去并不合适。可北京媳妇不愿意,说不能再由爷爷宠着,会惯坏的。必须回去。孩子还得父母带。

老人记得,儿子和孙子是哭着走的。在安葬完老伴的第三天。说是急着要回去跑转学的事。也就在大孙子走后,老人摆弄上了花花草草,栽了这几株葡萄。之后二儿子三女儿小儿子相继有了孩子,老人也去各个城市里看过那几个小家伙,热闹过一段时间,但都极短暂,没有太多印象。在儿女们的家里带孩子,感觉完全不同,不由自己做主,就真像是保姆了。几个漂亮的小家伙,可爱归可爱,也是亲孙子,却没有大孙子小时那样让人捏来摸去爱到心坎的稀罕劲儿,同样是抱着亲着,却生怕哪里会出问题。后来一心一意窝在家里,孙子们也就渐渐模糊了,只剩下几个可爱的小名,供他和儿女们通电话时用一用,说一说,就像是几个象征性的玩具,很轻易地就把儿女们区别开了,哪个玩具是老二的,哪个玩具是老三的,一目了然,方便快捷。

大孙子是老人一手带大的。作为长孙,他自是疼爱。想当初,大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在整个乐城轰动一时,他这个当爹的,脸上有光,走到哪里都被人津津乐道。后来三个子女也分别考上大学,他这个小小的邮递员,立马成了小县城的大名人,被多家报纸和电视台采访,让他传授教育经验。可他哪有什么经验,除了严加管教,他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其实他心里清楚,儿女们和老伴的距离更近一些。怎样培养四个孩子的?他回忆起来还真想不出多少细节。如果有什么功劳的话,那也应该记在老伴的身上。老伴没工作,一个农村妇女,但总是和声细语,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有大孙子的那年,他刚好快到退休的年龄,就主动请缨,把孙子要了回来。和老伴带孙子的过程中,他才彻悟到自己对儿女们是有欠缺的。小孩子多好玩呀,一派天真无邪,无理取闹也是有情趣的“花脸猫”。老人早年看过一档电视节目,教育专家说过一句话:“爱不是观念,爱是一种能力。”他当时不明白,不以为然,爱还需要训练吗?现在他有点懂了,爱的确不是旗帜,不是“我是老子你是我儿子”那么庄严的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就可以遮风挡雨生出温暖的。爱和做泥塑手工一样,是一种游戏,是用无数细节捏出来的。他和孙子做过很多那样的小玩意,公鸡小兔泥哨子泥手枪,那满手脏泥却开怀大笑的场景让他记忆深刻。当年他做父亲,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只是一门心思上班,挣工资,跟着社会过日子,给儿女们一个温饱,几句斩钉截铁的家规训斥,就像养猪养鸡似的,兢兢业业,却从来没有细心地去揣摩过儿女们的心思。如今和儿女们有情感上的疏离,老人清楚,这都怪自己。儿女们已经做得够好了,自己还有什么挑剔。

等到老人意识到小孩子的好,却变身成了爷爷。这叫什么,隔辈亲,说的就是自己这种茫然无知铁板无情的人。幸好有孙子,让他对过往的岁月有了咀嚼,有了几年热闹欢腾的时光。

可惜好日子总是短暂。孙子终究是儿子的,大了就要回到父母身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孙子走后,老人就真正步入了老年。过起了鸟一样闲散的日子。

一个人的日子,终究不是长法。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想过再续一个弦,儿女们都大力支持,懂得老年人寂寞,找个说得来话的老伴是一个很好的事情。时代如此开放,何乐而不为呢。客观上也解决了老人的养老问题。

凭老人的条件,和儿女们的条件,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但事实却出乎老人的预料。

老人想的是,找个年级小他十岁左右的老伴,可以照顾他,也没有太大的代沟。儿女们的意见和他基本一致,让他放开包袱,只要看中人,其他都不是问题。很快有人给他介绍了城郊的一个五十出头的女的,有三个子女,大儿子已成家,两个小的刚大学毕业。不过上的都是自费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县城打临时工。这女的人比较本分,说话也直接,说她图的就是老人条件好,儿女们不在身边,没有什么麻缠的事情。老人觉得这女的说话实在,有意要和她搭伴过日子,却没有立马就要结婚的意思。毕竟,和谁结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觉得还是处一段时间为好。可那女的等不及,说她成家不光为了自己,也为儿女,他得赶快给儿女们一个立足的地方。老人明白了,女人看中的是他的这套房子。这样的想法老人也能理解,哪个母亲不是在想方设法地帮衬儿女。他甚至私下考虑,以自己的条件,完全可以给她的儿女们在城里租一套房子。可他不想过早地把这话放出去。

女的不知道他的想法,以为他有顾虑。那女的五官较好,又年轻,自认为找个更好的也不是没有可能。趁着他考虑的那段时间,那女的果断地把自己嫁了出去。据说是一个退下来的人大代表,捎带着把她儿女的工作也解决了。

那女的之后,有人给老人介绍了一个退休的文艺工作者,比老人小六岁,人很富态,面容也好,子女都已成家立业,也是一个人单过。老人对这个文艺工作者感觉还不错,她话多一些,业余兴趣也广泛,什么跳舞唱歌打麻将样样能行,就是做饭的手艺和生活能力差一些。老人觉得她还蛮可爱的,自己话少,找个话多的毕竟容易沟通一些。他喜欢干家务,做饭也还行。他当然不会去指望她。有天,文艺工作者到他家做客,聊到尽兴处,老人把手揽到文艺工作者的腰上,说:“今晚你就别走了。”

文艺工作者先是吃惊地看着老人,继而骄傲地理了一下染成棕色的细波浪卷发,她调皮地把食指放在了老人的鼻尖上,有些妩媚地对老人说:“那你——以后可得听我的。”

文艺工作者的举动,说实话,对老人还是蛮有诱惑力的。可她说出的这句话,让老人听着很深长,就像洞里隐隐约约有一条蛇,蛇嘴里含着信子。似乎有求于她,正好被她抓住了命门。老人的兴致立马被破坏了。

老人一辈子自由惯了,到老了,他可不想被谁管着。即便是以爱的名义,他也觉得难以接受。因此他转移了话题,去厨房里给她作饭。

那天晚上,老人没有再挽留文艺工作者。文艺工作者感觉很没面子。

后来,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那文艺工作者似乎在憋着一口气,等着他去求她。可他就是不去。

等热心人再来穿梭,文艺工作者对外放出的话是,老人那方面的功能已经不行了。要不,他怎么出尔反尔?他害怕了,觉得配不上她。

这个情况,老人万万没想到。

他想不到她的报复心理如此重,不就是同床嘛,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干嘛要一方求着一方,整得跟要挟似的。他庆幸自己没有落入文艺工作者的温柔洞窟,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不喜欢那些粘糊糊的东西。尤其不愿被人绑着,哪怕这绳子是柔美的,他也会产生恐惧。

这两桩事让他看清了,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更让他看透了人和人之间其实蛮浅的,要想相互取暖并不是容易的一件事。断不是吃饭睡觉那么简单。他是个不耐泼烦的人。如果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很麻烦,要动很多心思,他干嘛不一个人清静地过?

就此,老人打消了再找个老伴的念头。儿女们猜不透,一方面听信文艺工作者的宣传,知道父亲已经老了,没有了那方面的欲求。另一方面,又温情地想,还是母亲好,父亲到哪里去找这么体贴的人。也算母亲一辈子没有白辛苦,让冰冷的父亲在感情上如此专一,再也容不下他人了。

忠诚的父亲,这样寂寞地一个人过,儿女自然要感动,好好孝敬父亲,嘘寒问暖,同时叠加对母亲的挚爱,对繁衍着的生命的崇高的敬意。

老人想好了,自己一个人独过,到过不下去的那一天,就进养老院。钱不是问题。儿女们不在身边也不是问题。在人生命最后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处境。他不太去想这个问题。他认为想也是白想。到那一步,自然有那一步的走法。他倒不觉得凄凉。那是迟早的事情。自己不能动弹了,没有了自由的躯体,想法再多,又何尝不是挣扎。

他现在身体还算可以,手脚能动,为何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在儿女们看来,将来老人进养老院是下下策,但上上策也不过是接到某个儿女的家中,暂且不说父亲同意与否,就是住在一起,就能照顾好吗?就一定比养老院温馨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亲人就一定比陌生人可靠吗?这样的假设儿女们一直在探讨,在自问,想找出一条最佳方案。

可父亲是如此犟,生活又是如此支离破碎,他们想尽心,却总感到力不从心,只好徒劳地牵挂,时不时给老人打电话,以确定他的身体状况,一个父亲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活着。

如今孙子要回来看自己了,老人反倒紧张起来。龟孙儿,不知长多高了?肯定超过他爷爷一大头,也该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吧。老人忍不住想,当孙子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那该是怎样的情形?而孙子看见自己,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就是时间的威力,总是要把平淌的流水蓄起来,制造壮观的瀑布。

老人想象那热烈的场面,就像要当众拥抱似的,会不会尴尬,难为情?

但惊喜不都是这样来的吗?没有蒙面,又怎有亮相?他到底是期待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老人去抽屉里找孙子的照片,翻来翻去,却一时找不着。老人突然发现,屋子里好乱,像无人光顾的杂货铺,这让孙子看见了,成何体统?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把屋子从头到尾彻底地收拾了一番,把那些常年不动的遗留物,该规整的规整,该扔的卖了废品。再从外面回来开门的一霎那,屋子里顿时焕然一新,亮堂了许多,似乎屋子里有人,在等着他了。这个人是老伴,还是大孙子呢?——这恍惚的错觉让他兴奋,让他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随后的日子,老人有事干了。忙完屋里,他转战到了后院,把所有的花盆都挪开,分了类,按长势和花型重新摆放。他把多年不用的大鱼缸也从客厅搬到了阳台上,清洗干净,在里面养了几条漂亮的金鱼,还放了石头、沙子,以及专门从西惠渠捞来的那种长长绿绿的真鱼草。说起来,这鱼缸还是当年大孙子嚷着要买的,说要养鱼养乌龟,后来养起了螃蟹。螃蟹是他和孙子从城边的湑水河里抓的,有七八个,还有一只红螃蟹,最受孙子喜欢。孙子起初胆小,看见螃蟹张开钳子就躲,后来,在同学的带领下,竟然连蛇都敢抓了。有一年夏天,孙子从稻田里抓到一条半米长的红花蛇,他想看看蛇会不会游泳,就扔进了鱼缸,结果老伴去擦桌子,猛然看见蛇吓得尖叫着返身就跑。他知道老伴胆小,又迷信,怕吓出个三长两短,抱住老伴说,你看岔眼了,不是蛇,鱼缸里怎么会有蛇?边说边向孙子挤眼睛,意思赶快把蛇处理了。孙子机灵,飞速地把那条蛇抓出来藏在袖筒里,然后把脖子上的红领巾解下来扔了进去……由于爷孙俩配合默契,一件恐怖的事,最终成了逗人的笑话,说奶奶老眼昏花,把红领巾都能看成蛇!

这个笑话,老伴临死前还说过,他一直不曾说破,不知孙子还记得否?

当时的孙子,就在城边的百灵小学上学,说起来是北京孩子,实际上是大半个农村娃,整天马张扬飞地跑,身上满是灰土,有农村孩子的淘气,脏,也有农村孩子的机智,更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趣事……不知孙子还记得否?

收拾好鱼缸,老人又找来几个大的塑料瓶,把淘米水,鸡蛋壳,青菜叶沤着,给葡萄积肥。一周左右,肥性最足,他用纱网一滤,把粘稠的埋在根上,清的装在喷壶里,当叶面肥。几天过后,觉得葡萄叶吸收得差不多了,他牵来一根软管,搭上梯子,站在高处人工降雨。只一会工夫,沐浴过的葡萄藤就青翠欲滴,甚是喜人。老人清楚,孙子如今是京城人,什么东西没见过,什么东西没吃过,想来想去,也就这葡萄孙子能稀罕。重要的是自己亲手种的,他要把它们护理得好好的,把葡萄养得胖胖的、甜甜的,等孙子来了,让他亲手采摘,品尝他爷爷我的劳动果实。

夏日的葡萄藤总是迷人。

何况又是天然的凉亭,翠绿葱茏地覆盖了整个后院。老人施完肥,浇足水,他还要掰芽,还要捉虫,还要定果,这些都是费工夫的细活,却也是他的拿手活,他干起来得心应手,一边干活一边散漫地想心思,就像是一个农夫,天天在他的庄稼地里忙活着,却感觉不到怎么累,反而是愈忙活活似乎越多,干起来也就越舒畅。

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他一个退休老头,又能忙到哪里去,不过是心里快活而已。更多的时间,老人会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坐下来,泡杯茶,点支烟,眼睛眯着,很认真又很随意地打量他眼前的每一串葡萄,看它们的长势如何,进展如何,未来如何?那架势,像足了一个放羊的老汉,一切都安置妥当,蓝天白云、草地辽阔,只等太阳普照、雨露滋润,羊群儿自个儿会去啃噬青草,风吹草低,绵延思绪。

这羊群般串串奔跑的葡萄,垂挂下来,就像是一个个累累的拳头,横来挡去的,阻碍着老人的视线,似乎故意和老人开玩笑,要挡住什么,不让他的马儿跑得太快。老人想起本地的一个说法,说七夕晚上,在隐秘的葡萄藤下,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为什么其他树下听不见,唯独要在葡萄架下?这是自己小时的疑问。孙子也曾经这么询问过他。可到他老了,依然是回答不上来。人生漫漫,原来长不过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又很短了,恍如昨日。

好在这是个美妙的问题,回答不上来也依然美好。人间的许多问题,谁又能回答得清楚。选择葡萄架下,是因为葡萄藤交缠得密实浪漫、有野外风情?还是因为葡萄是一种酸甜兼宜、滚圆晶莹有孕感的水果?还是牛郎织女当初约会就是在葡萄架下?

老人突发灵感,觉得这个问题真是妙极,等孙子来了,一定要和他说道说道。

老人正想得美,扑哧一声,一泡鸟屎落在了他的脚边。正是那只黑老鸹。它和老人已经熟了,干了坏事,也不逃,稍微撤退几步,张开翅膀,呱啦呱啦叫了起来。

老人明白过来,老鸹想吃葡萄了。

老人的牙齿已经不行,他是吃不出葡萄味了,年年的葡萄最后还不是进了鸟们的嘴里。这些年,城里的麻雀多得很,胆子也大,呼啦啦一大片,像一阵风,从一棵香樟刮到另一棵香樟树上。有时你走在街上,它们会突然集体落下来,猛不丁以为天上在落石子。对于麻雀,老人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他觉得白脸雀和黄豆雀更漂亮一些,它们相对胆小一些,但动作灵活,姿态优美。当然,如果是喜鹊,无论是花喜鹊还是黑喜鹊,老人都高兴。倒不是喜鹊吉祥,而是老人喜欢它们的长尾巴,时不时优雅地颤动着,像极了古代的仕女。

黑老鸹虽然看上去壮硕,然后那背上的羽毛明显没有了光泽。羽毛就像人的衣服,一旦不紧凑,就有了邋遢的迹象。腹羽上的绒毛再一凌乱,就显得狼狈,似乎时时处在被人驱赶的溃逃之中。老人不想成为势利之人,不想对黑老鸹抱有偏见。他一样欢迎它的捣乱。当然,更多的鸟老人叫不上名字,它们体型小巧,样子相当,混杂在一起,老人看着就眼花。有时,老人想,那么多相似的鸟,它们彼此怎么区分呢?有天他在后院翻地,看见了一窝蚂蚁。忽然他明白了,人有人的眼光,动物有动物的看法。我们看蚂蚁是一个样,反过来如果蚂蚁站在天上,看我们庸庸碌碌的人群不也是这样的错觉吗?可事实是,我们人只要扫一眼,就看出了同类的不同。同理蚂蚁和鸟一样,它们有它们的识别密码,断不会混乱混淆的。对于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老人一概欢迎。有时他会把吃剩下的饭粒洒在后院,以观赏它们进食时精巧的动作。老人的胃口已大不如从前,看鸟们吃食,又何尝不是一种开胃。

可今年不同了,孙子要回来,他不能让鸟们再随意糟蹋葡萄了。老人拿来一根晾衣服的竹竿,严肃地挥舞着,对鸟们宣告。

他对鸟们说,你们忍一忍,到别处去吃吧,等我孙子走了,剩下的全是你们的。

鸟们吓了一跳,呼啦啦全飞走了。

可过了一会,那只黑老鸹又带头飞了回来。老人提起竹竿,做出抵挡的样子,还吼了几句秦腔。

黑老鸹却并不怕他,一会前进一会后退,带领小鸟们和老人玩起了游戏。

只一会工夫,老人支持不住了,手卡在腰上自语道:“老子,老子不和你们玩了,老子……”

老人一时想不起,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帮贪吃的机灵鬼。

毕竟自己上了年纪,这样挥舞着竹竿也不是办法。突然,老人灵机一动,想起了稻草人的故事,他找来许多塑料袋,有红的、蓝的、黑的、黄的、把它们撕开,绑在葡萄藤的顶上,看它们迎风招展。老人想,这下好,这帮兔崽子肯定不敢来了,我就可以安心在葡萄架下等我孙子了。

起初,鸟们确实是吓了一大跳,看见一个个五颜六色的拳头在葡萄藤上挥舞着,向它们示威。可很快,那只经验丰富的黑老鸹还是识破了机密,它第一个勇敢地冲了过来,从一只红拳头里抢食到了一粒葡萄。

部分葡萄已开始发泡,涨涨的,像极了孕妇的肚子。其他的鸟受到鼓励,也都哗地刮过去,从那些假拳头里抢食果实。老人吃了一惊,本能地提起竹竿,把墙壁拍遍。可鸟们一点也不惧怕,知道够不着它们,只是轻灵地躲闪着,从一串葡萄跳到另一串葡萄,还不时发出唧唧的尖叫。这让老人有些措手不及。他生气了。认为它们太野蛮。就因为我老了,活动不便,你们就可以欺负人,为所欲为吗?

老人拿来一根更长的竹竿,前面绑上红须,老黄忠一样发起了神威,把天空敲得啪啪响。鸟们这才四散而逃。看出老人是真的生气了。

老人呆立在葡萄架下,看着硕果累累的葡萄,心里开始着急。他清楚,他是斗不过这些鸟的,他已经老了,而鸟们如此机灵,狡猾。他希望孙子能够早点到来。

一直到八月中旬,孙子还不见来。

老人打电话问过儿子,儿子总说快了、快了,又说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西藏那面山高,信号不好,他也着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也做不了主,让老人等着就是了。说过要去的,就一定会去,再等等吧,说不定就这几天。

老人就只好等。

只是这接下来的日子,老人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为了给孙子保卫葡萄,他得时时警惕,同鸟们做持久的斗争。老人以前有黄昏散步的习惯,如今也只有取消。反正和鸟们斗争需要体力,就算是不得已的锻炼吧。

鸟们看老人挺起长枪,呼啦一下撤退,却并不走远,停在不远处的房檐墙角静静地看着老人,等候时机。它们知道,老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葡萄,他总得吃饭,总得尿尿。葡萄已经泛红,空气里到处是甜蜜的气息。汇集过来的鸟越来越多,似乎是慕名而来。老人怀疑,鸟也是有记性的。都怪他往年太仁慈,才惯出了鸟们的毛病。如果换了别人,换上猎枪和弹弓,它们这帮兔崽子就会知道什么叫毫不留情。

老人吸一下还不算迟钝的鼻子,再看看那些狡猾的鸟,心里就不光是着急,而是有了一丝埋怨:兔崽子,你倒是玩得美,为了让你吃到新鲜的葡萄,可知你爷爷我和鸟们进行了怎样的斗争。

说完,老人又嘲笑自己。孙子有什么错,他远在天边,又没长千里眼,怎知道这些——他知道的话,早来了,能让他爷爷干着急?

自问自答一番,老人舒服一些。

只是,如果孙子还不来,再过几天,葡萄就熟透了,开始往下掉了。这多可惜。

老人把自己困在院子里。水费电费单送来好多天了,他必须得出去办理。

老人清楚,一旦他离开太长时间,鸟们一定会哄抢,后果不堪设想。

考虑来考虑去,老人从小卖部买回一挂鞭炮,在后院大张旗鼓地放了起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之后,鸟们逃得远远的。隔壁邻居探出头问老人,“家里什么喜事呀?”

老人支吾说:“大孙子要回来了。”

“是北京那个孙子吗?大儿子如今该是老总了吧?必定很忙,很少见回来耶。还是你福气……大儿子现在年薪拿到多少万?”

邻居热情地盘问起来。老人心思不在这,可邻居偏对大儿子感兴趣,老人只好虚说几句,抽身出了家门。

从外面回来,千好万好,鸟们没来,葡萄没被糟蹋。

老人舒口气,在葡萄架下坐下来,泡一杯清茶。

邻居又从窗户里探出头,向老人招手。

老人不想再继续先前的话题,仰头虚望,假装没看见。

邻居发话:“刚才家里来人了。你不在,那小伙又走了。”

老人一个激灵,第一反应是孙子来了。

但听邻居的口气,又不像。他问邻居那小伙长什么样?去了什么地方?

邻居鼻子一哼,似乎不情愿,又似乎幸灾乐祸。

邻居慢腔说:“不是你孙子。是你孙子的同学。给你留了一封信。”说着越墙递了过来。

信封没有填写,是干净的白面,只在右下角落了个小小的名字:杨云飞。

杨云飞?

杨云飞是谁?老人想,孙子有这个同学吗?

信没封口,老人取出内瓤。一张硬挺的打印纸。纸上如下内容:

亲爱的爷爷:

想必让你久等了。我在西藏挺好的,一切顺利。原计划返回时顺道去看你的,可由于在西藏遇到了一位北京的同学,我们又多玩了几天,结果身上剩下的钱不多了,再者学校也快开学了,我就和同学直接回北京了。

请你一定原谅我,听爸爸说,我小时很淘气,是你一手把我带大的。我还记得你给我捏的泥手枪,给我做的铁环,还有那鱼缸里的螃蟹,蛇……爷爷,我知道你想我,我也一样想你。不能回去看你,实在很愧疚。

考虑再三,还是给你写封信吧。爷爷,祝你生日快乐。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寒假时我一定回去看你。

爱你的孙子:杨云飞

老人猛然醒悟,杨云飞就是孙子,怎么就记不住呢,闹出了这等低级笑话。

孙子原名杨文斌,小名斌斌,回到北京后,他妈嫌这名字土气,改成了杨云飞。这新名大儿子给他说过多次,可他一直斌斌斌斌地叫着,竟忘得一干二净,还以为是孙子的同学呢。

信的内容很清楚,老人看完放在边上。

老人纳闷,这好好的一封信,为什么要转交?而且,为什么要打印?不直接手写呢。

很快,北京大儿子的电话过来了。让老人一定原谅,确实是事出有因,临时有变。

为了增加分量,大儿子神秘地向老人透露,这在西藏遇到的同学,不是一般的同学,是女同学。

老人懂了,无话可说地笑了。

可他还是不明白,好好的一封信,干嘛要转交、打印,不直接寄给自己呢?

儿子解释,直接寄在路上要走一周多,斌斌肯定是考虑到了你的生日,他在手机上写好,然后发到他乐城同学的邮箱里,让他打印出来转过来,当天就能收到,多方便快捷……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怎么新潮怎么来……这次没回成,寒假一定。押也要把他押回去。再者他在信里不也答应了嘛……爸,你还记得他小时在你怀里撒尿的事吗?早不尿晚不尿,偏偏每次刚抱上他就干坏事,你不是说那是财水嘛,就当他又给你撒了一泡尿,谁让你小时候那么疼他呢……

儿子在北京自顾自说着,听老人不接话,又补充着介绍起了斌斌乐城的这位同学。是他小学的同学,叫李兴兵,如今也在北京上大学……

儿子津津乐道李兴兵,自然因为他是老家这边的人,是斌斌小时的玩伴,老人应该有印象,感觉上会亲近一些。

可老人还是不接话。他的怪脾气又上来了。他不想附和儿子。他明显听出了儿子在献媚。说这么一大堆,中心意思不外乎是安抚他,让他清楚事出有因,孙子还是动了心思的。这样被迫地听着,老人越发难受,似乎自己就是儿子的上司,或是被供着的一个什么牌位。自己有那么显赫吗?有什么权利要求别人毕恭毕敬?不过是空有一个父亲的皮囊而已。

老人一边心疼电话费,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听着听着坏脾气就冒了上来,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孙子的信,白纸黑字地摆在那里,老人都看到了。他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也不至于生孙子的气。可,老人还是感到了失落,甚至是有点吃醋。

说到底,自己和孙子的关系,还不如那位女同学,不如李兴兵。

这醋吃得奇怪。

却也强烈。

让老人有踏空之感。

既然孙子不来了,老人也就无需再保卫这些葡萄了。

八月二十八日这天中午,老人的后院歇满了鸟,有喜鹊有画眉有麻雀,还有很少能看见的戴胜和绿尾巴的野山雀。它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窃喜又惊讶,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它们从没见过这么慷慨的人!起初还义正辞严地驱赶它们,结果,却给了它们一场盛大的宴会!

老人就坐在鸟们的狂欢里,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

老人想,这些馋嘴的鸟,多好呀!它们什么都不用想,不用牵挂。它们有翅膀,想飞哪就飞哪,谁也管不着它们,它们也不需要谁管,独来独往。它们只管好自己的肚皮,只记得吃,多单纯呀!

它们是一群无忧无虑的畜生!

想着想着,大白天,老人就睡着了。

睡梦里,老人看到有许多鸟人在为他过生日,他们忽闪着小翅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像是在唱歌。他虽听不懂,心情却愉快;同时纳闷,这群长翅膀的小崽子,怎么这么面熟,是谁家的孩子呢?

仿佛童年的玩伴。仿佛是孙辈,又好像不是。

他揉揉眼睛仔细辨认。鸟人却散开,绕着他跳起了舞。而且不断变换着队形。突然之间,队形走向立体,杂技演员般惊险地竖了起来,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出现了一个宝塔。

老人正为摇摇欲坠的宝塔紧张。那宝塔轰然变暗,塌了下来,变成了一只黑鸟。老人惊叫一声,不明白它为什么在这里。他倒不害怕,才准备靠近,看看是不是他认识的那只黑老鸹,那鸟腿却突然直了起来,瘦高瘦高的,高到了天上。他惊骇地仰起头,突然明白了,它是三爷。它就是三爷。三爷轻飘飘的,就像是神仙。

他不敢出声,在嗓子眼里小声问:“三爷,你是三爷吗?”

那轻飘飘的影子动了一下,突然之间又变黑,变成了一只仙鹤的腿,继而是庞大的身躯,白得耀眼,迎面向他飞了过来。

他一躲闪,把自己给躲醒了。

其实还不能算醒。天已黑透,院子里没有一丝声响。老人以为自己躺在一个深坑,或是某个荒无人烟的山坳里,反正是强烈的陌生感,飞流直下的恐惧和惊讶。

老人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彻底醒了。才意识到不是被抛弃,而是在自家的后院里。

老人揉揉眼,拉亮后院的灯,神情黯然地站在院子里,不知要干什么。

他看见地上一片狼藉,有许多遗落的葡萄,都是很饱满的样子,破裂着伤口,流出诱人的汁液。

老人忍不住捡起一颗。送到嘴边,最终却放弃了品尝。

不是嫌脏,而是怕葡萄太酸,或是太甜,这都会让他的牙齿承受不住。

老人从窗台上拿来一个空碗,蹲下来,用很慢的姿势,把那些掉在地上的葡萄一粒一粒拾起来。他心想,这天黑了,鸟们都去了哪里?它们睡了吗?睡觉做梦吗?如果做梦,会梦见什么?是葡萄吗?

老人把碗放在窗台上,想着在以后的日子好来喂它们。

老人正挂念那些鸟,扑哧一声,一样东西落在了地上。老人这才发现,原来黑老鸹并没有飞走,其他的鸟们也没有飞走。它们安静地排在葡萄架上,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一边梳理羽毛,一边侧脸用黑豆一样无邪的眼睛盯着他,似乎在赞美他,陪伴他,想和他说说话。

老人就无声地和它们对视起来,对视着,眼里就有了泪水,糊住了眼睛。

老人提起胳膊,像个孩子似的无所顾忌地抹了起来,抹花了脸庞。

这更让鸟们奇怪了,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呢?是什么惹得老人如此伤悲?是因为它们抢吃了他的葡萄吗?

鸟们的小眼睛里就有了犯错误的愧疚和胆怯,都全神贯注地盯着老人,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众目睽睽之下,老人害羞起来,他猛地抡起手臂,眼前一黑,用很绝情的样子去驱赶他们。意思让它们滚,不用管他这个老头子,不必这么婆婆妈妈地陪着他。

回家去吧。回家去吧。

老人挥着手臂,突然想起了小时天黑后小伙伴们散场时喊叫的一句话: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句话,老人的眼睛又汹涌地浑浊了。

他胡乱地抹几把,一屁股坐下来,心里反倒轻松了。

明天,后天,他都无需再受困了。他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安闲地坐在葡萄架下,喝喝茶,看看报,听鸟儿们说话、聒噪,活一天是一天。

他再也不会驱赶它们了。

它们也会变老,有飞不动的一天。这帮畜生,它们的爸爸妈妈是谁?爷爷奶奶又是谁?它们想过它们吗?它们有没有孤独感?它们一辈子这样飞来飞去,觉得有意思吗?

想着想着,老人觉得可笑。

他把后院的灯熄灭,又枯坐了一会。直坐到背上有了夜风的凉。他提醒自己,赶快进屋去吧,像儿女们嘱咐的那样,要保重身体,爱惜自己,生病了,可不是好玩的。

进到屋里,老人脸也顾不得洗一把,就直奔卧室,把电话给拔了。

电话一直在响。

过一会就警报似的响起。

老人坐在后院,门窗紧闭,但其实还是能听见。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孙子都知道,儿女们自然不能放过他,要轮番打电话给他祝寿。生日嘛,要的就是一个形式,和儿孙们说说话,热闹一番。这么多年来,他这个福老头,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今天,他不想说话,和谁都不想说话。他觉得说话最没意思,最寡淡,味同嚼蜡,还不如鸟们的小眼睛来得清澈。

拔了电话,老人以为可以安稳些。

可他还是感到心慌。

因为他不得不站在儿女们的立场上来打量自己。自己今天的举动是多么奇怪呀,简直是不可理喻。冷酷至极。儿女们该有多担心。如果他们知道他是故意不接,又会怎样伤心和难过。

老人进一步审视自己,很快他就看见了自己怪脾气下隐藏的歹毒:你们不是说我脾气怪,老小孩吗?我就要任性。我不接。偏不接。我就是要急急你们,看你们……

老人今天是要任性到底了。

他豁出去了,蒙头钻进被窝,以为这样会好一些。

可他依然是睡不着。

他的耳朵里一直有响铃的幻觉。从千里之外的地方追过来,就像梦里的那些怪物,就像黑老鸹尖尖的喙,敲他的耳膜,使他在被窝里蜷得更紧了。

困极的人,终会睡去。

就如同黑夜是白天的落幕。

观众纷纷退场,羽毛一样。

但是不是可以,

可以再有一次回眸。

有这样一种可能:

——如果被子是透明的,你依然醒着。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你会发现老人蜷缩的样子就像一个胆怯的婴孩,抑或一个无处可藏的小偷。

——在无处可躲中显出原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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