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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风

2016-12-08王苍芳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高速公路女儿

→王苍芳



兜风

→王苍芳

上高速的时候,他们走的是ETC通道,车开到收费站的通道口,旁边的液晶显示器上现出他的车牌号码。然后有轻微的“啾”的一声,黄白相间的栏杆像一只手臂一样挥起来,把他们的车放进去。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猪,被赶到一个圈里。

过了匝道,他开始加速。这是一条新修不久的绕城高速,车不多也不少,刚刚好的程度。这样子,既没有让他感觉到车流拥挤的压迫,也没有因过于空旷而心生寂寥。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车要么从他们走的这条道超过他们,要么从隔壁的车道和他们擦身而过,发出轰轰隆隆的巨大响声。要是驶过的是一台大货车,便会把整条高速公路都震动起来,像一根摇摇晃晃的软索。大多数时候,没有车子经过的时候,他们只能听到自己的车胎发出的噪声。他们开得慢,噪声也小,几乎听不见的样子。

才开了一会,坐副驾驶上的她便把车窗玻璃揿下来,把手伸出窗外,感受着空气从手指缝里穿过去的舒爽,事实上,是行驶的汽车带着她的手快速地划过空气。他说,这是人工制造的风。高速公路像是一条黑色的带子,两边的反光片像这条带子上的铃铛,晃晃荡荡地向前延伸。

“我们去吹风?”

“这鬼天气,空气都要死不活的,哪有风?”

“等会就有了。”

“你骗人,我才不信呢。”

这是他们下午在微信上的对话。当时,他坐在自己小广告公司二楼的办公室,有点无聊,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摇一摇,就摇到她了。微信上显示,她和他只相距五点二公里,显然,是在同一座城市。他们简单地聊了一会,他相当直率地邀请她,而她居然答应了。随后,他关掉办公室门,下楼,穿过堆放着大型喷绘机、焊接机、切纸机的乱糟糟的大厅,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怀着忐忑的心情绕了半个城市去接她。正值下班高峰,街道堵成停车场,当他好不容易来到她指定的地点——一个小区旁边的公交站,果然看到一个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女人等在路边。她中等身材,衣着整洁,不施脂粉,全身笼罩着家庭厨房的氛围,她略显忧郁的神情和紧绷的肌肤,似乎隐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他有了一种猎艳成功的激动,庆幸这一趟来得比较顺利。然后,他载上她,上了绕城高速,开始兜人工制造的风。

下午在微信上的聊天,他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她的女儿在这个城市里的一所学校读高中。丈夫在一个大型的跨国企业做高管,经常出差,不是国外就是国内其他城市。她平时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女儿和自己。

在聊天的过程中,他似乎看到她平时的生活,每天早上安排自己的女儿吃了早餐后,去离小区不远的菜市场买一天的新鲜蔬菜。中午,通常是一个人在家里吃饭。下午,会去小区散散步,或者约了女性朋友去逛街。晚上,女儿回来后,做了晚餐两个人吃。然后,女儿去学校或者家里的书房,她在电视机或者电脑前度过一个又一个枯寂的夜晚。而他,一个独身已久的男人,和她的生活有点相似。不同的是,他要维持一个小型广告公司的运转,靠着给客户喷绘户外广告和做名片赚钱。这个公司给他带来收入维持生活的同时,也带给他心力交瘁的疲惫感。在汹涌澎湃的市场大潮中,他的公司如一片轻薄的纸片,随时有可能被撕碎。为了节约开支,他经常不得不自己干活。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感情世界。独身得太久了,以至于他无法想象跟一个女人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恐惧于自己头脑中偶尔冒出的这一类想法,并自动地把它们掐灭在萌芽状态。他觉得自己要成为有精神洁癖的人了。

自从几年前独身开始,他便越来越喜欢车。甚至比待在家里更喜欢待在车里。车里狭小的空间,让他有一种安全和温暖感,而没有了女人的屋子,则时时处处显露出空旷和冷清,并且他觉得,对于他一个人而言,他的三室两厅的房子实在太大了。而车上的紧凑空间,足以包裹和保护他的疲惫的心。有时候,他把车开到自己的住房下面,却不想下去,把座椅放下,仰躺着,挑出一张黑胶唱片,上面刻录着他喜欢的钢琴曲,他把唱片插进音响,透明的音乐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他反复地听,直到自己恢复了精神或者睡过去。有时候,他下班后,不会回家,而是在城里的街道上慢慢转悠,甚至直接开上绕城高速,把脑袋放空,下意识地开着车,绕上一圈。每次结识一个新的女人,他不想去电影院、咖啡馆、饭店、公园、酒店,以及诸如此类的地方,而是想方设法把她们带到自己的车上,随心而行,到处转悠。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没有月光,除了他的车灯劈出的一道光带,四周是浓稠的黑暗。然而,空气变得凉快了,使得这人工制造的风更像是风。

她把手伸出车窗,张开手掌,尽可能地叉开手指,空气像冰冷的丝绸,在她手掌边缘和指缝间滑过。她的手掌在车窗外一张一合,像是要抓住风又把它放掉。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当然,她什么也抓不住,但她仍然很享受这种感觉。

玩了一会,她已经不满足了,征得他的同意后,她脱了高跟鞋,把一双脚蜷缩起来,盘坐在座位上。再后来,她干脆跪在座位上,使劲的抻直身子,这样,她就能把脑袋伸出车窗。迎面而来的气流扑在她脸上,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像一面彩色的旗帜。他早已注意到,她的头发染了明亮的黄色。

她不停地说:“好舒服,好舒服。”在这三个字中间,夹带着一个又一个“嗯”。

他的车开得平稳,但有意慢慢地加速,使得扑打在她脸上的气流越来越猛烈。她在外面吹了一会,有点受不了风的粗粝,不得不把脑袋缩进车内,这让她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提议,“你不如从天窗钻出去吹风,这样更带劲。”

“好啊,好啊。”她像一个小孩子般欢呼雀跃。

他打开天窗。风一下子灌进来,嗖嗖的,像跑进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在车里跳跃翻腾。车后座上的一本杂志发出哗啦啦快速翻页的声音。一张白色的纸巾连同另外一些看不见的碎沫飞了起来。这时的车内,是一个微型的气象灾难现场。

她把腿蜷曲在座位上,预备将身子探出天窗。在做这个之前,她侧转脸,认真地问:“我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吧?”

她的意思是,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显得很失态。

“当然没有问题。”他回答,“再说了,现在是晚上,谁看得到你。”他趁机打量一下她,发现她是一个相当娇小的女人。不但身子娇小,脸也一样小小的。五官均匀地分布在这张脸上,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这是一张普通的女人的脸,没有惊世骇俗的美貌,但也耐看,规整。对于一个刚刚在网络上约到的女人,他已经比较满意了。

“倒也是。”她似乎是消除了疑虑,把头发上的橡皮筋解下来,左手握住头发,右手叉开手指变成一把五齿梳,反复地把吹乱的头发理顺,重新绑扎。这个举动让他有些恍惚,似乎看到他那坐在遥远时光中的前女友。又仿佛是一个他相当熟悉的邻家女孩坐在身边,近到能听到她的呼吸。

“有没有交警?不会把我们抓起来吧?”她提出两个和她接下来的行动密切相关的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他对这个问题也拿不准,但还是说:“都这个时候了,没有交警了吧。再说,你吹一会就马上下来。”

她盘坐在座位上。进一步检查自己的头发,检查自己的连衣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用双手抓紧天窗的两个边沿,身子往上一挺,便把脑袋和肩膀伸出了天窗外。她那穿着丝袜的脚踩在中间的贮物箱上。灌进来的风把她的裙子鼓起来。这场面其实有些“香艳”,她的两条穿着丝袜的圆润小腿,就在他耳朵边。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腿上散发出的热量。但是,风太大,把她身上的体味迅速地吹走。

“哇,好美的星空!”她在车顶狂呼乱叫,“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夜空。”

他觉得她有点夸张,但还是用眼睛透出车窗玻璃往外望,确实能看到天际疏散的星子。“天气真好。”他禁不住感叹。

因担心车速太快她受不了,他把车开得很平稳。不时有另外的车从他们旁边呼啸而过。掀起一阵旋转的气流。他想,超过去的车上会不会有一双或几双眼睛,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假如看到了,他(或她)会有什么感想,会不会觉得他们有些疯狂。

她在车顶狂呼乱叫,似乎能看到她的被风吹得向后面高高飘起的头发。而她的一条腿,像跳芭蕾一样的,立在他的右边脸旁,穿着肉色的透明丝袜,灌进来的风把她的裙子鼓起,像是古代欧洲妇女穿的那种带有竹篾撑子的蓬蓬裙。她的裙子不时地被风吹起打在他脸上。她现在的状态,让人想起美国艳星梦露那最负盛名的照片,风把梦露的裙子吹起,马上要走光了,梦露迅速用手按住了裙子。当然,现在是晚上,没有灯光,因此,他什么也看不到。事实上,他并没有去偷看,连头都没有偏一下。但在他的意识里,他是看到了的。所有该看和不该看的,都看到了。在她的意识里,应该也是这样子的。

吹了一会风,她终于把身子缩进来,回到右边的副驾驶座上。老老实实地绑上安全带,并坚持要他也绑上安全带,像一个刚做了错事迫切想要好好表现的孩子。

前方是一个高架桥,他从一个路口拐进另一条高速公路。这条高速公路车辆更少,有时候,视线范围内只有他一台车在慢腾腾地行驶。两束巨大的灯光,在朦胧的夜色里劈出一条光的通道。他开得更慢了,边开车边跟她天南地北地聊天。逗得她咯咯地发笑。不时地,有一辆车慢腾腾地从后边跟上来,又慢腾腾地从他们旁边超过去。由于是夜晚,他看不清这些车的牌子和型号。

他在一处紧急停车带停了下来,为什么要停下来?他觉得,似乎是为了在高速公路上多待一会,尽量延长这样的快乐时光。并且,他觉得,似乎两个人都有些隐约的期待。其实,他看到紧急停车带时,脑海里便浮现一幅过去的画面。关于他和另一个年轻女人的画面。那一次,他的分别已久的前女友来这个城市看他,他开了车去机场接。返回的途中,在两个人互相对视的一瞬间,突然控制不住,在高速路上找了一处最近的紧急停车带停下来,心有灵犀地来到后座,迅速脱光自己的衣服,融为一体。一辆接一辆的车从他们旁边疾驰而过。惊险而又刺激。

想到这一幕,他觉得身体有些发热。但这时候,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适时而起的声音,打破有些暧昧的沉默。两个人坐在车上聊天。聊的大多是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不知道为什么,她讨论起了自己的容貌问题。她问:“你觉得我漂亮吗?”

他说,“漂亮啊。”他一边回答她,一边在前挡风玻璃下的唱片包里找黑胶唱片。他记得有一张德彪西的专辑。找到后,他把唱片插进音响,德彪西的钢琴曲《月光》流泻出来,一下子充满了整个车厢。而这个时候,车外的月色也似乎明亮些了,和车内的音乐混成一个美妙的世界

“我去开女儿的家长会,女儿回家跟我说,她同学都说我比她长得还漂亮。”她说。一个过于自信的女人,总是会发现很多对她有利的证据,从而支撑起她的自信。而她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聪明的女儿做了该做的事情——讨好自己的母亲。

接下来,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有关女儿的话。

“你难道不觉得我漂亮?”她再一次问。她的口气中似乎有了一丝愤怒。

他想,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比如亲她或者搂抱她。他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这样。他显露出迟疑和尴尬,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糟糕起来。于是,他没有事先告诉她,便打开车门下了车。车门锁脱开发出的响声有些突兀。她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也打开另一边车门,跟着下来了。

夜色很美,天上的一轮弯月隐隐约约,大部分的天空被稀薄的云层遮盖,没有遮盖的天空散布着几粒星子。不远处,有几座农民的房子,蹲踞在夜色中的田野上,要不是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几乎隐身在黑暗中。更远处,是一列列沉默着的铁脊般的山脉。有青蛙的叫声一阵阵传来,还有蛐蛐的叫声,大得吓人。

这又引起她的感叹,说,“平时在城里,耳朵里灌满了城市的噪声,鼻子里灌满城市的废气,心里经常莫名其妙的烦躁,像是得了一种说不出名字的慢性病。真没想到,只几十分钟,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真好啊。”她不停地感叹。

他同意她的看法,并加上自己的感受。他说了义无反顾离他而去的前妻。他解释说,这不能怪她。因为那一段时间,他被另一个女人热烈地追求着,他的前妻等他做出选择,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他犹豫不决,甚至冒出把两个女人都留在身边的想法。他的前妻被激怒,终于离他而去。颇具戏剧性的是,追求他的女子,也在不久后离他而去。给出的理由和他的前妻一样:你选择得太久了,我需要的是一份毫不犹豫的爱情和实实在在的生活。

“两个女人都爱你,你其实可以挽留的。”她以同为女人的心理为他分析。

他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他甚至觉得,对于这两个女人,他都是可有可无的。他搞不懂自己是否真的爱过她们其中的一个。正因为如此,对于她们的离去,他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同时,他觉得,女人爱与不爱,都不需要理由。他的前妻和他的女友,只不过不再爱他了。这才是真正的理由。而生存的巨大压力,使爱情始终处于可有可无的尴尬状态。

他还说了自己的小广告公司的经营情况。在公司成立之初,他遭遇了一场可怕的车祸,而他的合伙人,觉得他们的公司会因此完蛋,趁他躺在医院的当口,将他们的现金席卷而去。这件事情给他带来了致命的伤害。他开始信奉萨特的一句话:他人即地狱。他不再奢望永恒,包括友谊和爱情。而是追求一些即兴的快乐,包括即兴发生的性爱和酒桌上的称兄道弟。像刚倒出的啤酒泛起的泡沫,快乐稍纵即逝。

他说这些事情时,语气和表情都是淡漠的,那种经历沧桑过后的云淡风轻。

僖二十七年赵衰云:“德、义,利之本也。”“利”是百物之生的自然结果,利从天地覆载而可为广泛为民所取用的角度来说,是非专属的,是善好政治的基础。“王人导利而布之上下”揭出了“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的一层重要含义,指出的“专利”违背“天生民而立之君”的政治基础,布利才是持群之道。可以说,“礼利之辩”是“义利之辩”的另一种表达,“义以出利”是《左传》中的常见语,利是礼乐秩序在实际中得以顺利展开的关键环节。而执政者与民争利所引起的普遍的“争”,将给人群带来分崩离析的危险。昭十年,晏子曰:

他们站在高速公路的停车带里,亲密交谈着。淡淡的月光洒在他们周围,太淡了,以至于没有把他们的影子留在地上。隔着高速公路矮矮的护栏,是一片树林。没有风,树林安静地沉默着。有秋天里各种各样的虫鸣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是大自然天衣无缝的合唱。

这真是一个温馨的夜晚,两个刚认识的好朋友沐浴着月色和虫鸣,在高速公路上漫步。

也许,还应该发生些什么事情。他可以像此前约到的女人那样,找个借口拉住她的手,然后,更进一步,拥抱和亲吻她。他想起电影里的一些镜头,把她推到高速公路护栏上,然后吻她。或者把她推到汽车后备厢盖上,狂野地干她。当他想这样时,他脑海里浮现出白天看到的护栏上蒙了厚厚的灰尘,他担心这些灰尘会弄脏她的衣服。而他的汽车也已经好几天没有清洗了,车身上落了很厚的灰尘。如此看来,他的到目前未能实现的艳遇,要归咎于这肮脏的空气。因为只要隔一两天不清洗,什么东西都会蒙上厚厚的灰尘,包括他的车和高速公路护栏。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理由。

不时的,会有一辆汽车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带来一阵阵旋转的气流。有时甚至会驶过一辆大货车,巨大的车身下面有数不清的轮子,像是一只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腿的大爬虫,又像是史前时代的巨兽,发出令人畏惧的巨大汽笛声。这些宁静世界的侵入者,粗暴而简单,经常地打碎他们构筑的温馨空间,使得他们马上对自己的处境厌倦起来。

他们在高速公路上站着说话,找不到一个可以倚靠或者坐下的地方,时间长了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这么看来,高速公路并不是一个约会的好地方,甚至于合适的地方都不是。当然,假如在车里,倒是不错的选择。他们可以坐着聊天,甚至拥抱、亲吻。他开着老款的美国进口JEEP,空间阔大。

他们又回到了车里。他本想邀请她去车的后座,这样就能够为他们提供一个暧昧但并不局促的空间,并且,中间没有障碍。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被他打消掉了。他觉得,他们还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

他们仍然坐在前排驾驶和副驾驶的位置,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咸不淡。他觉得有些乏味。

她按亮自己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忽然惊呼:“都这个时候了,真糟糕。”但是,她的表情并不显得焦虑。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他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淡淡的雀斑和长而浓密的睫毛。看到她小小的翘起的鼻尖,和圆润的饱满的嘴唇。他觉得,她的嘴唇像一个小小的元宝,或者像一个精致的刚从一锅浓汤里捞出来的饺子,这饺子还散发着热气。并且,他发现她没有化妆。可以想见,她平时生活里亦是一个随意的女人。生活优裕,但不太讲究。

他一时有些发蒙,他觉得,不应该很晚,因为,他们并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他不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提醒,还是抗议。但是,他可以把她这句话当做理由,离开这个让人尴尬的境地。于是,他发动汽车,重新驶上高速公路。接下来的旅途便有些无聊和乏味。

按理说,他应该尽快驶下高速,把她送回家,和她彬彬有礼地说再见。然后,再开车回自己的家。这是符合生活逻辑的。毕竟,他们今天下午才通过网络认识。并且,他们在高速公路紧急停车带休息闲聊时,她用手机看时间。他可以理解为她对他的提醒。

他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这样。

好在,她很快让他明白了,她不想这么早回家。她说不久前,她跟一伙搞野外徒步的驴友出去玩。中午吃得很少。这样到了黄昏的时候,她突然感到非常饿。“那种饥饿感你根本体会不到,就像是有很多只小老鼠在我身体内到处乱蹿,用它们的小爪子扯着我的胃、我的肠子、我的肝脏、我的心脏、我的胰脏,使劲地拉扯,还有一些小老鼠在大口大口地吞噬我的血肉,我的身体很快便被这些坏家伙吃空了,只剩下空空的皮囊,这皮囊越来越轻,越来越薄,很快便支撑不起我的意识,我感觉自己快要死掉。幸亏有一个经验丰富的男驴友,拿出随身携带的奶糖,喂了一颗在我嘴里。我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你这是低血糖!”他马上说。

“是的。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他不无得意地说。

“是的,我这是低血糖,但以前没有发现过,也不知道自己有低血糖。”

接下来,她开始抱怨自己的孩子。照顾她让她耗尽了精力,身体大不如前。比如现在,她感觉到很饿。原因是她晚餐吃得不好。她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坤包里面翻找,终于找到几块糖。她问他:“你吃吗?”他理所当然地拒绝。

她吃完了糖,还是说饿,于是提议,一起去吃夜宵。这让他觉得无法拒绝。他们很快下了高速,回到城里,找到一个夜宵店。他们所在的城市,有一个专门经营夜宵的广场。

她点了一大碗唆螺,一个炒粉,和一些烧烤,甚至,为他点了一瓶啤酒。

对于喝啤酒这件事情,他记得似乎是自己主动提起来的。她对他开车能不能喝酒比较质疑。他说,“你不是也能开车吗?等会你来开车好了。”在她的微信空间里,有多张她和她的车的合影,是一辆小巧精致的棕色MINI,和她本人的气质相符。

酒精发生了作用,他明显地兴奋起来。话也显得多了。他们紧紧挨着坐在一起,甚至他用自己的小腿,有意无意地去蹭她的小腿,她也并没有躲开,脸上也没有憎恶的神色。他迫切地想迅速拉近自己和她的关系。首先是缩短物理上的距离,他有意和她挨得更近。她低着头吃炒粉,脸上似乎有了激动的红晕,不时地抬头看他的眼神,软绵绵的,黏人。

“你说你是开广告店的?”她说。

“是的。”他说。

“难怪我在你身上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像是某种油墨的香,我不能确定。但我感觉很好。你身上的气味,很熟悉。”她说。“我以前曾经在打字店待过,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迷恋魏碑体的字,觉得那字放大后特别漂亮,有棱有角,筋骨分明,像你们男人。”

他抱住了她。他觉得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在发烫。并且这身体小小的,待在他强大的两臂环成的怀抱里刚刚好,如果再用力些,他会把她嵌进自己的胸腔。她也抱住了他,两只手在他的背上抚摸。他们的脸贴在一起,她的呼吸,在他耳朵边像一个微小的吹风机,不断吹出热的气流。

“我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像一个大大的魏碑体汉字,清清爽爽,筋骨分明,散发着油墨的香。”她热切地说。

他用亲吻回应她。“他有一次跟我说,他上了一个俄罗斯女人,后来,他又说,是被一个俄罗斯女人上了,因为他喝得酩酊大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醒来时,才发现一个俄罗斯女人躺在身边。两个人都没穿衣服。”她说。

“谁?”他问。

“我老公。”她说。“你说,俄罗斯女人跟我这个中国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我既没有上过你,也没有上过俄罗斯女人。”他说。

“俄罗斯女人,下边的毛都是金色的。这是他说的。”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表情看不出是愤怒还是狂热,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更加用力地箍着她,好像要把她按进自己两根肋骨之间的空隙。她呼吸急促,嘴唇噙住了他的耳垂。

然而,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清脆的坚韧的铃声,把他和她从迷糊状态拉了回来。

电话是她女儿打来的,问她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还不回家。

她迅速地调整自己的情绪。他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清亮。然后,她口气很自然地撒了一个谎,说自己在外面散步,马上就回家。然后,她讨好地说,路边有个夜宵店,问女儿想不想要她带点吃的回去,这个时候,她肯定很饿了。

她在用这个方法让她的女儿记住夜宵,忘记她深夜未归的事实。小孩子对有东西吃总是很兴奋,尽管已经不太早了。她的女儿在电话里点了炒粉、烤鱿鱼和烤软骨。烤软骨有一个相当滑稽的名字:骨肉相连。

接完女儿的电话,她吩咐夜宵店老板把女儿点的东西做好。他们边吃边等。他觉得,她跟女儿说话的时候,相当的温柔。她的声音是好听的年轻女人的中音,带有一点点磁性,甚至称得上是性感了。刚刚有点平息的好感和渴慕在急速上升。

然而,这时候,她的电话又响了。她瞄了一眼电话号码,伸出手指挡在自己嘴巴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电话果然是她的丈夫打来的,这个时候,她的丈夫在另外一个遥远的城市出差。

他问她在哪。她说,“在家呢,看电视呢。”边说边把手机对着电视机的方向,让电视机发出的声音收纳进她的手机里。她的声音和神态都很自然,很平静。接下来,她跟丈夫聊了一会女儿的学习情况。她甚至跟丈夫抱怨,带着一点点娇嗔和无赖的语气,抱怨她的丈夫不管她们娘俩,经常十天半月地出差,出去之后就忘记她们了。她的丈夫分辩说,每天都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马上举出例子,说明每天一个电话远远不够,某人的丈夫出差,每天至少三个电话,有时候甚至更多。她丈夫似乎在安抚她,她的声音变得暧昧,散发出蔗糖般的甜腻味道。她和丈夫通话的时间有点长,和她平时的风格相同。最后,她的丈夫一定在电话里亲热她。因为他听到她赶紧说,“好了好了,知道了啦,油嘴滑舌,嘻皮笑脸的,讨厌!”

……

吃完夜宵,真的已经很晚了,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必须得回家了。”他把她送回了家。

第二天,她在微信上对他说: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感觉非常好,谢谢你!

但是,他想,这是否太过于彬彬有礼了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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