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笑声
2016-12-08寒郁
→寒郁
水中的笑声
→寒郁
我现在躺在水底。我看不清楚这个世界。
多重的水压在我身上,力道温柔而凶狠,我摊开手脚,随着水流浮沉,此刻,在下坠之前,我很想喊一声谁的名字,曾经妻子的、足疗店小悠的、刚才泡在水里那个卖光盘大姐的,或者随便哪个温暖的名字;但水流已不给我机会,忽然汹涌搅动,挟着水草和污泥,将我卷进漩涡里,我感到脑门上“咣”的一声,小城的人事在眼前迸溅开来,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我便呼啸着沉入寂静的黑暗。
几乎每一个出现在这座小城的来客,都将在广场上被一个兴高采烈的傻子彬彬有礼地迎面问道:“请问你见过一个叫梦瑶的女人吗?”——当然啦,来人一般会迷惑地摇摇头,然后躲避着落荒逃走。但是他还在那儿追着,喋喋不休。旁边熟悉的人见状,就逗弄着说:“嗨,傻子,你问我,我知道啊,梦瑶在爷们儿床上呢!”然后他们就哈哈笑了。傻子则沉默地退到一边,看着黄昏下的湖面,很悲伤的样子。
谁都知道,我就是广场上那个著名的傻子。
小城原已很旧了。但伴随着招商引资,这几年却有点暴发户的感觉,沿街两边杵着许多正在建设的楼房,到处是尘土飞扬的景象,看上去兴兴头头的。但是人心全乱了,都急急慌慌的,粗门大嗓,一副去晚了就逮不到鱼的模样。“鱼”当然是钱。人人都在浑水里想着法子挣钱,才能过得光鲜,人前说话才挺得起腰板。
小的时候,平原上那条瘦弱的小河叫做,条河。不过是一条河的简省叫法罢了。河水弯弯曲曲经过这里的时候懒懒地睡了会儿,便在县城附近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水极是清澈,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便管它叫雪湖。当然,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的湖水,早已黑得像奸人的心了。
那时候,街道还保持古老的样子,地上的石板被磨得光光的,两边都是百年以上的民居,偶尔会出现一个杂货铺,有人骑着自行车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消失在路灯找不到的地方。现在街上充斥着混杂的口音,一些来路不明的女人,租下廉价的房子,坐在屋里,木板门朝着路边打开,里面的床一览无余。本地则人沉溺在随处可见的棋牌室和麻将馆里,嘈杂哄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透出蓬勃而堕落的声音……
但所有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想在广场上守着,盯住每一个出现的陌生路人,并上前热情地问他们:“请问你见过一个叫梦瑶的女人吗?”
当然,如你所知,他们躲瘟疫一样跑开了。谁愿意搭理一个傻子呢?我就不明白了,凭什么单单叫我“傻子”,合着他们多不傻似的:他们忙着赶路而忽略了身旁的人和风景,为了挣钱而忘了头顶的星空,还说我傻呢?给一朵花安装个偏旁,给蝴蝶做个导航,给风指引个方向,这些,我都很擅长呀。
这些人里,愿意和我正经说几句话的,也就“美美足疗店”的小悠了。
黄昏的时候,小悠立在门口,朝我抛个眼风,勾勾手指头,招呼我过来:“傻子,又去找你老婆啦?”我笑了,回答她:“是啊,我记得那天她就是这时候走的嘛!”
她倚着门,吐着烟圈,湛蓝的烟雾覆盖着她瘦削的侧脸。我挨近她,闻到她身上凛冽而风尘的香气,她在烟雾里把很大的眼睛眯起,像看镜子一样盯住我的脸,说:“接着找吧,说不定哪天你老婆就回来了呢。”
她说这话我爱听,遂眉眼欢喜,接过她给的十块钱,去广场对面的店铺里给她买一包“红双喜”。但有好几次烟都被何世成这个孬种给劫持了去。他晃着硕大的躯体,迎着落日走过来,敞开的胸怀里散发着一阵新鲜的馊汗气息,牙签在他嘴里腾挪辗转着,看见我,他粗声喝道:“呔,傻子,你老婆找到了没?”随即不等我回话,他就自顾嗬嗬大笑了起来,好像逗了一条狗一样开心。他一笑,阔大的嘴巴里发出一咕噜浑厚的嘈杂,共鸣音很强,听着瘆人。我本不想理他,但还是打起精神也问候他:“老何,巡逻去哇?”
何世成是城管队最凶狠也最吃得开的合同工。我们这个中原小城正在申报全国汉文化发源地之类的名胜景点,城市整顿得很卖力。——这种感觉其实很怪异,雪湖水还是黑黢黢的,足疗店依旧灯红酒绿,却一个劲地对广场周围打游击的小摊贩乘胜追击。——算啦,这不是咱操心的事儿,我问候过他,就准备走开了。他却拦住我:“这是什么,你小子还抽烟?”说着就把我手里的“红双喜”一把夺去,有时候他直接拿走,有时候是撕开抽一支再把烟盒掷给我。
后来我就变得精明啦,提前把买好的烟藏在内衣裤兜里,手里拿着一个小悠抽完的空烟盒,何世成劫了几次就不劫了,只狐疑而恼火地看着我。我很解气,嘿嘿笑,只是小悠说抽烟的时候好像闻到我裤裆里的味道。这完全就是胡说嘛,我虽然没有了老婆,衣服还是还洗得很干净的。
还不到接客的时间,足疗店的女孩子们抽着烟,聊天,黄昏的光线打在她们年轻的脸上,连洋溢出的欲望都是这么芳香。她们和我开着玩笑:“傻子,老婆找到了没?”我当然嘿嘿笑笑。她们就怂恿我说去小悠屋里找找看,“没准藏她裙子底下呢!”我又不是小孩,裙子底下那么大一点地方怎么能藏得住人呢,但是她们还是起哄让我伸手去小悠裙子下面摸摸。
小悠不说话,不迎合,也不拒绝,只夹着一支烟看着落日,眼睛里笑笑的。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总觉得小悠侧着脸看夕阳的样子,和我老婆有点相似。偶尔天边浮云飘过,抬头时,眼底那种苍茫而微凉的底子,落落寡欢的,就更像了,好像是想远走高飞却没有翅膀的样子。我老婆之前就是这样的。小悠现在也是。
她们说:“傻子,我敢打赌你不敢摸,是不是?”她们知道我最受不住激将,当初捅张四清那一刀不也是这样,他们都说我不敢,“谁不敢,老子偏要捅给你们看!”……但是此时青桃、金花她们激我,我嘿嘿笑着,却没有那个胆气了。其实小悠的裙子就在我手边,我随手一掀,就像拨开门帘,很容易就将她裙子下面的内容呈现在人们眼前。我的手指神经质地痉挛了一下。她们已经在打赌了,赌我敢不敢当众揭开小悠下身的门帘。等到赌注大到可以买不止三包烟,小悠手里夹着的烟已经奉献完了细长的身段,她把烟蒂弹出一个弧线,扭过脸对着我:“你真傻啊,摸一下又不会死,快点,摸完了收她们的钱我们去买好吃的。”她都这么说了,我就将她的裙摆高高地掀起了。甫一掀开我就后悔了,她根本没穿内衣,小岗平埠的丛生之地,大腿根部是一片淤青。她却笑了,拍我一下:“吓着你啦?”
我不知为什么却忽然落了泪。好像那时第一次看见妻子胸脯上来路不明而凶狠的牙印。我哭得迅速而熟稔,让周围的她们都摸不着头脑,这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不明所以,纷纷掏出她们打赌输下的钱,“喏,给你,傻子,哭什么呢,又不是赖你的账,去吧,去买棒棒糖!”可我还是哭,甚至蹲到了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小悠终于看不下去了,训斥我:“起来,听见没,你还是个站着撒尿的吗,哭,哭个屁啊?”我还是哭,她踹了我一脚,我顺势跌倒,她不拉我,我就不准备起来了。
那些女孩子们觉得好无趣,回到店面大厅里看电视去了,小悠没回去,抽一支烟看我在那里哭哭啼啼。她抽了几口烟,不再跟我发脾气,倒是像个姐姐温柔地说:“我裤裆里被那些男人糟蹋烂了,你哭个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我是个傻子啊。”
傻子哭了也许这个世界就笑了吧。
她把我拉起来,领着我过了马路到沿湖广场的石凳上坐下,还给我买了一堆零食,让我吃。她不吃,只翻译烟中的云彩。我正在全力啃食一只鸡腿的时候,她从烟雾后面探出皎洁的脸,问我:“傻子,你真的捅了北关派出所所长张四清一刀?”
我满嘴油沫,未被咀嚼的食物在口中含着,样子一定更显蠢相,我抬起头,对她嘿嘿笑:“日子太久啦,记不住啦!”我说,“我现在只想把我老婆找回来,跟我好好过日子,生个大胖小子,过日子,嘿……”
小悠夺过我手里的鸡腿:“你还想得怪美。那,要是你找不到你老婆了怎么办?”
我试图夺回鸡腿,被她虚晃一枪给闪开了,听了她的话,我不想鸡腿了,呆了一下,但很快随口回答她:“那我就接着找呗?”
“一直找都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一直找啊。”
“你要找一辈子啊,傻瓜?”
“我就是傻瓜啊……”
她忽然抱住我的头,使劲摁住往她怀里送,我的头和脸都感觉到她胸前的柔软,她散落的头发萦绕在我脸上、眼睛上,弄得我痒痒的,想笑。我想说你别和我闹啊,她却说:“傻子,我给你做老婆吧,你要不要?”
我真的笑出声了:“太好笑啦,我有老婆啊,我要了你我老婆咋办,她会打我的!”
她把我跟前的零食一股脑都扫到地上:“吃,吃屁,白对你好了!”她说。气哼哼的。
我眼巴巴地望着她,我还没吃饱呢,我说:“好啦,我要你啦!”
小悠擂了我一拳:“傻子,你也挺花心啊!”她又打了我几下,但打着打着就不打了,我们都去看天上,天上星星点点,有一颗流星划过,照亮了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眼角的水花。她继续抱着我的头,近乎喃喃地说:“傻子,你是第一个为我哭的男人呢,你知道吗,虽然人家都说你是个大傻瓜……”
又有一颗流星滑落,我还没得及指给她看呢,广场上就炸锅了,卖袜子的、卖衣服的、卖烤串的、摆麻衣神相的、手机贴膜的、卖光盘的……几乎一瞬间就炸开了,以专业的速度打包奔跑,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很快就只剩下一剪剪奋力突围的身影。紧随其后,是广场斜对角的喇叭声,几个骁勇挥舞着电棍和清理街道的不锈钢铁叉耀武扬威地开了过来。然后,就看到几个脚步稍慢的小贩被骁勇善战的“天兵们”打倒在地,碎了,叫了,骂了,哭了,跪了,带走了……
何世成走过来还拍拍我的肩膀,骂一句:“傻子啊,你大爷的,在这儿干啥呢,看老子怎么收拾这帮小麻雀们吗?”他打了一个榧子,做了一个猥亵而凌厉的手势,“你不听话,老子也一样把你收拾了,信不?”我连连点头,我打不过他,再说,我捅张四清的那把刀子早被他们没收了,等我从“号子”里出来了,也没见他们还给我,这帮孬熊啊,那是多么好的一把刀子,我磨了它半个多月啊。
老何看清楚旁边是小悠,大嘴嗬嗬笑着,虚肿的眼袋里挤出两只眼睛,说:“这不是咱家悠悠吗,不去店里为人民服务,跑到这儿干嘛,和傻子谈恋爱吗,哈哈?”
他一笑我就瘆得起一身疙瘩。小悠却不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烟灰,吐瓜子皮一样留下一句:“想干嘛干嘛,要你管!”
何世成盯着小悠走远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这小肏货,他妈的欠拾掇!”顺手在我头上扇了一巴掌,从烟盒里拍出一支烟,把打火机丢给我:“傻货,给咱老子点上!”
我点着火,将火舌扭到最大,笑嘻嘻地凑近他,然后从烟颗末端忽然撩到他脖子底下,他猝不及防,那一点胡子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空气里留下一阵毛发燃烧和皮肉炙烤的焦糊臭味。他捂着下巴喝道:“哎哟,狗日的傻子,你别跑!”
你当我真傻啊,我不跑等着和你唠嗑吗?
你知道胆小怕事的人一般都跑得比较快,这也好理解,为了少挨打,可不得腿上功夫好一点嘛。我跑,跑得步伐妖娆,拐到下一个路口,一个妇女在前面也跑,我加紧几步,她也顺应加速,但还是被我赶上了,我嘿嘿笑着打招呼:“你也跑啊?”
“是啊,我也跑。”她携带者一身的衰老奔跑,所以气喘吁吁的,说话都很吃力,转过脸看看我:“哦,原来是北关的傻子啊,我还当你是城管队的呢,撵着我,吓死我了!”她说。“真孬种啊,我就卖几个光盘,给俺儿挣一点学费,撵得跟日本人似的!”她捂住胸口,胸腔起伏着,倚在道旁的槐树上试图喘匀气息,气呼呼地骂一句:“这帮鳖孙,狗日的!”
我也学着她骂:“狗日的!”
然后,我折回来,在雪湖边瞎转。湖水虽已不似旧时清冽,但上百年的古槐还在为浮嚣的后人撑起一方清凉,不开心的时候,我喜欢在槐树下晃荡。夜色下的雪湖还称得上可爱,河水在月光下铺着绸缎,闪亮着温情的气质,让人看着心神也润润的。以前,从河那边初嫁来的妻子晴日里在湖边洗衣服、洗理发店里的东西,夜里,也洗她自己;有小鱼来啄她的脚丫子,她会轻轻捧起小鱼,看它在阳光下闪烁;调皮时,她用翠绿的荷叶做遮阳伞,偷一朵洁白的荷花……
妻子是河那边的。河那边很穷。但是妻子不村气。妻子高而苗条,翘翘的眼角和菱角尖一样的下巴构成了流动的妩媚,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让人喜爱。刚和她定亲,就有人说我这样的木头疙瘩驾驭不了这样的女人,我只是笑笑,当他们是嫉妒我。他们说要不是被留在部队的当兵的给甩了,我才不会捡到这样标志的女人,他们说我老婆是别人用过的二手货,他们甚至预测,她到我这里,也只是再经一手罢了,还会被其他人继续“用”的……他们说得很多,每一个这么说的人在给他们理发刮胡子的时候,看着他们盯着我老婆的身影而上下吞咽的喉结,我都想让刀片划过他们的喉咙,我为自己这种隐秘的想法感到罪恶的快乐。
但是他们这帮狗日的最终还是说对了。
第二年的时候,她就不愿意和我同床了,她说我“不行、不中用”,但是却把自己打扮得越来越漂亮,并且经常看着天上的流云而眼神一派苍茫。许多的年轻人来我店里,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想让妻子伺候他们洗头。妻子搓洗着他们的头发,笑声在我耳边回荡,我抽着烟,心里一阵阵悲哀。我这样陷在平庸油腻日子里的理发店男人,她已经看不上了,她想逃离……而我对她,却越来越依恋。
而一个月后,我终将看到酒糟鼻大红脸的张四清也将手伸进妻子的裙子里。
我的“梦瑶理发店”是临街很小的一间门面,梦瑶当然是妻子的名字。我把一间屋用三合板隔开,里面放了一张躺椅一个洗浴设备,用来给顾客洗头,外面是洗剪吹的地方。那一天,在为一个顾客染发的间隙,我把染料涂抹好等着它洇开,然后去喝水,一瞥眼,就看见一只手在妻子裙子里面盘旋。妻子弯着腰在旁边给他洗头,张四清拐着胳膊一只手在妻子裙子底下游弋,他躺在那里,那样惬意和舒坦,肥硕的大手好像是在检阅熟悉的自留地……妻子弯着腰,屁股翘起,裙子下面生动得很,裙边被撑起得地方白花花的,晃人眼……自始至终,妻子并没有反抗,只是屁股躁动而迎合地晃了几晃。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晃,晃,一直晃……妻子身上的线条顺流而下,在臀部那里富饶地云集,张四清醉醺醺的手指,就在这些曲线上肆意地撩拨揉搓,然后,水面皱了,眼花了,世界乱了……最后,刀子噌地窜出来,像跳波的鱼,我望着自己举着剃须刀的手臂,锋利的刀身闪耀着寒光,跃跃欲试的样子,在这幽暗的闪耀中,我猛灌了几杯酒,有一瞬间,我觉着胆气随着涌上来的酒意而粗豪起来,挥一挥手里的刀子,天地都吓得一旋转。我忘了那是醺醺的醉眼。再想张四清那张红彤彤的大脸,我非但不害怕,反而有让这刃上的寒光扎进他那双阴鸷凶恶眼睛里的强烈冲动……酒意退了,攥刀的手湿了一片,月光似乎都落进了我的眼里,那清寂的寒光,让我为之一寒,人也立刻软了下来,品相有些发蔫。最终,我还是放下刀子,抽出皮带,往妻子屁股上报复性地招呼了起来……张四清的手在动,张四清的笑声在回响,妻子的屁股在晃,皮带落下来的频率越来越快……妻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哭出来,她甚至是愤怒地骂着,有种你打死我吧,这种天天憋在小店里的日子我过够了,你打死我吧……
我没打死她。我是个怂货。原来,张四清答应她旅游项目建成了,让她去做公园的招待员。也许他只不过是厚嘴唇上下开阖随口那么一说,她便当真了,呈上白花花的身体让他操,便以为可以摆脱跟我在一起这种为顾客洗头无聊赖而困窘的生活。傻女人。真他妈是傻女人啊。
然后,汉风广场建成了,主题旅游景点修饰好了,旅游公司成立了,招待小姐导游都选定了,却没有她……而她,却怀孕了。你说他妈的多奇怪,跟我睡了将近两年她肚子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和张四清睡了不几次,就怀上了。这真他妈的!我疯狂的打了她一顿,皮带都打断了。
然后,北关派出所的所长张四清在山庄喝大酒出来在路边撒尿的时候,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然后,夜色下盛满月光的雪湖好像扑通响了一声;然后,我名叫梦瑶的妻子就没有了踪影;然后,就有一个傻子在临湖的广场逢人便问,你见过一个叫梦瑶的女人吗?
我的两眼又下雨了。大约小悠看见我,又会笑话我吧。不过笑话也就笑吧,反正我傻嘛。我脱下衣裳,盛了一兜子湖水,到了“美美足疗店”时,衣服里剩下的水大约还抵得上半勺眼泪,我倒在小悠的鱼缸里,给她换水。
她养了一条金鱼,每天给它换一下水,给它喂食,吃得饱饱的,让小鱼保佑她天天客源不断、平平安安。她瞅瞅我,我以为她看见了我,可是当她从小圆桌后面绕过来,我感觉到她那飘忽的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她梦游般忧伤的气质让我觉得小悠其实谁也没看进眼里。我问她:“今天卖了几个盘子?”她们有客人来了就在大厅前台拿一盘水果,拿的果盘多了,客人自然也多。
小悠笑一笑,好像笑在她只是一个熟练的技巧,她吐出一片烟,烟雾散去之后,露出她的脸,她下巴扬起一个职业性魅惑的弧线:“怎么样,你想买一盘吗?”
我咽了咽喉结,口中有点发黏,我说:“我不买,我不爱吃苹果,酸!”
“甜!”小悠纠正我,“没熟的才酸,熟透的,甜!傻子,你说我是酸的还是甜的?”小悠眼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既不是酸的也不是甜的,我说:“你是咸的,你不知道吗,上回你的眼泪落我手上,我尝了尝,咸。”
“傻瓜!”小悠细长的红指甲轻轻叩击着玻璃鱼缸的边沿,缸里的水面微微散乱,金鱼疑惑地望着她。她的样子像是喝醉了,说话轻飘飘的,比我还傻,她说:“你说它怎么不长一对翅膀呢?”
“长翅膀就不是鱼啦!”我说,“鸟才有翅膀,鱼没有。”
“可是我想它有,这样它就可以飞走啦!”
“它才不想飞走呢,”我说,“天天有人喂它,不愁吃不愁喝的,它才不愿意走呢,不信你问问它!”
小悠拍我一巴掌:“你懂个屁!”她说。“你老婆不也想飞走吗,她的心在更远的地方,不在这里,只有你这种傻子才愿意留在这个小破地方。”
我被她抢白得急红了脸,我委屈地喊:“你们都走吧,走得远远的!我就不明白,究竟远方有什么好的,还不是要哭要笑一天天变老?”
小悠看着我,许久,嘲讽地说道:“傻子,也许这个小城里,只有你是活明白的呢。”她逗着金鱼吐了一串水泡,问它:“我把你放到湖里,你会不会被大鱼吃掉呢?”金鱼没有回答,鼓着腮在玻璃缸里狭隘而惬意的游来游去。
来了客人,是正在开发房产的赵老板领着一帮子人来消遣,在叫小悠了。小悠扭过脸,答应着,却心不在焉,脸上挂着一份隐隐的厌恶,继续在那里逗弄金鱼玩儿。我知道,她是怕疼,那些土老板们,喝了酒,糟蹋起女孩来,粗野而猛烈,用的都是摔桌子砸板凳的狠劲儿。在“美美足疗店”的老板莲姨第三次催促小悠的时候,已经很不耐烦,小悠塌着眼皮,临时拼凑出一个笑色,就这样顶着一脸寂寥和反感,去了里间。她最后说:“傻子,明儿上午你来,别忘了给我把金鱼放到湖里。”
我答应她:“好哈。”却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事。等到我也如金鱼一样沉入水底时,隔着厚厚的水层,却仿佛看见小悠和往常那样,在客人没来之前,抽着烟,趴在鱼缸前,有一搭没一搭和金鱼说话,然后,烟雾下面,是她忽然就潮湿的脸,然而,等到眼泪流出,她却浑不在意,像在做一个游戏,把睫毛拨落的水滴叩在鱼缸里,溅起一点涟漪,她的嘴角却露出隐藏的笑,她抬起脸,眼睛里总有一种雾状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寂寞。
在把金鱼放生的第二天,我把自己也放生到了湖里。我知道,那是我自找的。
那一天,也是黄昏,浑圆的落日散发着温柔的光辉,照耀得人心里也金黄明亮。我沿着临湖广场走着,想去“美美足疗店”找小悠玩,顺便告诉她,金鱼在湖里活得很好,我放生以后盯着它看了半天,它确实很如鱼得水。她是对的,鱼在水,人应该往高远处飞。
但等我转到街上,在东边广场,我就改变了方向。因为我看见何世成这个孬熊在追赶那天和我一起奔跑的大姐。老何跑得像是撒欢的狗,吠吠地吐着烟熏黄的舌头,一边亢奋地叫嚣:“不要跑,站住,你他妈的听见没?”——他之所以这么卖力,因为他的工作是临时的,他得在节骨眼上好好表现才能得到上级的赏识,也才能有几根骨头吃。不怪他。要怪就怪他太敬业了。何世成的烟盒都跑得甩出来了,他还在那里宜将剩勇追穷寇,对那位卖盗版光盘的妇女展开追击,以至于连我捡起烟盒在后面喊他他都没有听见。我也跑起来。完全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他会不会气喘吁吁一不小心把自己一伸一缩的长舌头咬断。结果,他没咬断,前面的妇女却不行了,眼看着跑得越来越无力,往前是湖,她捂住自己手里的小包袱,也许那是她一天的辛苦钱,我看见她是犹豫了一下的,然后,在何世成即将抓住她衣角的刹那,她叫了一声,如同惊弓之鸟,情急之下跳入河水中。
老何功亏一篑,气得跳脚,叉着腰,在岸上骂骂咧咧的:“有本事你就在水里一直呆着,我看你敢上来!”而那妇女,哭丧着脸,面色凄哀,向老何申诉:“我家孩子病了,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早出来,这是孩子的救命钱……”老何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说,“编,接着编!”摸摸口袋,想找烟来抽,却遍寻不见。
我适时拿出他掉落的烟,递给他:“你跑得真快,赶着投胎啊?”我嘻嘻笑。老何作势要捣我一拳,我及时躲开了,问老何也要了一支烟,在岸边抽。
这时候,夕阳收尽了余晖,夜黑着脸开始逼近,岸上的老何还在和水里的女人对峙。湖水模糊,在晚风中翻动着,显得深不可测。女人大约知道对老何这样冷漠的祸害求饶也没用,兀自在那里哭,因为冷水沁骨,她哭一半就打一阵哆嗦,所以哭得很破碎。
老何应该是跑累了,狗拉屎的模样,撅着可观的屁股,半蹲在岸边,对我说:“傻子,去找根树枝,把这娘们儿再往深水里推推,妈的,叫你跳水,叫你不上来!”
我在路边折了一根杨树枝,笑着踱过来,走到何世成身后,看着他蹲在那里,屁股弯出肥硕而粗鲁的弧度,那样可笑又那样美妙,诱惑着我伸出腿,在那弧度最饱满的点上使劲踹出一脚。果然,何世成在我恶作剧的一踹之下就姿势优美地落水了,他身体那样大那样重,把深沉的湖水给砸出了一个黑窟窿。我哈哈笑了。他从水里浮出来,露出水淋淋的脑袋,胡撸了一把水:“我操你妈,傻子哎,你敢耍老子,我上去弄不死你!”——但是,杨树枝派上用场了,我不断抽打旁边的水面,散落的水花溅他一脸。为了不被抽到,他只有一点点往远离岸边的深水里躲。我在岸上嘻嘻笑着,玩得很欢乐,并且命令老何:“把那大姐拉上来啊,拉上来啊……”可他根本没有拉的意思。那女人还在哭着,她的眼泪就和水面连接着,恍惚中好像这一湖的水都是她哭出来的。
夜色更浓了。
我就急了,待会我还要找小悠去玩呢。我往前扑了一点,想抽一下何世成的黑脸,逼他就范。都怪我忽略了脚下,这往前扑的一下没踩稳,一个打滑,杨树枝就被老何抓住了,我也真傻,此刻要把树枝撒手也就没事了,可我只想着攥紧它,结果,被何世成猛的一拽,就把我也晃到水里了……
等我从水里浮起来,还没抹去脸上脏污的水,依稀看见岸上已经围观了一批路人。何世成忽然嘴角抽动笑了一下,笑得很复杂,在水下照我腿弯踹了一下,让我再度倒在水里,然后他就奔向那女子那里了。
我在水底挣扎着,脑子里懵懵的,岸上的声音隔着水层,凌乱的杂沓都成了嗡嗡之声,在恍惚中,我仿佛看到明天本地晨报的民生报道:
昨日下午六时许,北关城管分队队员何世成正在临湖广场巡视,忽闻湖里有一名女子落水。城管队员何世成立即下车赶到现场,发现一名中年女子在水中大哭,河水淹到其脖子下方,她不住地喊“救救我”。而岸边一名神智失常的男子拿着一根树枝作势推搡水中女子。
虽然夜色侵袭,湖水冰冷,但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城管队员何世成立即上前,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经过一番努力,成功将这名女子拉上了岸。
女子哭着说,刚才走到河边,一名男子走到她身边,追着她要钱,对于为何选择跳河,该女子颤抖着答道:“我怕被抢,所以就跳进了河里。”
据城管何世成说,追赶落水女子的就是北关那个傻子,当时傻子在岸边和水中女子对峙,在解救过程中,傻子试图阻止,在搏斗中,傻子不慎落水,至今未见踪影。对于傻子的打捞工作目前还在紧张进行中。
据悉,该傻子自其妻子走失之后,便神志不清,间歇性精神错乱,对社会治安造成了一定隐患,出事之前,常抄手徘徊于临湖广场,见人则问,你见到过一个叫梦瑶的女人吗?
一条金鱼从我身边游过,很熟悉地对我颔首晃晃脑袋,我试图抓住它,但它小腰一扭,就划走了,我也扑腾了几下,学着它那样动作优雅地在水中滑翔,但是我确实太笨了,在水底怎么也浮不起来。这时,一个漩涡涌来,我恍然看到妻子的身影,以及小悠嘴角上扬的笑容,似乎再近一点就可以抓住了……我伸出手,闭上眼,在水中,开心地笑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