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湖帆与清代三邨
2016-12-07刘晓天
□ 刘晓天
liu xiaotian
吴湖帆与清代三邨
□ 刘晓天
liu xiaotian
清初以来,私家书画鉴藏群英荟萃、名家辈出,其中尤以梁清标(梁棠邨)、高士奇(高江邨)、安岐(安麓邨)“三邨”最具代表,“三邨”共铸辉煌,照耀古今,前所未有地推动私家书画鉴藏达到全新高度,进入崭新时代。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地区私家书画鉴藏生机勃勃、方兴未艾。吴湖帆作为其中的翘楚和巨擘,风云一时。吴湖帆与清代“三邨”作为不同历史时期私家书画鉴藏的领军人物,会有哪些交集、互动和回响呢?吴湖帆是如何看待清代“三邨”的?笔者借助《吴湖帆文稿》中的相关材料,予以浅显的回答。
一
梁清标(1620~1691年),字玉立,又字棠邨,号蕉林,又号仓岩,直隶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翰林,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擢保和殿大学士。长于书法,喜于鉴藏,是清初最大的私家书画鉴藏家。所藏历代法书名画,极为珍贵。凡经其钤印盖章的书画作品,几乎都为真迹,可惜他没有留下著录,其藏品在当时就是南北藏家最想获取的。
高士奇(1645~1704年),字澹人,号瓶庐,又号江邨,赐号竹窗,浙江平湖人,官至礼部侍郎。工书法,精考证,善鉴赏,收藏名迹甚富,著有《江邨消夏录》、《江邨书画目》。《江邨消夏录》是书画著录的集大成者,是后世参考、沿用的典范。
安岐(1685~?年),字仪周,号麓邨,亦号松泉老人。为朝鲜族后裔,居天津,在扬州贩盐。尤精鉴赏,收藏书画数量多、质量高。乾隆八年(1743年),写成《墨缘汇观》,此书为其全部藏品的著录。身故后,其藏精品绝大部分进入内府。安岐经常在其藏品上钤印“朝鲜人”,足见故土情深。
高士奇是追踪梁清标藏品的重要南方藏家之一。《江邨书画目》记载:“宋李希古《七才图》”,“棠村中堂藏者。真”。①“宋黄山谷书《古德诗》一卷”,“上上等真迹。梁真定跋”。②
安岐是追踪梁清标藏品的重要北方藏家之一。《墨缘汇观》明确提及其所有的三件梁清标藏品,《陆机平复帖卷》,“此卷,余得见于真定梁氏,世传晋蹟未有若此而无疑义者”,③《颜真卿潘氏竹山堂联句册》,“此本为真定相国家藏”,④《顾恺之书画女史箴卷》,“图经真定梁苍岩相国所藏”。⑤
安岐也记载了部分梁清标藏品落入了南方藏家之手,“余向见紫芝临右军十七帖册白粉笺本甚佳,亦项氏物,为真定相国所收,今归淮安徽人程氏”,“晋顾恺之书洛神赋并图卷”,“真定相公物,今在淮安人家。”
安岐同时也看重高士奇的眼力。《墨缘汇观》明确提到十一件来源于高士奇的藏品,多为唐宋元明大家剧迹,绝大部分著录于《江邨销夏录》和《江邨书画目》。
梁清标作为业内标杆,领袖群伦,高士奇与安岐同为梁清标的忠实信徒,声名鹊起。时移世易,“三邨”的部分藏品,重现江湖,激烈争夺,在所难免,诸多藏家无不希冀能从中分得一杯羹,谁有眼力,谁就有机会。“时势造英雄”,吴湖帆将“三邨”的营养吃透,充实了自己,也谱写了“一家之言”,流传后世。
二
吴湖帆(1894~1968年),名翼燕,字遹骏,号倩庵,斋号梅景书屋、四欧堂、双修阁等,江苏苏州人,书画家、鉴藏家、词人。与庞元济、张伯驹、张大千、王季迁、张珩合称“20世纪中国书画收藏六大家”。20世纪30年代,受聘于故宫博物院,为1935年“伦敦中国艺术展览会”、1937年“第二次全国美术展览会”等重要展览鉴定书画。
“元四家”之一的黄公望是吴湖帆钟爱的大画家,也是他以身家性命努力收藏的对象。吴湖帆是鉴定黄公望的权威,名迹《剩山图》是梅景书屋的镇宅之宝。
围绕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的真假鉴定,吴湖帆与梁清标,隔空喊话,再三交流,以吴湖帆挑战开始,以与梁清标相合而终。
1938年6月26日,徐邦达带来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照片,“以为真迹,非常醉心”,而吴湖帆却认为,“然此画余虽未见,觉浮滑不沉着,笔致复纤弱无力,款字亦不佳,决不真,虽有棠邨印无用也”。徐邦达将《九峰雪霁图》当作真迹,明显是受到了老师吴湖帆的影响,“梁棠邨鉴定印章,前五六年多不注意,余极力提倡梁之鉴别在安氏之上,近年一辈子都捧梁甚力,邦达之醉此画亦一时风尚也。”⑧大概从1932年起,吴湖帆就很注意梁清标的鉴藏印章,并且认为梁清标的眼力在安岐之上,但这次梁清标却被吴湖帆否定了。吴湖帆以书画作品本身作为鉴定的主要依据,如果书画作品本身的画笔、题款存在问题,鉴藏印章作为辅助依据是不起决定作用的。
1939年3月5日,吴湖帆见到“新装裱”的《九峰雪霁图》,“此画裱后顿见神采,较未装大不相同,画法殊简率,颇佳,虽款书略逊,即非真迹,亦必元代善手所摹,下有梁蕉林藏印二,亦真,世传《九峰雪霁》,即此本也。”⑨3月27日,吴湖帆与孙邦瑞“合购黄画真迹”,并略数所见黄公望真迹,“余历年所见,皆不可靠者居多,惟前年庞莱翁所收之《富春大岭图》与余去年所得之《富春山居》焚余残卷两件,皆著名剧迹。余为黄仲明去年所得之绢本《九峰雪霁图》,乃梁蕉林旧物,虽不及两《富春》,亦尚佳。余新获之大痴画款识之字与《九峰》在伯仲间,画更胜之,纸光如镜,横裂断纹甚多,与吾家王叔明卷、季迁新得之王叔明轴皆一类纸也,亦蕉林旧物,可宝也。”⑩吴湖帆在看过《九峰雪霁图》照片不久以后,就见过未经装裱的《九峰雪霁图》实物,但其鉴定意见应与看照片时一致,之后,在见到“新装裱”的《九峰雪霁图》时,吴湖帆已经改变看法,认为即便不是真迹,也是同时代的高仿,又过22天,吴湖帆结合题款、画功、纸张等要素,多方对照,将《九峰雪霁图》列为黄公望真迹。
吴湖帆对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的鉴定充满戏剧性,可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吴湖帆的否定之否定,是肯定、认同梁清标的生动写照。
黄公望 富春大岭图(南京博物院藏)
郭熙 幽谷图(上海博物馆藏)
《梅景书屋书画记》著录的“明仇实父尤子求画周公瑕书长门赋图”,是一件特殊的梁清标藏品,“原装册子藏真定梁式,仇画右下角有‘梁维枢印’,贉边有‘梁清远印’、‘无垢’白文印,卷后有‘葵石子’圆印及梁氏印。按维枢字慎可,崇祯举人,蕉林相国之父。清远号祓园,官吏部侍郎,葵石子其别号也。”梁维枢其实是梁清标叔父,梁清远是梁清标弟弟,此作也说明梁清标家族文化底蕴深厚,有不少人参与了书画鉴藏。
吴湖帆“捧梁甚力”,主要针对的是上海地区私家书画鉴藏已经形成的浓厚的追捧安岐的氛围,吴湖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梁清标眼力真在安岐之上吗?
吴湖帆的书画鉴藏与高士奇关联紧密,吴湖帆熟识高士奇的《江邨销夏录》和《江邨书画目》。
1938年3月3日,鉴定“云林小幅”,“此画为项子京旧物,后归高江邨,载入《消夏录》中者。”1939年3月15日,吴湖帆结识藏有夏圭作品的程听彝。“夏圭卷即《江邨》著录之十六景卷,程处只存最后四卷而已,故款识旧题均全,其前十二景则早佚矣。”
《梅景书屋书画记》著录的“南宋院本桃花鸳鸯图”的尺寸,与《江邨消夏录》著录的《五代黄居寀桃花鸂鷘图》相比,“依宋尺度之,高三尺八寸毋差”,而宽度是“一尺八寸半”对“二尺”,相差一寸半,“审画意两边似有被截之据,且无江邨印,或因佗故同遭剪裁矣,抑此为宋代院中所摹,亦未可知。”吴湖帆觉得两者可能是同一件作品。“明蔡九逵销夏湾记陆包山补图合卷”,“后有朱卧庵藏印及江邨父子诗跋,载入《江邨书画目》中”。此作留有高士奇、高岱诗跋,高士奇与高岱并非父子关系,高岱是高士奇的孙子。高士奇与梁清标一样,也搞家族收藏。
陆机 平复贴(故宫博物馆藏)
《梅景书屋书画记》载:“自以护古为旨,与世夫眩豪夸富者或略有别耳,若云继孙退谷、高江邨、吴荷屋诸公之后,遣以销夏,则我不敢。”《梅景书屋书画记》是吴湖帆谦虚地向孙承泽、高士奇、吴荣光等前辈学习和借鉴的结果,以学术研究为目的和根本,与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语,其体例沿袭了《江邨销夏录》。作为文人士大夫的后人,吴湖帆与暴富新贵缺少共同语言。梁清标与高士奇,作为文人士大夫,自得吴湖帆高看,安岐作为贩盐的商人,先天不足,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自己在吴湖帆心中的地位。
吴湖帆将梁清标与安岐直接比较,坚持认为梁清标的眼力在安岐之上,并不是有意贬低安岐,其实吴湖帆这样做是颇费苦心的。
安岐的眼力早就得到公认,吴湖帆并不质疑安岐的水平。1933年1月31日,吴湖帆见到安岐旧藏、著录于《墨缘汇观》的郭熙《幽谷图》,“绢本真迹,笔墨生动,百读不厌”,此等宝物理所当然被吴湖帆收入囊中,但一通感慨却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安岐以一屨人侍权臣明珠,居然受宠起家,拥资百万,张罗书画,所收不少,刻《墨缘汇观》一书,名袭以传,近人之谈收藏者亦引为考据,娓娓仰奉。噫,安氏智哉!按:安氏为朝鲜人,明珠枋国时贿赂通私,明败而安亦没籍,所藏画归内府矣。观安之所藏,未尝见有只字,安之无文,可知校项子京亦不可同语,况若文若董哉。噫,今日收藏者恐并安之不若也多矣,此亦书画之一厄也。”
安岐出身卑微,但聪明伶俐,倚仗权贵,发家致富,鉴藏书画,凭《墨缘汇观》影响后世深远。安岐从未在藏品上题字,其文化知识无法和项元汴、文征明、董其昌相比,可现实是好多人连安岐都不如,还自以为是,以为有了著录,就万事大吉,这种荒谬之举,不尽使吴湖帆扼腕叹息。“一般人购画处处以著录为据者,真有盲人瞎马之诮也。”更为严重的是,“若近日海上诸大收藏家津津乐道印章多寡,自夸鉴别之精,问以如何好处,古书古画何从可贵,皆瞠目不能语,皆凭得价之贵贱为标准,直可玩钞票为愈耳。大腹贾好谈风雅,其实目不识丁,何足以语书画妙处。”上海地区私家书画鉴藏存在抛开书画作品本身,却以印章、价格、名头、质地、题跋、著录、品相、装裱等为标准的弊端,而这恰恰是吴湖帆极力反对、批判并努力矫正的。当然,受限于时代与资料,吴湖帆对安岐的认识并不准确、全面,而安岐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也并不是安岐故意造成的,责任在错误追捧他的藏家身上。
吴湖帆借古讽今,树立反面教材,这样的安岐自然无法和梁清标比较。吴湖帆以找到“病根”,他悬壶济世,凭一腔热血,义无反顾。
首先,吴湖帆尊重前辈、权威的同时,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们的眼力和水平,并不一味苟同、盲从。
庞元济(1864~1949年),字莱臣,号虚斋,浙江吴兴(今湖州)南浔人。是“六大家”之首,编著《虚斋名画录》、《虚斋名画续录》等。
吴湖帆一针见血地指出庞元济“但知题跋,不明画理”,因此“仍不能深刻,故旧作伪品往往欣受之”。吴湖帆后生可畏,勇气可嘉,梅景书屋冉冉升起,改变了上海滩庞元济一家独大的格局。
其二,吴湖帆敢于否定错误的鉴定意见,更敢于购买被否定的书画作品。1933年4月6日,将“无目者咸以为赝鼎”的“董文敏书画册”,鉴定为“董册中至佳者”,“精品”。1938年5月7日,“以自画三尺山水一幅”换得“纸破不堪,千疮百孔,修补綦难,他人皆不敢购”的“为华补菴作”、“文衡山《玉兰图》”。
诸如此类记载比比皆是,许多书画作品的命运因为吴湖帆的胆识得以改变。
其三,吴湖帆著书立说,针砭时弊,将自己认为正确的思想、观点形成理论加以表达。1937年4月5日,吴湖帆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鉴藏观。“余拟撰《然犀录》,专以发揭前人著名伪迹为旨,以后人不致盲从为本。虽所见有限,终比不说为妙,深知必有人反对,但尽我良心为标准,决非妄攻人短也。”据说点燃犀角可以照见怪物,“然犀”有明察事物根本之意。吴湖帆认为得凭良心说真话,不惜得罪人。《梅景书屋书画记》亦与之呼应,与时俗拉开距离,“吾书一以真迹为断。如他家不录绢本,不收法书,此皆偏阙成见,力矫斯弊。”“此皆余个人嗜癖所及,智失愚得,姑不备论。非吾道者,可不观诸。”
三
清代“三邨”能够成为私家书画鉴藏的顶级人物,他们的掌眼人功不可没。梁清标与张黄美、吴升等人关系密切。安岐则有王翚和顾维岳,《墨缘汇观》“僧巨然雪图”记载:“忆甲午岁十二月,余在吴门,时久雪初霁,顾维岳从玉峰携来,与石谷同观于吴江舟次。”
吴湖帆主要依靠自己的眼力从事书画鉴藏,并为他人掌眼,耳熟能详的就有张珩、钱镜塘、蒋穀孙、徐邦达、王季迁、刘海粟、潘博山、叶恭绰、徐俊卿、孙伯渊、吴宾臣、吴壁城、彭恭甫、孙邦瑞、刘定之、黄仲明、顾巨六、曹有庆等等。
清代“三邨”重视鉴藏印章和著录,但论临摹书画,皆不如吴湖帆,通过临摹,吴湖帆提高了鉴定的准确性。1933年2月13日,“临恽南田《茂林石壁图》,此为余所见恽画第一品,笔墨恣放,睥睨一世,洵为奇迹”,“恽之为何等潇洒旷达,岂其画如弱女子哉!今获此图,始信恽画之真面目,其纤弱一种盖皆赝鼎耳。”吴湖帆真正被青史铭记,并将“三邨”在内的历代大藏家抛之身后的是吴湖帆对人才的培养与呵护。吴湖帆爱才、重才、惜才,无比看重热爱书画鉴藏的青年才俊。弟子王季迁、徐邦达后来成为栋梁之才,是离不开吴湖帆的悉心教导的。青年沈剑知、张珩努力专研,吴湖帆同样寄予厚望。
沈剑知(1901~1975年),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沈葆桢曾孙。“剑知画派甚正,目光亦不偏,鉴别力殊深刻,所嫌看得不多,再多观摩,必成鉴别专家无疑,近日不可多得之同志也。”
张珩(1914~1963年),浙江吴兴(今湖州)南浔人,字葱玉,号希逸,建国后的书画鉴定大师。1939年4月19日,吴湖帆在观看了张珩的部分藏品后,由衷感叹:“葱玉年才廿六,所藏法书为海内私家甲观,而自书仿元人亦至佳,洵少年中英俊才也。”吴湖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纵横上海滩而屹立不倒,所谓“艺高人胆大”,他不藏着掖着,想做就做,凭过硬的真本领去改变对书画鉴藏不利的因素和环境,这是可贵的。吴湖帆这种多少带有殉道精神的行为是勇敢的,清代“三邨”作为高峰,并没有成为他的负担,相反,他继续向前穷追猛打,成就了属于他自己的丰碑,吴湖帆不仅是书画鉴藏的大家,他更是书画鉴藏这一文化事业稀有的捍卫者和超越者。
注释:
吴湖帆 临郭熙幽谷图(西泠印社2009年春拍)
①、②(清)高士奇撰,邵彦校点:《江村销夏录(江村书画目附)》,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4页。
③~⑦ 安岐著,张昌熙标注:《墨缘汇观》,延边大学出版社1988年12月版。
(责任编辑:尹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