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二妹徐全直
2016-12-07徐全德
■ 徐全德
回忆我的二妹徐全直
■ 徐全德
徐全直是我的二妹,于一九○三年二月出生在湖北省沔阳县脉旺咀胡家台一个贫农家里。她生下来几个月的时候,父亲徐世安就为生活所迫到武昌去当学兵。妈妈傅克左一人在家种二亩多地,养活家中三口人。妈妈下地劳动的时候,把妹妹扔在破烂的摇篮里,因无人照料,啼哭时把脚都蹬出血来。到了两岁多的时候,妈妈又经常把她和五岁的我锁在茅屋里,桌上放两个大麦粑粑,地上放一壶水,让我们自己吃喝。妈妈总是早出晚归。有时见到我们姐妹二人饿得躺在地上心里十分难过。二妹四岁时即随妈妈下地劳动,拔地咪菜、扯马齿苋。
二妹六岁的时候,父亲从学兵转入陆军测绘学校当学员,每月四两五钱银子的生活费。为了照顾我们生活,就把妈妈、二妹和我三人迁居于武昌过街楼。随后,父亲又和几位同学组织了一个“家庭教育社”,教育妻子、子女认字读书。二妹在社里数她年龄最小,但认的字比别人多,经常当同学和妈妈们的小先生。她喜爱劳动。晚间爸爸归来,总是打热水给爸爸洗脸、洗脚,爸爸高兴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姑娘,不给你缠足。”二妹听了非常高兴。
一九一○年,武昌开办湖北省立女子师范附属小学。爸爸把我们姊妹送入学校读书。当时学校里的学生,一般都是有钱人的孩子,上学、回家都有婆妈或听差的接送。我们是穷苦家庭的孩子,自然没有那种待遇。学校离家有二里多路,落雪下雨总是赤足往返。课间同学们都购买点心吃,有时一些同学看到二妹没有,就给她一点,可二妹宁可饿着肚皮也不要。
在旧社会里,有钱人都是欺侮穷人的,连他们的孩子也养成了欺侮穷人孩子的习气。二妹在学校里爱同贫苦的孩子们一起玩,对于那些欺侮穷孩子的学生,总是怒目而视,愤愤不平。同学中有一个“梳头妈”(替有钱人梳头)的女儿李世保,性情温柔,常被有钱的同学欺侮,二妹经常保护她,为她打抱不平。
二妹入小学读书一年多,辛亥革命在武昌爆发。由于爸爸是一个革命党人,民国成立以后,被任为湖北陆军测量局审查员,兼新民实业学校校长。袁世凯篡权,北洋军阀吴佩孚割据湖北后,爸爸被军阀视为“乱党分子”,于一九一五年被捕关进军法处监狱。这时二妹问妈妈:“爸爸是一个好人,为什么把他关进牢里呢?”妈妈说:“他是革命党人,与衙门作对。”
父亲下狱以后,一家六口人,在武昌无依无靠,卖尽了衣物和乡间二亩多地,勉强度过了一年。眼看爸爸被判重刑,短期以内难望出狱,妈妈便带着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一同到汉川县西江亭傅家台外祖母家寄住。这时二妹才十二岁,只好失学回乡了。我因为上了女师享受公费,所以仍留在武昌。
临离武昌时,全家到牢里去看爸爸。妈妈痛哭,弟妹呆立,唯二妹咬牙瞪目,抱着铁栅勇猛推撞,悲痛而别。
下乡以后,二妹就同妈妈参加劳动。拔菜、摘棉花、拾豆子、割麦子,二妹样样都会做。因此,村子里的亲友姊妹们都称赞她是一个能干的姑娘。
二妹和妈妈整天劳动,却同外祖母家里的长工一样吃烂腌菜,大麦米饭。有一天,她想到舅母一家人终日不劳动,每天无荤不餐,气愤不解地问妈妈:“为什么一口锅中两样饭,两个桌上异样菜?”妈妈说:“他们钱多地多,我们无钱无地,客居在外祖母家里有工做,有一个安身之地就算不错了。孩子,不要提这些话,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以后,二妹也只好忍受着不提了。
二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二表姐死去了。二表姐的未婚夫胡阴楼是一个地主的儿子,年纪轻轻的染上了鸦片烟瘾。他见二妹聪明能干,身体健美,就想娶她。二妹不愿意,得到妈妈的支持,一人逃到武昌来找我。这时正是一九·一八年暑假。我们姊妹商量,在武昌长久住着是过不下去的,只有考师范,才有饭吃有书读。我就替二妹补习功课。二妹日以继夜地刻苦学习,终于考取了湖北省立女子师范学校。
进校以后,她勤学苦练。课余常和我替人打毛线挣点零用钱。有时没有钱买书就抄书读。当时在校读书受的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教育,同学们都感到苦恼。二妹对此十分厌恶,立志要把套在女子身上的封建枷锁砸碎,废除学校里一切不合理的管理制度。
当时的女师是个封建堡垒,学校对学生管理视如犯人。学生寝室的房门,白天锁着,晚间学生入睡之后也要上锁,直到早上起来以后由校监来开锁,把学生放出来。有一天,学生正在前面课堂上课,后面寝室里起火烧了一排寝室,学生的衣物都全部烧光了。当时二妹和几位同学向学校提出抗议,认为这次火灾是校方造成的。如果事情发生在晚间,不仅烧掉衣物,而且学生都会被活活地烧死,应该废除锁门制度。经过抗议,学校才把这种不合理制度取消。
北京女学生为了方便和免除梳长发浪费学习时间,纷纷剪了短发。这个消息传到女师,适逢月考的前夕,有几个同学就把头发剪了。校长知道了,大发雷霆,勒令把头发接上,否则停考开除。我是剪发的一个,二妹安慰我说:“要求得自由,就暂时适应一下环境,我们不一定讲求形式,他压制你们要把头发接上,但压制不了你们的斗志。要有远大的理想,作长期的斗争,总有一天我们会得到自由的。”
“五四”运动以后,湖北省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王式玉,虽然思想保守,但为了迎合潮流,打破了学校以往不聘五十岁以下的男老师的封建常规,新聘了陈潭秋、刘子通、黄负生等几位青年老师。在二妹班上教英文的有陈潭秋,教语文的有刘子通。他们在上课时,为了启发学生的革命觉悟,讲中国封建腐朽的社会制度、讲军阀专横和帝国主义的侵略,以及女子受压迫的根源,并指出斗争的方向,二妹和夏之栩等同学受启发最快,其他同学也直接或间接受到感染。从此,同学们都喜爱看新书报,注意国内外的形势。这些变化,校长王式玉认为是刘子通老师鼓动起来的,便在一九二二年暑假后,将刘子通老师辞退了。这时候,陈潭秋即指示学生起来反对。二妹和几个同学到校政厅去质问校长王式玉解聘的理由,并把王式玉揪住,揭露她压制学生的罪行和学校行政上的黑幕。其他的同学也一拥而上,校长被质问得哑口无声。
教二妹的刘懿老师,是一个未婚的女老师,平时对二妹很关心,经常赠以纸笔衣裙,寒暑假接二妹到她家中住,教二妹读书,师生感情深厚。学潮发生以后,她曾几次找二妹谈话,劝告二妹不要坚持闹学潮,万一遭到开除,学业就不能完成,无业可就,亦无家可归,前途危险。但二妹不顾个人的前途,继续坚持正义,斗争到底。
学潮掀起以后,校长不但不接受学生提出的意见,反而开除二妹等为首的几位同学,挂出令牌,要她们立即离校。一些被校方收买的同学和老师,勾结思想落后的家长,也出面反对他们,拥护王式玉。二妹等不为权势者的高压手段所屈服,率领全体同学,到教育厅请愿,三天三夜不离开,坚决要求撤换校长。教育厅派人出面调解,提出维持王式玉当校长,把几个被开除的同学送入武昌高等师范学习。二妹认为武高并不招女生,特为她们打开女禁,是一个调虎离山、企图平息女师学潮的诡计。她们不为骗局所动,继续坚持斗争,直至把王式玉斗下台。但在封建统治之下,她们还是被开除了。
这一次学潮,在湖北来说,是青年妇女第一次有组织的革命斗争,影响很大,为湖北妇女解放运动的开展打响了第一枪。
二妹和几位同学被开除以后,都从湖北省立女子师范搬到夏之栩家中,组织读书会,学习革命理论,参加社会革命活动,二妹利用我在湖北省立附小教书的关系,在我处设立了一个读书小组,供给很多新思潮的书籍,使革命思想在小学的老师中广泛传播。
一九二三年,爸爸从狱中释放出来。长年的监狱生活,把爸爸折磨得很虚弱,又加感染了肺病,出狱不久就卧床不起。为照料爸爸,母亲和弟妹们就从汉川县迁来武昌,全家居于武昌洪井巷十八号。这年秋,爸爸病危,二妹接受了组织的派遣,到安源煤矿工人俱乐部职工子弟学校工作。临走前,她回家看望爸爸,爸爸躺在藤椅上呻吟。二妹和夏之栩两人畅谈人生的志愿,革命的往事和前程。次日,她毅然走到武昌通湘门火车站,踏上了革命的征途。火车笛鸣,二妹向送行的俭弟招手,高呼着:“你回去吧!告诉爸爸我会自己保重,你好好地侍奉爸爸!”
几个月后,二妹由安源回武昌,父亲已逝世。即于武昌高师教授李汉俊家中任家庭教师与缮校文稿。每日回家中带着弟妹们劳动。在三丈多深的古井中提水,洗衣做饭。严寒冬日,二妹仍是单裤薄裙。
一九二五年春,二妹任武昌高师附小的教员,同陈潭秋结婚居武昌戈甲营。因革命工作紧张,后迁居于武昌太平试馆,有时把妈妈请到她家烧香拜佛以掩护工作。
这个时期,二妹多从事工人运动,有时换着妈妈的青裤白短布衫,深入凯字营贫民棚户区和工人宿舍。嗣后身怀长女慈君,因工作十分忙碌,身体瘦弱,精神衰退,医嘱每日不能行二里,应多休息。但她为了革命工作毫不顾及自己的健康,终使女儿七个月早产。婴儿坠地,用温箱抚育,月余后才能吸乳。
国民革命军北伐,直趋武昌。驻守武昌城内的北洋军阀刘玉春、陈嘉漠,闭城以抗。二妹和潭秋均在城内做策应工作。把满身脓疮生病的孩子交给年方九岁的道妹照料,整日在外奔忙。关城四十天,粮源断绝,虽吃冬青树皮、草根,但她仍情绪饱满,斗志旺盛。
国民革命军夺取武汉以后,二妹任省立第二小学校长,兼做湖北省妇女协会的工作。她广泛地联系妇女,团结群众,培养青少年,推动了革命,成为湖北妇女运动的先驱。
“四·一二”政变后,汪精卫也叛变了革命。二妹受组织指示潜往南昌,转赴上海,从事地下工作。临行紧急,幼女抛下交给母亲抚养。弟妹逃避农村,母亲也由武昌迁居武昌工程营黄家暂避,将幼女隐姓改名为徐慈君(陈赤军)。后在上海生了第二个孩子,因辗转于天津、东北等地区,不便携带,又与家中联系,由勇妹赴上海接回。
一九三三年春,蒋介石实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在上海等各大城市疯狂捕杀共产党人。当时二妹与陈潭秋于上海同时被派赴中央苏区。因任务紧迫,潭秋同志先走了。二妹因在医院生第三个孩子(即陈志远)未能同行。出院以后,潜居于潘怡如同志家中,准备前往江西苏区。六月二十日清晨,二妹一人外出,被敌特尾追逮捕,当即秘密押至南京宪兵司令部狱中。入狱后化名黄世英。幼儿陈志远由勇妹赴沪接回,交陈家六婶母抚养。
一九三三年七月,家中探明二妹被押往南京。我母亲忆起父亲革命挚友范汉民(一侠)先生,他在南京市政府任职,与当时浙江省主席张难先先生感情甚深。便令俭弟携二妹的衣物前往南京,请求范汉民先生出面营救。范汉民先生经过几天的探访,查明二妹确实押在狱中,案情待决,不能接见,答应尽力设法保释,并嘱俭弟把衣物留下,先回武汉。次年范汉民先生回武汉时对我母亲说:“二妹在狱期间,态度坚决,宁愿杀头,决不反省。”
一九三四年二月一日,二妹与数同志壮烈牺牲于南京雨花台。临刑前高呼:“共产党万岁!”张难先先生长女与范汉民先生于即日前往殓尸,限于执行者所胁,仅以芦席裹尸,葬于南京水西门外,立石碑述云:古复(沔阳)徐全直女士之墓。日寇入侵墓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