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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夏同志的最后一年

2016-12-07陈农菲

雨花 2016年17期
关键词:刘华邓中夏敌人

■ 陈农菲

中夏同志的最后一年

■ 陈农菲

知道中夏同志的名字,大约在一九二三或一九二四年。几位在上海的革命青年朋友对我谈起他,公认他是了不起的工人运动领袖。他是为中国革命培养出第一批干部的有名的红色大学——上海大学的主持人。我经常从《新建设》《少年中国》《中国青年》……上读到他的文章。他已成为一个获得群众极其爱戴的赤色活动家。

一九二七年从“三三一”惨案中,我逃亡到武汉,中夏同志正主持第四次全国劳动代表大会。我去访问他主要是想问问刘华同志牺牲的经过情形。四川的同志想用纪念这位青年革命家的言行来教育我们的年轻一代。刘华同志是受中夏同志培养的一位优秀的工人运动领袖。中夏同志谈到:由于刘华艰苦卓绝的斗争精神和对工人阶级的无限忠诚,因而获得工人阶级的热爱;也因此被帝国主义和中国大军阀、大资产阶级视为眼中钉。他们用卑鄙的手段将刘华同志秘密处死。中夏说:

“刘华太少了。中国需要很多像刘华这样的战士。只有我们培养锻炼出成千上万的刘华,才可以战胜敌人,完成革命的伟业。”

一九二八年,我在广东听说是中夏同志负责省委领导工作,可是我们未见着。直到一九三二年,调我到互济会全国总会去工作,去参加党团会议,我一进屋子,刚看到中夏同志,他即站起来,很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

“又过了五年了,你还记得我这个老杨吗?”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他不愿意暴露出真姓名。我接着说:

“再过五年,十年,我也记得起你的。”

会议完了,我们一同走出来。他轻轻告诉我:

“我知道你参加这个党团,很想与你详谈详谈。可惜这几天没有时间。我一定找时间约你。”最后他提高了嗓子说:“同四川人摆摆龙门阵是有趣味的。”

大约过了两三天,他约我见面了。我们坐在静安公墓的树荫下。这儿很安静。除了打扫工人,我们坐了两三小时未见到其他的人。我们谈形势,谈工作,谈了很多问题,谈得很畅快,他问起我离开武汉以后的经历。当我讲了海陆丰失败的经过,他很沉默地听完了,非常沉重地说:“这次失败我也有责任。小陈!一个人忠于革命是容易的,要将革命事业办好,单靠忠心便不够了。要有非常的智慧,还要从走弯路当中找到走正确道路的经验!失败是不可怕的,怕的是受点挫折即失去信心,更怕的是不会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重复错误是难以原谅的。”

他告诉我,他犯过错误,受了党的处分,曾经降到区里去刻过钢版,印过油印。他对党没有一点怨言,完全是批评自己。

最后,他告诉我“济总”也被敌人破坏了。现在我们三个人建立起党团,要将它迅速恢复起来。通过它团结群众,支援在斗争前线上的同志和朋友,妥善地照顾烈士的子女与被难者的家属,使他们感到革命队伍中同志的、阶级友爱的温暖。他再三对我阐述互济会工作的意义与作用,又讲到现在有斗争经验的同志,特别是从事过秘密斗争又从事过公开武装斗争经验的同志太少。讲到老同志要比一般新同志多做些工作,要善于带着他们前进。他还说:“我们如果不能培养出比我们更坚强、更有能力的大批新兴的革命干部,特别是从工人、贫苦农民和愿意参加革命的知识青年中培养提拔一批真正的、愿为无产阶级事业战斗到底的人才,来担负起革命领导工作巨大而繁重的责任,我们的主张则无法实现,我们的胜利是不能获得的。”

有一次谈话,他问到我,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我愿意早些回到苏区去,回到红军中去,一枪一刀地干。即使像在东江一样再吃一年烂番薯,也比在上海住洋房、吃大白米饭痛快!”

“小陈!你还是有点孩子气。愿意搞武装斗争是好的,武装斗争确实很重要,好些人还未领会到它在中国革命中的决定意义。但在广大白色地区的群众中我们不能不进行工作。我们也不能单靠武装斗争打天下。我们这样的人做事,不能选择哪儿干得痛快,哪儿干得不痛快,重要的是看对革命是否需要。最危险,最困难,别人都不喜欢的岗位,经得起考验的同志应当义不容辞地站上去!现在红军打得很好,白区的工农运动配合不上,不能建立起许多新苏区。因此,便不能分散敌人对老苏区的‘围剿’,我们在白区工作的同志肩头上的责任是很重的。应当一心一意地将工作做好。这与我们回到苏区去战斗有同样的意义。”

我本来有些不安心于白区工作,曾几次要求回红军去。领导上未同意,并且批评过我,我很不心服。我认为当时领导同志是不重视苏维埃区和红军的武装斗争的。经过中夏同志的解释,我得到新的启示。以后我再未提出过回红军去的要求。不仅如此,从此以后,领导上分配我做什么也从未提过不同意见。他在个人服从组织上,给我以很深刻的示范教育。

互济会的工作在中夏同志领导之下,有了很快发展。上海及各地被敌人破坏了的组织逐渐地恢复起来。互济会的会员有很大发展,将各阶层中有不同程度的同情革命的人士,采取多种形式组织起来,并对受难的同志进行了极为广泛的救济工作,大大地支持了他们在监狱中的斗争。

当时正是“一·二八”淞沪抗日战争后。通过互济会,中夏同志组织了反对日本侵略者的斗争。互济会成为许多反日爱国团体的核心。

他那时住在法租界麦琪路(现名乌鲁木齐路)光华理发店楼上。我住在巨泼来斯路(现名安福路)美华里,相距甚近。开会时常同来同往。可是为了避免意外,在路上我们从不讲话,彼此装做完全不认识的样子。互济会的同志,也不知道他是邓中夏同志。有一次,我们同去参加一个互济会的工人组织的会议,走到小沙渡路大自鸣钟下面,他忽然靠近我身边,指着大自鸣钟说道:

“看到它我就想起刘华。”

这个会议有参加一九二七年三次起义夺取上海的老工人,他们听了邓中夏同志的谈话后,在讨论时,有一个老工人说:

“听老杨同志的讲话,使我们想起了邓中夏同志,”并指着他说,“连口音也很像,恐怕你是他的同乡罢!”

“是的,不仅是同乡,而且是好得像弟兄一样的朋友。有人说我们真像两弟兄呀!”中夏同志打断了他的话,很自然地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

“不过邓中夏比你年轻,还漂亮一些。”老工人说。

回来后,我劝他不要参加这样的会议,好在那晚灯光很暗淡,假使白天,难免被人认出。敌人已派了不少叛徒在侦察我们,特别对我党邓中夏、恽代英、周恩来等在群众中有极大影响的领袖人物,国民党悬了很大赏格。顾顺章叛变后,敌人利用叛徒破坏我党组织比过去更加厉害。我劝中夏同志要特别谨慎。他说:

“我们要善于隐蔽,但不能为了安全而失去与群众的联系,假如我们不与群众联系在一起,我们便毫无作为,那么敌人也用不着害怕我们了,我们也就失去了一个革命战士的作用了。”

中夏同志仍旧经常参加一些赤色群众的集会,与工厂里的同志谈话。虽然别人不知道他是谁,给群众的印象却是极深的。他到哪里,哪里的工作便有很大的转变与发展,群众情绪活跃,干部信心倍增。

有一次我们又从沪西回来,又过大自鸣钟。我看他将帽檐拉上,看了看大自鸣钟,又回头望了几望,我想起他上次的谈话。回来他到我家里,我留他吃晚饭,我炒他很喜欢的回锅肉给他吃。我问他为什么看到大自鸣钟便想起刘华同志?

他告诉我,刘华同志在小沙渡、曹家渡一带组织工人群众,在工人当中有很高的威信。刘华同志被军阀孙传芳勾结帝国主义的租界当局逮捕了,秘密处死后,工人群众在大自鸣钟下开了一次很大的会,通过了一条决议:要替刘华同志复仇!将来革命胜利要将大自鸣钟改为刘华纪念碑。因此他每次走过那里,便想到刘华同志,想到群众对刘华同志的热爱。最后他说:

“我们加紧努力,群众的一切希望都会实现的。”

一九三三年“五一”节的飞行集会,因被敌人发觉了,未能照预定计划实现,仅有一些小型活动。但也被敌人逮捕了不少人。

中夏同志对当时领导上的布置是有意见的。他认为这是儿戏斗争,非常费力组织起来的群众,冲向街头就被敌人打散。有一次,他非常感慨地说:

“什么时候,我们的所谓理论家们——那些自命不凡的同志才懂得,只有长期积蓄力量,才能与敌人进行决战这条真理。几千年以前的孙武子说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今天有些人,我看既不知己,又不知彼。他们的决心与计划,并未建筑在我们这个既大又弱的国家情况上。他们坐在小房子里,不接触工人,不接触农民,也不接触青年,不懂得群众迫切要求什么!我们应当干什么!这些,对于我们那些可敬的自命正确的同志,可以借用混蛋吴稚晖的一句话,叫做‘黑漆一团’!”

这是他很少透露过的,对领导上的(当时是教条主义统治党的时期)不满。

有一次,领导上来一位同志指示他,要发动一个区的工人示威。

他对那位同志很耐心地解释:工人才组织起来,有的厂里党员不过几个人或十几个人,参加赤色群众团也不到全厂工人百分之二三。更多的厂还没有建立起革命的细胞,这个时候行动起来是不利的,不是示威而是示弱,这样发动群众是对群众不负责任的行为。可是那位同志却坚决主张一定要举行示威的飞行集会。

中夏同志说:

“我们刚反对了立三路线,这与立三的行为有什么两样?”

那位同志反问中夏同志:

“你怀疑党今天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的领导是立三路线吗?这是党的决定。你们只应研究怎样去执行,决定的本身是不允许怀疑的。”

“既然组织上认为是不可更改的决定,我一定坚决执行。”

那位同志走了之后,中夏同志说:

“明知是火坑,却要叫人睁起眼睛跳下去。假如真对革命有利,我们倒是不怕跳火坑的。”他非常慨叹地说:“说服一个没有经验又妄自尊大的人,我感到自己能力太差了!”接着他对我说:“现在我们来研究尽可能的将群众动员起来,但又要尽力避免受到敌人的打击,保存我们的力量,准备更大的战斗。”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五日邓中夏同志被捕了。

与他同时被捕的有一个住机关的女人。他们关在法租界巡捕房里。

我们很担心,用尽一切方法不使法租界当局将中夏同志引渡给国民党,不要让敌人知道他是邓中夏。互济会费了极大的力量筹集营救经费。宋庆龄、何香凝先生曾经设法为我们募捐,她们是非常关心中夏同志的。我们请了当时有名的律师董康为辩护人。可是负责办理营救的人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未注意对那位女人(我忘记了她的名字)的营救。中夏同志化名施义,国民党未发现他是谁,但怀疑是我党一个负责的干部。他们收买了法租界捕房,将那个女人先引渡到上海国民党公安局。那个女人却是一个脆弱的人,经不起敌人威胁利诱,一切照实供出。国民党中央党部特派大员到上海来,花了十几万现洋贿买法租界当局上下。邓中夏同志被引渡了,很快解往南京,关在南京宪兵司令部看守所里。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和好些人来看他,劝说他投降。

有一个所谓中央委员很无耻地对中夏同志说:

“你是共产党的老前辈,现在受莫斯科回来的那些小辈的欺压,我们都为你不平。中共现在已不是政党了,成为打家劫舍的盗匪,愈来愈错,已日暮途穷。你这样了不起的政治家,何必为他们作牺牲呢?”

中夏同志很从容地对他说:

“我要问问你们,一个害杨梅大疮到第三期已毫无可救的人,是否有权利去讥笑那些偶感伤风咳嗽的人?我们共产党从不掩盖自己的缺点与错误;我们有很高的自信力,因此我们自己敢于揭发一切缺点与错误,也能克服一切缺点与错误。我们懂得:错误较诸我们的正确主张,总是局部的、有限的。你们呢?背叛革命,屠杀人民,犯了人民不能饶恕的罪恶,你们还有脸来说别人的缺点与错误,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还有一位国民党的中央委员,自称要与中夏同志谈谈理论。与中夏同志争辩了两三小时,最后中夏同志问他:“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说的?”那个理屈词穷的可怜的官员说:“钦佩得很!钦佩得很!”

中夏同志说:

“请你寄语你们的中央委员会,假如你们认为你们有理,我邓中夏有罪,请你们在南京公开审判我。我可以与你们订一个君子协定。你们全体中央委员都可出席。我嘛,辩护律师也不要,最后谁情亏理输便要自动向对方投降。”

“这个,这个,我只能转达转达。”那个官员结结巴巴地回答。

中夏同志说:

“谅你们的蒋委员长第一个不敢这样办!”

敌人以为逮捕了中夏同志可以在政治上打击中国共产党。可是中夏同志却用他的庄严的行为来提高党的威信与政治影响。

到南京后,中夏同志便公开承认自己是邓中夏。

宪兵司令部的法官还要做一次形式上的审判。中夏同志在秘密审判的法庭上说:

“法官你可以休息了。这样没有观众的戏何必再演下去!邓中夏三个字按照你们的蒋总司令的法律就够判几个死刑了。”

中夏同志坐在看守所的号子里,从来未闲着,他并未放弃一个可以工作的机会。那时敌人利用特务或叛徒,伪装成犯人在号子里侦察被捕者的言行。当新的被捕者进入号子时,中夏同志利用各种方法很巧妙而且是很快了解到那个人的情况,知道他是党团员或赤色群众后,便对他说: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问你。有法官还有穿着犯人外衣又为法官效力的他们(他指着特务和叛徒说)。我嘛,是共产党。但你看我一点也不像国民党说的是长有青面獠牙的人。我看你是个年轻的朋友,在这里要小心上当。一个人不怕短命而死,只怕死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中国人很重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为了个人升官发财而活,那是苟且偷生的活,也可叫做虽生犹死,真比鸿毛还轻。一个人能为了最多数中国民众的利益,为了勤劳大众的利益而死,这是虽死犹生,比泰山还重。人生只有一生一死,要生得有意义,死得有价值。”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一个令人心痛的日子。当雄鸡高唱之时,中夏同志被敌人从南京国民党宪兵司令部看守所里绑出来。

法官问他:

“这是你最后的悔过机会了,你还有话说吗?”

“我一生未做过需要后悔的事。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对你们说。”中夏同志斩钉截铁地回答。

当法官第二次问中夏同志还有没有话说时,抓着中夏同志的宪兵,对中夏同志说:

“你还有话说吗?”

中夏同志说:

“对你们当兵的人,我有一句话说:请你们睡到半夜三更时好好想一想,杀死了为工农兵谋福利的人,为人民谋翻身的共产党人,对你们自己有什么好处?”

“死到临头,还要宣传赤化!”法官非常气恼,大声地吆喝:“拉出去!”

中夏同志大笑起来说:“你们在发抖了!总有一天你们的士兵都要觉悟起来的。到那时候,你们的死亡便到来了。”接着他大呼口号,在囚车上唱《国际歌》。看守所的难友们都听得很清楚。这时全看守所寂静得只听到囚车开动的马达声和中夏同志的最后的歌声,难友们不由得都淌下泪来。

中国工人运动最早的领袖,中国共产党卓越的战士邓中夏同志在雨花台,结束了他为人民解放事业战斗的一生。用他的鲜血灌溉着革命的花朵,染红了革命的旗帜。

这时的中夏同志只有三十九岁。从一九·一八年参加学生救国运动,与李大钊同志一同组织马克思主义学会时算起,这十五年中夏同志一直是与中国无产阶级血肉相连,一直是在革命巨浪中搏斗。

一九三五年,我被国民党由上海解到南京宪兵司令部,住在中夏同志住过的号子里,听到狱中的同志和几个还有一些人性的老看守,谈到中夏同志在狱中英勇斗争的情形。作为他的学生和后继者,我写出他的最后一年。如果他不为敌人所杀害,当时他正是中年,也可说他政治上正进入更成熟时期,他一定能为革命干更多的惊天动地的事业。

我们的中夏同志生得光荣,死得伟大。令人永远惋惜的是他离开我们太早了。

中夏同志常说:

“无产阶级革命,必需用流血才能换得胜利。参加革命开始之日,便要下定这个最后的决心。死不是困难的,艰巨的,是要用最小的牺牲换得最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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