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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辞职

2016-12-06赵宏兴

小说林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叔奶奶

◎赵宏兴

父亲辞职

◎赵宏兴

1

四十多年前的春天,父亲高小毕业,参加了县里的招工考试,被录取分配到张集镇供销社上班。

供销社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两排平房。一排是仓库和领导办公的,一排是职工宿舍,旁边好像还有几座独立的小房子,可能是带家属住的。门口还立着两根水泥条,上面拉着铁丝,晒着几件衣服,那衣服和乡下的衣服也不一样了,女人的衣服色彩鲜艳,小孩的衣服十分洋气。另一座大一点的红砖瓦房,是供销社的食堂,屋顶上有一个高高的烟囱,门口有一块宽大的水泥场地。院子里有一条煤渣铺的小路,路面黑黑的,路的两边是一排矮矮的经过修剪的冬青树。

院子的外面,是一排长长的灰砖灰瓦的房子,是供销社的门市部。门头上有一个红色的五角星,两旁有两块水泥面,上面用红漆写着硕大方正的“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几个字。走进去,屋里敞亮,一排玻璃柜台,呈凹字形摆在屋子中间,柜台后面,或站着或坐着几位售货员,因为没有顾客,他们显得很悠闲,说着话。架子上货物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门市部的外面,就是街道了。街道不宽,铺着光亮亮的青石块。两旁的房子都挂着幌子,有饭店的,有理发的,有打油的,远远望去,一片繁荣。

第二天,父亲被通知在副食品市场部上班。

父亲的师傅是供销社的彭主任,供销社人手少,彭主任暂时顶岗。父亲去时,彭主任已在柜台里了,他笑眯眯地看到父亲从门口走进来。

父亲穿着奶奶给他做的一身新衣服,怯生生地走进来,一迈进大门,那股漾在空气里的烟酒的味道,布匹的味道就扑面而来,这种味道再不是在老家时,清晨散发出来的猪圈的尿臊味,奶奶做早饭时的烟熏味。这种陌生的味道,唤起他内心里的新奇和渴望,他的理想,他的奋斗,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天。

父亲从门口走进来时的身影,在彭主任的眼里,就是一棵嫩秧子,身子单细,脚步踟蹰。走到近前,可以看见父亲的脸上还有着毛茸茸的汗毛,这表明他还没有开蒙,开了蒙的成年人,在理发时,脸上都被剃须刀刮得光滑滑的。

父亲朝着柜台走去,他看到彭主任一张脸笑眯眯地望着他,这种友好让他的心里顿时漾起一股温暖。他走到彭主任跟前,彭主任笑着说:“小赵,从这进来。”说着,走到柜台的另一头,把衔在柜台上的红色门板打开,露过一个接口。

这时,其他的几个人趴在柜台上,向彭主任打招呼说:“哎,彭主任,小伙子是新来的吧?”

彭主任说:“是的。”

“哦,这下你可轻松了,你那边一个人手也确实忙不过来。”

柜台与背后的货架之间是一条窄窄的长长的走道,时间还早,还没有顾客上门。父亲站在柜台前,还有点手足无措。彭主任看出了父亲的情绪,递给他一支鸡毛掸子,说:“你去把货架的灰掸掸。”

父亲接过鸡毛掸子,在货架上轻轻地扫着,货架上并没有多少灰尘,每个商品的下面,都贴着一块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价格。彭主任站在一边,给父亲讲解这些商品,以及商品的归类。

第一位顾客上门了,这是一位妇女,她来到柜台前,彭主任迎上前去,说:“上集来啦。”

妇女头上扎着一条花毛巾,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说:“上集来了,买点东西。”

他们可能熟悉,相互寒暄着。

妇女买了几样东西,彭主任熟练地从货架上,从柜台里分别拿出来,再给妇女讲解每个东西的用法、特性。妇女拿在手里看看,然后一一放到篮子里。父亲站在旁边看着,他看出了彭主任对商品的熟悉,看到了彭主任对顾客的热情。

顾客陆续地上门来,每个柜台前都围着几个人,每个人都在忙碌起来。宽大的房子里,充满了男男女女的说话声,有大声的,有低声的,还有笑声,门市部里热闹起来。

彭主任的面前也围了一群顾客,他招呼父亲说:“小赵,你给这位大姐拿下东西。”

父亲走过来,女子扎着两只大辫子,穿着红格子的衣服,脸庞红红的,她用手指着货架,说:“把那盒饼干拿来我看看。”

父亲取下饼干,她拿在手里看着,黄色的盒子上印着“丰收”两个字,上面是一个女拖拉机手驾驶着拖拉机在一片麦地里收割麦子。

女子认真地看了看上面的文字,说:“买两盒。”

父亲又拿了一盒给她,接着,女子买了一些其他东西,面前堆了一堆。父亲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些都是好东西,不是一般人能买起的。父亲一看。就知道,这个女子是拿工资的公家人,不是农民。

要算账了,父亲拿过玻璃柜台上的算盘,把散乱的算盘珠子划拉整齐,然后打了起来。父亲只看商品,不看算盘,只听手下噼里啪啦的声音连续着,没有一丝犹豫,一会儿工夫,就把钱算出来了。

彭主任被父亲打算盘的声音吸引了,他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活计。父亲打算盘如此的熟练,是他没有想到的。门市部里也有人打算盘,但那是断断续续,从没有这样顺畅连续,像流水,像蛙鸣。

女子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皮夹,细长的手指从里面拿出几张拾元钞票,递给父亲。父亲还是第一次看见皮夹,看见这么优雅的女子。父亲接过钱,放到彭主任面前的匣子里,父亲这才看到彭主任在看他,不好意思地脸一红。

一上午的忙碌,父亲接待了几拨顾客。

直到下午,彭主任和父亲才清闲下来。他们去食堂打了饭,在柜台里吃,接着下午继续站柜台。

傍晚,下班了。父亲和彭主任分手时,彭主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小赵,干得不错,马上就可以顶替我了。”

半个月后,父亲可以单独当班了,彭主任就放开手,专门做管理工作。

2

父亲每天下班回来,就喜欢坐在桌子前看书。

天黑下来时,父亲拉亮了电灯,灯光把屋内照得一片明亮,这不同于家里的那盏煤油灯,只照着眼前的一小片。父亲在灯光下看书,很久,当他从书中抬起头来,夜已经很深了,他打开门,开门发出的吱呀声,在夜里还是很响的,父亲走出屋长长地伸了一下腰,整个大院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屋里亮着灯光。

父亲看书经常看到深夜,父亲熟悉深夜里的风声,深夜里偶然的狗吠,还有夜行者提在手里的一盏孤独的灯光。

一天夜里,忽然刮起了大风。风的尖啸声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急,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父亲打开门,狂风呼啸着扑了上来,门前的几棵树在风中拼命摇晃着,父亲抬起头,天空黑沉沉的如倒扣的锅底,偶尔有一两点雨滴打到脸上冰凉的,父亲感到可能要下雨了。父亲想起临下班时,黄疃村代销点打的几袋盐当时放在仓库门口,代销点的人说去找车子,不知道可拉走了,如果没拉走,下雨一淋就坏了。

父亲关上门,紧跑几步赶到仓库门前,看到两只黑糊糊的盐袋子,那个代销点的人果然粗心大意没有拉走。父亲弯下腰双手抓起一只盐袋子,想搬起来,但盐袋子死沉。雨点更密集了,狂风把父亲刮了一个踉跄,父亲顾不得许多,他蹲下身去,一用力把一只盐袋子背在背上,紧跑几步背到走廊下,然后又赶回去背第二袋。这时,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匆匆跑来,到了父亲身边,影子愣了一下。父亲一看是彭主任,彭主任问父亲在干啥?父亲说在搬盐。父亲张口说话时,喉咙被狂风戗了几下,大声说出的话,在狂风中变得很弱,就像一张纸片瞬间就被刮得无影无踪。彭主任明白了,两个人冲进狂风中,把剩下的一袋盐抬到走廊下。

雨开始下大了,风开始变小,黑夜里满是雨点的哗哗声。父亲打开门,两个人又把盐从走廊搬进屋里。彭主任坐在凳子上,怒气冲冲地骂着黄疃代销点的人不负责任,粗心大意。说下雨了,才想起来打电话,他赶紧从家赶了过来。

彭主任骂了一会儿,才歇息下来,父亲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彭主任接了,说:“今晚幸亏你,要不肯定淋湿了。”

父亲坐在床沿上,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啥,我没睡觉,看到天色不对,出去看看的。”

彭主任喝了一口水,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父亲说:“我晚上喜欢看看书,睡得晚。”

父亲就把经过说了一遍,刚才父亲搬盐袋子的身影,就让彭主任感动了一下,他发现这个乡下青年质朴,有责任心。

彭主任关心地说:“你过来工作已有不少时间了,工作都熟悉了吧?”

父亲说:“都熟悉了,感谢彭主任关心。”

彭主任站起身打量着父亲的屋里,屋里基本上分为两个部分,外面的是生活区,洗漱的盆,吃饭的碗筷,一条铁丝上挂着几条毛巾,扫帚放在门后,收拾得整整齐齐。里面的部分是卧室,一张小木床,被子叠得整齐,枕边散放着几本打开的书,窗户下是一张写字桌,上面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他对这个青年有了良好的印象:刻苦,勤奋。

彭主任也喜欢文学,他认真地瞅了父亲的书,有些书也是他喜欢看的。两个人开始谈起了文学,谈起了鲁迅。父亲说:“鲁迅的文章我喜欢看,特别是《野草》我背过哩。”

彭主任的眼里就发出了亮光,说他也曾经背过整本的《野草》。他站起来,大声地背诵着:“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彭主任浑厚的声音在父亲的房子里响着,伴着外面的风雨,听起来更加有了力量。父亲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彭主任,过了一会儿,彭主任卡了壳,这才停了一下来。彭主任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屋外,外面的雨水小了下来,彭主任说:“我走了。”披着雨衣,一头扎进黑夜里,随着一阵踩着泥泞的啪啦声迅速消失了。

到了年底,县供销社要举办一次珠算比赛,彭主任决定安排父亲去参加。

从此,父亲的房间,每个夜晚都会响起算盘的噼啪声。每当父亲练习完珠算躺下时,眼睛里满是算盘珠上下拨动的影子,耳朵里满是算盘珠子碰击的声音。

一个月后,父亲要去参加珠算比赛了。

上班时,彭主任到父亲的柜台前,问父亲准备得怎么样了。父亲说:“准备好了,没有问题。”

彭主任把算盘拿过来,自己边演算,边给父亲交代了几个注意问题:“拨算盘珠子时,指尖要果断利索,不要拖泥带水,这样才能缩短时间,保证准确。上场不要慌,要沉住气,看题要细心,不要大意。”

彭主任把这些年来的比赛经验都对父亲说了,父亲认真地听着。临走,彭主任用力握了一下父亲的手,祝父亲凯旋归来。

下午,父亲乘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珠算比赛就在县供销社的招待所里进行。

在两棵大树上拉着一条红色的条幅,上面写着“肥东县供销社珠算比赛会场”。比赛会场设在两个大会议室里,一人一个桌子,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群人早就来到了,拿着算盘站在门口等,有相识的人,就站在一起聊天,发出愉快的笑声。一会儿,监考的老师来了,打开门,大家鱼贯而入,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屋内安静下来,监考的老师发下试卷,随着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了,教室里响起一阵打算盘的声音,声音密集得像一场雨水落下。父亲打着算盘,他觉得每个珠子就是彭主任期待的眼睛,每次珠子碰撞的声音就是彭主任的叮嘱。父亲积攒了信心,算盘珠子在父亲的手中像水一样流动,每个手指都像翻飞的蝴蝶。

父亲很快计算完了,他重新核对了一下,父亲是考场里第一个交卷子的人。

经过专家评比,父亲获得了第一名。父亲回到张集镇供销社时,供销社的人已都知道父亲在县里比赛获了一等奖。彭主任一见父亲,老远就兴奋地竖起大拇指说:“小赵,祝贺你啊,祝贺你啊,给我们供销社争光了!”

父亲把证书交给彭主任,彭主任拿在手里看了一下,又还给了父亲,说:“干得不错!”然后,用力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3

第二年春天,形势有了变化。

农村开始了大办食堂,一个队里的人,统一在大食堂里吃饭,不准私自在家里生火做饭。渐渐的农村有了饥荒,父亲站在柜台里,看到来赶集的人,脸上普遍是浮肿的菜黄色和饿得走形的身体,买东西的人也少了。

同时到来的,还有大炼钢铁。在种庄稼的土地上,树起了小高炉,冒起了滚滚的浓烟。因为小高炉需要大量的柴火,农村里能烧的东西很快就烧完了,政府便安排供销社收购木材,为小高炉提供燃料。

彭主任就安排父亲收购柴火。

收购柴火就在供销社的大院里。才开始的时候,来卖的有树木,有的树木有一抱粗,被锯成了几段,皮上还有着粗壮的藤,树木没有了,有的社员就从自家房子上抽桁条来卖,这些桁条黑黝黝的,有些年头了,都是老房子上的木料。大家都在为活命奔波,能卖就卖,有了钱就能买到一星点吃的,解决饥饿问题。

接着,又有来卖柜子、箱子、桌子的。

有些柜子,做工精致,上面画着花朵或凤凰,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的东西。有的八仙桌子,四周围都雕刻着花朵或人物,栩栩如生。

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仔细地欣赏着这些工艺品般的家具,心头就涌起莫名的忧伤。

过几天,院子里的柴火就堆积如山,东西五花八门。拉柴火的车子来了,工人们可不欣赏这些,在他们的眼里,这就是烧火用的。他们一顿乒乒乓乓乱砸,把这些桌椅板凳全砸成一堆木材,然后,哗哗啦啦地扔到车上。车子轰鸣了几下,就开出院子,院子里空空荡荡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堆积如山。

一边是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大好形势,一边是人们心底里的惶恐不安,父亲觉得这个社会可能像人一样生病了。一天,来了一位面孔清癯的中年人,他背着一把古琴踉跄地走过来,把一把古琴往父亲面前的桌子上一放。

父亲问:“是卖的吗?”

中年人说:“是卖的。”

父亲拿起来看了一下,古琴呈一只凤凰形,黑黝黝的,父亲知道这是包浆。上面有几根紧绷的弦,父亲用手指划拉了一下,琴弦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父亲还没见过古琴,但知道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东西。父亲说:“我们这儿是收柴火的,你这东西卖不了几个钱。”

中年男子说:“你试试,我这东西多沉,别看它小,它可比一捆柴火禁烧。”

父亲试了一下,沉甸甸的,说:“我们收柴火只能按斤称,不能按东西收。”

中年男子说:“按斤也行,能不能给贵点儿。”

父亲感到很为难,说:“只能按柴火价,给你多了,我就要贴的。”

中年男子叹息了一声,两个人站立着,都没有了动静。

中年男子踱着步,他的胡须长长的,面孔清瘦得可以看见突出的颧骨,他瘦弱的身体像一根杆子,衣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飘动。父亲看出他内心的煎熬,劝他说:“你还缺这点钱?不如拿回去算了。”

中年男子一转身果断地说:“我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小命都要没了,还要这身外之物干啥!卖!”

父亲把琴放到磅秤上称了一下,付钱时父亲实在不好意思,又稍稍地多加了几毛钱。

中年男子拿了钱,揣到口袋里,转身踉跄着走了。父亲叹息了一声,这一元多钱,够他吃两顿饭了吧。

父亲把这把古琴放到柴火堆里,古琴在柴火堆里显得十分突出,不合群。

父亲继续忙碌着,这时,拉柴火的车子来了,那些工人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地乱砸。父亲刚想到那只古琴,只听古琴咚的一声响,琴弦已被摔落,琴身已被摔得伤痕累累,扔在柴火堆里了,父亲心里一阵疼痛。

好多天,父亲的耳朵里都还响着古琴那咚的一声,在父亲听来,是那么的震撼。

饥荒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父亲又被抽调到公社,下乡去抓粮食生产,这是上面在培养父亲。

父亲蹲点的村子叫王大清,这是一个大村子,上千口人都姓王。村子里四周都是河,土地肥沃,是种庄稼的好地。过去这个村子一直是丰衣足食的,是公社里缴公粮的模范村,多次受到表彰。现在,村里也出现了饥荒,队里的食堂也没有多少粮食了,做的饭有一半要掺杂野菜或麦麸。

这天,父亲和公社里的两位领导到村里开会,主要是动员社员向队里捐“救灾粮”,帮助队里渡过难关。

主席台就在村子的小学校里,学校就是几排草房子,操场上坐满了人,人们都没精打采的,黄的泥土墙和人们脸上的菜黄色辉映着,虽然有着阳光照着,但阳光也显得营养不良的黄。

几张破旧的老师办公桌拼了一个讲台,桌子上还有红墨水和黑墨水留下的陈旧痕迹。

村里的书记讲了一通大道理,说队里也像家里过日子一样,遇到了难关,但只要坚持一下,等粮打下来了,就会过上了好日子。接着是乡里的干部讲眼下形势大好。乡干部的水平高,讲话声音高亢,挥动手臂,有鼓动性。

会场上一片沉闷,人人心头都笼罩着一片阴云,父亲知道,这个季节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社员们能把命保住就行了,哪还有多余的粮食来捐哩。

这时,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我捐。”

父亲吃了一惊,往底下看去,是老麦。

父亲认识老麦,他是一位单身汉,已五十多岁了,还没结婚。老麦人随和,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父亲在村子里蹲点,遇到什么问题,就喜欢讨教老麦,老麦都是冲在前头,给父亲热情相助,使父亲的工作顺利进行。

领导在台上动员了半天,没人响应,父亲坐在旁边也感到难看,毕竟这是自己蹲点的村子,不能落后了。现在,老麦冲出来了,父亲虽然舒了一口气,但父亲不想在这件事上,让老麦冲在前面,父亲明白村子里比老麦好的人家多的是。

领导说:“老麦就是一个先进社员,我们要向他学习。”说完,领导就带头鼓起掌来,接着底下也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老麦身边的几个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就他穷正经,假积极,到时你饿死了也没人救你。

老麦看到了,翘着嘴,不满地说:“各人管好各人的事,我不用你们管。”

老麦转身离开了会场,老麦的两间草房就在村头,离学校不远,过了一会儿,老麦提着一个布袋子来了,往主席台上一撂,大声地说:“他们不捐,我捐,这是我一冬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虽然不多,但是一个心意。”说完,老麦转身回到了人群中。

父亲看了一眼老麦的布口袋,这是粗布做的,灰扑扑的,上面还打着几块补丁。父亲用手提了一下,沉甸甸的,有七八斤重。粮食在袋子里松软了一下,像一个受惊的小动物。

会开完后,大家陆续地散去了,父亲到老麦家去了一下。

老麦把父亲让进屋,父亲低着头走进去,老麦的家里一贫如洗,贴墙是一张土坯垒的床,破烂的衣服和破旧的被子窝在床上。有一股浓浓的汗腥味道,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年画。老麦的屋里收拾得很整洁,干活的农具都归拢在门后的背角里,椅子上没有到处乱扔的脏衣服,床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鞋子。

门口有一个小板凳,父亲坐下来,老麦就蹲在一旁,父亲看到老麦胡子拉碴的脸上,也是黄黄的水肿,如果用手一按肯定能按出一个窝。

父亲说:“老麦,你怎么想到把粮捐了,你的粮也不多。”

老麦用筋骨暴露的大手抹了一下嘴,说:“我老麦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是穷大农,如果没有共产党,我在解放前就饿死了,现在骨头都能打鼓了。眼下集体有了困难,我看不过,捐点粮怕啥。”

父亲听了,心里有点感动,他看了老麦一眼,老麦面孔浮肿,嘴唇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这是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的。父亲委婉地说:“你要把吃饭的事安排好。”

老麦说:“不要紧,村里大食堂好得很。”

父亲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们尽量给你办。”

父亲说完,就起身去另一家走访了。

4

因为饥荒,供销社食堂的伙食也不断下降。职工往往打一份米饭,就要搭一份粗粮,这粗粮是山芋粉或高粱粉做的馒头。虽然这样,但大家还能吃饱肚子,比起乡下的饥荒,心里也能接受。

父亲每次打饭回来,都是先吃粗食,高粱粉做的馒头粗渣渣的,父亲每咽一口,都噎得脖子一伸,然后,再夹点白菜就着,但白菜也没有什么油水,干糙糙的,父亲的脖子同样被噎得一伸一伸的。

吃完了馒头,父亲开始吃米饭,米饭白白的,卧在瓷缸的底部。因为刚吃过粗食,现在吃起来,是如此的舒服,柔软的米饭经过喉咙时,有一种油滑喷香的味道。父亲可以一口气把缸里的饭吃完,但他划了几筷子就停了下来,他把剩下的米饭倒到一块木板上,用筷子划开,放到太阳下晒。米饭晒干后,再用手搓搓,就成了米粒,放到水里烧开就能吃了。父亲把这些饭装到袋子里,每过一段时间,就送回家接济奶奶他们。

父亲正在长身体,也是能吃饭的时候,但父亲坚持省饭。饥饿在父亲的身体里像小偷一样,偷着他的体力,偷着他的精神,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让父亲防不胜防。有时饥饿袭来,父亲只能用手紧紧地抵着肚子,舒缓一下,或大口大口地喝水充饥,反正水是喝不完的,不像粮食那么紧张。

就在这年春天,父亲的爱情悄悄地来临了。

这天下午下班早,父亲把几天来换下的衣服拿到井台上去洗。

父亲从井里打上一桶清亮亮的水,倒进大木盆里,坐在小板凳上,把衣服打上肥皂,然后放在搓衣板上搓。

父亲在搓衣板上唰唰地搓着衣服,饥饿袭来,父亲头一晕。脸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水。父亲停下来,用湿的手掌紧按着肚子,过了一会儿,饥饿退去,父亲继续洗衣服,衣服在他的手里像石头一样沉重。

这时,一个声音传过来,说:“哎,洗衣服要用劲,不用劲洗不干净。”

父亲转过头,只见一双黑色的皮鞋站在身边,皮鞋擦得光亮亮的,鞋带系着蝴蝶结。父亲往上一看,是一张白色的瓜子脸,一双眼睛弯弯地笑着,两只长长的辫子黑油油地垂在胸前,原来是仓库保管员安子。安子啥时候站在跟前,父亲只顾埋头洗衣服,一点儿也不知道。

供销社里有几位姑娘穿着时尚,趾高气扬,父亲很少与她们接触。但安子不一样,在父亲的眼里,安子是个随和的人,快言快语,没有多少弯弯绕。在镇上住的人,下班都回去了,安子家也在外地,和父亲一样都住在供销社里,但两人相隔着几幢房子,安子上班的地方,也与父亲上班的地方隔着一条街。只有吃饭时,大家都到食堂才聚集在一起。

安子说话有着典型张集镇的南方口音,尾音婉转而轻快。父亲喜欢听这样的话音,觉得女孩子就该这样子说话。而不像老家人说话,口气像枪子,生硬而短促。

父亲明白安子的意思,但安子怎么了解饥饿已偷去了父亲的体力,父亲攒着劲搓了几下,安子看了还是不满意。

父亲抬起胳膀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哎呀,只要能洗干净了,哪样都行。”

安子蹲下身子,从父亲手中拿过搓衣板,刷刷地搓着,衣服在她的手里变得柔顺起来,搓了几下,肥皂沫子就腾起来了。安子拧了一下,乌黑的水就从衣服里淋了下来,安子把衣服放到一边的篮子里,说:“要这样洗。”

父亲在旁边看着安子,感到有点局促,感到周围的光仿佛虚幻起来。

安子站起身与父亲的目光瞬间相遇,两个人的脸都腾地红了。安子把胸前的辫子往后面一甩,就走了。

接下来,父亲洗衣服忽然有了力量,几件衣服没费力气就洗完了。父亲把衣服放到铁丝上晾晒,抻直的衣服在风中轻摆着,父亲觉得这衣服也染上了不同的气息。

这是父亲第一次与安子接触,又有两次,两人在路上碰见打个招呼,各自走开了。

一天中午,在食堂里吃过饭,阴沉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雨水扑打着地面、树木、房顶,发出隆隆的声音。

隔着雨水看对面,平时近在咫尺的距离此刻变得朦胧而遥远了。

稠密的雨水,又像一群羊,被鞭子驱逐着,匆匆赶往交易的市场。

来吃饭的人,都没有带雨具,站在食堂的门口张望。

过了一会儿,雨小起来,对面的房子里走出一只鸡,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觅食。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对面的台子上,像一团泥巴粘在上面。

大家都开始纷纷往家奔去。

父亲小跑着进了屋,这时一个身影跑到走廊下,父亲一看是安子,就招呼安子进屋里来坐坐。

安子大大方方地进了屋,安子看到父亲的屋内虽然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点也不杂乱。安子第一眼就被父亲桌子上的几本书吸引了,走了过去。桌子上有几本书,父亲正在看《德伯家的苔丝》。安子拿在手上,说:“这本书我也看过,但没有看完。”

安子把书拿在手里看,安子喜欢这本书,淡紫色的封面上是一朵下垂的花蕊,翻开扉页,有一张插图,一块起伏的农田,几头牛在吃草,还有一位放牧的女人。书的标题下还有一行小字:“一个纯洁的女人。”再翻开,是作者像,一个外国老头,养着一撇小胡子,头顶光秃秃的,打着领带,沉思地俯视着。

安子说:“我喜欢苔丝姑娘,在乡下生活得多么纯静。书里写的风光,好像我家的田园,我看这本书,觉得地里的草和树都是清新的。”

父亲说:“后来,苔丝姑娘就被别人霸占了,苔丝其实是一个悲剧的命运。”

安子看着眼前的父亲,过去他们很少交流过,只知道父亲算盘比赛在全县得过冠军,没想这个年轻人身上满是饱满的情绪,这情绪也感染了她,她觉得父亲的脑子里有着看不见的深度。安子不好意思地说:“不说了,我只看到前半部,书就被别人要走了。”

父亲说:“彭主任也喜欢看书,上次还在我的屋里背过鲁迅的《野草》,那可是真本事。”

安子在父亲的屋子里转了转,看到墙边的木板上晾着的饭干,就弯下腰来边看边问:“这是什么?”

父亲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晒的饭干。”

安子说:“你晒饭干干啥?饭吃不掉吗?”

父亲说:“准备带回家,现在乡下饥荒严重。”

安子愣了一下,想起上次父亲洗衣服的事,似有所悟地说:“你也要吃饱饭,不能亏了身体。”

父亲说:“我每顿饭省点,不碍事的。”

安子蹲下身,拿起筷子划拉了几下,饭粒在木板上哗哗地滚动着。

雨水渐渐地小了,安子要回去,临走说:“把这本《德伯家的苔丝》借我,我接着把它看完。”

父亲把安子送到门口,看到她苗条的身影拐过一幢灰砖房子便消失了。父亲回到屋里,坐在桌前,看着窗外,雨后的田野干净明亮,近处的树木静止着,树冠葱茏茂盛,那些叶片闪着青春的光泽,没有一丝忧郁。偶尔的汽车鸣笛,也清晰起来,没有了过去的混浊。

几天后,天气晴朗起来,父亲把晒饭干的木板端到窗台上晒,太阳金黄的光线晒在米饭上,父亲能嗅到米饭在空气中散发的香味。父亲用筷子划拉了几下,再有几天,板上的米饭就能晒干了。

下班回来,父亲觉得晒在窗台上的饭多了一点,父亲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没在意,但过了两天,又多了起来,父亲这才关注起来。

在这个饥荒的季节,谁把米饭给了自己?父亲决定要找这个人,要好好地感谢人家。

一天,父亲在远处悄悄地观察,发现安子端着缸子走到窗台前,把里面的一团饭,拨到木板上,然后,用筷子划了几下。父亲心里一热,安子正要走开,父亲迅速跑过来,拉住安子的手说:“我正在想谁给我的饭哩,原来是你。”

安子红着脸,把手往回缩,说:“没事的,我们女孩子饭量小。”

父亲还想和安子说几句话,但同事在喊安子,安子匆匆地走了。父亲转过身望着木板上那一小团饭,用筷子慢慢地划开,父亲从洁白的米饭里看到了安子黑色的眸子,眼睛湿润了。

安子来还书是在一天下班后,父亲的心情很好,父亲对安子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供销社大院的大铁门,出了老街,一条小石子路笔直地拐向高处,那就是大堤了,走上去,视野一下就开阔起来。黄色的河水在河道里静静流淌,河滩上是一片柳树,两人下到柳林里,沿着一条小路走着,千条万条柳丝垂下来,拂着他们的肩膀,有时要用手拨一下,才能通过。安子苗条的身子走在柳林里,她的背景是一片迷离的翠绿,小路像一条时光隧道,从远处蜿蜒而来,又蜿蜒地消失在眼前。

坡下有几个妇女挎着篮子,弯着腰在大堤上寻找什么。父亲一看,就知道她们是在挖野菜,两个人走到一个妇女跟前,她的篮子里盛着一把野菜。父亲问:“能挖到吗?”

妇人直起腰叹息了一声说:“哪能挖到,地里长的,不够挖的,这日子怎么办啊?”

两人听了,心情都不免有了沉重。

走过柳林,两人来到河边,河边停着几条大船,船头上站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也在望着河岸,河面上刮来的风,轻轻地吹在脸面上,令人清爽舒畅。父亲的手大胆地碰了一下安子,安子的手并没有缩回,父亲惊喜了一下,又大胆地握住了安子的手,安子先是想抽回,但没有抽出。安子手指细长,柔软,父亲紧紧地握着,父亲抬起手来,把安子的刘海捋了一下,安子羞涩地低了一下头,紧张地喘息着。

父亲说:“下次不要给我省饭了,你一个女孩子不能跟我们男孩子比。”

安子说:“能帮你就帮你一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父亲问:“你家里没受影响吗?”

安子说:“我们那里的乡下也闹饥荒,但我父母都在上班,家里还能吃饱肚子,没受多大影响。”

两人在河岸上伫立着。天色渐渐地晚了,河里的水也黑糊糊的一片,只有船上的两三点灯火映在水面上,被拉得长长的。

过了好久,安子说:“我们回去吧。”

父亲还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但还是尊重了安子的意见,回去了。

远远的,供销社大院门口亮着一只黄黄的路灯。安子示意父亲离远点,以防被别人看到不好。父亲远远地跟在安子后面,直到安子走进院子看不见了,他才紧走几步进了院子。

父亲和安子的爱情很顺利,两个人都把这段爱情悄悄地进行着。

5

父亲已好久没有回家了,星期天,父亲决定回家看看,并把这些天晒的饭干带上。

一大早,父亲就上路了。出了镇子走不远,就是田地了,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疏疏,但父亲发现,田埂上因为没有了野菜,缺少了往日春天里遍地黄色的小花。路边的树,有的被剥去了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十分刺眼,没有了往日茂盛的枝头。父亲知道,这野菜和树皮、树叶都被人用去充饥了。

经过村庄时,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的人,倚在墙脚没精打采地晒太阳。往日几条狂吠的狗已没有了,大概被人吃了,村子里静静的。

一路上,父亲心情沉重地走着。

有一条长长的路从高岗上经过,父亲走到一个坡头,忽然看到坡下睡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身边有一个破竹篮子。父亲低头看时,女子的脸孔煞白,没有了呼吸,早死了。

父亲加快了步伐,傍晚时赶到了家。

奶奶和爷爷刚从食堂吃过晚饭回来。奶奶先看到了父亲,把头上戴的蓝布毛巾一拽兴奋地迎上前来,一把拉着父亲的手说:“你刚到家吗?”父亲看到奶奶本来就瘦削的脸更瘦削了。

父亲说:“正好有两天时间休息,回来看看。”

爷爷也跟了上来,把烟杆从嘴上拿下来,说:“食堂刚吃过晚饭,从哪搞饭吃?”

奶奶拉着父亲进屋坐下来,父亲问奶奶食堂吃得怎样。奶奶悄悄地把村里的情况告诉了父亲,村里饥荒很严重,已有饿死的人了,食堂里的稀饭都能照见人影,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奶奶问父亲张集那边的情况,父亲说那里也在闹饥荒。

爷爷坐在凳子上,吸了两口烟,把烟锅朝鞋底上扣扣,掉下一团黑色的灰。父亲说:“你还有烟叶吸?”

爷爷说:“哪有烟叶了,都是树叶,树叶也快搞不到了。”爷爷一笑,掉了牙的嘴就豁出一个黑黑的洞,显得十分慈祥。

正说着话,大伯和小叔回来了,两个人一见到父亲,先是惊了一下,接着就兴奋起来,大伯的脸上蜡黄的,没有了先前的红润,高高的个子因为饥饿一走路就摇晃。小叔个子不高,正是长身体的时刻,饥饿没有使他失去少年的活泼。大家都围着父亲问长问短,亲情包围着父亲,这已是很久没有的了。

因为饥饿,父亲感到一家人的身体都在减少着什么,唯有笑上的笑容还和以往一样,一点也不少。

父亲把带回来的布口袋递给奶奶,奶奶打开一看,是晒干了的饭干,奶奶一把抱在怀里,说:“这下有救了。”然后从口袋里捏出一粒饭干,送到爷爷的嘴边让他尝尝,爷爷把头扭到一边说不要不要。奶奶把饭干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几粒饭干在奶奶干瘪的嘴里嚼出了浓浓的味道,奶奶咽了一下,说:“劲道劲道,这是好米煮的饭。”

奶奶拿了一个黑色的陶罐,把饭干放里面,然后弯腰小心地放到床底下。又用一堆破鞋破衣服盖着,仿佛一堆很旧的杂物。

晚上,父亲和大伯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坐在油灯光下,油灯的光暗淡地照着两个年轻人的脸。

大伯感到父亲和过去不一样了,父亲的身上有着一股公家人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农民不一样,有着见识的眼光,神态里也有着细致,这是当哥喜欢的。

父亲把和安子恋爱的事,讲给大伯听,说带回来的饭干有一小半是她省下的哩。大伯虽然没见到安子,但一下子就被安子的善良感动了。大伯憨厚地笑笑,说:“弟弟,你在外面放心工作,家里的事我照顾着。”

沉寂的深夜里,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

在家里待了一天,父亲就赶回来上班了。

过了几天,父亲要去蹲点的地方,他想到当时老麦捐粮的情景,惦记着他的生活,就把这几天刚晒好的半碗饭干带上,准备帮他渡过难关。

父亲来到老麦家门口时,看见低矮的门关着,一扇破旧的门板露着很大的门缝。父亲问附近的一位村人,那人告诉父亲,老麦几天前已死了。父亲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那人叹息了一声,目光呆滞地说:“还不是饿死的。”

父亲愣怔了一下,感到一阵难过。老麦坐在门口,每说一句话,就抹一下嘴角的情景又在父亲的眼前浮现。如果那半袋粮食还在,老麦会不会饿死呢?如果早一天来,有这半碗饭干,他会不会饿死呢?

父亲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半个月后,阴了很久的天,开始下起了雨。

雨水直直地下着,无声无息,仿佛万箭从天空射向地面,地面上到处都是流水的小沟,地洼处积起了一片一片的水坑,树枝在雨水中静止着,树叶被雨水冲洗得发亮,人没有办法出门了。雨下得人身上发霉,也没人来赶集了,营业员们守着柜台闲聊,打发时光。

一天晚上,父亲刚刚睡下,门突然被咚咚地敲响,父亲拉亮灯,趿拉着鞋打开门,只见一团黑影一头撞进来。父亲吓了一跳,细看才看清是小叔。小叔全身湿漉漉的,一进屋,就倚着墙角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叔赤着的双脚上都是泥巴,眼睛红红着,发梢不断往下淋着水,他又累又饿,疲惫不堪,脸上充满了惊恐和失措。

父亲刚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小叔就哇地一声哭开了,鼻涕和泪水涂满了面孔。父亲蹲下身子,让他别哭。半天,小叔停住了哭泣,哽咽着说:“哥,天塌下来了,父亲和大哥都死了,妈让你赶紧回家。”

父亲一听如五雷轰顶,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小叔哭泣着又重复了一下。

父亲说:“我上次回家,家里不都是好好的吗?”

小叔望着父亲说:“我也说不好,你回去就知道了。”

父亲望着门外,天空黑沉沉的,雨水伴着狂风,让这个世界充满了灾难。父亲冲进雨里,雨水从他的头顶淋下来,淋湿了他的头发、衣服,父亲捋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对着天空嚎叫着。冰凉的雨水阻淹没了他的声音,使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小叔看到父亲站在雨水里,冲过来,把父亲往屋里拽。小叔哭腔着说:“哥,你快进屋,这样会淋坏的。”

父亲回到屋里,找了两件衣服,让小叔换上,然后又给小叔烫了点饭干吃。小叔吃了热饭,身体才慢慢恢复了力气。

第二天一早,父亲和彭主任请了假,就和小叔往家赶。雨小了起来,天空中满是乌黑的云,两个人赤着脚疾速地走着,溅起的泥泞打湿了衣服,但两人已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是想快快地赶到家。

父亲一进家,奶奶就迎了上来,奶奶一见父亲就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作的孽啊,都是我作的孽啊。”

奶奶一遍遍地絮叨着,父亲看到爷爷和大伯都躺在灶前的一小片稻草上,爷爷的脸孔已变了形,已分辨不出过去的形状。大伯的脸孔是惨白的,有着痛苦的表情。望着两位死去的亲人,父亲哭喊着。奶奶拉着父亲的手,不让父亲上前。奶奶说:“儿子,离远点啊,不能上前。”

平静下来,奶奶这才把爷爷和大伯死亡的经过说给父亲听。

原来,父亲上次回去后不久,工作组来村子里挨家挨户搜粮食。

工作组搜到奶奶家时,奶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奶奶惦记着父亲带回来的那一小袋饭干。几个人在奶奶家低矮的房子里翻箱倒柜,奶奶跟在后一遍遍地叨咕,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

工作组的人不听奶奶的叨咕,他们搜惯了,有着丰富的经验,很快就来到奶奶的床前,把那一堆破烂一甩,那个黑罐就露出来了。奶奶“妈呀”地大叫了一声,上前要抢黑罐,但被那人一搡,瘦弱的奶奶就像一张纸片,被搡得远远的。

工作组把那袋饭干拎走了,奶奶跟在后面大叫着,揪着那个壮实男人的衣服,说:“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命啊!”

那个男人回头看了奶奶一眼,说:“你知道你犯的啥罪吗?你私自藏粮食,这是破坏社会主义。”

奶奶松下了手,看着他们提着饭干走了。奶奶坐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没了饭干,家里空空荡荡的。

几天后,爷爷年龄大了,挨不过饥饿,在一天夜里死去了。奶奶为了能从食堂里多打一份爷爷的饭,就瞒着队里,说爷爷生病了。两天后,奶奶觉得不能瞒了,想要出丧,大伯来搬爷爷的尸体,大伯一搬爷爷的头,一股恶浊的气就直朝他的面孔冲来,大伯头一晕退了两步。当天夜里,大伯就发起了高烧,头裂开了的痛。大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奶奶也束手无策,到了第二天下午,就痛苦地死去了。

听了奶奶的叙说,父亲想责怪奶奶,但看到奶奶无助而消瘦的面庞,也责怪不下去了,反过来劝慰奶奶,找来村子几个人,赶紧草草地把爷爷和大伯安葬了。

晚上,坐在灯光下,父亲一下子看见奶奶苍老了许多。奶奶头发蓬乱,一条条深深的皱纹爬满了奶奶瘦削的额头,过去那明亮的眼睛也变得暗淡起来。

父亲一个人睡在床上,双手在脑后,大睁着眼睛,痛苦又一次袭上来。父亲想着两个逝去的亲人,他们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与自己隔着一条汹涌的界河。让他们在那个世界里不再饥饿,人世间的苦难,不要让他们再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处理完家里的事,父亲回到供销社,就埋头睡了起来。

安子知道父亲回来,没见他的人影不放心,就来父亲的屋里看看。安子看到几天不见的父亲憔悴了很多,就心疼起来。

安子坐下来,父亲沉默了好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把家里的情况说给安子听。

安子吃了一惊,她用手一遍遍地抚着父亲蓬乱的头发,眼睛红红地说:“这个年头,有什么办法呢?”

安子的亲抚,让他痛苦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他把头紧紧地贴在安子的胸前,他感到了一种依靠,这种依靠是女性的,也许是母性的,父亲在经受了这场打击后,如萍般飘落,现在终于有了停靠的岸。

临走,安子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交代父亲多注意休息,千万不要把身子弄坏了。

6

饥荒的春季终于过去了,到了夏季,上面来了新政策,农村包产到户了,奶奶和小叔在家分到了七亩土地。

一天,父亲回到了家。

父亲到家时,家的门紧锁着,父亲知道奶奶可能还在地里干活。就出村往南边的地里去找。

南冲是一片平地,一条大河环绕着,河水碧波,刚插过秧苗的地里一片青翠。父亲走在窄窄的田埂,老远就看到在地里的奶奶了。一块阔大的水田里,奶奶躬着腰在插秧,她本来就瘦小的身子,在白茫茫的一片水田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父亲心里有些难过,他大声地喊着。奶奶也看到父亲了,奶奶高兴地应着,一只手掐着腰,缓慢地直起身体,经过爷爷和大伯去世的打击,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弱了。小叔挑着一担秧苗,正在把一把把秧苗向水田里抛,小叔年幼的身子十分单薄,每用力一下,身子仿佛要和手里的秧苗一起飞起。父亲把鞋脱了,把裤腿挽上来,接过小叔身上的担子,下到地里开始干活。

父亲赤着脚站在水田里,一股暖流便从地底下涌了上来,顺着他的腿爬了上来,一直到达他的内心,那种温暖,使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充实。

几个人把剩下的农活干完,天已黑透了。

回到家,奶奶坐在凳子上,在油灯光下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起身去做饭。小叔的身上也溅满了泥巴,他年幼的身子,已过早地经受了劳苦。

父亲打来一盆水,给小叔洗着脚上的泥巴。小叔坐在凳子上,父亲把水撩到他的腿上,小叔的腿细细的,还不壮实,但上面已沾满了水锈的痕迹,这是长期在水田里劳动留下的。父亲一下一下地给他洗着,他在洗去小叔腿上的泥巴的同时,也在洗着自己的内疚。

父亲洗到小叔脚底上的一块长长的疤痕,父亲停下了,用手抚摸着问是怎么回事。小叔说,有一次赤脚在水田里干活,被一块瓦片划破的。父亲问痛不痛。小叔说当时不痛,从水田里上来后,就痛了。当时流了好多血,一瘸一拐地走回家的。

父亲给小叔洗好脚,又要给他穿鞋,小叔很不好意思,说:“我自己穿吧,我自己穿吧。”

回到供销社,一个念头就在父亲的心里升起——辞职回家,这个家太需要他了,他不能逃避。一连几天,父亲在夜里醒来,他大睁着眼睛,反复思考着,如果辞了职,和安子两地分居是不现实的,安子也不会跟他回去种地的。父亲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父亲想得头痛,又和衣昏昏地睡去。

这些天,父亲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快乐,常变得愣神。父亲觉得要和安子商量一下。

那天下班后,父亲约安子出去散步。

安子走在身边,父亲可以感到她那熟悉的嘤嘤的气息,走到田野,两个人的手就拉在一起了,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摇着,安子看到田埂边一束黄灿灿地野菊花,蹲下身子折了,放在口袋里,野菊花黄黄的花朵,像两只雏鸟的脑袋伸在窝的边沿,安子怕它们飞了似的,又用手轻轻地按了按。

往日的快乐还在安子的心头延续着,但却在父亲的心头消失了。走到一个安静处,两个人停下来,望着远方,远处是起伏的丘陵,坡上,有一片低矮的房子和起起伏伏的农田。

父亲几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说:“安子,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安子感到这次散步父亲言语少了许多,听了父亲的话,转过脸来看着父亲,见父亲果然有着心事。安子说:“啥事?说给我听听。”

父亲吞吞吐吐地把想辞职回家的想法,说给了安子。

安子一听,惊诧地睁大了眼睛。说:“你要辞职?”

父亲说:“我不回去,家里就没有顶梁柱,母亲体弱多病,弟弟又年幼,实在是没有办法。”

安子觉得父亲是在开玩笑,安子望着父亲说:“你头没有发烧吧。”

父亲笑笑,说:“这是真的,我想了好久。”

好长时间,安子都没有作声,然后,生气地嘟着嘴说:“我不同意,你走了,我怎么办?”

父亲早想过这个问题了,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安子说:“你想想,供销社正在培养你,你一走,你的前途没了,是不是太划不来了。”

父亲沉默着,安子继续说:“你再想想,你回去了,我们结婚了怎么生活。是两地分居?还是我跟你回去?”

父亲说:“我家里的情况你不知道,你要去看了,就会知道是多么的严重。”

两人谈了半天,也没有得出结论,为了不让气氛尴尬,父亲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往回走,明显没有了来时的轻松,父亲拉起了安子的手,安子就把手伸了过去,父亲紧紧地拉着,仿佛失而复得的一个宝物。

父亲的心里,被这些事纠缠着,他一停下来,奶奶和小叔子的身影就浮现出来,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过去父亲是多么快乐的青年啊,现在,家里的艰难成了他心头的阴影。这是一个大厦将倾的影子,是一个洪水袭来快要崩塌的大坝。看来,一个幸福的家庭对一个青年的成长是多么的重要。以前,爷爷和大伯在时,父亲没有感觉到这些,现在,苦难使父亲一下子成熟起来。

一天,父亲在站柜台,一位顾客用五元钱买了二元七角的东西,父亲在找钱时,多找了一元钱。父亲并不知道,还在想着家里的事,想着乡下正忙着耕种。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父亲追出去一看,门口已空无一人。

父亲原来是一个活泼的青年,现在却变得郁郁寡欢了,上班时,顾客多了几句话,父亲就嫌烦躁。顾客对父亲的意见也多起来,彭主任最先发现了父亲的变化。

一天下班,彭主任来到父亲的屋里。

“小赵啊,这几天怎么搞的,精神不大对头啊。”彭主任一进屋,就大嗓门地问道。

“没怎么。”父亲望着彭主任说。

“还瞒人哩,呆子都能看出来,你魂不在身上。”

父亲低下了头,没有作声。

“有啥事,就直说,不要埋在心里,越埋越伤人。”彭主任背着手,站在父亲的面前,“是不是家里有啥事了?”

彭主任真是一个好领导,好师傅,啥事都瞒不住他的眼睛,父亲的心里温暖了一下。

父亲嗫嚅着把家里的情况和自己想辞职的想法和彭主任说了。彭主任一听,惊诧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半年多来,父亲的家里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没想到父亲竟然有这么一个想法。

彭主任背着手,踱着步说:“你怎么不早说呢!但要辞职,我觉得还是不妥,你要知道,你有这份工作可是不容易的,现在,我们正想培养你,你却要不干了,这多吃亏。辞职容易,但要回来可就难了……”

彭主任说了很多,父亲听着,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他不停地挠着头。他感到自己的头脑里有万马狂奔,尘土飞扬,眼睛迷茫。

彭主任说完,背着手出了门,父亲跟在后面送他,走到门口,彭主任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做事不要冲动,好好想想。”

彭主任的一席话让父亲的心里平静下来。

父亲觉得彭主任说得对,自己的天才刚刚看见亮,如果这个时候把工作辞了,自己的前程和爱情也就结束了。对于他这个农家孩子,每走一步都不易,现在,他的理想刚刚萌芽,正是迎风生长的季节,难道就这样夭折了?

晚上,父亲开着灯,在床上一直坐到深夜。夏天的夜里,青蛙呱呱地叫着,声音时起时伏,无边无际,轻风从窗户吹进来,偶尔从体肤上拂过,燥热的皮肤上凉丝丝的。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了鸡叫的声音,父亲睁开惺忪的眼睛,一回头,黑洞洞的窗户,现在一片明亮。天亮了,早晨的阳光清新明亮。

父亲的心里一片明朗,决定留下来了,笑脸又重新回到父亲的脸上。在柜台前,与顾客的对话也多起来。

一天下班后,父亲去田野上散步,田野里一片青郁,都是成熟的庄稼,在一棵大树下,有一个简陋的小窝棚,这是农民看青用的。收获过的田地,裸露出一片黄色的土地,三三两两的农人光着脊梁在地里忙碌着。父亲看到一位老太太弓着腰在地里干活,一个少年跟在身后一会儿上前一会儿退后地忙碌着。

父亲走到跟前,在田埂上坐下来,老太太发现了她,直起了身子,问:“小哥哥不是供销社的吗?”

父亲说:“是的。”

父亲在供销社上班,时间长了许多人都认识他,但父亲却不认识他们。

老太太说:“你咋有时间到地里来,现在农村可忙死人了。”

父亲说:“我下班了,来地里散散步。”

老太太笑了笑,老太太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不把庄稼安下去了,明年春天还能得再受饿。”

父亲问:“怎么就两个人干活,能忙得过来吗?”

老太太用粘着泥土的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丈夫在春天时饿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小儿子。老太太说着,回身望了一下在身后撒肥的孩子:“唉,他还小,可不帮我,我怎么办?”

父亲告别了老太太往回走,奶奶和小叔的背影又浮现在父亲眼前。父亲拾了一根荒草在手里折着,每折一下,就觉得心里的一根沉重被折断。他想奶奶在家肯定也是这样忙碌着,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的身影。顾得了地里,就顾不了家里。家里连着失去两位亲人,真是天塌下来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太可耻了。父亲甚至想,如果我逃避了留在供销社里,母亲和弟弟在家可能会死去,如果我回去了,我们这个家都能活了,难道我就不能为家庭做点牺牲?

父亲回到了房里,食堂开饭的铃声响了,父亲也不想去打饭吃。晚上,父亲决定写辞职申请。

父亲在纸上写下辞职报告几个字时,仿佛看到安子的眼睛生气地看着他。安子的眼睛和奶奶在地里劳动的身影交替着在父亲的眼前出现。奶奶用手叉着腰,在暮色里缓缓地站起来,小叔单薄的身子担着沉重的担子,在地头摇晃着。

父亲又开始往下写,每写一行字,父亲的心里都有着两个人的手在撕扯,但父亲坚持写下去。短短的一页纸,父亲停停写写,一直到深夜才写好。

第二天,父亲把辞职申请送到了彭主任的面前。

彭主任坐在桌子前,把父亲的辞职报告看了一下,站了起来,用手敲打着桌面,发出急促的嗒嗒的声音。

父亲不安地站在屋子里,看着彭主任。

彭主任停住了急促的敲打,皱着眉头,望着父亲问:“你想好了?”

父亲说:“想好了。”

彭主任说:“要不要再想想,辞职可不是儿戏,我把申请送上去,就退不回来了。”

父亲果断地说:“不要想了。”

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小赵,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你的心情我也了解。既然你决定了,我们又能怎么说呢?”

父亲说:“彭主任,这几年来,你对我的关照,我会记住的。我喜欢这个单位,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彭主任走到父亲的跟前,拉着他的手说:“你是一个大孝子啊。”

父亲从彭主任办公室往外走时,感到头一阵晕眩。

从彭主任那儿回来,父亲就去找安子,决定要把情况告诉安子。

这是晚饭后的时间了,到了田地里,父亲拉着安子的手,安子像往常一样快乐地不时说上几句话,安子的声音温顺而轻柔,这是多么可人的姑娘啊。

两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父亲忐忑地说:“安子,我已决定辞职了,申请已送给彭主任了。”父亲尽量把话说得随意一点,好像这不是一件大事,减轻对安子的冲击。

本来坐着的安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大声地说:“不是说好了不辞职的吗?怎么又变了?”

父亲望着安子,虽然天色已晚,但他能感到安子怒气的面孔,父亲仍然平静地说:“我想了好多天,但还是没有办法。我不回去,我妈和我弟弟就会——”

安子说:“你可考虑过我们的爱情!你可考虑过我的感受!”

父亲觉得对不起安子,让安子坐下来,安子扭着身子不愿意坐。父亲说:“我怎么会不考虑呢?我来对你说,心里也是难过的很,但我不能看着我妈和我弟这么艰难。”

安子说:“能有这么严重吗?你总是多虑!”

安子大口地喘息着,喘息的声音父亲听得十分清楚,父亲也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安子不情愿地甩了一下,父亲又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然后,紧紧地拥抱了安子。

父亲说:“安子,你要理解我。”

安子没有拥抱父亲,而是垂下双手,好久说:“你可考虑过,你工作辞了……”安子嘟哝了一下,最后一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父亲猜到这句话是说,如果工作辞了,爱情也就结束了。

安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父亲过去知道她的脾气有些拧,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父亲说:“安子,什么事我都可以退让,但这件事,我觉得实在不行。”

安子推了一把父亲,父亲踉跄了一下,安子说:“我告诉你,你如果辞了工作,我们的爱情也就到头了。”

父亲也生起了气,说:“随你吧!你怎么做,我都能接受,任何时候我都会歌颂我们的爱情。”

两个人开始往回走,安子快步地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她的后面,父亲看着她黑黝黝的身影忽然感到是如此的陌生。爱情,真的被自己打碎了,或许这场爱情只是天上的彩虹。父亲远远地跟着她,直到她拐进自己的宿舍里,安子也没有回过头。

父亲觉得心里一凉。

7

几天后,父亲的辞职申请批准下来了。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去上班。

早晨的阳光照着供销社的大院一片晴朗,几排青砖瓦房矗立着,是如此的端庄。远处几棵硕大的树冠,迎向太阳的叶面,泛着亮亮的光泽。蔚蓝的天空上,几缕白色的云静止着,仿佛还在昨夜的睡梦中,没有被打扰的一样。

父亲沿着一条煤渣路去上班,黑色的煤碴踩在上面软软的,两边是矮矮的冬青树。这条路,父亲太熟悉了,当年来上班时,父亲第一次走在上面,是多么新奇和兴奋啊,这些年,父亲来来回回地在上面走着,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光。今天最后一次了,父亲的内心里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走到一棵冬青树前,父亲揪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上,厚厚的叶片,圆圆的形状,父亲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装进了口袋里。

父亲站在柜台后面,迎接第一位顾客的到来。这是一位中年男子,父亲热情地给讲解着,顾客觉得从没遇到过如此热情周到的售货员。

快下班时,父亲拿来抹布,沿着柜台仔细地擦着。这个冰冷的柜台,此刻在父亲的手里却有了温度,父亲对每一寸的柜台都是如此的熟悉,如熟悉他的手掌。这个几尺长的柜台,带给了父亲多少理想,然而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成为回忆。

父亲擦完柜台,把物品又重新整理了一下,码放得整整齐齐。

下班了,父亲关上了柜台门,像往常一样,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走了几步,父亲又站下来,朝身后的柜台望了一眼,父亲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朝柜台挥了挥。父亲把手放得低低的,没有别人注意到,只有父亲心中感觉到了。

第二天上午,供销社正好来了一辆解放牌大货车,送完货回去时,要路过父亲的老家,彭主任就与驾驶员协商,让驾驶员把父亲捎着。

几个同事听说父亲要走了,就来到父亲的屋内,七手八脚地把屋里的东西往车上搬,父亲也没有多少东西,很快就搬完了。

这时,安子赶了过来,默默地站在一边。这让父亲出乎意料,那天晚上吵架后,父亲以为安子不再会理睬自己了。

父亲转身从打好的包袱里,找出那本《德伯家的苔丝》,走过去递给安子,说:“这是你喜欢看的书,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安子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父亲感受到安子一向柔软的手突然有了巨大的力量。父亲看到她的眼里已一片湿润,嘴唇在无声地翕动着。

父亲抚摩着她的手,说:“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啊!”

安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驾驶员发动了车子,催父亲快上车。

父亲紧跑了两步,攀上了车厢。车子慢慢地开动了,父亲站在车厢上,朝大家挥着手,大声地说:“再见!”

父亲看见安子紧跟着车子小跑了起来,父亲不忍看她如此的伤心,鼻子一酸朝她大声地喊着:“安子,回去吧!”

安子追不上车子,蹲下身去,大声地哭泣起来,她的手在空中划着,似乎想抓着什么,但什么也没抓到。两个女同事看见了,上来搀起安子,安子的头朝后看着,大声地呼喊着父亲的名字,汽车卷起一阵灰尘拉着父亲消失了。

父亲这一走,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以后的生活受尽了苦难,但已无法改变。

赵宏兴,安徽省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在《大家》《山花》《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飞天》等国内主要刊物发表文学作品二百多万字,作品入选《小说精选》等多个选本。获冰心散文奖、《芳草》文学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刃的叙说》《身体周围的光》《岸边与案边》《窗间人独立》等作品集,主编多部文学作品集。现供职《清明》《安徽文学》杂志社,荣获“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优秀责任编辑”“中国最佳诗歌编辑”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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