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2016-12-05邓智心
邓智心
麦青青站在老班的办公室外面,有些垂头丧气。她背倚着墙,似乎很无力,脚却不安分地,一下一下地踢着地面。
这个月过得真是灰头土脸。她突然频繁地出入办公室,来同老班兼语文老师谈心。老班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常年把头发挽成一个老土的发髻,从厚厚的眼镜片后射出来的犀利目光总让人感觉浑身不自在。
她想,这样的谈心一遍又一遍,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次倒好,把老爸都叫来了,老班实在是太无聊了。
有同学路过,诧异地打量着她。她翻了个白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突然,她又不安起来,转过身,踮起脚,从窗帘缝隙中望过去。办公室里,老爸站着,低着头,像认错的小孩;老班坐着,特别严肃,打着手势说着什么。老爸也是一脸凝重,不住地点着头。
麦青青看着,觉得老爸真可怜,自己任性,却害得他被骂。她转过身,继续踢着地面。等踢到两百下的时候,老爸出来了。她轻轻地走过去,挨着老爸,却不敢看老爸的眼睛。
不等她说什么,老爸就安慰似的开了口:“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你挨骂了吗?”
“没有。快走吧。”
麦青青绞着书包带子,跟在老爸后面回家去。她抬头看着老爸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老爸也有些垂头丧气。
“你这是写的什么?”老班用指节狠敲着桌面,也敲在那张写满行楷的答题卷上。
麦青青淡定地看着老班那拧成结的眉头,撇了撇嘴,说:“散文啊。”
“散文?”老班气得差点跳起来,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麦青青暗笑,老班的反应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你看你在作文中瞎扯些什么?你以为自己写的是疼痛文学?”老班的声音明显又提高了几度。
麦青青直视着老班的眼,挑了挑眉。
不等她答话,老班又丢来一波“炸弹”:“早跟你说过考场上写议论文才好得分,你偏偏不听,这次作文得分这么低,你高兴了?别以为你发表过几篇文章,在考场上就可以乱来!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青青嘴角抽搐,心说:“是,是,我不知天高地厚。”
“你这孩子,成绩也还不错,怎么在这事上执迷不悟!现在已经高二了,时间不多了!照你这样,怎么考得起南大?”
麦青青一扭头,望向别处,脚还在那儿吊儿郎当地一下一下地踏着。
办公室里突然静了下来,麦青青听到了窗外的蝉鸣和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老班有些无奈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好好想想啊。”
麦青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老班的办公室的。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变换。
老爸摇了摇麦青青:“快到了。”
麦青青点点头,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老爸为麦青青找了位名师。“听说他的学生高考作文都接近满分呢。”老爸这样说。
麦青青听着,对这位名师并无好感。从小教她写东西的人是老爸,热爱文学的老爸。她的第一首小诗、第一篇童话,都在老爸的指导下诞生的。
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真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未尝不是好事。
“去吧。我等你。”老爸拍拍麦青青的肩。
麦青青点点头,走进了“教室”。房间很小,只放了两套桌椅。一个三十多岁、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头发抹得油亮。
原来是一对一辅导,一定很贵。麦青青心想。
她坐下来。那个男人看了看表,说:“开始吧。”说完便递来一沓资料,说:“先看。”然后又去捣鼓他的电脑。
麦青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资料,无非是讲审题技巧之类的。
接着老师又给了她几段材料。让她分析立意。她的想法总是跟老师的不同,刚开始她还争辩几句,后来就懒得争了。
之后老师递来几篇范文让她看。她看着,皱起了眉头。
老师念经似的说:“看到了没?排比开头,第二段引名言,后面分三个分论点,分论点句式一致,要提行,用排比议论,一句话一个论据,最后再引名言结尾。懂了不?”
老师一抬头,看见麦青青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便皱了皱眉:“没懂?”
“我觉得这几个分论点没有实际的意思。”麦青青说。
“没关系,有诗意。阅卷老师看着也舒服。”
“这样一句一个论据有堆砌之嫌。而且这几处并不合适。”
“那又怎样?这样才能显示出你知识渊博。”
“每篇文章都必须这样写?我是说,都用这个模式?”
“当然,必须用这个模式。”
“八股文!”麦青青终于忍无可忍,吼了出来。
老师却并不生气,甚至还露出了微笑:“是的,这就是八股文。可这样容易得高分,不是吗?你不高考吗?高考,不就是要高分吗?”
老师又递过来几张纸:“这些名言、论据以及排比开头,拿去背。第一个题目,写一篇作文,下次交。”顿了顿,又补充道:“记得用‘八股文的模式。”
说完他的眼睛便看向电脑,再也没有望她一眼。
天已黑透。放晚学的高中生三三两两从教室里出来。向校门涌去。麦青青磨磨蹭蹭地,挨到最后,一个人在路上飘着,像个游魂。
“青青,青青!”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听声音便知道叫她的人是老班,不过老班以前可从未这样亲切地叫过她。她在路灯下站住脚。
“青青!”老班走到她身旁,“嗯,最近作文写得不错啊!”
她沉默不语。
“青青啊,这个……很不错!嗯……不错……”老班伸出右手,比画了两下,像是要掏出什么话来说。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青青。”老班再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嗯。”麦青青把头抬起来,发现老班的手放了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侧。
“我知道对你来说做到这一步很难,真的很难……但你……毕竟要高考。”夏夜的暖风拂过,仿佛轻声的呢喃,“中国现在的教育就是这样啊,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真的是很好的孩子……假如你能……那多么好。”老班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看见麦青青眼底亮晶晶的。像装着满天星光。
麦青青又把头低了下去,然后缓缓地转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麦青青低着头安静地在路上走着。老爸走在她的身旁,替她背着书包,拿着考卷。
不时有同学迎面走来,笑着和她打招呼:“青青,这次期末考试考得不错哟!”她却连头都没抬一下。
她听见老爸说:“等高考结束了,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不说话,只是抬起头仰望遥远的天际。真的会结束吗?或者说,仅仅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