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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吹来的档案

2016-12-05武歆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特务革命

→武歆

大风吹来的档案

→武歆

第一章

陈大年认识老齐是在去年有关收藏话题的一次座谈会上,当时主持座谈会的晚报副刊主任给与会者介绍时,陈大年记得老齐的身份是收藏家,哪想到再次见面,老齐说自己是“收破烂的”。

陈大年说,齐先生您开玩笑呀。老齐说,我真是“收破烂的”。陈大年顿时面色严肃起来。

陈大年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尤其在他觉得没有可笑情况下的玩笑他会非常不高兴,甚至还会特别愤怒。只有一面之交的老齐看见陈老师脸色不悦,赶紧解释说,我认识一位收废品的朋友,这位朋友不是亲临前线、身先士卒收废品的那种人,他应该算是转运站吧,全市有两个区的废品收购点跟我这位朋友保持密切联系。我说的这两个区,是全市文化、出版、新闻单位、市级公检法最集中的两个区,从这两个区收上来的废品几乎都与文字有关,而所有与文字有关的东西在成为真正的废品后,都会送到我那位朋友家里,朋友再把我找去,由我挑选、甄别……我呢,就这样成了一名所谓的收藏家。

陈大年仿佛倾听一个不着边际的童话。

老齐说着话,把进门就放在脚边上的一个手提袋放在眼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手套,小心地戴好,从手提袋里面拿出一本老旧发黄的卷宗,板正地递给陈大年。

陈大年看着老齐一连串精细的动作,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也应该戴上手套。老齐见状,把自己的手套摘了,笑道,我是职业病,不戴手套也没关系,摸完这些陈年的东西后,用肥皂多洗两遍手,不会有问题。

陈大年充满兴趣地拿起那本卷宗。

这是一本装订严谨的卷宗,厚厚的,用一种较硬的牛皮纸当作封面,封面上端用毛笔写着“拔丝制钉厂”几个大字,下端是印刷体的“工作对象档案”,再下面依次是姓名“马德奎”、问题性质“历史反革命”,最下方是立卷单位和立卷时间。陈大年发现封面的右上方标有“档号”字样,原来这是十卷本的档案,在封面左下角标着“第一册”,也就是说,这本打头的卷宗,是十个兄弟的老大,它后面还有九个弟弟。卷宗很厚,与竖立起来的手掌一样厚,由于纸张都是几十年前非常薄的宣纸样的纸,感觉应该有几千页吧。

陈大年翻了翻,抬起头,问,你是怎么得到的?老齐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收废品来的。陈大年又问,你为什么给我送这些档案呢?老齐说,您是写作的,作家总要寻找素材的,我想这些陈年的卷宗就是最好的素材。

从老齐进屋开始,陈大年一直对他热情不够,现在态度稍微有些转变,似乎想要跟他深谈一会儿,可老齐却站了起来,礼貌地说,陈老师,我还有事,得走了,说完没有主动跟陈大年握手,可能考虑到他总是跟废品打交道的缘故,担心别人不喜欢,于是也就习惯性采取挥手告别的方式。

陈大年见老齐要走,急忙提醒他把手提袋子拿走。老齐道,陈老师,里面还有呢。陈大年提起袋子,看见里面还有十几本卷宗,急忙拉住老齐的衣袖,说道,这么多呀?

老齐笑言,不多哩,您就慢慢看吧,肯定对您写作有帮助。陈大年不好意思地说,你一定是花了钱的,人家送给你,不可能白送吧?老齐潇洒地挥手道,不花钱的,我家窗户常年不关,这些东西一阵风就吹进来了。

陈大年眨了眨眼睛,不知老齐此话何意。

缓过神儿来,老齐已经走了,留下了一堆发黄的档案还有逝去历史的陈年气息。

陈大年是一个伤感忧郁的人。五十岁,独身,经常独坐窗边,望着窗外街景莫名其妙地落泪。他在文化馆工作,因为年岁的原因,馆长从来不对他有任何时间上的要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陈大年也是一个懂得配合的人,从来不给小他二十岁的馆长找麻烦,他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文学创作并且成绩斐然,在这座城市很有名气。眼下面对这一大袋子的档案材料,陈大年一时不知道怎么把这些档案材料转化成为小说,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像面对一个不速之客。

接下来,陈大年开始每天翻看这些陈年档案。

那个叫“马德奎”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就这样偶然地走进了陈大年的视野。档案里面有马德奎的认罪书、坦白书,后来还有每个礼拜一次的自我检查,以及革命群众对马德奎暗中监视的各种材料。

陈大年先看马德奎的认罪书。打量一个人,还是应该先从脸上端详。马德奎的认罪书不是一份,有许多、许多份,每个时期都有。一份比一份深入,一份比一份认罪态度虔诚,从这些认罪书也能更加看清马德奎的鼻子、耳朵、嘴巴、眉毛、眼睛,看清脸上的每一个皱褶,甚至能够看清他的心路历程。

马德奎有一手漂亮的小楷,写得美极了。最初的认罪书、坦白书,字里行间倒是看不出来认罪、坦白的意思,像是一篇篇回顾自己生平的传记文章和开脱自己罪名的辩护。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认罪态度的不断深入,后来就变成真正的认罪书和坦白书了。

马德奎曾是北洋大学的学生,文笔还是不错的。因为身份先后是“国民党特务”和“历史反革命”的缘故,文采并没有完全显现出来,有些地方甚至存在粗鄙化倾向,一些讲述还特别冗长、啰嗦,大概心情紧张、总想把事情说清吧。

第二章

陈大年把档案材料进行整理并且分门别类。要想写成小说,先要做好材料的整理工作。他先是整理了马德奎的交待材料,一共有三百多份,也就是档案上标注的“认罪书”和“坦白书”,他发现好多内容大同小异。陈大年整理出来十份,时间跨度近十五年,从一九四九年年初到一九六七年夏季。

第一份。(一九四九年三月一日)

共军长官:

敝人马德奎,前天津保密局少尉。天津保密局乃抗战前军统天津站。我是一名潜伏人员。是天津陷落前的最后一天成为国民党潜伏人员的。在此之前,我是第五区的派出所户籍警。共军接管政权后,第五区改称三沟街了。三沟街住户都是平头百姓,就是现在共军称呼的劳动人民。那时候,我隔三差五就会抱着一摞户籍登记册走街串户查验户口。其实根本不用核对,三沟街上几十条胡同、上百户人家、上千口人都在我心里,他们都长在我的眼里,我在小胡同里走一趟,有一个生脸就能看出来。就是有陌生人进胡同来,小孩子们也早就跟在屁股后面,西洋景一样看热闹了。每次我去查验户口,三沟街上的人们就笑说,马警官查验啥呀,三沟街上连个屁都藏不住,你查,也是查个屁!可是没办法,天津解放前那会儿,查验户口特别勤,最紧张的时候一天要检查两次,主要是夜里检查,担心城外的共军化装潜进城里进行里应外合,也害怕城里的东西运到城外。就是这么严格的检查,还是让大批的布匹、医药从城里运到了城外。解放后才知道,大量的布匹是通过面口袋的方式运到城外的。共军很厉害,防不胜防呀!

我成为户籍警之前是一名热血学生,很早就想投笔从戎。一九四七年春季我到了征兵站,看见征兵的官,我说要当兵。当官的是个脸庞瘦削的外乡人,看看我,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学生娃,当啥子兵呀,回学堂上课去吧。我说男儿只有背上枪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那个当官的遗憾地叹口气,拍着我的肩膀说,当啥子兵呀?送死去呀?我想当兵,可那个当官的硬是把我推走了。现在想来他是不想让我给国民党反动派当炮灰。我认识的好多同学因为毕业后找不到差事当了兵,最后全都战死了。

我没有当上兵,后来当了派出所的户籍警察。总觉得不过瘾,手里没枪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那个时候,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同学们都不理解,可我就是一心想做拿枪的男人。有一天,遇见比我大三届的一个学兄,我们是学校篮球队的,在学校时关系还不错,经常在一块儿打比赛。他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当时遇见后相谈甚欢,后来得知他是保密局的少校。聊天中他也知道了我的拿枪志向,说是一定要满足我的远大志向。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岁末。有一天他找到我,神秘地说国军马上就要战略撤退了,但是肯定还要打回来的。为了配合国军凯旋回来,需要留下一批勇于为党国效忠的勇士,以后可以里应外合。我当时脑子一热,想都没想,激动地问,留下来能配枪吗?学兄说,为了安全考虑,不给配枪。我说,不配枪,我不做。学兄想了想又说,好吧,我给你想办法,一定让你的伟大理想实现。

我和学兄谈话的时候,天津城已经处在共产党“四野”部队的全面包围之下,白天街上没人,晚上大炮震耳欲聋,升腾在天上的信号弹五颜六色。后来学兄又找到我,四处寻摸地方,最后拉我到派出所不远处的一个茅房里,趁着没人,让我赶紧填一个登记表。我看见表格上端有几个黑体大字——天津保密局潜伏人员登记表。我激动得立即开始填写,茅房里当然没有桌子,我就把登记表放在冻得梆梆的土墙上,左手按着登记表,右手紧张地填写。那会儿我正在幻想着将来手里握枪时英姿勃发的样子,激动得不得了啦。后来茅房外面有说话声,学兄顾不得了,一边脱着裤子,一边不让我再填了,说是回去替我填,说完赶紧把登记表放进他的口袋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蹲下来拉屎。等小便的人走了,学兄赶紧提上裤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给了我。我问他,这是我的配枪吗?他好像犹豫的样子,但还是点点头,声音低低地说,是。我拿过枪,爱不释手。学兄让我快点藏起来。后来才得知潜伏人员不发枪,这把好看的小手枪是学兄的枪。

就在我交完登记表的转天,四野部队打进了天津城。我把学兄给我的枪藏在我家的烟道里,然后跟三沟街上的老百姓一起上街欢迎胜利的共军。那时候三沟街上的人对我很好,我在前面已经讲了,我查户口时他们总要跟我打哈哈的,熟得不能再熟了。我和街坊们一起举着小旗子欢呼解放军进城。虽然我是派出所警察,可是个穷警察,也是个好警察,没有欺压过百姓,没有为难过百姓。我也是老百姓,我为国民党政权所做的事就是查户口,那也是上面的命令,我没有通过查户口这件事刁难过任何人。

军管会建立后,街面已经太平,我去了街道一家小工厂上班。说句心里话,共产党对待我们这些旧制人员还是不错的,没有任何歧视,就像对待劳动人民一样。我在这里感谢共产党,感谢毛泽东主席。但我心里总是静不下来,因为家里的烟道还藏着一把手枪呢,怎么办呀?交上去,那就等于自我暴露。可是不交上去,万一发现了,那可是杀头的罪过。我想来想去,准备哪天趁着黑夜掩护把枪丢到河里去,那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啦。

就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街面上贴出了军管会的布告,藏有枪支弹药的人立刻到军管会上缴登记,争取宽大处理,一旦查出或是被检举,将要接受严厉的处罚。布告上面还说,过去没有交待清楚的历史问题也要到军管会交待清楚。我想这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呀,把一切问题都讲清楚,也就把心里的大石头搬下去了。于是,我从烟道里取出那把手枪,用毛巾包好,立刻去了军管会。

后面的事情,共军长官应该知道了。我当时就被扣押在军管会里。

第二份。(一九四九年三月十日)

军管会长官:

我叫马德奎。军管会定性我是国民党特务,我承认,我填写过登记表。可我还是冤枉,不能算是真正的特务,因为那个在茅房填写的登记表,我只是填写了名字、年龄,后面的内容还没有来得及填写就被我的学兄拿走了。我连最后的签名都没来得及签,我就糊里糊涂地成了特务。我的学兄叫齐二佳。我给完他登记表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的那把手枪也是齐二佳的。我不会打枪,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子弹,齐二佳给完我,我就立刻藏到烟道里了,现在上交给你们了。特务登记表和手枪的事,过程就是这些,我没有做过特务的坏事,一件坏事都没有做过。

户籍警就是检查户口。我没有配合国民党、蒋介石反动派迫害劳动人民,也没有涉及到天津解放前抓捕共产党的行动。长官说我配合国民党反动派在天津解放前抓捕共产党和进步人士、进步学生的行动,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我也不是主观去做的,都是户籍警的平日工作内容。

长官现在让我去揭发、查找齐二佳,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怎么可能知道呢?他可能潜伏在天津城里的某条胡同里,也可能跑到了外地某个旮旯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呀。怎么交待呢?他是两条腿的大活人,不是四条腿的桌子,他是四处乱走的大活人呀,况且还是狡猾机智的两条腿的特务呢?

我再一次向军管会长官报告,我不是特务。我没有做过坏事。请求政府秋毫明察,只要查出我做过坏事,我愿受政府惩治,就是杀头,我都没有怨言。

第三份。(一九四九年五月八日)

革命领导:

(陈大年备注:这篇坦白交待书,马德奎写了三大张,字数太多,但是意思极为接近,基本上都是翻来覆去那几句车轱辘话,所以我做了大部分删减。大意如此,特别说明。)

第四份。(一九五一年三月)

公安局领导:

我是国民党保密局特务马德奎,解放前潜伏天津的特务分子。我衷心拥护《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的颁布。不怕报复、不怕生命危险的革命群众再次勇敢地揭发了我,公安局又把我再次抓进来,这是大快人心的事。我低头认罪,双手举起来拍巴掌表示服从。对于给我身份的新定性“历史反革命分子”,我也从心里服从。我永远赞成抗美援朝,反对美帝国主义支持蒋介石、侵略朝鲜,强烈抗议美帝国主义的舰队开到台湾的侵略行为,不能在台湾海峡耀武扬威。我也赞成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要让农民阶级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这是过去国民党反动派没有做到的,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需要说明的是,政府有指示,“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授奖”。伟大的毛泽东主席也说了“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是此次反特务斗争中必须坚持的政策。”我想,我应该就是“一个不杀”中的一员吧。只要保住我的这条狗命,我就坦白交待,接受人民的审判。

(陈大年备注:在读马德奎档案阶段,我也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准备为写小说做准备。查阅资料得知,镇反运动的开始,主要基于当时新解放区有国民党留下的特务还有土匪、地主等不死心的反动势力,他们借着朝鲜战争突然爆发,美国借此机会派军舰到基隆、高雄,封锁台湾海峡并且率领“联合国军”登陆朝鲜之机,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将要来临,开始疯狂行动,他们破坏桥梁、杀害干部、烧毁仓库、炸毁工矿等。在新解放地区竟然有四万多名干部和积极分子被坏人杀害。于是中央人民政府开始了“镇反运动”。由于马德奎的特务身份,再次被公安人员从工厂抓走,接受审问,后来转送法院,最终以“历史反革命”罪名被判处三年徒刑。这时在监狱外面,各种形式的宣传运动蓬勃兴起,老百姓血泪控诉反动派,各种揭发检举行动层出不穷。当时的镇反对象包括土匪、特务、恶霸、反动会道门头子等。运动开始本着“既不放过一个反革命分子,也不冤枉一个好人”的原则进行,力求“打得稳、打得准、打得狠”。但运动进行当中,有杀对了的,也有杀错了的,出现了扩大化局面,比如一些国民党起义人员还有解放前依靠“灰色身份”为共产党办事的人也被错误地枪毙、关押。一九五二年底镇反运动结束。不久,马德奎刑满释放,走出监狱。但被派出所民警、革命群众、工人师傅监视居住。马德奎开始了被“监督改造”的生活。还好的是他没有扫大街、打扫厕所,而是又回到拔丝制钉厂。在工厂被监督劳动,厂里安排两名苦大仇深的老工人监视马德奎的一举一动。)

第五份。(一九五五年六月)

伟大的革命领导、伟大的人民群众:

我叫马德奎,是刚刚被释放出狱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经过改造,我对自己的罪行又有了深刻的认识。过去所有的辩解,哪怕就是心里的一丝不理解,那都是抵抗政府的改造,从今以后,我将要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另外我还特别需要说的是,我一定要找到齐二佳。这个把我引向特务队伍的特务至今还在逍遥法外,这是一个真正的罪大恶极的特务。

氧化还原反应机理:利用反应介质的还原性与污染羽中的无机离子或有机物发生氧化还原反应,使污染物以单质或不溶性化合物的形式从水中析出.零价铁以其较强的还原性成为国内外研究和应用最广泛的氧化还原材料,通过其表面的电子转移可以使得UO22+发生还原反应,若体系中零价铁足量而其溶蚀产物不多时,UO22+可被还原成四价铀[19].

我在监狱里才知道,齐二佳在天津解放前的一个月时间里,竟然发展了一百零八个潜伏特务,我就是那第一百零八个,也是最后一个特务。这些潜伏特务在中央人民政府“投案自首、宽大处理”的布告登出来后全都主动坦白交待了,只有极少数几个死心塌地的家伙没有自首,但是迫于强大的革命压力,他们还是不慎露出了特务的马脚,有一个家伙胆大妄为地在自己屋子掏出一个墙洞,想要把国民党的党徽藏在墙洞里,最后被革命群众一举发现,勇敢地揭发检举出来,被公安机关抓了起来,判刑送进了监狱。这些潜伏特务什么身份都有,有淘大粪的、卖青萝卜的、修理搓板的、拉车的、杂货店学徒的还有竹货铺子里卖竹竿的,当然还有学校里的青年学生。这些潜伏特务都是齐二佳在一个月的时间内突击发展起来的,也就是说都是填了表的,除了学生,这些人大都不识字或是认识几个字,加入特务组织的登记表,都是齐二佳代为填写的,但他们都是按了手印的。我怎么能放过这个罪大恶极的特务齐二佳呢?我一定要找到齐二佳,把他马上抓起来,立刻送进监狱里。要是没有中央人民政府的强大攻势,没有革命群众的揭发检举,这些潜伏特务就会真的潜伏下来,谁也不会发现他们的真实面目,是呀,谁能相信一个卖竹竿的家伙竟会是保密局特务呢?一旦将来有了变天的机会,这些家伙肯定会里应外合的,到那时就会有千千万万革命干部、革命群众人头落地,现在真是不敢想呀,越想越觉得国民党反动派的阴险凶残,还有齐二佳这个狗特务的狡诈。

第六份。(一九五七年一月)

革命领导:

我是历史反革命分子马德奎。衷心感谢监督我劳动和生活的工人师傅、街道居委会、还有我的革命邻居们,正是因为他们的严格监视,我才能有改正罪行的机会,才能使我不犯错误。我在这里给大家鞠躬感谢了。在马上就要过年的时候,在这里给父老乡亲拜年了。我用生命表示,就是过年,我也不会放松思想改造,在除夕的鞭炮声中,我永远不会忘记解放军解放天津的大炮声,不会忘记中国人民解放全中国的震耳欲聋的号角。我是真心拜年的,请相信我。

(陈大年备注:在马德奎档案中有大量的揭发信件,都是拔丝制钉厂老工人和众多邻居写给公安局的,因为其中一个老工人不会写字,他的检举信都是画小人的,画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我会把那些千奇百怪的检举揭发信细致地整理出来,以供接下来的小说写作之用。)

第七份。(一九五九年一月)

革命领导:

我是被监督劳动改造的历史反革命分子马德奎,在这里向革命领导汇报思想改造的情况。经过将近十年的思想改造,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危险思想的人了,我不会再危害人民、危害社会了。但是,我的这个想法是危险的,尤其是去年夏天,在英勇的人民解放军炮击占据金门、马祖岛的国民党军队时,我竟然想要申请政府,我要娶媳妇。当时我的理由是,我年岁已经不小了,已经三十岁了,接受改造已经十年了,不会再危害与我结婚的女同志了,有权利组建一个家庭了。现在想来,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欲望,说明什么呢?说明我还是想变天,梦想改朝换代。台湾海峡那边的国民党反动派还在叫嚣反攻大陆,我这时候想要娶媳妇,就是配合国民党反动派的具体行动。当彭德怀司令员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之后,我才彻底明白我的狼子野心。我还是一个没有改造好的反革命分子,还要继续彻底改造,尤其是思想上的改造还要再彻底,要深入到灵魂里,深入到骨髓之中。

我不能娶媳妇,不能耽误人家女同志的革命前途。

第八份。(一九六六年七月)

革命委员会领导:

我是一名没有改造好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过去曾是国民党特务分子。我坚决拥护无产阶级专政,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向革委会领导汇报,前一段我四处寻找齐二佳,不是要跟他接头,也不是谋划什么罪恶任务。我是要找到这个罪大恶极的家伙,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我一直都想抓到他,把他绳之以法,让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专政”他。我一定要找到他,要让他葬身在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一百零八个曾经被齐二佳发展起来的特务,其实十七年来始终也都在找他、抓他,请领导和革命群众不要误会,我们就是抓齐二佳。绝对不是跟他接头、跟他联络,我们就是要逮捕他归案,把这个罪大恶极的特务交给人民审判!

(陈大年备注:还有很多交待材料,都是涉及马德奎寻找齐二佳所惹下的麻烦,说马德奎是想反革命复辟。有一段时间,关于这件事的坦白交待几乎每天都有一份。齐二佳把马德奎害苦了,也把另外一百零七个“特务”害苦了。“文革”发生后,马德奎又开始暗中寻找齐二佳,被拔丝制钉厂革委会和街道居委会以及群众发现后,开始轮番批斗马德奎,说他梦想复辟。马德奎又陷入到了革命群众的汪洋大海中。)

第九份。(一九六六年八月)

伟大的革命委员会领导:

我是坚决拥护文化大革命的,我是和革命群众站在一起的,双手高呼万岁、万万岁!当然,我是反革命分子,没有资格与革命群众站在一起,但是我要努力向革命群众靠近,早日改造成人。

(陈大年备注:文革开始后,马德奎上交的思想汇报、交待材料、认罪书诸多材料突然增多起来,现在看来基本上都是空话,没有太多的实质内容。可能写了十几年交待材料的马德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讲的了。)

第十份。(一九六七年七月)

伟大的革委会领导:

我的思想改造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而是时时刻刻都要进行,分分秒秒都要进行,哪怕我就是进了坟墓也要进行思想改造。我就是烧成了灰,也还要进行思想改造。因为那些骨灰也会飞起来的,也会毒害广大人民群众,所以我必须无穷无尽地改造。

第三章

陈大年整理完了马德奎的交待材料、思想汇报、认罪书之后,又开始整理群众的检举信。这些检举信写在各种各样的纸条上,比如糖纸上,比如小孩子算术题空白处,比如仓库进账单上,比如报纸边上……总之所有能够写字的东西都可以用来写检举信。这些检举信字数不多,有的几十个字,有的只有三言两语,但是这些检举信都被公安人员认真收藏保管起来,贴在了专用纸上,还盖上了专用印章,并且编上了页码。有的检举信,因为检举人不会写字,用画小人儿的方法,像是连环画一样。陈大年从档案中知晓,这些检举人最初有奖励,谁检举的越详细、越隐私,谁就越能得到奖励。最高的奖励是半块肥皂,最小奖励是一张擦屁股的草纸。后来检举信太多了,无法再给予奖励,于是派出所领导决定免除肥皂和擦屁股纸,改用发奖状的方式。起先奖状报纸大小,后来半张报纸大小,再后来改成巴掌大小,再后来奖状不发了,因为实在发不过来了,需要表扬奖励的人太多了。但即使没有肥皂和草纸的奖励、没有巴掌大的奖状,检举信也依旧雪片般飞来。人们兴高采烈,在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时代里,监视一个人已经变成一件紧张、情趣、兴奋的事情,成为另一种独特的娱乐方式。

陈大年用了好长时间、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出来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四份工作汇报;第二部分是六封个人检举信。

工作汇报一。(一九五一年三月)

请政府和领导相信,监督改造历史反革命分子马德奎的任务,我们一定认真落实、执行,要把这件事当作巩固革命政权的重要任务来完成。我们已经成立了由拔丝制钉厂、街道革命委员会、革命群众组织的“三防小组”,平日分别开展监督、监视任务,然后一个礼拜开一次“三防小组”碰头会,大家相互交流经验,总结工作得失。保证历史反革命分子马德奎没有任何机会捣乱破坏。他就是扎进地缝里搞破坏,我们也会把他揪出来。经过最近严密监视,三方开会确认,我们一致认为,最近马德奎的反动行动分为三个方面。第一在思想方面,他的反动都是在脑子里的,是看不见的,所以我们一定要钻进他的脑子里。第二在行动上,他的所有行动都是依靠思想支配的,注意观察他做什么,就能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第三看他和什么人接触,密切注意。他不可能单独行动,一定要和人联络,所以我们严密注意马德奎接触什么人。我们通过总结这段的工作经验,马德奎已经陷入到天罗地网之中,他现在下班回来,就在屋子里待着,我们已经让他不能锁门,不管白天晚上都不能锁门,我们可以随时进去,这样的话,他就没有时间毁灭证据了。现在问题是,马德奎的身体虽然不能做坏事了,但他在肚子里和脑子里依旧在想着坏事,一定是在不分昼夜地想着如何捣乱破坏。所以我们正在想办法,争取让他不能想坏事,就是在肚子里、脑子里想坏事,我们也能及时知道,立刻加以批判。

工作汇报二。(一九五四年九月)

如何监督、改造历史反革命分子马德奎,经过多次开会,最后我们总结出来两点。第一点,我们从电匣子里的广播来安排我们监督范围和内容。因为马德奎的所有特务行动,都会按照形势来进行的,所以我们只要多听电匣子,就能掌握马德奎的行动方向,在这里特别申请给我们集体监视小组一个电匣子。第二点,不管马德奎去哪里,都要有人在后面跟踪监视,我们已经排好了班,轮流负责。请组织上放心,一定不会让他有单独空白的时间,他每天吃喝拉撒睡都在我们的监视之内。现在马德奎已经老实多了,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但是唯一不好办的事,他去副食店买东西,这是要说话的,这样他就极有可能跟特务接头,因为卖菜的也有可能是特务呀?我们正在想办法,怎么才能避免马德奎讲话。不能让他跟所有人讲话,这样他就不会跟特务接头了,就不会把特务情报送出去了。

工作汇报三。(一九五五年九月)

国庆节就要到了,我们街道的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准备在国庆节到来之前,加紧看管历史反革命分子马德奎。我们准备给他布置过节时所做的劳动,一定要把胡同打扫干净。要把院子打扫干净。不许乱说乱动。大扫把已经绑扎好了,特大号的,让他在打扫街道、胡同的同时,也要清扫他脑子里的灰尘。

工作汇报四。(一九五七年十一月)

快要过新年了。我们拔丝制钉厂正在制定管制坏分子的工作程序。其中重点工作就是马德奎这个国民党特务、历史反革命分子,如何避免他在元旦之日不搞捣乱破坏,这是一个深刻而又严重的问题。我们准备让马德奎在厂里加班,这样就能避免他乱说乱动了。在他加班的时候,我们派出三个苦大仇深的老工人,分成早、中、晚进行监视。同时在厂里重要岗位,比如锅炉房、食堂等重要岗位睁大眼睛准备好,严防马德奎投毒等破坏行为。请组织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放心,绝不会让马德奎阴谋得逞。

检举信一。(一九六六年六月)

今天中午吃完饭,马德奎在水池边上洗饭盒时,低着他的狗头,任凭自来水哗哗流,双手竟然没有洗,一动不动,一定是心里有鬼,他的狗头里正在想着鬼主意。马德奎浪费自来水,这就是跟社会主义作对。中午吃完饭,在集体学习毛主席著作时,在读到“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时,他嘴巴张了张,一定是心里在想着反对意见。被我们严厉批判后,他还动了一下眼睛,一定是心里不服气。别人没有看出来,我看出来了。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检举信二。(一九六六年七月)

我是马德奎的邻居,傍晚他和一个磨剪子、磨菜刀的家伙说了好几句话,还左右看,双手在衣兜里翻来翻去,一定是在跟国民党特务接头。那个磨剪子、磨菜刀的家伙,一定是台湾派来的特务。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

检举信三。(一九六六年七月)

晚上马德奎关上门,屋子里黑乎乎的。我扒着门缝看,看了好半天,原来这个家伙坐在大木盆里洗澡。一定不是真的洗澡,他是假借洗澡的机会,在抄写密电码。因为他是背对着屋门,我真想冲进去,把他的背转过来,看看这家伙搞什么鬼。但是我想,我要是突然冲进去,他一定会把密电码放在木盆里,那我就找不到特务证据了,我在想办法,以后他在屋里洗澡,一定要进去看看这家伙背对着屋门,在干什么坏事。我正在找机会,把他屋门的钥匙配一把,这样就能悄悄进去,不会被他发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胡同里很多人都有这个好主意,大家都在积极想办法,怎么才能在他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悄悄地进到他的狗窝里,找到他给台湾反动派发电报的罪证。那天我们胡同里的几个革命积极分子,热烈地讨论了一个晚上,正在想着克敌制胜的好办法。大家群情激奋,干革命热情特别高涨。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开会研究监视方案,因此每天晚上都要喝掉好几大壶茶水,茶叶都是大家轮流从家里拿来的小末菜叶,一直要把茶水喝得像白开水一样,大家才会依依不舍地散会。我们大家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开会研究监视马德奎的事情,大家的热情真是太高了,这是代表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已经完全调动起来了。

检举信四。(一九六六年八月)

左撇子的马德奎,平常吃饭都用筷子,今天吃饭竟然用了勺子,而且是用右手拿勺,这是右倾坏分子的举动。这是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的贼心不改。想到昨天中午休息睡觉。他突然举起了右手,这家伙在梦里都想投靠反动派,反对左派。一定要严惩这个坏家伙。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这个坏家伙心里在想着什么坏事,想要搞什么破坏活动。

检举信五。(一九六七年五月)

一张画在草纸上的画儿。一个蹲着的小人儿。在小人儿的旁边,还画有一溜圆坑。小人儿上面是一个棚子。

(陈大年备注:这张画儿,是负责监视马德奎劳动的一个不识字的老工人所画的。公安人员在旁边还有文字注解。老工人在上交检举信时解释道,上面的小人儿就是马德奎,他在茅房拉屎时,把一张纸片扔在茅坑里了,那个时候的马德奎神情特别紧张。老工人怀疑那张纸片可能写有攻击共产党、社会主义还有文化大革命的内容。后经老工人打捞,因为纸片太小,再加上粪便浸泡,最终以失败告终。但是老工人的革命警惕性应该鼓励,经过向上级逐层请示,最后破例奖励老工人半块肥皂,好好洗洗被大粪弄脏了的手。因为那是一双革命人民、劳动人民的手。后来老工人又先后三次交来画有小人儿的检举信,都说马德奎在茅房进行毁灭证据的事,老工人讲他有过多次打捞,全都不小心失败了,想要派出所继续奖励他半块肥皂,上级已经进行多次研究。)

(陈大年再次备注:研究结果,档案上没有体现,最后是否奖励老工人半块肥皂,结果不得而知。)

检举信六。(一九六七年七月)

马德奎虽然自绝于人民,向美帝国主义、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报到去了,但是他的阴魂不散。马德奎死后的第二天,他的屋里出现响动,一定是马德奎的鬼魂又回来了,继续捣鬼。我们一定要保持革命警惕性,不让敌人的鬼魂捣乱破坏。一定还要继续监视马德奎的狗窝。我们胡同里的革命群众已经开了好几次会,我们每天晚上都要派人到马德奎的鬼屋,用手电筒照看里面是否有坏人偷取材料,也会严密注意,是否有他的同伙来接头。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们几个街道积极分子来做,现在好多人都已经加入到了我们的监视队伍中,还有许多革命儿童也都加入进来。大家热火朝天,不怕天气酷暑、汗流浃背,我们一定要把监视任务进行到底。不让特务的鬼魂四处乱跑。

陈大年关于马德奎自杀的说明:

在一九六七年夏季一个闷热潮湿的早上,马德奎突然上吊自杀了。他家门口有一棵将近百年的枝繁叶茂的大槐树。马德奎把自己吊在了大树上,他脱得光溜溜儿的,双手高高举着,做成投降的姿势。正是夏季,很早就有人起来了,因为天气太过闷热,大家普遍睡不着。当胡同第一个老人起来时,看见了马德奎吊在树上的样子。谁都不知道马德奎是什么时候起来自杀的,因为直到晚上两、三点钟了,胡同里还有乘凉的人。第一个发现马德奎自杀的老人,是在早上四点钟发现的,也就是说胡同里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是没有人的。马德奎把自己脱光了,再爬上树,这样的过程是需要时间的,怎么就没人发现呢?大树周围没有木梯子,而马德奎又是把自己吊在一个不是很粗的枝杈上,看得出来他是想要把自己挂得高一些,所以他爬得很高。问题是,马德奎是不会爬树的,他是怎么爬上去的?而且公安人员检查现场后,立刻判定是有人帮助马德奎爬上去的。这个帮助马德奎爬上大树自杀的家伙是谁?后经法医检查尸体,还有一个疑点显现,发现马德奎自杀的老人是在早上四点钟发现的,但是尸检后发现马德奎已经死了两个小时,也就是说马德奎自杀的时候,胡同里还有乘凉的人,怎么就没人发现呢?

马德奎死后,负责监督、监视马德奎的“三防小组”人员做了诚恳的检讨,大家检讨自己警惕性不高,让马德奎得以“对抗改造、对抗人民专政”,用死来向革命专政和革命群众示威。公安人员并没有放弃蛛丝马迹,又做异常详细的调查,凡是可能帮助马德奎上吊自杀的人都接受了公安人员严格的讯问,尤其是负有监视任务的人都做了书面说明,说明马德奎自杀那段时间这些人员在干什么,必须得有证人证明才行。但是最后也没有结果。

唯一欣慰的是,马德奎是高举双手死去的,意味着他已经向人民缴械投降了,没有做出负隅顽抗的肢体动作。这也给负责监视马德奎的人解脱了很大的责任。

马德奎自杀这件事……在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中、在越来越多的自杀事件中……很快过去了。但是,陈大年在档案中发现,马德奎自杀后,对他的材料整理依旧在进行,公安部门并没有封闭档案。他的尸体被送到医院,法医进行了严格细致的检查。肛门、口腔、耳朵眼,所有能够藏东西的地方都被法医认真检查了。最后还是不放心,解剖了尸体,查看是否肚子里、肠子里藏有敌特秘密情报。还好,肚子里、肠子里除了未被消化的食物之外,没有特别的东西。这才把马德奎火化。

马德奎档案的最后部分,记载了死后对他尸体检查的详细说明,就连报案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也都详细地记录在案。每一份人证都有签字和红红的手印。唯一没有答案的,到底是谁帮助马德奎爬上了树?而据陈大年从档案中分析来看,帮助马德奎自杀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负责监视他的人。显然这个人隐藏很深,始终没有被发现,而且这个人就在胡同居住。

第四章

陈大年看完马德奎的档案后,有一段时间从早到晚沉默不语。他感慨这样一本凝结着街道革命群众、工厂苦大仇深的老工人、派出所公安人员智慧和心血的档案——比如修改写错的字后,会标有修改人员的印章,每份材料都有经手人的签字和印章,整个卷宗装订细致,标注严谨、清晰——如今却是飘落街头,成为一堆没用的废纸。

这时,老齐来了。

老齐询问陈大年看完档案后的感觉,对写作小说有何帮助。陈大年讲了自己的感受,最后又问,那个齐二佳结局怎样?

老齐呵呵一笑,说,陈老师果然细腻。

陈大年问,此话怎讲?

老齐说,齐二佳是我大伯。

陈大年这才知道,原来老齐在收藏这些废旧档案时,有一天偶然翻阅到了马德奎的这本档案,凑巧就发现了大伯齐二佳的名字。老齐讲,天津解放前夕,齐二佳采用瞒天过海的办法突击发展了一百零八个潜伏特务。目的很简单,想诈骗国民党潜伏特务费用,那些特务登记表是齐二佳伪造的。本来齐二佳是想捞取一大笔费用后逃之夭夭,可是因为国民党天津政府当时一片混乱,都在想着自己的人生出路,哪里还有人顾及潜伏特务的事。齐二佳把登记表交上后的第二天,天津就解放了。齐二佳没有捞到一分钱,反而搭上了登记表的印刷费。齐二佳趁着解放前的混乱状态想要逃跑,在逃跑路上被一颗流弹打死了。

陈大年不解地问,你是怎么知道齐二佳死的?

老齐说,我听大妈说的。当时大妈和我大伯一起逃跑,大妈亲眼看见自己丈夫死去,齐二佳是脑后中弹,流了一地的血,因为天气太冷,血很快凝结住了,把齐二佳的脑袋牢牢的粘在地上。

陈大年问,你大妈……后来呢?

老齐说,我大妈属于国民党的匪属,当然属于监管人员,也是劳动改造,后来我大妈死在文革中。

陈大年听完,颇感奇怪。因为按照老齐的说法,齐二佳死亡的情况,政府应是掌握的,老齐的大妈不可能不坦白交待,毕竟一个大活人死了。

听了陈大年的猜测,老齐说,我大妈肯定讲了齐二佳被流弹打死的事,没有理由不讲。

陈大年更糊涂了,问道,既然政府知道齐二佳已经死了,那么马德奎口口声声说要追查齐二佳,怎么就没人告诉他齐二佳已经死了呢?

老齐诚恳地说,陈老师有些天真。齐二佳的死,是我大妈讲的。他的尸体没有人看见,政府凭什么相信一个“匪属”的话?

陈大年轻轻地“哦”了一声。

屋子里一时沉默起来。

老齐忽然胸有成竹地说,齐二佳伪造的那些档案,我想我也能找到。

陈大年说,齐二佳的档案,还有齐二佳伪造的包括马德奎的那108个所谓潜伏特务的档案,可不像马德奎的档案好找,因为马德奎的档案是“我们的档案”,而齐二佳和那些伪造的档案,可是“他们的档案”,这可不是容易寻找来的。

老齐笑说,好找,非常好找。陈老师你忘了,我家的窗户春夏秋冬从来不关上,一阵大风就把档案刮进屋里来了,想要什么档案都有。既然有“我们的档案”,那就肯定会有“他们的档案”。历史和时间可是不分“我们”和“你们”,刮进来的话,肯定不分你我的一起刮进来。陈老师,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大年看着老齐,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本来嘛,陈大年和老齐就不是很熟悉的关系。要不是老齐有档案、陈大年要写小说,他们怎么能走到一起呢?

老齐走后,陈大年把装有档案的那个手提袋拿到眼前,里面还有十几本没看的卷宗,他想看又不想看,放在了脚边上。

疲惫的陈大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感到有风在吹拂,他睁开眼,看见手提袋子里的那些卷宗飞了出来,在屋子里四处飘散,最后集中到了敞开的窗子旁边,他还没有翻动的那些陈年档案,一下子就飞到外面去了。

陈大年站起来想要去追,可是那些档案已经不见了踪影。

实习编辑:柳子路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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