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外二题)
2016-12-05刘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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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外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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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郎中瞅了瞅命若游丝的儿子,一层浓浓的愁云和忧伤袭上心头。
刘郎中在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神医,经他医治的病人,都药到病除,人送外号“神仙一把抓”。但儿子病了,下了上百服中药也不见好,他便如坐针毡,焦虑愤怒。十几天光景,头发便麻麻的。
刘郎中知道崆峒山东太统山下的郑郎中对各种疑难杂症有两下子,原本想请他到家给儿子医病,可思前想后,一怕没面子,二怕人笑话,因此犹豫不前。
但儿子的病越来越重。刘郎中急得坐卧不宁,茶饭不思,见到儿子痛苦的表情和一声声哀求,刘郎中下决心带儿子去看郑郎中。郑郎中先把脉,后看儿子舌苔,再开处方。当刘郎中接过处方一看,才清楚郑郎中的处方和自己开的几乎一样,只不过多了一味独活,一味红花。这药方岂能治病除根?看来郑郎中也无高招,只不过浪了个虚名罢了。刘郎中把处方撕碎,抛于路边,发誓要力保神医名号,治好儿子的病。
从此,刘郎中闭门不出,把自己泡在医书堆里,寻找良方。儿子吃了十几筐中药,但还是性命不保,大喊一声后鬼催似的走了阴间。白发人心如针扎般抬埋黑发人。
刘郎中支开老伴,含泪割开儿子的胸腔,摘下肝上肿块,用药水养在洗脸盆中,想慢慢研究良药妙方。
一次,刘郎中踏遍百里外的五龙堡,搜遍十万沟,寻得几味中药,有黄芪、茵陈、官桂、车前子、杜仲、独活、红花等,分别放入盆中,观察其变化。一日,他出诊回家,却意外发现肿块不见了。
刘郎中眼前顿时一黑,口吐鲜血,栽倒在地,久久没有醒来。
老太
从来没见过这么美劲的天,碧空瓦蓝,白云悠悠。老太满心欢喜,挪到窗前,看小院里花红草绿,牲口撒欢,孙子乱吼。于是心里便痒,憋闷,继而难受,就想下来转悠转悠。摸拐下炕,未料想一个趔趄窝倒在门口的石阶上,顿觉满世界全黑。
儿孙们七手八脚,慌慌张张把她送进医院。两天才醒,却米水不打牙开,自然就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只是不停唠叨:我碎脚老婆成了累赘;做牛做马一辈子……现今觉得惭情……
大儿子听出老太的话,去买来桔子,油鱼。老太不吃,嘴微动,想说什么。过了几回,却摇头,叹息,眨眼,不言,喘。少顷,老泪便从深深的眼眶爬出来。儿孙们觉得不大对劲,慌了手脚。宽心、安慰,老太全然不应,大儿媳灵机一动,把脸凑在婆婆耳朵上,说等病好后带她逛北京浪长城,游故宫玩颐和园。
老太听后,脸上露出了期盼已久的微笑。这难得的一笑,使儿孙们脸上开了花。老太说肚子饿想吃东西,皱皱巴巴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儿孙皆喜,轮流伺候。
老太十六岁做了他们的娘,一辈子歇在苦痛和艰难的日子里。不是在田地里风吹日灼,就是在锅台上做饭洗刷;补不完的破衣,纳不尽的鞋底,操不完的心;抚养儿女,抓养孙子,日日为生活牵肠挂肚,天天为家境忙里忙外。老伴四十岁被阎王叫到阴间,她泪未滴一点,可如今……
一日,大儿子去医院送饭,被大夫叫到医生办公室,说老太得了绝症,已是晚期,让准备后事。大儿子听后,先是一惊,又是一悲,继而又喜,心想:活受罪,还不如接回家,给吃好穿好,活到啥时辰算啥时辰。
老太被汽车送回家。车到门口还未停稳当,老太便急着下车,嚷嚷着说坐车还不如骑驴骑马舒坦。
顿顿好菜好汤好饭,吃得老太觉得原来躺着很舒服的热炕头,咋一下子就躺着不美劲了呢?就想起来坐坐。鸡鸣,狗吠,人吵,牲口叫,唢呐响,于是又挪到窗前。外边天地尽收眼底,天瓦蓝,各样花儿争奇斗艳,竞相开放,日头热烘烘地恩惠着万物。心里一热乎,想出去瞅瞅,便摸拐下炕,艰难地挪出院子。
村头,娶媳妇的车缓缓驶来,人们蜂拥而上,将新媳妇团团围住。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老太挪着小脚向人群走去。车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前行。老太止住脚步,痴怔怔地盯着“屎爬牛”车。摇头、叹息、眨眼,慢慢地,便觉眼睛潮潮的,双腿一软,坐在了拴驴的槐树下。她只想骂这不听使唤驴日的腿。
“这妞一打扮真俊,水灵灵的。”
“哎,现在的年轻人福大,攒劲得很咧。”
老太听了,便觉不美劲。两眼无神地瞅着拴在自己跟前的棕色骡子。老太挣扎起来,用手摸了摸骡子腿。骡子的尾巴甩在她的手上。要不是狗日的尥蹄子,她还不情愿松手……
回家路上,她想起新媳妇也穿着红袄、红鞋,还戴着红花时,心里便“咯噔”坠了一下,神情沮丧起来。脑子里蜂鸣似的嗡嗡乱叫起来。驴——日——的腿,话出口,性却急,跟年轻时一样。猛抬腿,鬼催似的,竟然跌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这次待儿孙发现,老太已奄奄一息,命若游丝了。
众儿孙皆惶惶然。抬老太上炕,端水、取药,老太只摇头摆手。儿孙见老太嘴微张,就问想说啥。老太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抬起头,用足底气,吃力地说:想,想……穿……红、红——鞋,想骑……骑——骡子。话罢,一个永久凝固的微笑后,就咽了气,步入了阴曹地府。
儿孙迷惑不解。
但儿孙们清楚地看到,老太眼睛圆睁,的确是死不瞑目的证明,便哭出了比训练过还整齐的声响。
入殓下葬时,老太穿上了赶做的一双小红鞋。
三七过后,一直不出门的狗不理来串门,恰巧儿孙们刚回来。狗不理摸着三丫的头说:“这女子,像她奶奶。”
说着说着扯远了。
“你奶奶就是我给拉骡子驮到你家的,过门那年,你奶奶十六岁。那天,她身穿红袄,脚蹬红鞋……”
老家伙还说过门那天,天气特好,花红草绿的。只是那会,她心里不太美劲,不太自在,不太情愿……
乌鸦
民国三十七年,初秋。太阳暖暖地将光芒泼撒在地上,白晃晃一片。旅座参谋石秀才走到一棵大柳树下。当他正掏出一股黄黄的小便时,一只乌鸦“哑”的一声,箭一般飞走了,石秀才心里便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眼前的这棵大柳树,便有光怪陆离、斑斑驳驳的影子在眼前晃荡。
进房后,石秀才见旅座已起床,赶忙上前倒水、点烟。划了五下,火苗“扑哧”一下又灭了,旅座脸上呈现出了怒容。“哑!哑!”两声涩涩的叫声后,旅座下床,端起茶杯,不悦地问石秀才,“啥子鸟在叫?”
“是乌鸦在叫,平凉人叫‘乌鸦’,旅座。”石秀才觉得心里慌慌的。
“乌鸦怎么早不叫迟不叫,老子快要打到关键一战时才叫?”
“乌鸦叫‘好’,乌鸦给你报‘喜’哩!”
“屁话,喜鹊报喜,乌鸦叫丧呢,亏你还是平凉的半个神仙哩。”
“旅座有何高见?”石秀才问。
旅座站起来,摸了摸枪说:“自从遇到你这个参谋后,我屡战屡胜,战功显赫,多亏你能掐会算。等打完这一仗,大功告成后,我一定给你高官厚禄,美女妻妾,供你享用。”
乌鸦又叫着落在柳树上。
石秀才说:“感谢旅座,恐怕我没有这个福分。”“此话怎讲?”
“难道你没听到乌鸦的声声哀鸣吗?”
“出去干掉它,干掉它。”旅座心里也忐忑不安起来。
石秀才接过旅座的枪,慢慢走到柳树下,柳树上面一片斑驳。石秀才屏住呼吸,提枪瞄准,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旅座跑出破旧的房子,问,“打死了?”
“大概打死了。”
哑,哑,几声残叫在柳树上空盘旋。
“连一只乌鸦都打不死,囊死了。”旅座一脸的不高兴,愤愤地责怪着这个为他出生入死,出谋定计运筹帷幄的参谋。
“旅座,明天的仗别打了。自己人打自己人有啥好处?”
“唉!也是。可不打这一仗,马鸿逵能放过我?”“人算不如天算,天意如此,咱又何必违抗?”沉默,又是沉默。
乌鸦再一次地哀叫起来。旅座提枪走到柳树下,石秀才也跟了过去。
“我问你,乌鸦真的叫丧?”
石秀才胆怯地说:“大概,是吧!”
语音刚落,石秀才看见旅座瞥过来一双白眼。
“既然叫丧,我打死它如何?”
“好,好的。”石秀才叹了口气,说:“旅座想家吗?想嫂子和侄娃吗?”
旅座没吭声。石秀才清晰地看见旅座眼里盈出两汪泪。
“你想家?”旅座问。
“想。但跟随旅座以来也没时间和精力想家了。”石秀才眼眶也潮潮的。
“癸酉日出战如何?不妨一卜。”旅座说。
“黑煞占道,不利作战。”石秀才说。
“只要胜了这一仗,我想要啥就会有啥的。”
“可兄弟们都不愿自相残杀,打仗自然就没有不怕死的劲头。”
乌鸦此时正好落在了院子里柳树遮着的荫地上,瞪大眼睛看着旅座。
“旅座,弃暗投明才是出路。名利固然重要,但生命更重要,旅座。”
旅座仍然用枪瞄着那只乌鸦。
“钱、权就是一个人的尊严,懂吗?”
“砰”的一声,乌鸦拍打了几下膀子,便落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石秀才打了个寒颤,结巴着说:“旅、座,枪、法——真绝。”
旅座无奈地笑了笑,“弃暗投明,这话前五年你咋不说?莫非你是……”
石秀才苦笑了一下,说:“五年前形势不同。”
旅座用枪指着他说,“去把乌鸦捡起来。你也是一只乌鸦呢?”
秀才抖若筛糠地弯腰去捡乌鸦时,“砰”的一声,秀才再也没能起来,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只被打碎了头的乌鸦。
……
民国三十七年,寒露,旅座带兵在兰州会战中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