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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

2016-12-05孙向学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老石安琪支教

→孙向学

长天

→孙向学

我猛地捂住嘴,还是发出了含混不清的惊呼。

电视里,安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低着头,狼狈不堪地从房间被“押”出来的镜头,定格在我脑际。安琪涉“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琪的脸上打着马赛克,是那枚挂在安琪胸前的观音玉坠——那枚跟了我几年的玉观音坠子,它哪怕只发出一丝幽幽绿光,我也熟悉极了——它让我确认,她就是安琪!

玉观音是我多年前在瑞丽中缅街上,从一个叫阿朵的傣族小姑娘手上买的。

我对玉一窍不通。别看它们一个个色彩斑斓,玲珑剔透,谁知它们是不是假货呢?我可不愿当那个冤大头。我坐在路边树荫下的石凳上当看客。在中缅街上当看客可不好当,总有卖玉的人来到你面前,不厌其烦地兜售玉。我稳坐,用微笑,或茫然四顾,不理不睬的目光,一个一个给挡了回去。阿朵是个例外,我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突然和她的目光触碰上时,我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阿朵,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又圆又大。细看,眼里布满忧伤,透着孤独无助。我突然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想,我被阿朵忧伤的目光击中了。

阿朵愣了一愣,缓缓向我走来。她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忧伤的目光闪着腼腆和渴望。我知道,她是渴望我买她的玉。

我却没有打算买她的玉。阿朵亦从我的眼神里看清了我的心思。她没有纠缠,双手合十向我打了一个揖,转身缓缓走了。

阿朵转身时,我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就是这声我几乎听不到的叹息,打动了我,让我心软了。她眼看汇入人流时,我“嗨”了一声。

“嗨”被阿朵准确捕捉到了。她的脚步停下,慢慢转过身子,用眼光问:“你叫我?”我点点头,说:“你回来。”阿朵的木板鞋敲击地面,传出清脆的“橐橐”声。“橐橐”声很快在我面前停下。我问:“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她说:“叫阿朵。”说完,我们之间像有了某种默契,阿朵不说话,掀开了盖在玉上面的红绸。我没有去篮里翻动,一眼就看中了一个绿色玉观音坠子。我捡起那个拇指大小的坠子,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我赞叹雕琢精美,说好一块绿色玉。阿朵笑笑,纠正道:“不叫绿色,叫翡翠。”真正的翡翠玉很贵,我听说过。我的心沉了沉。老实说,一个女孩不喜欢玉,那是假话。可我囊中羞涩。我在深圳一家外资企业做文员,算得上白领,但工资也就一千多一点。九十年代初,工资一千多,在内地看来像天方夜谭,在深圳却叫“湿湿碎”(少得可怜的意思)。我咬了咬牙,决定多贵都买了。我不相信忧伤可爱的阿朵会漫天要价,更不相信她会卖一块假的翡翠给我。我晃了晃手中的坠子,说:“多少钱?”

我想的,好像全写在了脸上。阿朵浅浅一笑,说:“一百。”

“好!”就在我掏出一百块钱递给阿朵时,她把我手上的那块坠子也“掠”去了。见吓了我一跳,阿朵一边连声说对不起,一边从篮底下摸出了另外一块坠子塞到了我手上,说这个更好。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快步走了。

我发蒙,目瞪口呆望着阿朵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阿朵很快没了踪影。我方醒来似的,目光转到了手上的那块玉。

我忐忑不安,如果这是一块假玉,那么,阿朵所谓的忧伤、腼腆、十三四岁就已婚,还有弟弟等等,岂不是谎言和烟雾弹?一百块钱不算大事,一个清纯可爱小姑娘的形象被摧毁了,那才可怕!

导游阿福很有意思,他在车上逐一细看了一车人所买的玉后,大声宣布:“只有孙姐买的这块坠子货真价实。”我舒了一口气,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团友老罗也买了一块和我这块差不多的玉坠,花去他一千块钱,气得跺脚乱骂,问阿福,小孙的玉怎么个“货真价实”法。阿福兴致勃勃拿了我和老罗的两块玉坠子,一手吊一块,在一车游客的头上一边摇晃,一边说:“大家看清啦,看清啦。”他在车道里走了一圈,又说:“一模一样的两个玉坠子,一个沉一个轻,一个光彩夺目,惹人喜欢,一个不起眼,却耐看。”有人问:“哪一块耐看?”阿福说:“当然孙姐的啦,就像她本人,一眼看去,一般般,但仔细看,嘿嘿,大美人一个。”一车人哄笑。人家说我耐看,是大美人一个,我心里当然高兴,嘴上却严厉道:“阿福,你口口声声称我‘姐’,怎么可以拿姐开玩笑呢?”

过了一年,老罗热心张罗,将一年前去瑞丽的一车团友召集到一起聚会。他一见我,就指着我吊在胸前的观音玉坠大呼小叫:“玉玉玉,那块货真价实的玉!一年了,你还挂着!”

这块玉观音我戴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我送给了安琪。送给安琪时,我把玉观音的来历讲给安琪听。她听得入神。最后,安琪泪汪汪说:“阿朵姐姐真好!”

以后,我与安琪一别五年。五年后,在深圳又一次见到安琪时,我一眼就看到,佩戴在她胸前的玉观音是我送她的。在深圳,大家都忙。再忙,一年总有几次见面。每次见面,我的目光都先扫向她的胸前。她的胸前,总稳稳当当吊着那块玉观音。

这一次,我竟然是在电视上见到这块玉观音!背景是那样灰暗浑浊。我想到了一个词:声色犬马!

难道安琪混迹于声色犬马场所?

一阵震惊后,我拿起电话,想了想,先拨了冯永刚的电话。

我在桂西的那劳支教时,冯永刚是那劳小学校长。我支教结束回深圳仅仅一年,他就辞去公职,到深圳找我,说他也建设深圳来了。这是什么话?我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了。我最终还是叫老石通过他的朋友,将他安排到宝安区的荔村小学代课。所谓代课,就是临时聘请。临聘教师的待遇与编制内的教师待遇天壤之别。临聘教师只要有点差错,炒你鱿鱼,分分钟的事。冯永刚在那劳聪明能干,才华出众。想不到,到了深圳这个人才济济,动不动“清华”“北大”的地方,仍然聪明能干,才华出众。临聘两年,考在编教师,一考就脱掉了“临聘”的屈辱帽子。又一年过去,他脱颖而出,当上了教导处主任。荔村小学所在的荔村,一村委独生千金,慧眼识“货”,一次邂逅,竟然非冯永刚不嫁。深圳“土著”再穷,房子车子总不会缺。如此一来,赤手空拳闯深圳的冯永刚摇身一变,成了有车有房的乘龙快婿。冯永刚的“革命”意志没有就此削弱,反而成了无穷无尽的动力。据说,他已公示当校长,真的是什么好事都给他碰上了。冯永刚在那劳春风得意,桃李满天下。在深圳亦然,他成了学生投票选出来的“最可爱的教师”。此刻,他知道吗?那劳他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安琪,在深圳干了什么?

“孙姐,校长的任命下来了。”

我还没开口,冯永刚就抢先向我报告了“喜讯”。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仍然感觉到他内心抑制不住的兴奋。

祝贺一番后,我放下电话,只字未提我所看到的事。

发了一会儿愣,我又拿起了电话。

这个电话打给小亮。小亮在顺风快递公司当快递员。

电话响了好几声,小亮才“呼哈呼哈”喘着粗气喊一声“老师”接了。我说:“小亮你在干什么呢?这样喘粗气!”他说:“老师,我在送快递上十二楼呢。”我说:“这么晚了还不下班?”他说:“快递太多,加班呢。”我说:“十二楼没有电梯呀。”他说:“有呀。”我说:“有电梯你不乘,跑安全通道干吗?”他“咦”了一声,说:“我跑安全通道老师您也知道呀。”我说:“你气喘吁吁,拿的快递恐怕还不轻吧?”我心痛道:“快出去乘电梯。”小亮“嘿嘿”笑了,说:“老师,有件事我说了您不准恶心哦。”

我的心“咯噔”一跳,马上想到了安琪。难道安琪的事,他在电视上看到了?我知道,小亮非常喜欢安琪。我曾鼓动他主动一点。小亮说时机一成熟,他就会主动。我不解,问小亮何为“成熟”?小亮憋了半天,说:“赚够了钱!”“赚够了钱”与“成熟”之间有等号?我觉得似是而非,有点讲不清楚。讲不清楚就不讲。以后我就没有再提这事。我知道,他们之间见面,比与我见面多得多。同学嘛,年轻人嘛,又是一个地方来到深圳的,怎么会不多来往呢?我期待他们之间有一个美好的结果。不想,竟出现这样的事情。很显然,小亮的“恶心”与安琪无关。否则,他能这样喜滋滋说话吗?

见我许久不吭声,小亮“嘿嘿”一笑,说:“我一身汗,一个下午没干过。电梯里的人不嫌臭,我自己都嫌。”

我心口一阵涌堵,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唉”一声长叹,啪地关了手机。

我又发了一会儿呆,思忖再三,拨了安琪的电话。我多么希望电话是通的呵,一声柔软的“孙老师”后,她告诉我,她在看电视;或在和朋友吃宵夜;或在上网聊天。那么,我就确定,我亦有看走眼的时候:那女孩不是安琪!

安琪关机!

十年前的事,太遥远,大都模糊不清了。有的事,宛如昨日。

那年五一,长长的一个七天长假。如何消耗掉这个长假,我窝在租来的斗室里,百无聊赖,在网上与“山猫”闲聊。“山猫”说:“知道乐业天坑吗?”我说:“这段时间,央视新闻三十分天天在说乐业天坑,断断续续看了一些。”“山猫”说:“乐业天坑刚刚发现,刚刚开发,刚刚为外人知晓。这时候去,能见到它的原貌。否则,就只能看到人头,还有看人的屁股了。”我哑然失笑,想想去年国庆去黄山,羊肠小道上,几乎是人贴着人,蠕动了几百米,别说什么景点了,也别说什么头和屁股了,我见到的,嗅到的,只有人背和人背上散发出来的汗臭。我们一拍即合。

在火车站大门,我终于见到“网聊”了一两年的“山猫”。“山猫”即现在我的爱人老石。那时老石还不老,三四十出头,留个小平头,国字脸棱角分明,身体精瘦壮实,浑身透着热情与干练。难怪取个“山猫”的网名。现在不同喽,大腹便便不说,国字脸也成了圆脸,两个腮帮肉嘟嘟的,早磨平了棱角。

老石的背景,网聊时东一句西一句,了解得差不多。他在市文化局当个芝麻官,业余喜欢写作。他推荐几篇他写的小说给我看过,写得还挺好。老石生于桂西,长于桂西,在乐业天坑所在的乐业县教过书。除了天坑,天坑边上的布柳河,壮族人家的五色糯饭,七月十四的灌鸭等等,他都如数家珍,让我着迷。老石还吹牛,说他当年是地区演讲比赛的第一名,曾率领第二第三名组成演讲团奔赴地区各县演讲,处处是鲜花和掌声。我问他演讲的内容,他说他的那篇演讲稿叫《建设美丽的革命老区——百色》。我哑然失笑,问他,你不建设革命老区,跑来深圳干吗?他说深圳建设更重要。强词夺理!至于家庭婚姻这一项,我闭口不问,他缄口不谈。冥冥中像有一种默契,不等到最后一刻不揭晓。

见到老石的第一眼,我心底里深藏的某种期冀稀释了:我怎么配得上他呢?我想象他的太太不闭月也羞花。没了杂念,我倒无拘无束,放开了手脚。一见面,我就叫:“山猫,你看不见我的行囊这么重呀。”他“哈哈”一笑,二话不说,抢过我的行囊背到背上,然后拖起他的拉杆箱,率领包括我,七人组成的“乐业天坑探险驴友团”浩浩荡荡出发了。

火车从深圳出发,到广州不出站,换乘到昆明的火车,直奔百色。这条线路,在后来的四年里,我不知多少次走过,太熟悉了。

百色,百色地区行署所在地,桂西的中心城,也就是老石演讲里说的革命老区。当年高考,忘了不知是政治还是历史,有一道填空题,百色起义的主要领导人是谁,我填邓小平,得了两分。

接站的是老石的高中同学,地区日报的首席新闻记者韦克家。他牛逼哄哄,把面包车直接开进了月台里。

晚上七点到达百色,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克家开车径直到了澄碧湖岸边的临湖酒家。我们还没下车,屋里涌出了十来个人,“老石”“小石”叫成了一团。以后的几天里,克家同志亲自开车,全程陪同我们。不过,在他“入乡随俗”“客随主便”等等的反复教诲、劝诱下,我们这个“乐业天坑探险驴友团”变了味,说是“桂西壮乡吃喝驴友团”差不多。当然,我们终于还是见到了“天坑”。

我们那天所见到的情景却令人大失所望,明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坑底却由于韦克家到悬崖边突兀的一声吼,而突然变得黑雾汹涌,似有刀光剑影。冷得刺骨的阴风呜呜低鸣着迎面扑来。四周无由地似有千万的妖魔鬼怪在摇旗呐喊,兴风作浪。

我不禁打了两个寒颤,赶紧退避。老石见状,脱下外套,裹到我身上,怪我“不听话”,他说:“刚才下车时,叫你多穿一件衣服,你还不信。”

“石大哥偏心!你看,我也只穿一件衣服,也冷得发抖。”驴友包娜在一旁大声嚷嚷。

我一把撸下老石的外套,披到包娜身上,说:“你穿你穿,臭烘烘的一股汗味,我才不穿呢。”

众人皆笑。老石的笑声最大、最爽朗。

克家好像觉得不能见到坑底是他的过错,开车返回的路上,喋喋不休,怪天怪地,说“天公不作美”!

“怎么能怪天呢?”有驴友提出质疑,“天上明明是艳阳高照呀。”

“这就对了。”克家一边左右不停地扭方向盘,一边高谈阔论,“今天我们见到的天坑,其实也是一景。”

“阴风鬼影。”有驴友顺口说。

“阴风鬼影?”克家显得很兴奋的样子,“太绝了,这一景我们研究了好久,也不知叫什么好,我看就叫阴风鬼影好。”

“阴风鬼影是怎样形成的?”有驴友问。

“中外联合科考队得出的结论是坑底有暗河,当水气凝聚到一定程度……”

克家话没说完,车急转弯,路上突然出现了一群羊和一个放羊的小姑娘。小姑娘居然一边走一边低头看书。

紧随着一声刺耳的喇叭声,车“嘎”一声紧急刹住。

一车人惊叫。车外的羊群则像炸了营的蜂窝,四下里惊慌失措乱蹿。

“阿朵!”见到吓得面如土色的安琪,我脱口而出。我紧攥挂在胸前的玉观音坠子,在心里惊呼:“太像了,太像阿朵了!”

克家骂骂咧咧,一口一个壮族骂人的脏话“希咩”。老石见状喊了声“快下车帮小姑娘拢羊”,一个箭步跑下车。我们亦一个跟一个鱼贯而下。

安琪吓傻了,嘴唇哆嗦着,看我们一个个围到她面前了,才反应过来。她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让我既感动又心酸!

“放羊看什么书嘛,吓死我了!”克家黑着脸对安琪说,“哪个村的?”

“那劳。”安琪垂眼低头,轻声说。

“哦,那劳我知道。上个月广东有好心人给你们寄来了衣服鞋子,你分到了吧?”

安琪紧抿嘴唇不作声。这时我才发现,安琪的衣裤皆打补丁,但穿的鞋子竟然是“耐克”。我一眼就确定,这是一双“水货”。

克家亦看到了安琪的“耐克”鞋子,他跺跺脚,抖去几点沾在皮鞋上的泥土,说:“我都没钱买‘耐克’来穿呢。还不快再给广东来的客人敬一个礼。”

安琪的手抬了一半,被我按住了。我目光里对克家的不满,老石肯定读了出来,他恨恨地对克家说:“你要先给人家小姑娘道歉!看你把她吓的。还有羊,咩——咩——”

老石跑出去几步,一边冲散在路上坎下的羊乱叫,一边双手挥舞,做往回收拢的姿势。

没有一只羊听老石的。有几只,反倒跑得更远。我说:“老石你别添乱了。”我抚抚安琪的肩,说:“阿朵,你来叫。”

安琪紧抿的嘴唇松开,她一手掌弯成了个半圆,遮到嘴唇上,“咩——咩——”唤了两声。

声音绵长悠扬,清脆圆润。

四下里逃窜的十多只羊一只只返了回来,簇拥到安琪身边。她一只一只怜爱地抚它们的头,含笑对我说:“阿姨,我不叫阿朵。”安琪扶正斜挎的布书包,指指绣在书包上的“安琪”两个字,“叫安琪。”

安琪——天使!我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梦境出现了:我在一个深山里,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扇动双翅,从天而降。难道,安琪就是我梦里曾出现的天使?

“那劳全村清一色姓韦。”克家在一边插话,“你姓韦,对吧?”

安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遥望远远的山巅,目光里有一丝游离的迷茫。这目光与她年龄不符。

我的心无由地刺痛了一下。我轻轻揽过安琪,说:“这位叔叔姓韦,他就像全天下人都姓韦一样。我们就姓安,叫安琪,对不对!”

安琪安静温顺地倚靠在我胸前,轻轻点了点头。

“啧啧啧,”包娜吃醋似的大声嚷嚷,“你们看你们看,孙姐和安琪天生有缘!”

“那当然!”我抚着安琪的头,向大家述说了我很久很久以前,冥冥中的那个梦境。

“神奇!”

“穿越时空的想象,不可解释!”

“超时空臆想的突然显现!”

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安琪扑闪着眼睫毛盯着自己的鞋尖,似乎在听众人说,心思又似乎游走它处。总之,有点尴尬。我替安琪掩饰,拿过她手上的书,转移大家的话题:“安琪,在看什么书?”

“《茶花女》。”安琪的鞋尖在地上划了划。

我吃了一惊。众驴友亦吃了一惊。

“不会吧安琪。”包娜从我手上拿过书,翻了几页,大声道,“真的,大仲马的《茶花女》!”末了,包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问安琪:“你看得懂?”

“你说我看得懂吗?”安琪瞥了瞥包娜,反问道。

包娜一下噎住了。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愠怒:“这孩子,怎么看这种书!”

“你们广东人给我们捐书,有时候良莠不分,是书就只管拿来。”克家在一边说。

我白了克家一眼,说:“《茶花女》是世界名著,你说它是良,还是莠?”

“良倒是良,可是写妓女的书,安琪这么小的孩子看,总不好。”

克家的“强词夺理”不能不说也有道理。像包娜,就旗帜鲜明地站在克家一边。她连声说:“就是就是!”

我懒得搭理他们,问安琪:“今年多大了?”

“十二。”安琪轻声说。

“哦,上初一了吧。”

“不,上小学四年级。”

见我疑惑,克家说:“山里的孩子读书晚,十二岁读小学四年级也正常。”

“不是的。”安琪轻声否定了克家的说法,“我爷爷的眼有白内障,腰也经常痛。他一看不见或者走不了了,我就要休学照顾他,所以就……”

“你爹呢?你娘呢?”克家愤愤不平,“这种事,要他们多管。”

安琪又抿紧了嘴,脚在地上缓缓地一前一后搓揉着。我看到,她清澈的眼里慢慢蓄满了泪。

我还没来得及说“安琪别哭”,两串豆大的泪已从她眼里断了线似的滚滚而下。

回到深圳的当晚,老石就在网上发了一组一个小女孩的照片给我。

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却少女般的沉静端庄。她眼里满含怅然若失的神情。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我回了老石一句话:

“你女儿真漂亮!”

老石的话很快跳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是我女儿?”

“她的模样,她的神态告诉了我。”

打这行字时,我想到了“不闭月也羞花”。

“是的,她是我女儿!”老石停顿了一会,字再跳出来,“三年不见面了,我很想她,有时想到揪心疼。”

不用说,老石是离异的单身汉子。后来我常想,我被老石轻易掳掠,大概是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盘桓在我脑际里的除了阿朵、安琪,又多了一个老石的女儿。

见我久不回话,老石发问:“怎么啦?”

我轻叹一声,回复道:“怎么三年不见面了呢?”

“随我前妻去了澳大利亚。”

“哦!”

“不想问点什么?”

“问什么?”

老石久不回话。我想,他在面对电脑,斟词酌句,考虑用什么词句应对我吧。在那瞬间我的心,确实动了动,说好听一点,就是爱情的涟漪泛了泛。我很快否决了自己的念想。这次桂西之行,女的就我和包娜,下榻宾馆招待所,自然是我和包娜一间房。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包娜满嘴都是“石哥”,就差说非老石不嫁。包娜比我年轻五岁,那分漂亮,我亦自愧不如。桂西那几天,有两个驴友,为包娜争风吃醋,差点动手打了起来。而我,包括老石在内,谁又多看了一眼呢?昨晚,我再也忍不了包娜喋喋不休,说老石这种年龄,在深圳又算小有成就的男人,能不结婚了?包娜“哧”一声喷笑,说只要有了爱,就算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又怎么能成为障碍呢?包娜在一家中学当老师,我想象她黑色职业套裙一穿,那副端庄美丽的样子。在人民教师的光环下,包裹这样的爱情观,实在有点可怕。

“有时真的孤寂难耐。我想,我该再成个家了。”老石终于说话。

我随手就回:“好呀。像包娜,早就等着你了。”

“包娜?嫁别人去吧。”

“那你找什么样的人,我帮你找?”

“你帮我找你!”

“严肃点!”

“好,严肃点。”

片刻的停顿后,一行大字出现在我面前:“我爱你孙茜,嫁给我吧!”

老石不用开场白,赤裸裸就攻了上来。我突然有一种窒息感,口干舌燥,咽不下唾液。

“孙茜,你怎么不说话?!”

我这样年纪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心为之突然狂跳,一会儿而已。来得快,去得亦快。我不理睬老石,起身去冲咖啡。搅着杯子里的黑咖啡,我再悠哉游哉返回电脑前,看到电脑里满是老石发过来的话。有的话我看了心里挺熨帖的,热乎乎的,有点感动。有的话却叫我弄了个大红脸,譬如:“你有观世音相,就像你胸前吊着的那枚玉观音。”譬如:“你耐看,怎么也看不够。”这样的意思,多年前在瑞丽,那个叫阿福的傣族导游也说过。

真的是这样吗?我都二十八岁了,怎么还没有一次正经八百地谈恋爱呢?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次电话,每次见面,绕来绕去说的,都与我的婚姻有关。母亲急,父亲不急,他说我吉人自有天命,一切随缘。

难道我的姻缘到了?

我说话了,说得慢条斯理:“你知道我现在最想的是什么吗?马上要去做的事是什么事吗?”

老石不是孙悟空,能钻到牛魔王的肚子里去数它的肠子。他说来说去,都与我的答案相去十万八千里。他急了,我想象他搔头挠耳一阵后,脱口而出:“你想明天就跟我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想得美!”我回话,“这是你想的吧?”

“对对对,这是我想的!你同意?”

“不同意!”我心平气和告诉老石,“和安琪挥手告别那瞬间,我已作出决定:到那劳支教!”

打完这句话,我如释重负。做出到那劳支教的决定后,这两天,我总觉得身体在膨胀。兴奋与激动,一种不可遏制的神圣感,搅得我坐立不安、废寝忘食。我想向谁倾诉,又觉得这事应该秘而不宣。向谁都不能说,特别是包娜。我想象,包娜知道后,肯定在第一时间跳起来向全世界宣布,大叫不可理喻,非搞得沸沸扬扬不可。

此刻向老石说,我竟有一种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感觉。

老石一点不吃惊,倒好像他已经知道了一样,轻描淡写问:“困难,想过吗?”

我想都没有想,顺手就回:“安琪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即使有困难也是天使的乐园!”

老石哑口无言。过了一会,他说:“你失去的,将会是些什么?”

“一、公司正在办理我入户深圳的手续,失去了;二、每月五千的薪水,没有了。”我想了又想,踌躇良久,打了一行字,“最要命的一点,是我回深圳后,三十多岁了,又老又丑了,真的嫁不出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老石大笑,“我全力支持你去那劳支教!但有条件。”

“说。”

“支教回来,就嫁给我!”

我不想说假话。第一眼见到老石,我就很有好感。好感未必与爱不沾边。但有个“不羞花也闭月”在那里,一切皆空想。人要有自知之明。可现在,不存在“羞花闭月”,我为何还要搞一点小女子的扭捏呢?

看着电脑屏幕上不断出现的“回答我”,我下决心轻轻打出了一个“好”字。

五分钟的沉寂,老石回话了。他说:“不和你说了。下面,我要和我的亲友一一宣布,我又找到了爱情,我马上要结婚了!”

老石下线了。他大概是用电话去“一一宣布”了。

我坐在电脑前纹丝不动,目光久久盯着“马上”两个字。我想,我的支教会多久呢?两年是肯定了的,若是三年四年呢?岂不是与老石的“马上结婚”相去甚远?

夜已很深了。深圳的深夜不乏疯狂热闹的场所,亦有万籁俱寂的角落。像我租住的碧悦小区,灯影下,就只有流浪猫狗偶尔窸窸窣窣跑过。凉爽的晚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来,飒飒声重一阵轻一阵,逗得树叶婆婆娑娑。

我没有一丝睡意。咖啡的作用使然?抑或爱情的突然降临使然?

我说不清。

我所在公司的老总是个香港人,叫唐雨林。蛮有诗意的名字。

唐老板阴沉着脸看完我的辞职报告,死盯我,良久无语。凭我给唐老板当文秘几年的经验,我清楚,这是他暴跳如雷的前兆,也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这是我比较害怕的。唐老板的火最终没有爆发,居然由阴转晴。他轻声细语地说:“孙小姐,你真的是去支教?”

我肯定地点点头。

唐老板从我的脸上读出,支教不是我为跳槽另谋高就而胡乱编造的一个理由。他“唉”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遗憾。停顿片刻,他点头答应:“我天天读报,知道深圳每年都搞的支教队伍前个月就出发了,你是去赶那一批,还是等下一批?”

唐老板五十岁出头,还不老,怎么想问题就有了一点迂腐的味道呢。我说:“我不去赶那一批,也不等下一批。我作为一批,自己去。”

“这……这怎么可能?”唐老板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真的自己去?真的一个月两千的支教补贴都不要?”

我肯定地点点头。

“孙小姐,我敬佩你!”

唐老板说罢,提笔在我的辞职报告上龙飞凤舞签了字。

我真的失去了很多,我能说没有一点失落和怅然吗?几天后到了新化乡教办,满头白发的陈主任坦率地跟我说“我们一分钱的补贴也没有”时,怅然和失落突然冒了出来。我只有五万的积蓄,我必须精打细算,才不至于在那劳支教的两年里,沦落到叫父母亲来资助的地步。两年后,我回到深圳,将是一个穷光蛋,没有一点嫁妆的新娘。这话我跟老石说,他先是嘿嘿笑,说他爱的正是穷光蛋。接着他又疑惑,问我为何不像深圳组织的支教那样,去半年时间,非要两年呢?我说:“安琪不到小学毕业,我绝不会走。”老石恍然大悟:“安琪现在读四年级,到小学毕业,还需两年。呵呵,我明白了。安琪要是现在读二年级,你需要去四年,我也支持你。”我顿时有了感动,说:“老石,你真好。”老石嘿嘿笑。我说:“你笑什么?”老石说:“我真傻,你就是去四年,与结婚又有何相干?中间随便找个假期,把婚结了,又何妨?”对呀,又何妨?不过,我还是啐道:“喂,你说话到底有个准没有?”

我心里确实起过微澜,这又如何能阻止我义无反顾奔向了那劳呢?

我坦诚地对陈主任说:“我来支教,还失去了每月五千多的薪水呢。”

陈主任先是吃惊,然后无限感叹,说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的没有几个了。

我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主任又说:“你干吗非要去那劳呢?那地方穷得鸟都不拉屎。要不是为了游览天坑修了一条旅游专线,那儿还不通车呢。”

我说:“那儿有水吗?”

“水?”陈主任稍一怔,旋即明白,“对对对,城里人讲卫生,没水怎么行。告诉你吧,布柳河就从村前流过。清清一条河哩,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过……”

陈主任话没说完,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小伙子。他见到我没有丝毫迟疑,开口就说:“孙茜,你肯定是深圳来的孙茜。”

陈主任蹙眉道:“冯永刚,冯校长!你别没大没小。不说孙老师从大城市来我们这里支教,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光说孙老师的年龄,也比你大好几岁。孙茜孙茜的,是你随便叫的吗?没礼貌!”

说罢,陈主任把我的简历拍到冯永刚的手里,说:“孙老师指定要去你那儿支教,还不赶快欢迎感谢!”

冯永刚还算知道男与女握手的礼节,他等我伸出了手,才双手握过来,脸上笑成一团,连声说:“欢迎孙姐,欢迎孙姐!”

乡教办没车,乡政府的两辆桑塔那不见踪影。陈主任气呼呼地到市场边叫来一辆有遮蓬的三轮车,满脸歉意,说只能让我坐“嘭嘭车”去那劳了。

车一出乡政府,就开始爬坡,“嘭嘭车”难怪叫“嘭嘭车”,坐在车里,“嘭嘭”声震耳欲聋。稍陡一点的坡,车就憋得吐出一团一团的黑烟,费尽全力,才慢慢爬上去。

闲聊中,冯永刚问我:“孙姐,你认识地区报的韦克家?”

“认识呀。”我说,“十几天前五一,我和一帮朋友来乐业天坑玩,就是他带队的呢。”

“这人真好!”冯永刚说,“五一刚过,他带来了两个地区医院的专家,把安琪她爷爷的白内障免费摘除了。专家还带了治腰的药水,那药水真的有特效,安琪她爷爷擦了三天,就又能放牛羊了,牧归时还能背一捆柴回来。”

韦克家那天训斥安琪的样子简直是凶神恶煞,我恨不得打他几拳,没想到他心地这么好。

冯永刚强调说:“你要来我们这里支教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我这些天来盼星星盼月亮,就等你到来。”

听冯永刚口气,他和克家关系不一般。克家知道的,他肯定一清二楚。难怪冯永刚对我一见如故。

我心里升出一股暖流。有这么多大老爷们支撑,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这样一想,我心里踏实不少。

“五一前,安琪和我说,她爷爷的病又犯了,假后她不能上学了。现在,问题迎刃而解,问题变得没问题了。”冯永刚兴致勃勃,继续前面的话题。

说到安琪,安琪大滴大滴掉泪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我心里又一阵疼痛,问道:“安琪的父母呢?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大概问得太突然,冯永刚愣怔良久,一声长叹,说:“都死了。”

那是一次惨烈的车祸。安琪四岁那年,刚刚有了记忆,安琪包括她的父母,全村十二个人挤一辆手扶拖拉机去乡里赶过年前的最后一个街天。在中途一个急转弯,拖拉机滚下了山崖,一车十二个人,只有安琪生还。

“在安琪面前,不能提她爹娘!”冯永刚眼里冒出一丝泪花。

深不可测的山谷里,一只不知名的白色鸟缓缓滑翔。它孤独,冷傲。“嘭嘭”的车鸣,随山的回音忽远忽近,处处显得空灵、寂静、苍凉。

一阵痛楚沉默后,冯永刚讲起安琪的故事。

一九六八年秋,那劳洪水猛兽般来了二十几个南宁知青。冯永刚开口,就被我打断了,我说怎么把知青当成了“洪水猛兽”呢。冯永刚说,那劳社员一年之中只有过年那几天能吃饱肚子,一下来了二十几个能海喝山吃的大姑娘小伙子,简直叫从那劳人嘴里夺食。全村人当面笑脸相迎,背地里呼天抢地,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呐。冯永刚说,也奇怪,这拨知青来得快,去得也快。才两三年时间,就走了个精光。当然也有例外。一个叫林丽映的女知青没走。林丽映刚来时,是这群知青里的百灵鸟。她和生产队里的姑娘媳妇比,可以说鹤立鸡群。她能歌善舞,美似天仙,走到哪儿,哪儿就因她而光彩流离。林丽映常常把山民们不曾见过的玻璃纸包裹的酥糖分给社员们吃,可以把小姑娘大媳妇们不曾见过不曾闻过的雪花膏,刮一大坨抹到她们脸上。她讲故事曾经让村里的孩子们饥饿时忘了饥饿,寒冷时忘了寒冷。因为她,山民们不再视这群知青为“洪水猛兽”。他们自己饿得吃野菜,冷得披麻包,也把最好吃的东西送给知青们吃,把熬红眼织出的土布裁成衣服,让给知青们穿。一九七一年冬,林丽映突然间成了这群知青里灰头土脸的流浪狗;成了一些知青随意呵斥的可怜虫。彼时的高傲、优越,皆成了此时的卑贱、罪过。从天上掉到地下,从群星拱月,到众叛亲离,人间冷暖,顷刻间浓缩到了她身上。我又打断冯永刚的话,说怎么会这样呢?冯永刚问我,知道“9·13”事件么?我说不是林彪外逃,命丧蒙古事件吗?冯永刚沉默一会,叹了口气,说“9·13事件”后,林丽映的父亲成了上林彪“贼船”的干将,一撸到底,投到大牢里。林丽映整日以泪洗面,变得沉默寡言,弱不禁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将自己沉到了布柳河的“勒少”潭里。我惊悸一声,说投潭自尽了?冯永刚轻轻摇头,说死了,就没有故事了。孔武有力的民兵营长,也就是安琪的爷爷不费吹灰之力把林丽映救了起来。万念俱灰,回城无望的林丽映死心蹋地地嫁给了安琪的爷爷。怀上孩子时,林丽映说她沉进少女潭时,看到自己不是沉下去,而是变成了一个安琪儿,腾空升天。她说她怀的是个女孩,一定给她取名安琪。“勒少”是壮语音译,汉意为“少女”。少女潭,潭名美丽,却几乎成了林丽映香消命殒之潭。我问少女潭是否还在,冯永刚说就在那劳小学眼皮底下,想看的话,一抬头,就能看到。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不是害怕,更不是神往。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自己摊上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了。

冯永刚继续说,事与愿违,林丽映生下来的是一个男孩。她唉声叹气,安琪的爷爷家则大喜过望。男婴满月那天,安琪的爷爷家倾其所有,摆了好几桌,从公社到大队,从四乡八寨到本生产队,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城里人怕事,火还没燃上来,就望风而逃。或者说,城里人市侩,喜欢趋炎附势,也喜欢落井下石。农村人不,至少安琪她爷爷那一代人不是。什么林彪“贼船”干将的女儿与他们何干?他们只知道一个美丽的城里少女为大山里的山民,一个姓韦的壮族汉子,生下了一个虎头虎脑、方脸阔嘴的男丁。那一天多热闹啊,中午开的席,直到月上树梢方罢。公社书记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踉跄,他临出门,还是掏出了一封电报,对跟在身后送客的林丽映说,公社邮递员嫌路远,都积压几天了,拿去看看吧。据说电报只有“家出大事,速回”几个字。

林丽映,安琪的奶奶,像一只疲惫的大雁,落在那劳休憩一段时间,又飞走了。

“从此没有再回来?”我急切地问。

“嗯。”冯永刚向天而叹,“迄今杳无音信!”

“找呀!”我更急切。

“找过了。寄出去的信,包括公社写的协助寻人公函,不知多少封,皆石沉大海。林丽映儿子两岁那年,安琪她爷爷背着他,怀揣全村韦姓族人凑来的三十块钱,踏上了寻娘觅妻之路。”

冯永刚以为我会问找到否,顿了顿,见我不吭声,继续说:“最远到过县城的安琪她爷爷,十天后又背着儿子回来了。”我用眼神问冯永刚,怎么回事?他说,“在离南宁还很远很远的百色,安琪她爷爷被小偷扒光了盘缠。他背着儿子,走了几百公里,一路乞讨回来。”

“到了,到了。”开车师傅一边喊,一边熄火停车。

下了车,我踢踏着麻木的脚,望着四周光秃秃的山,疑惑道:“那劳呢?怎么一间房子也不见?”

“你以为那劳在公路边上呀。”冯永刚笑了笑,指着一条崎岖的小径说,“那劳在山的背后。”

“不远,三里路。”开车师傅帮冯永刚将行李搬下车,插了一句话,然后跳上车,加油门,“嘭嘭”走了。

我作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带的行李跟搬家没什么两样:大大小小六件行囊。冯永刚背的背,扛的扛,提的提,不由分说,一下子拿去了四件。看他架势,如果他拿得了,两件我随身挎的小包,他也要抢去。

“你信不信,等下你拿的那两个包,也会累得你想丢掉。”冯永刚走在前面说。

在深圳,我经常爬莲花山,梧桐山也没少上去。我自视体力绝非一般。至少现在,才走了一会儿,冯永刚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而我,汗不流,气不喘。

冯永刚对我的自夸不置可否,仍是那句话:“等下你就知道厉害了。”

烈日当空,如焰炙烤。大石山,草木稀疏,偶有一棵低矮瘦弱的树,招不了风,蔽不了日。石块蒸腾着似有似无的氤氲之气,热浪扑人。“厉害”在我身上应验了。我先是感觉风静止了,包裹我的是塞心堵肺的窒息。我有一种欲吐不吐,想呕呕不出的难受。我不是不喘粗气,而是想喘一口气都困难。我知道这是中暑的征兆。我咬紧牙关,不愿提出歇一歇的建议。然而,又艰难地迈过一道坎后,我的双腿突然酸软,一阵昏厥袭来,我一下子瘫倒了下去。

冯永刚感觉到背后有了异常。他一转身,“哎呀”一惊,几大步奔了回来。我脸色苍白,尽显中暑症状。

“啧啧!”冯永刚一脸苦难相,亦像中暑了一样替我难受。不过,他很快“嘻嘻”笑出了声,说:“不喘大气,气怎么顺?气不顺,还不出汗,热气中堵,必中暑无疑。知道厉害了吧?”

路边不远处有一块巨石。凹处背阳,有人铺了石块,小憩者常坐,日长天久,石块光滑可鉴。石缝冒一点湿漉漉青苔,阴凉阴凉的。冯永刚扶我坐进来,我顿感凉爽,精神为之一振。冯永刚用行囊垫我后背,让我半坐半躺着,然后,取下挂在皮带上的钥匙串。钥匙串吊一把弹簧刀,刀弹出来,寒光闪闪。他走向一棵树,割来一块树皮,贴在我鼻孔下,叫我使劲嗅。

树皮有浓郁的药膏味,香沁肺腑,眩晕竟顿时消失。我呼吸顺畅起来,没了想吐呕的感觉。惨白的脸,大概又红润起来。我大为惊奇,问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冯永刚说樱树皮治中暑有奇效。

我由衷道:“小冯,谢谢你!”

“嘁——”冯永刚吹了口气,一副完全应该的样子。他见我撑地想站起来,叫声“别动”,然后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坐下。他说:“至少静静地休息半小时。”

我躺在大山的怀抱里,尽情享受山风轻柔的爱抚。那种惬意,真是妙不可言。

冯永刚说最陡的坡已经爬了过来。下面一马平川,直通那劳。说毕,他顿了顿,问了也许他早想问的话:“孙姐,你大包小包的,哪里像来支教,说搬家差不多。”

我说:“一年四季换洗的衣服,还有书什么的,东西就多了。”

“一年四季?”冯永刚有点奇怪,“来我们桂西支教的,我见多了,一个月两个月的,最多半年,就走人了。听说这一类,是由一些民间的慈善教育机构派出。还有一类,时间长一些,最长也就一年。这一类,是官方派出。这类支教老师拿的包大一些,多一些。

我笑出了声。这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喜欢有人来支教吗?”

“毋庸置疑。”

冯永刚语气很肯定,神态若有所思。

我盯着他,问:“你有别的看法?”

“毋庸讳言!”

“你知道的成语不少嘛,”我又笑出了声,“你说说看。”

“我真的喜欢他们。他们绝大部分人工作热情高,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山外先进地区先进的教学理念,更给我们带来一种激励人生的空前冲动。”

“哎,哎哎。”我打断了冯永刚的话,“什么叫空前冲动?你扯远了吧?”

“呵,呵呵。扯远了,扯远了!”冯永刚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你真的想听真话?”

我用眼神告诉冯永刚,我真的想听真话。

“官派的那一拨人,在单位的工资一分不少,还有各种各样的补贴。他们无忧无愁,来支教如来游山玩水,说难听一点,是来镀金。据说回去后,升职务的,评职称的,获先进的,总会得一样。我真恨不得……”

冯永刚说了一半,不说了。

“说下去。”我鼓励冯永刚,“说错了,只有我一人听到。”

“我真恨不得我变成他们,他们变成我们!唉,都一样的人民教师,怎么会有一拨人生活在苦海中,暗无天日,不得翻身解放呢?”

“小冯,冯校长,”我严肃起来,“上午听陈主任说,你是地区优秀校长,地委书记都敬过你酒。想不到……”

“想不到思想这么落后是不是?”冯永刚接过我的话,“可我说的是真话呀!”

我一下噎住了。冯永刚说错了吗?没有呀!我曾听说,为了争支教“镀金”名额,深圳有的学校闹得不可开交,两个旗鼓相当者,最后干脆抓阄了事。

我真是愚钝,冯永刚流露出如此明确的思想,我竟然也没掐算出今后他会跟我跑到深圳。

“另一种形式的支教老师……”

冯永刚继续支教话题,只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脸上有了忿忿的样子。

“说呀。”我催促道。

“鱼龙混珠,各行其是,完全打乱了我们的教学计划。而他们的教学成果远还没显示出来,人就跑得无影无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有时我想,简直是儿戏嘛。我强烈呼吁,今后凡支教者,要升华他们投身贫困山区教育的境界,要沉得下去。也就是说,要来,就来至少三年,实实在在带出一批高质量的学生,让我们心服口服!”

冯永刚越说越激动,振聋发聩!现在各种新闻媒体,把支教说得神圣万分。那些激情万丈,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支教者,想没想过支教所在地那些教师的感受!这一刻,我在心里发誓,绝不像彩虹,美丽一下,就随风而去,空留寂廖和惆怅。

“冯校长,”我指指身边那一大堆行李,心平气和地说,“你会怀疑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

“你?”

冯永刚好像才发觉我也是一个来支教的人。他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方心悦诚服说:“孙姐,我听韦记者说了,你既不是官派,也不是代表什么组织的公益活动。你是介于两者间的个人行为。我知道,个人行为将失去许多,牺牲许多。孙姐,你不论来半年,还是一年,我都敬佩你!”

我淡淡地说:“等我待满两年后,你再敬佩我吧。”

天高云淡,群山巍峨。我说了这句话,顿觉心情大好。我站起来,冲呆呆望着我的冯永刚说:“走!”

那劳别说网络,就是手机,信号也极差。偶尔有信号也只有一格两格,通话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根本不知对方说什么。我冲手机几乎是大吼大叫,听到的也只有老石细若游丝的“喂……喂……喂”,如此几次后,我放弃了与老石通电话的念想。我们之间的联系就靠写信。

多少年不写信了。再次写,是写给老石。给老石的第一封信,是在马灯下写的。信纸刚铺开,泪就簌簌簌不能抑制。我干脆让它流了个痛快,待心平气和了,方在纸上落字。

到那劳那天是礼拜天。在一间孤零零破败不堪,像风烛残年老人般的木房前,冯永刚说:“今天是礼拜天,学校没一个人。”

我的小学在湖北的恩施度过。那家叫黄家坪小学的郊区小学,一到节假日,偌大的校园里总是空荡荡的。偶有一两个老师的身影蹀躞而过,或有几只悠闲的鸡,一条懒散的狗,一群一哄而起、一哄而下的麻雀在校园里热闹,置身其中,平白添堵了一丝淡淡的忧愁。我就喜欢在漫漫的暑假或寒假,到校园里走一走,看一看。电影《凤凰琴》让我铭心刻骨,知道大山里的学校绝不是刻在我脑里了的黄家坪小学那样,悠闲得梦里也萦绕。可我总觉得《凤凰琴》里的小学,像一支歌,一首诗,充满了诱惑我的场景。

那么,那劳小学呢?

冯永刚见我傻了一样半天没反应,指指挂在门楣上的那块牌,说:“不相信吧,这就是那劳小学!”

红漆写的“那劳小学”几个字鲜红耀眼,我早看到了,可我还是不相信,这是一间小学。

“人呢?”我疑惑不已,“礼拜天没有学生,可总会有一两个老师吧,或他们养的鸡狗。”

“嘻嘻。”冯永刚笑了笑,既得意又心酸,“我这个校长是光杆司令。”

“也就是说,那劳小学,你既是校长,也是唯一的一个教师。”我终于明白了情况。

“也不全对。”冯永刚又笑,“眼下,我手下终于有了一个兵。”

我的脑筋有问题,听冯永刚这么一说,我竟然四下里顾盼,问他:“那人呢?”

“哈哈。”冯永刚笑得开心,指指我,“孙姐,是你呀。”

教室只有一间。正中撑房梁的柱子歪斜,欲倒不倒,用三根粗大的木条从三个方向横斜着撑住柱子,使房子没了须臾间倾倒之虞。连着教室,一板之隔,是学校办公室兼老师宿舍。冯永刚知道我来,已上上下下做了大扫除。门一推开,仍有一股浓重的霉气扑鼻而来。蚊帐架上,一只蜘蛛正在匆忙织网,我们进来,它丝毫不受影响。冯永刚顺手一刮,将它拍到在地上,趋前一步,踩到脚下,再用力一碾,那只刚刚还在劳碌的蜘蛛,顿时化为齑粉。办公室兼老师宿舍再一板之隔,是伙房。火灶,案板,水缸等等一应俱全。最靠里,新拉了印着一朵朵小花的塑料布,泥地上垫着的几块木板似乎也是新的。冯永刚说,这是专门给我新建的“洗澡房”。我问他:“你平时不洗?”他说他平时不住校,下午一放学,他也像学生一样,往家里赶。就是哪天太脏了,想洗一洗,他也是去河里洗。他指着脚下那条绿缎子般流过的河说:“布柳河。吶,那就是少女潭。”

我马上想到了安琪的母亲,那位不知所踪的南宁知青林丽映。

“大热天,到潭里泡一泡,真舒畅。有月牙的晚上,更美,陶醉人呢。”

“还挺有诗意嘛。你会写诗?”我笑了笑,问。

“前几年在大学时不懂事,当过文学青年,胡诌过诗。现在呢,不写了。”冯永刚眼里掠过一丝茫然,“为什么还要写呢?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诗嘛。不写诗,却又处处感到诗情画意的存在,这才是诗的最高境界。”

我有些吃惊,这个那劳小学的光杆校长,像个哲学家。

隔河那座山,是云贵高原东南麓的延续,叫岑王老山。群山连绵,林海茫茫,苍翠欲滴。从山底挤压而出的布柳河清如镜,洁如琼。学校正大门不远处,左一棵是李树,右一棵是桃树,正是桃果李果即将成熟的季节,泛黄露粉的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几只画眉,啁啾其间。没有花粉,蜜蜂亦嘤嗡穿梭。真是生机盎然。要是在这里设一个旅游景点,开一家农家乐饭馆,去天坑的游客返回时拐一个弯,来这里看一看岑王老山风景,吃一吃农家饭菜,那该多好。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冯永刚。

“是呀,是呀,那该多好!”冯永刚迎合我说。他目光向远方。远方的山巅上,洒着一层橘黄的夕阳,让人无由地生出一股淡淡的伤感。冯永刚撇开话题,转身走进伙房,“该弄晚饭了。”

冯永刚不让我插手,他手脚麻利,一阵风似的摆上了饭菜。

两菜一汤,一荤两素。荤菜是腊肉炒笋,爽口好吃。两素是一盘炒青菜,一碗百花菜鸡蛋汤。鸡蛋算荤还是素,我有点搞不清楚。按冯永刚的说法,不荤不素,说荤说素都行。百花菜是我第一次吃,入口苦涩,后甘甜,有一股很冲的中药味。冯永刚说它本来就是一味治燥热咳嗽的中药,差不多只有广西人才会将它当菜来吃。他指指门外,说野生的,遍地都是,顺手摘摘,就够煮一碗汤。

端饭碗时,夜幕算是降临了。冯永刚一拉电灯的开关线,灯却不亮。他以为是灯泡烧了,扯过来在耳边摇摇,又打亮火机仔细看了看,说灯没问题,是没电。我问常没电吗?他说三天两头没有。我问为什么?他说有三种情况,一是电力不够,就优先供应乡里和乡里的几家企业;二是那劳电费不按时交,催不来,乡供电所一恼火就拉闸,逼得你交了钱,再打闸送电;三是有人偷电线。冯永刚说偷电线的最可恶,偷去的电线没卖几个钱,重新买线接回去,钱就花大了。他说去年就有一个外乡人流窜过来偷电线,被捉住打断了腿。冯永刚疑惑,说这季节不缺电,电费这几月来也都准时交,难道又来了不怕死的蟊贼?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到隔壁宿舍,从床底下找出了一盏马灯,点亮搁到案台上。暗淡的灯光把我们的身影投到了墙板上,稍一动,就有巨大的黑影在墙板上摇来晃去。门外有无数的虫子在浅唱低吟,“呱呱”的蛙声最响亮。声音最悠长的是一种像牛蝇的飞虫叫的,“姐——姐——”声传去很远。动听的鸣声,有时却让人突兀地冒出一丝莫名的哀愁。

吃完饭,冯永刚把碗筷洗净,烧了一大锅洗澡水,才告辞,说他要回家了。

冯永刚的家在福达村,离那劳村有五六公里。他告诉我,多晚他都要回家的。我说没有月亮,一地漆黑,这山间小路磕磕碰碰的多危险。他说他从会走路开始,就走山路,走惯了,一点事没有。何况还有手电筒呢。

冯永刚的父母早逝,长兄为父,冯永刚既要抚养三个弟妹和年迈体弱的公婆,还要勤勤勉勉工作。他每天都回家,是还有很多家务等他去干。可想而知,他付出了多少辛苦!想到我第一次付伙食费给他的情景,心里就隐隐作痛。他绝不想要我递过去的钱,可他哪里又多一分钱来“养”我?他的手颤抖着,眼红红地叫一声“孙姐”,像他欠了我天大的债一样,满脸的难受。

我告诉老石后,老石像我的银行,源源不断的汇款向我涌来。老石说,你吃一百块,就交给冯校长两百块吧,算是帮人家养养家,这钱我出得起。我开始谦让,说无功不受禄,拒绝他的资助。老石恼火了,说我能去支教,他为什么不能通过我,间接也支教呢?何况我是他的未婚妻呢?我想了又想,觉得老石的说法似乎亦说得通,就心安理得接受了。

冯永刚走后,我洗洗刷刷弄停当,已快十点钟了。一天下来,我几乎没有停歇,早就应该精疲力竭,可我精神很好,没有一点睡意。我站在门口看布柳河,星光下,河面隐约闪烁点点光亮。我弄不清,那是星星倒映于河面,还是萤火虫飞来飞去。虫子的叫声不那么热闹了,只有蟋蟀不知疲倦,争强斗狠声高一阵低一阵,彼此不相让。其实我没有弄停当——还有一身换下来的脏衣服没有洗。小时候我母亲说过,留脏衣服过夜的女人,不是勤快的女人。这话影响我迄今。只要有换下的衣服不洗,我会睡不安宁。甚至倒到床上了,想起来多困也会爬起来,洗了再睡。我没有洗衣服的原因,是水缸里最后一滴水,都被我刮干净了。

我决定去河边洗。

对我的这一举动,老石在信上反复告诫,说路又陡又险,绝不能再这样干了。他甚至措辞严厉,说我是不是想学那个南宁女知青,一头扎进少女潭里,不想再见他了!最近,他又老调重弹,像我真的要死了一样。我忍不住叫起来:“还说,还说,我都给你生小石了!”

那天晚上,我经历了一场布柳河惊魂。

路是下午冯永刚指给我的,他说沿着它走,下一个很陡的坡,就能下到布柳河边。冯永刚不会想到我十点钟了,黑灯瞎火的还一个人去河边。否则,打死他,他也不会回家。他肯定先带我走一趟,摸清路况再说。

那晚我一步一挪,一个屁蹲儿跟着一个屁蹲儿,连滚带爬,哭都哭了,才下到了河边。

我双手双脚都浸泡到清凉的河水里时,通身舒畅,泪水顿时吸吸嗦嗦全都收了回去。我甚至自个儿偷笑了。支教嘛,什么苦头难处都应该想到,都应该去经历经历。

站在少女潭边,我自然想到了美丽的南宁女知青林丽映。我甚至想,她当年站的位置在哪儿呢?她最后沉下去时,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没有风,潭面不见一丝涟漪。最终连一颗倒映的星星也没有时,半个月亮爬了上来。潭里倒映着的半个月亮,似乎还更清晰明亮,连它前面拦着一枝树桠,几片树叶,亦逐一可辨。怕惊扰了如梦如幻的景色,我浣衣时轻手轻脚,就怕碎了月亮,碎了潭的静谧。

再见安琪,竟然是在少女潭边的月色之下。她出现在潭里的月亮之前。

我被狠狠吓了一跳。我心狂跳,头皮酥麻,全身的血凝固了。我缓缓直腰,哆嗦着对潭里的安琪说:“林丽映,你别吓我。我是来支教的孙茜。我甚至只为您孙女安琪来的。如果您把我吓死了,谁来教您孙女?”

我以为水里的林丽映是幻觉,我这么一说,她会消遁。错了!她竟然会捂嘴而笑。我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瘫下去。

安琪把我拽了回来。

“孙老师,孙老师!”拽我回来的安琪叫着我,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安琪呵,孙老师!”

水里的林丽映竟然是站在潭边安琪的倒影!

安琪是怎么看到我的?又是怎样无声无息跟我到了潭边,怎么会一开口就叫我“孙老师”?

我揉着狂跳的心窝,一连串疑问问向了安琪。

安琪说,冯老师一宣布深圳要来一个支教的孙老师,她马上想到了会是我。我问为什么。她说,她和我在公路上分手时,她从我眼里知道,我会很快又回来。至于回来做什么,她不知道。没有想到,我是回来支教。她说她兴奋了好几天。今天下午,她在远远的山那边放羊,看到我和冯老师进了村。她还说放羊回家后,她还要做许多的事,做完这些事,赶来看我时,看到少女潭边有灯光,就跟来了。她想给我一个惊喜,想不到却吓了我,她又再次道歉。然后,她愣愣地望着我良久,方问:“孙老师,你知道我奶奶的姓名?”

安琪眼眸像少女潭深邃而宁静,我看到里面两点亮晶晶的反光,那是月亮的折射。我原来想,我与安琪最好回避这个话题,免得又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让她哭了。看来,没这个必要。能从我眼里看出我会回来,这样的女孩,她心里想的,能承受的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没有摇头,没有点头,用眼神告诉她,我什么都知道。

安琪的目光缓缓地从我脸上挪开,投到一块裸露出水面的硕大卵石上,淡然道:“我爷爷说,我奶奶沉潭时,在这块石头上坐了许久许久。”

安琪的目光缓缓从卵石上挪开,投到了潭边那棵树冠盖去潭面一半的古榕,说:“我爷爷一直躲在树根背后,守着我奶奶。”

“我爷爷说,我奶奶是一步一步走向了潭里。开始我爷爷觉得场景凄美,呆呆地看,直到看到我奶奶的最后一根头发也沉下去才慌了,才一头扎下潭里,救起了我奶奶。”

安琪像在述说与她无关的往事。直到说完了,她才长叹一声。这声长叹,太多了心事,让人心痛,亦觉不可思议。

我行囊里,有一包全是书。我打开,让安琪看。我想她一看,会兴奋不已。出乎我的意料,她只轻轻“呀”了一声。《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世界名著,她都没有先碰,她拿起余华的《活着》,轻抚封面端详良久,平静地说:“冯老师说他看这本书时,不睡觉,一口气看完。看完了,天也亮了。有这么好看么?我也看看吧。”

其他的书,安琪后来当然也看了,她对书爱不释手,如痴如醉,废寝忘食。起初我还担心会耽误了她正常学习。她轻松考入地区高中,又轻松考入南宁一家师范学院,我才发现,我不过是杞人忧天。

然而,风云突变。安琪读到大三,突然退学,来到深圳工作。我怀疑那些书,里面众多女性多舛的命运和复杂的性格描写,对她的诡异行为是否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她出入犬马声色场所,更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我不是先知先觉的主,我对以后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孙老师,我要回去了。不然,我爷爷会不睡觉,一直等到我回去为止。”

我说好。我说我明晚跟你去看你爷爷。

安琪说好。说完她抱着《活着》,走进了茫茫夜色。我一直看着安琪的手电筒光柱,在夜色里一摇一晃地进到了山坳里,进到了一家还透着微弱的光亮的房子里。

板墙多缝隙,透进来的月光斑驳陆离洒在地上,蚊帐上。晚风掠过布柳河,带着清凉,呼呼地灌进来,轻抚我全身。我想到了此刻的深圳,燥溽湿热,不开空调,不能入睡。盖薄被,枕银色的月光,伴着大山里的寂静,我悄然入睡。

一阵水声弄醒了我。

我和衣而出。大雾弥漫,轻纱似的遮掩了河对岸的山。门前桃树李树,只有两团模糊的树影。散落在山坳里的农家若隐若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通向河边的小径上晃动,我“哎”一声,那个身影倏然不见了。

我有了梦幻的感觉。似乎是要证实眼前这一切真实存在似的,我冲大山,冲那一河沟的蒙蒙晨雾,“嗨——嗨——”地叫起来。

一阵沉寂,突然有风飒然而至。桃李叶子上下披拂,挂满果实的树桠晃动起来。一层层凝滞浓雾,突然间流动了,蒸腾了。它们左冲右突,不知飘向何处。山廓露出了,布柳河显现了,农舍袅袅炊烟清晰可辨了。

远山近河金光闪闪,清爽郎朗。

一声甜甜的“孙老师早”,我如梦初醒。望着端一大锑锅水笑嘻嘻站在我面前的小男孩,我狐疑道:“你给我端水?”

“是呀!”

小男孩喘着粗气,从我身边蹿进伙房里,随即传出哗啦的倒水声。我就是被这水声弄醒的。我跟在小男孩身后问:

“你叫什么?”

“韦小亮。”韦小亮一脸不安,“孙老师,我吵醒了你?”

“不是不是。”我抚抚韦小亮冒着热气的锅铲头,“小亮,水我可以自己去挑呀,谁叫你这么早就来的呢?”

我看了看表,六点一刻,离九点上课还早着呢。

“冯老师说你要来了,说你是城里人,讲卫生,要多用水,就安排我们轮流给你挑水。”韦小亮憨憨一笑说。

我说:“你这不是挑水呀,是端水。挑水不轻松一些么?”

韦小亮指指我昨晚走过的那条下河小路说:“冯老师说,从这里下去,只许用锑锅去端。挑的话,就只能绕道,从安琪她家门口那条路下去。”

“为什么?”我疑惑地看着韦小亮问道。

“这里路陡,那里路平。”韦小亮说,“像冯老师那样的大力士,都不敢挑担走这条路。万一掉下去,人必死无疑。”

“有这么危险么?带我去看看。”我很惊诧。

我跟韦小亮重走了昨晚我走过的路。到了坎边,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我的命真大,昨晚摔了几个屁蹲儿,居然没落下悬崖,否则我支教第一天,就成“烈士”了。这个坎呈九十度,深数丈,小径像一条游走的蛇,从悬崖顶呈“之”字形环绕而下,空手走都得小心翼翼,挑担稍一碰刮,摔下去的话,嶙峋乱石恭候着你。韦小亮说得对,掉下去必死无疑。

“从安琪她家那里去挑,一担回来,我这里能端六七锅了。我一锅,和半桶水差不多一样多。”韦小亮说。

“可是,你还这么小,端这么重的一锅水上来,吃得消么?”我真的心痛。

“这算什么,我还嫌这口锅小了呢。”

说完,韦小亮蹦蹦跳跳,又向河边跑去。

韦小亮只有十一二岁,我是成年人了!我望着韦小亮瘦小的背影发誓,从明天开始,水由我自己来端。

这事写信告诉老石时,我真的自己去端了。满一锅,我绝对端不上来。就是半锅,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端了三个半锅水上来,我就筋疲力尽了,再没有力气去端第四锅。第二天早上,我全身酸痛,小腿肚僵硬,一走动,大腿两侧的肌肉,撕裂般钻心疼。两只手,抬起来都困难。在黑板上我咬牙切齿,才能写出歪歪扭扭的字。上厕所成了头号难题,双手要死抓茅厕又臭又脏的竹篱架才能蹲下来。面对炸营般而起的蝇蚊,我不能伸手驱赶,任其落了一头一脸,洗去了两桶水也未感觉身上干净了。

对我自己端水一事,冯永刚大为恼火。

他痛心疾首,对小亮、安琪他们“恨之入骨”地说:“我恨不得把你们一个个丢进潭里淹死!”他“哼”一声,顿了片刻,说:“难道你们看到孙老师走路都痛得东歪西倒,你们才高兴?说,是不是才高兴?”

安琪直视冯永刚说:“冯老师你错了,我们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安琪直截了当,驳斥冯永刚:“我曾要求给孙老师挑水,是你冯老师不同意的呀。”

韦小亮冲安琪说:“挑水这么重的话,是你们女人干的吗?”

安琪瞪了一眼韦小亮,说:“我们家的水,不是我挑的吗?”

韦小亮脖子一缩,掉头回去对冯永刚大包大揽说:“今早本是轮到我挑水。想不到昨天下午孙老师趁放学,自己去端。我没发现,没能阻止,错是我一人错。”

韦小亮巧妙地把一半责任推了给我。最绝的是,在安琪给冯永刚难堪时,韦小亮找了一个台阶,让冯永刚顺理成章走了下来,有话,找他一人说去。

果然,冯永刚只找韦小亮一人说话。他先对全体学生说韦小亮勇于承担责任,自责精神值得大家学习,接着话锋一转,对韦小亮说:“你自己说吧,怎样用实际行动,改正你的错误。”

“我早就想过,我家离学校最近。以后,给孙老师端水,我一个人包了。”

我没有同意让韦小亮一人给我端水。我口气严厉地制止了冯永刚这种“剥削学生劳动力”的荒唐行为。我坚持说我可以自己端。冯永刚指着那道坎,大声说:“你掉下去怎么办?你可以一走了之,而我,成了人人共诛之的罪魁祸首,我岂不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问问同学们,我讲的对不对?!”

“对!”

三十多张嘴异口同声,嫩声稚气,桃李树上的几只鸟扑棱棱吓飞了。

我感动,再感动也不能心安理得眼睁睁地看着小亮他们给我端水。我不敢再从学校门口这儿下河去端水,我可以挑。我从没挑担的经历,这两桶水让我气喘吁吁,磕磕碰碰扭像秧歌,走两步,退一步。

那天清晨,家家户户门口,老老少少看我“耍猴子”。有忍不住而发笑的,有跺脚叫“孙老师,快放下担子”的,还有叫“孙老师,水都打泼光了”的。安琪爷爷声音最大,他叫骂“希咩”,说冯永刚不是个东西。安琪向我飞奔而来,先于几个也向我奔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将担子抢了去。

一副于我艰难的担子,在安琪肩上却轻巧自如。她步子安稳,在崎岖的小路如履平地,桶里的水一圈一圈有节奏地荡漾,却不曾溢出一滴水来。安琪个子比我矮一头,身子比我小去几圈。我跟在她背后,望她瘦削的肩上竟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担子,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我给老石的信上说,因为水,我已将一天两次淋浴的习惯改为一天一小洗,三天方一大洗。我说在那劳唯一的不舒服,就是不能痛痛快快洗浴。

那年元旦的前一天,老石从天而降。

来人除了老石,还有七八个人。其中包括“韦大记者”韦克家。这群人一到那劳,便马不停蹄,东测西量,没日没夜,在韦克家一口一个“希咩”的指挥下,不几天,一个抽水站建好了。

水泵设在少女潭里,扬水则扬到了全村最高点。坡腰上建了一个碉堡似的巨大的蓄水池,抽一次水,足够一村人用两天。

通水那天,全村沸腾了。祖祖辈辈伴着布柳河,却靠千辛万苦担水才能喝到河水的那劳,第一次用上了布柳河的自来水。老石拉来的深圳老板除了捐建了一座抽水站,还“显摆”了一下,掏钱请全村人吃喝了一顿。

喧闹的吃喝场面上,我突然成了主角。喝得面红耳赤的村民们纷纷放开老石那群人,转而向我敬酒,颂扬我,说没有我,就没有深圳人帮他们建了这个抽水站。这话肯定是韦克家放出来的!我找到他,说他怎么能扯这样没边没际的话,不料他大声嚷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老石在一旁窃笑,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正襟危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送老石、克家他们到村口,直到他们的身影拐了一个弯不见了,我的泪才流了下来,在心里说,老石,真的谢谢你们!

这话,我用信和老石说了。老石“嘿嘿”笑,说此事没有尽善尽美。他说按他的设想,从发电机房拉一条电线通到我“洗澡房”,在墙上挂一个电热水器。那么,我就可以随时热水淋浴了。后来才发现,发电机不可能随时因为我洗澡而发电。

我回信说,这个问题解决了。

解决这个问题的是小亮的父亲。小亮的父亲是当地出名的木匠。他做了一个能装三四桶水的大木盆,盆边凿洞,套一个莲蓬头,盆里设机关,轻拉一条高出盆沿的木条,可控出水停水。

用这个木盆淋浴,麻烦事还不少。冷水省心,盆上安有水龙头,一拧,水哗哗来。热水就得靠烧。烧开了,还得站到小亮父子扛来的大木墩上,半桶一次半桶一次倒进去。小心翼翼,怕从木墩上跌下来,还怕热水泼出来烫了自己。对此,老石羡慕不已,说那样的环境,那样的过程,那样的洗浴用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洗浴的最高境界。说深圳人想有这样的境界,就是做梦了。

“最高境界”已经过去多年,回想起当时的每个细节,都有一种铭心的感动和怀念。其中有一幕,成了我深藏心底,对谁都不曾提及的往事。

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别明亮,在没有一丝杂质的大山天穹上,有种画上去的感觉,似乎伸手可触。月光从板缝透进来,像一根根银针,静静地横竖在地上。我脱去外套,正要解去贴身小衣时,地上闪过一道黑影,银针紊乱了一下,我听到,或说感觉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窸窣声。我一下子醒悟,有人偷窥!

我解小衣扣的手停在那儿,没有继续解,也没放下来。是谁呢?我脑海里迅速闪过了几个人影,最后定格在小亮身上。小亮和美的太熟了,以至于美的不吠一声,这是其一。其二,傍晚小亮扛来一捆柴(和担水一样,这也是冯永刚“强迫”学生给我干的活之一),我怜爱地替他捡去头上的一根草屑,我能感觉到小亮渴望而又胆怯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离了一会儿。肯定了是小亮,我没有羞恼,心里反倒缓缓升腾一丝母爱。不能惊吓小亮,甚至不能让小亮发觉我发现了他。我解开小衣衣扣时,竟然有种圣母的感觉。

孙茜呵孙茜,你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马灯挂在墙板上,橘黄的光晕淡淡地洒在我身上,温暖的水淋洒下来,蒸腾一缕一缕的雾气。灶膛微弱的火一明一灭,时不时“啪”一声,跳出几星的火花。四周极静,我泰然自若,有种远离了尘世的感觉。我缓缓擦洗身子,似乎能感觉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惊叹与渴望。我相信,小亮的渴望里没有一丝邪念,它只是一个小男孩,对异性神秘的好奇。

“汪,汪汪!”美的终于发现情况不对了,它不客气地冲小亮狂吠起来。

顿时响起急促而去的脚步声。我还听到“扑叭”的摔跤声,随即传来“哎唷”——大概小亮膝盖或额头被磕到了。我心疼,却又忍俊不禁,掩嘴轻声笑了起来。

美的聪明善良,看家护院无限忠诚。它咿咿呜呜叫着跑进我的“洗澡房”,不安地“汪汪”两声,盯着我,眼里满是有紧急情况的样子。

我笑笑,说美的,没事了,你出去玩吧。美的听懂了,欢天喜地地甩甩尾,跑出了门。门外月光朗朗,洒了一地银色。小径上还有小亮奔跑的身影,美的不解气地又“汪汪”两声。

美的是我到那劳的第二天清晨,冯永刚从家里赶来升旗时带来的。狗崽刚满月,小小的,就像我的脚板。它从笼子里一跑出来,直奔我的脚边,探出粉嫩细小的舌头,咿咿呜呜舔我脚趾丫,逗得我满心欢喜。冯永刚也欢喜,说它跟我自来熟,有缘。我问公的还是母的,冯永刚“呀”一声,说还没看呢。说罢,冯永刚捉过小狗,掰开它的两条后腿,一看就说母的。小狗通身黄,四爪黑,两个耳朵尖有白点,挺美的。我顺口就说,叫它美的吧。冯永刚哈嘴笑,指着小狗说,你有个空调名。美的长到一岁多,发情了。它搔头弄耳,去挑逗村里公狗了。冯永刚瞒着我,给它做了节育手术。我大为痛心,说冯永刚没有人道。冯永刚说它招风引蝶,学校跑来很多公狗,咬了学生怎么办?还有,母狗怀孕生崽时,情绪不稳,容易暴躁,别看它现在和学生们其乐融融,到时说不定张口就咬。我一听,也怕了,认可了冯永刚的行为。那时节正是冬季里最冷的数九寒天,桂西大山里,一场漫天大雪后,风像刀一刀一刀割人的肉。老石描述乐业的冬季,总是以“咿呀”开始,以“啧啧”结尾。我以为老石是吓唬我,不以为然,直到现在,亲身体会晚上冷得睡不着,瑟瑟打抖,才对老石说,对呀,乐业太冷了。美的被阉割那晚,雪停了几天,又下了下来。半夜里,我搂着忧伤疼痛的美的,蜷缩在伙房的灶膛边烤火。我忍受孤独寂寞,忍受寒冷,更替美的难过。不知不觉,眼泪竟扑簌簌流出来。我突然有种与美的相依为命的感觉。四年后,美的因为我返回深圳,被宰掉吃肉了。那一天,那劳全村为我举行盛大的欢送宴席,我一个一个接受村民们的敬酒时,有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终于,我发现往常这种场面比谁都高兴的美的并不在场。我问冯永刚,美的呢?冯永刚面有难色,搪塞说美的可能知道我要走了,躲一边伤心去了。这话倒没有说错,往时寒暑假或别的什么假,我要离开那劳小学一段时间,安琪来领它走,它头不回一个,跑得比安琪还快。这一次,两三天来,它一步不离,紧靠我的腿——它知道,我这一次,一去不返了。我竟然这么懵懂,这么粗心大意,连美的什么时候被骗去杀掉了,我都不知道!

冯永刚最终说了实话。他说村长说的,你走了,全村人难过。以后不见了你,老见跟了你四年的狗,更难过。老是难过,不如难过一下。村长叫人把狗杀了。我痛心疾首,怒斥冯永刚说假话都编不好。我说村长那个半文盲,能说这么漂亮的话吗?冯永刚嘀嘀咕咕,村长说美的再老一点,肉就咬不动了,现在杀了吃肉,正合适。我除了愤怒,除了跑到一边翻天覆地呕吐,又能说什么?桂西有卖被子换狗肉吃的说法,可见这里的人贪吃狗肉到了何等地步。壮族人养狗,无非两个目的,一是看家护院,二是等狗大一点,到了他们认为该杀的时候,就两棍子敲到狗鼻梁上,杀狗吃肉!那晚我傻坐床沿,呆呆看床头美的睡觉的地方。有好几次,门外有响动,我都以为美的回来了,开门出去,满眼里只有布柳河上明明灭灭、来来去去的萤火虫。我双眼泪流,迷迷糊糊中看到美的踏着一地鲜花,升华去了天堂。

这个话题,老石旗帜鲜明站在冯永刚一边,他问我,你是吃素的吗?凡非素食者,皆无理指责别人吃狗肉,包括猫肉。他说他就喜欢吃猫肉,甜得很。我没有底气反驳他,因为我非但不是素食者,还相当喜欢牛肉!

按说,牛才应该是人类最无私的朋友,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犁耙负荷,哪一样少了它?最“宠”的宠物应该是它才对。狗呢,骂人的话里,恐怕“狗东西”是最刻毒最难听的了。

对不起美的,我这么写,似乎看到你对我怒目而视呢。冯永刚呢,则对我龇牙一笑。

这些年来,冯永刚在我眼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我打心里喜欢的小伙子。我们之间有争执有吵闹,我甚至有恨不得打他一顿的时候。过后一想,他又有哪点错了呢?

我到那劳第二天,是礼拜一。礼拜一早上九点正升国旗唱国歌是那劳小学雷打不动的惯例。我读中小学时,也是这么过来的。令我吃一惊的是全校三十六个学生,男的一律蓝长裤,短袖白衬衫,回力牌白球鞋;女的则蓝裙子,长袖白衬衣,长筒袜,塑料底绒面圆口布鞋。至于红领巾,更是一个都不能少。帮我端了半天水的韦小亮,刚才还穿一身灰不溜秋,补丁摞补丁的衣裤,转眼工夫,他就变戏法似的变得一身光鲜。这样的着穿与城里的学生有什么两样?在破败的教舍前,简直是一道让我难以置信的亮丽风景。这是冯永刚“强迫”学生这样做的。许多学生饿肚子硬省下钱来买这一身“行头”,有这个必要吗?“当然有!”冯永刚斩钉截铁回答。他说一周只有一个早上这样做,还能不讲究一点吗?我说这是形式主义。他说难道升国旗唱国歌的庄严时刻,穿得破破烂烂,邋邋遢遢才是求实?

升旗结束,照例是冯永刚“训话”。刚刚整齐划一,纹丝不动,鸦雀无声的队伍,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最后排的韦小亮和一个学生低声吵了起来。原因是那个学生踩到了韦小亮。韦小亮雪白的球鞋面上,果然有一片泥污痕迹。吵声变成两人你一下我一下互相捅腰。冯永刚大概想在我面前表现口才,说得忘了情,直到学生嚷嚷有人打架了,他才瞪牛眼吼“是哪个”。韦小亮指着旁边和他捅腰的男生说,韦小宝踩脏了他的球鞋不认账。韦小宝举起手,不说踩鞋的事,而去“揭发”韦小亮见到小车不敬礼。“为什么?”冯永刚冲韦小亮吼。韦小亮满脸涨得通红,嗫嗫嚅嚅辩解说:“车牌又不是粤字起头的,是桂C,百色的,车号91645,我都见几次了,还敬?”

要求学生在公路上见到小车敬少先队队礼,是冯永刚有一年在年终总结上写的。冯永刚本意当然好。这些年广东到桂西扶贫的富人特别多,可以说是络绎不绝。如何表达桂西老区人民的感激之情,敬礼当然是一种表达形式。冯永刚的一家之言被层层总结,最终成了红头文件,要求小学生在公路上见到小车,要马上避让,并行少先队队礼。这样的场面,第一次见到安琪时,我领略到了。我当然感动,更多的却是酸涩。这不是奴性教育又是什么?说不好听,这就是做贱自己。冯永刚揪着韦小亮的耳朵,让他到旗杆下罚站十分钟。冯永刚一转身,我就“解救”了韦小亮。我在上课时,面对挤在一个教室四个班的三十六名学生宣布,从今往后,废除那劳小学这一“礼仪”。我以为全校学生会鼓掌欢呼,哪想,三十六个学生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那神态分明是:这怎么可能?目光纷纷转向门口外的冯永刚,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个准确答案。

冯永刚气歪了脸。他摆了一副马上冲进来纠正我的错误说法的架势。在我的目光逼视下,他最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默认了我的说法,转身离开教室门口,黯然神伤。

老石替冯永刚大骂我了一通,说我以观音娘娘自居,好像一个救世主,去拯救受苦受难的芸芸大众。实则,我伤害了……

我伤害了什么?老石话不说完。我回信严词追问。不料老石回信的口气软了下来,他说,也许我是对的。我看得出,老石上一封信,写到最后,否定的已经不是我,而是冯永刚了。

到那劳的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安琪磨磨蹭蹭不走。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呢。她说等我一起去她家。我说晚饭后才去。安琪说,她爷爷一早就关了一只鸡不放出来,说杀了请我吃。看安琪的眼神,我不跟她走,她是不会先走的。我只好点头。

安琪的家,站在学校门口就能看到。顺着到校门的蜿蜒小径径直走,走到山坳口那间屋,就到了。以后,这条连接校门和安琪家的小径,我又走了无数次。每次,心里都沉甸甸的,总有仰天长叹,诉说些什么的感觉。

林丽映有一种叩人心扉的美。安琪说,这是她奶奶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只有一寸大,胸口佩着毛泽东像章,已焦黄。我问安琪:“你爷爷与你奶奶结婚时不照一张合影?”安琪还没答,安琪的爷爷粗声大气抢着说:“那时别说小队大队,就是公社也没有照相的地方,得到县里。”他停顿一会,又补充一句,说他和安琪她奶奶还没有一起去过一次县城呢。这辈子他一定要和他老伴照一张合影。安琪嗔怪她爷爷,说:“奶奶早就没有了,还照什么合影。”安琪她爷爷背驼得像虾一样,一说话,下巴一翘一翘的,几根稀疏的山羊胡跟着乱抖。当年血气方刚,孔武有力,林丽映屈尊下嫁的民兵营长,是这样子?来的路上,安琪说她爷爷生不得气,一生气,喘得像马上要断气。安琪的话让她爷爷生气了,他果然喘得像是拉风箱。安琪慌了,赶紧上来给她爷爷揉胸抚背。好一阵子,安琪她爷爷气才顺。气一顺,他就推开安琪的手,颤颤抖抖走到大门口,指着天空对安琪说:“你奶奶在等着我哩。”安琪循着她爷爷的手指说:“在天上等吗?”“呸!”安琪爷爷又像要生气了。安琪又抚她爷爷的背,一边“哦哦哦”像是哄小孩,一边替她爷爷说了下半句:“不是在天上等,是在南宁等。”她爷爷咧嘴笑了,憨憨的样子。

这场景,看着好笑,我却心酸。安琪说,她和她爷爷经常这样斗嘴,挺好玩的。安琪轻描淡写,眼里却有一丝泪光闪烁。我问安琪,你相信你爷爷的话么?她说不相信。安琪沉默良久,突然又说相信。她声音轻声细气的,听来却有力量。

安琪家的房子和小学一样,也是木质结构,高大结实。年代久远,梁柱被烟熏得又黑又亮。茅顶翻盖不久,幽幽地弥散着清香的茅草味。那劳人家大多青砖瓦房,亦有三两栋小楼房了。看来,安琪家算是最穷的一部分人家了。安琪看出我目光里的意思,她指指茅顶,又四下里指了指,说她爷爷说,她奶奶喜欢冬暖夏凉的茅屋,所以几十年不改,就连所有的摆设,都和她奶奶在的时候一样。“我爷爷不准谁乱动!”安琪眯了眼,望着她爷爷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安琪的爷爷笑得灿烂,旋即脸一沉,“那时是这样,谁知到了现在,她还愿不愿意住茅屋呢?”

“不愿了,不愿了。”安琪赶紧接过话,“现在谁还愿住茅屋呢?你看村里,差不多只有我们家还住茅屋了。”

“唉——”安琪的爷爷长叹一声,好像林丽映明后天就要回来了一样,“真不好办,这样的房子,她怎么能住呢?要钱没有钱。就是有钱,盖房说盖就能马上盖好的吗?”

说罢,又喘粗气。

安琪赶紧又给她爷爷抚背。她抚着抚着,突然停下来,摇头晃脑对她爷爷说:“爷爷,要是真的找到了奶奶,我就在城里买一套房子,然后接你来和奶奶来和你住在一起!”

安琪的眼里带着笑。以她这样的年纪,说这样的话,大都与“理想”“梦想”“愿望”等等差不多。不过安琪稚嫩的脸上却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坚韧。

我吃惊。安琪的爷爷更吃惊。看他样子,他吃惊不是吃惊能不能找到安琪她奶奶,而是吃惊安琪居然说给他买一套城里的房子。他大张的嘴终于闭上时,跟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爷爷,你不相信我能说到做到?”安琪一把抓住她爷爷的胳膊,急切中,有了生气的意思。

“相信,相信,爷爷等着啦。”

“呼哈,呼哈……”安琪她爷爷喘着粗气应道。

安琪她爷爷的哮喘是我治好的。我父亲是老中医,专治呼吸系统,我耳闻目染,多少知道一点中医知识。我就地取材,田头地垄挖来七叶一支箭,混上枇杷叶、苦艾、百步等,煎熬一个通宵,呈墨汁状,一天三大碗,连喝了六天,三十年顽疾竟然根除。我瞎猫碰到死老鼠,碰巧一次治好了安琪她爷爷的老毛病,村里人竟视我为华佗再世,专治疑难杂症的高手。一晚,已过午夜,我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村里的韦大田。他脸色惨白,惊慌失措,说他“老丫”生不出来,来了三个接生婆都束手无策,叫我快去看看。“老丫”是壮语,“老婆”的意思。韦大田的“老丫”我经常见到,挺俊俏的一个小媳妇,就是前几天,她还挺着个大肚子给我送来两捧还烫手的糯玉米。此刻,她遭了难,我怎能不去看看?虽然我清楚我对接生一窍不通。后来,村里人都说,奇迹不在我会不会接生,在于我刚一进产房,折腾了一天生不出来的婴儿突然“哇”一声,自个儿一头拱了出来。孩子摆满月酒那天,我硬是被拉到上席贵宾座就坐。我从村民们对我恭敬甚至敬畏的目光里、语气里,我想我在他们眼里差不多成观音菩萨了。

这样的赞美,第一次到安琪家,我就从安琪她爷爷那儿得到了。那天晚饭后,我正绾衣袖,准备和安琪收拾碗筷,突然在一旁惬意地吸水烟的安琪她爷爷说:“孙老师,你不能动手。”我笑笑,说我怎么只吃不动手呢。他盯着我吊在胸前的玉观音良久,说:“你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降福我们,我们怎么能让你动手干脏活累活呢。”我笑,说安琪爷爷,你太高抬我了,会折我的寿呢。安琪在一旁插话,说就是,她说第一次见我,就有我像观音娘娘的感觉。我抚抚脸,说像与实际是不是其实是两码事,不能相提并论。

夜已很深,我起身告辞,安琪和她爷爷送我到路口。我已走了很远,仍能听到安琪她爷爷念念有词,说我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相嘛。

老石帮我分析,说我确实有点观音娘娘相,具体做没做了点观音娘娘才做的事,那就另当别论。我打哈哈,说这就对了,说我空长了一副观音娘娘相,却没做点观音娘娘才做的事。老石说不对,他说我孤身一人到那劳支教,境界可谓一般人所未能及,这是其一;其二,由于我的到来,那劳用上了自来水改变了千百年来挑水吃用的老皇历。我说抽水站是你老石建的,功劳怎么算到我头上?老石一笑,说:“你不在那劳,我吃撑了跑去那里搞扶贫啊?

我哑然。此刻,我仔细一想,禁不住有点飘飘然。

有些事,似乎与我无关,似乎又关系很大。

到那劳的第二年国庆,秋高气爽,稻田金黄,满山的枫叶五彩缤纷。一大清早有喜鹊在桃树李树间来回跳,欢快叫个不停。我知道,有客人今天来。我死也猜不到,唐雨林来了。这个惊喜,叫我忘掉了曾经上司与下属壁垒森严的关系。我欢叫着一头扑到唐雨林怀里,喜极而泣。一旁的韦克家一副醋意大发的样子,一连串“嘢嘢嘢”,说他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款待”。

唐雨林此行的目的,一是实地考察,由他投资一百万,由韦克家亲自监管,在那劳建一所希望小学;二是当我的面亲口宣布,我入户深圳的手续继续办理,还有一两个月就能办好。另外,我在他公司的薪水,照样发,每月还有三千元的支教补贴。

什么叫喜从天降?这就叫喜从天降!我甚至有天上掉馅饼的狐疑,不知我从何处感动了上帝。整个那劳,就像半年前老石来建抽水站一样沸腾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新学校搬迁仪式那天,全村人兴奋不已,围着新学校,围着唐雨林、韦克家等等欢天喜地的场面。进行完搬迁仪式后的酒宴,我莫名其妙又成了主角,乡、县、地区,各级参加仪式的领导纷纷向我敬酒。我躲到唐雨林的背后,指着他后脑勺,对大家说这个香港人才是大家先要敬的。唐雨林把我揪到了前面,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对我说的,竟和老石说的如出一辙:“你不在这里,我吃撑了跑来这里搞希望小学啊?”

唐雨林“良心发现”,缘自韦克家发表在《深圳商报》上的一篇通讯,后来我看到,标题挺吓人,叫什么《桂西大山里‘支教’的独行者》,里面竟然写我半夜抱着美的在四壁透刺骨寒风的伙房里烤火,我流着泪,瑟瑟打抖的情景几乎是“真实”地反映了出来。我质问克家:“你采访过我吗?怎么凭想象乱写?”他“嘢嘢嘢”大受委屈的样子,说怎么是凭想象呢?他拿出一张数月前的地区报,说安琪写了一篇散文,你看看。我接过一看,标题直白,叫《深圳来的孙老师》,里面一段话,看了让我心跳加速:“孙老师脸上总是带着淡定的浅笑,就像她胸口上挂着的那块玉观音。她的内心,我看,却是脆弱的。美的(学校养的一条小母狗)被冯校长阉了那天,我看到她和冯校长吵架了。晚上,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孙老师,想得睡不着。不由自主,我就跑去学校看孙老师睡了没有。那晚,冷啊,旷野就像一个巨大的冰窟窿!还没到学校,我就看到伙房里有光亮,就悄悄走近,透过门缝一望,孙老师搂着美的在烤火。火光映在她脸上,她泪流满面,也不去擦一擦。村里人都说孙老师是天上派来的观音娘娘,我看也像。可是,怎么观音娘娘也有悲伤的时候呢?突然,我不想打扰孙老师了。我在心里哭着,悄悄返了回来……”

安琪喜欢读书,能写一手好文章,但行文这么流畅,语言这么优美,还达不到。我问克家:“是你添枝加叶的吧。”他答非所问,说安琪这孩子心事重,她寄来这篇稿子,附言要他保证不要让我知道。韦克家真的给安琪保密了几个月。

唐雨林在一旁插科打诨,说:“不得了了,你现在是深圳的大红人了,不知多少歌颂赞誉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了呢,给你给你,我全剪下来了呢。”

我的所谓“事迹”在深圳传开后,我的好处何止是唐雨林的“希望小学”和报刊上连篇累牍的赞誉之词。在后来几年里,那劳小学师生比深圳任何一家小学的学生都要富有,从书包、衣帽,到电脑以及各种书籍教材,再到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最搞笑的还是久不久跑来一个自称和我一样的“独行者”支教来了。

那劳小学从一个教学点,只有一到四年级,变成了一个六年制完全小学。由于我的“据理力争”,那劳小学有了一个初中“挂靠班”,学生四人,包括安琪和韦小亮。

安琪和韦小亮等四名学生读到初三,眼看还有一个多学期就要考高中时,我怀孕了。

这之前,我和老石都采取避孕措施。国庆老石跑来,就这次“放纵”了老石,我就怀上了。我三十二岁高龄怀上孩子,是多少人烧高香也烧不来的。老石乐了,我心凉透了。我要争一口气,实实在在将我教了四年的学生送进高中。我未婚先孕,说什么都有点不光彩。我千呼万唤肚子里的孩子,说妈妈对不起你,你的生命,妈妈要断送了。这孩子,就是小石。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肚子里,像个小可怜虫,伊伊呜呜地悲咽,惊恐万状地说别啊妈妈!这句别啊妈妈,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是睁眼闭眼都能听到。我心碎了!终于,在老石差点给我下跪后,我长叹一声,答应要这个孩子。唯一的条件是我坚守那劳,亲手把我带的这届初中生全部送进高中。

人要有承诺。有了承诺,必须实现这个承诺。我忘不了冯永刚在说到支教一些现象时骂骂咧咧的情景。我对他的承诺,必须让他心悦诚服,全新审视,并非所有的支教,都是他不以为然的所谓“镀金”,所谓“走马观花”,所谓“昙花一现”,所谓“打乱了他的教学计划”,所谓“不来更好”等等。

我是真心地希望我喜爱的安琪、韦小亮,还有叫韦玉珍、韦小山的四个大山里的孩子,都考上高中呢!

这时手机、网络在那劳都已经能正常使用,我和老石一番唇枪舌箭之后,老石无可奈何,在我返回深圳和他办理了结婚登记后,又让我回到了那劳。

我这里前脚回到那劳,老石就后脚跟到了那劳。跟着老石来的还有包娜。

那几年,我寒暑假回深圳,没少见到包娜。这漂亮的女孩现在不得了,是深圳实验学校的教学骨干,带初三冲高中,多年如此。深圳实验学校是深圳学校的龙头老大之一,多少家长、学生趋之若鹜。在这家中学当老师,还是骨干教师,骄傲可想而知。

起初几次见到包娜,她鼻子翘天,说话阴阳怪气。有一次,她居然向我大发醋意,说我给老石放了蛊,灌了迷魂药,否则,老石怎么会为我这个那劳小学的支教教师死心塌地,非你不娶?我说你不是说过,只要有了爱,就算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又怎么能成为障碍吗?是他一厢情愿,何况我远在那劳。你们呢,就在深圳,朝不见夕见,要撬墙角,太容易了。包娜沉默良久,黯然说道,这还要你教吗?墙角我撬了,总撬不开呀。不过,我和老石是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你信不信?我说信呀,不然我每次回深圳,怎么都能随着老石见到你呢?包娜说,你存戒心了吗?我忍不住笑了,说一切随缘,缘不够,再强求,也成不了夫妻;反过来,缘分到了,谁又能轻易拆散呢。

包娜如我那般,搬来几大箱行李。她说,这一年里,她一天也不会离开那劳。“孙姐,你就随老石回深圳吧。”她目光坚毅,充满了自信,“如果安琪他们四个学生中有一个考不上高中,我就再干一年,带他考上高中为止。”

一个学期后,那劳小学初中挂靠班四个学生全考上高中。安琪以总分超出了地区高中录取分数线整整五十分考上了地区高中,韦小亮、韦玉珍、韦小山均考上了县高中。

包娜又大包小包喜滋滋地拎回了深圳。小石百日摆酒那天,包娜抱着小石哽咽着说:“小石吶,你那狠心的娘差点让你变成孤魂野鬼呢!”

我第一次拥抱了包娜。我真诚地表示了我的谢意和敬意。我说没有她,我怀着小石能在那劳坚持下去吗?我还替安琪、小亮他们敬了包娜一杯酒。我说:“是你带着他们做最后的冲刺,最后的胜利是你的。”

十月的一天,韦小亮风尘仆仆找到我。

一年不见,韦小亮个儿蹿出了一个头,身体也更结实了,只是他的眼神里流露着隐约难言的哀伤。

韦小亮父亲突然患上了“软骨”怪病,双手无力,连斧头都举不起来了。他父亲干不了木匠活了,胃口却比往时大增,天天要吃肉,也就是俗称的“富贵病”。韦小亮下面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弟妹妹,上面还有也是病秧子的爷爷奶奶。他母亲原来吃香喝辣,突然间要一个人养活全家大小六口人。她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就怕家里有一个人饿着。但她的脾气日渐暴躁,每天不将家里的人骂个遍,就不舒服。

韦小亮挺身而出,退学到深圳打工来了。

“不行!”我一口否定了韦小亮打工赚钱养家糊口的主意,“你家有困难,我们可以帮助你。你必须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再工作。”

韦小亮苦笑了一下,说:“你走后,冯校长又发明了一句口号,叫‘磨刀不误砍柴工,读了初中再打工’。现在这口号被人写成大字,挂到半山腰,远远都能看到。我想,这口号好像是冯校长为我发明的。”

老石没有加入我劝韦小亮回去读书的行列。他眼珠一转,后脑勺一拍,说顺风快递公司的老总与他熟悉。他说:“计件工资,手脚勤快的话,一个月拿四五千块工资没问题。顺风快递公司搞了一个‘顺风快递奖’,一年评两次,评上了奖金五千。”

韦小亮兴奋得跳起来。他说一个月四五千块他拿定了。“顺风快递奖”力争一年内评上。

“牛皮不是吹的。”老石说。

“我保证,绝不吹牛皮。”韦小亮承诺。

韦小亮吃苦耐劳,手脚特别勤快。我相信他的承诺,会一样不落,一一实现。但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总有某种悲凉的感觉。

这种悲凉的感觉还没消失,冯永刚就来了。

冯永刚一句“我也建设深圳来了”就基本堵住了我的嘴。老石兴致勃勃地帮冯永刚堵我的嘴,他指着我的额头说:“你当年在武汉,中学教师当得好好的,不就因为嫌工资少,跑到深圳来了吗?你能放火,怎么不许冯永刚点灯?何况他在桂西的大山里,已贡献了整整十年的青春,他应该有自己更远大的抱负了。”

老石一锤定音。

我的嘴算是被彻底堵住了。最后我仰天长叹,说你们这两个口口声声建设革命老区的广西佬,惺惺惜惺惺,相互包庇。

韦小亮安顿好了。冯永刚亦安顿好了。风平浪静了五年,安琪突然出现了。

见到安琪的第一眼,我几乎是惊呆了,五年不见,安琪出落得活脱脱她奶奶的翻版。用惊鸿一掠来形容她的清纯美丽,恰如其分。

更让我惊呆的是,安琪到深圳来,并不是来看我,她是退学到深圳打工来了。

“大二,大二,你马上上大三了!”我不能把持自己,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你钱不够用,说呀,我每月可以多寄一点呀。”

安琪低眉顺眼,双手轻抚挂在胸口上的玉观音,沉默良久,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窗外蓝天上的白云,说:“孙老师,你能让我有一次自己的选择吗?”

“一次?”我不假思索,脱口就说出了憋在心里两年的怨气,“当年你的高考成绩,可以到北京、上海上一流的名牌大学,可你偏偏不听,非要到南宁上那个不入流的师范学院。我打了多少个电话,说得口水都干了,你听我的话吗?不是也用让你有一次自己的选择来搪塞我吗?”

安琪眼睫扑闪,静静地望着我。我清楚,她看似在洗耳恭听,实则玄思游想。气死我了!我大吼:“安琪,你在听我说什么吗?”

安琪一愣怔,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反问我:“老师您说什么了?”

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嘴唇哆嗦,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老石在一旁,嘿嘿笑出了声。我早看到老石坐立不稳,挪来挪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缓了缓口气,说:“安琪,你不听我的,总该听你石叔叔的吧?”说罢,我用眼神告诉老石,这一回,你可别像上两次那样,屁股坐到韦小亮和冯永刚那边呵。

老石沉默片刻,拿起一本杂志拍了拍手,问我:“市精神文明办要调你去,你答应了吗?”

东拉西扯,牛头不对马嘴。我眉头一皱,生气地说:“我去那种地方干吗?”

老石狡黠一笑,说:“为什么?”

为什么?有什么好为什么的?我支教回来后,给予我的荣誉,套到我头上的光环太多了,什么三八红旗手,什么五四青年奖章,什么劳动模范,什么支教楷模,甚至还有党代表。不知什么人,翻我的老皇历,查出我在大学时就入了党。唐雨林说,人当然需要热闹,但不能过。他的意思我明白。与太过热闹相比,人更需要清静。我拒绝了许多荣誉,拒绝了许多热闹,仍旧安静给唐雨林当文秘。我愉快就有人想叫我不愉快。这么多年过去,仍旧有人想树我,要调我去“精神文明办”。我没想到来找我,要调我去当“官”的竟然是多年不见的老罗。老罗现在是“精神文明办”主任。我说妈呀,当了这么大的官也不请我撮一顿。老罗嘴上说好好好,眼睛却在我的胸口上瞄来瞄去,疑惑道:“小孙,不是我老了吧,我怎么记得,当年你在瑞丽买的那块玉观音不是这一块呢!”

我离开那劳时,那块送给了安琪,现在这块是老石买了送给我的。我拿到手上掂了掂,说:“你一点也没有老,记得很清楚,这一块不是那一块。”

“那一块呢?”

“送我一个学生了。”

“是安琪吧。”

“你怎么这么清楚?”

老罗“嘿嘿”一笑,说:“这些年,我一直关注你的行踪。你的事迹,哦不,应该叫故事,我了如指掌。

小孙,十几年前在瑞丽,你就给我上了一堂怎么做人的课。后来,不仅仅我,包括我认识的许多人,都说你用自己的行动,给整个社会,具体来说,就是如何将支教的表面意义转换成实际效果,上了一堂示范课。你知道吧,深圳公派教师去支教,已慎之又慎,绝不再搞花里胡哨的事。很多有志支教的年轻人,都以你为榜样。呵,榜样的力量,如此之大,令人难以置信!”

我与老罗谈了很久,说了许多。罗老坚持己见。我最后说:“老罗,如果我真去‘精神文明办’当一个什么科长,就与我支教初衷大相径庭了。说难听一点,我就成了一个虚伪的人!老罗,我现在想的,就是相夫教子,干一份安静的工作。凡事要恰如其分,一过,就会适得其反!”

老罗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小孙,你让我刮目相看。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天呐,我上当了。老石设套,他让我自己绕来绕去,最后绕进他的圈套里。

老石和安琪又一次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站在我的对立面。我躲进书房里,面壁反省。第一次接触安琪,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强迫一个有主见的孩子去改变她想做、希望做的事情,太残酷,太不公平了。在安琪坚定不移叫我捉摸不透的目光下,我妥协了。

老石却轻松不起来。他沉思良久,语重心长地对安琪说:“安琪,深圳太大,水太深,你要知道大小,知道深浅啊!”

我曾问老石,大小深浅,什么意思?老石说:“安琪太漂亮了。”

我坐在电视机前手脚冰冷。我不停地诅咒,也不知是诅咒安琪,还是诅咒老石,抑或诅咒自己。我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在心里一个劲说完了完了,安琪这辈子完了。

第二天早上,我头昏眼花去上班。车到公司楼下停车场时,我给安琪打了一个电话,仍没有开机。不祥的感觉更重地笼罩我心头。罚几千块,也就罢了。若是拿她去劳教什么的,岂不是要了安琪的命?她若一时想不通,偏激一上来,像她奶奶那样,干出自个儿沉潭的事……这太可怕了。我几乎是十分钟一个电话,安琪的电话始终关着。

我在惶惑恐惧,惴惴不安中又一次拿起电话,这次是给老石打。这事不能瞒老石了,他必须马上出马,搞清安琪下落,无论什么代价,也要把安琪“捞”出来。我正要给老石打电话,老石先打过来了,他要我下楼,他在二楼茗典咖啡等我。吃中午饭时,他没有非同寻常的事,不会来找我。

“什么事?没有呵。”

老石对我几乎是语无伦次的探询一口否定,稍一停顿,他又说:“是有事。你不用急,是小事。”

我怎么不急?正是下班时候,电梯里人挤人,我干脆走安全通道,从十三楼一口气奔到二楼。

一杯还烫手的苦咖啡,在我的座位前摆着。

看我喝了几口咖啡,老石才开口说:“我一上班,就知道你昨晚为什么在电视前惊叫了,为什么一晚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了。安琪她,哎呀呀……”

我的心猛地往下沉,可我看老石的神态,不过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心头不由冒出了火,阴沉着脸说:“老石,你是不是也认可了笑贫不笑娼这句话?难道安琪落入风尘,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打住,打住。”老石将斜靠的身子端正,“误会,误会,完全是一场误会。”

老石把玩着咖啡杯子,笑眯眯看着我。

“还笑,还笑。人都给公安抓走了,你还笑。”

“你没听我说,这是误会吗?”

深圳有个艺术沙龙搞人体素描。安琪成了他们的人体素描模特。安琪的出场费最高,别人两个小时四百元,她要八百元。安琪创造了一个记录,连续出场三十六次,素描者非但没减少一个,反而纷至沓来。沙龙里人满为患。影响太大,自然引来了警察的注意。昨晚的突击检查行动,不但带走了沙龙的负责人,连安琪也被带走“协助调查”。老石说,上午市文化稽查队的人汇报说,被带走的模特不是专业人体模特,她戴着一枚玉观音那儿一坐,专业模特都自愧弗如。汇报人说,那女子一直不肯说她的真实姓名,警察拿捏不准,不知她犯了哪一条法。老石二话不说,就给公安局政治处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叫他们马上放人。说安琪与哪条罪都搭不上界,说他们再不放人,犯罪的就是自己了。十分钟不到,他那个朋友就来了电话,说放人了。

“你肯定?”

“这种事我能开玩笑吗?”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一看老石笑眯眯,一副邀功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呆呆地望着老石,气消了,长叹一声,说:“老石,我要检讨自己。看来,我对安琪他们的教育,是失败的!”

老石“嘁”了一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我的观点。

傍晚,安琪出现在我面前。她一手拿一盒小石最喜欢吃的台湾凤梨酥,一手拿一束百合花。

安琪坐了一夜“大牢”,脸上看不出丝毫惊心动魄的痕迹。她波澜不惊,一拂裙摆,扭腰一坐,楚楚动人。

“我一开手机,冯校长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安琪字斟句酌,“我看到,老师您从昨晚到今天,给我打了几十次电话。”

安琪没有说冯永刚打电话给她说了什么,也没问我为何打那么多电话给她。她沉默了一会,幽幽地说:“就是小亮,没有一个电话。”末了,她自言自语:“小亮忙了一个白天,晚上还要上电大……”

我清楚,韦小亮深爱着安琪,安琪也很在意韦小亮。我心头一喜,随即又一沉,为艺术“脱光”无可厚非,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这种“脱光”?

小石缠着安琪,非要她跟他进书房玩电脑。这时,老石一个朋友的电话打了进来,说老石和公安局的何处长喝得大醉,叫我开车去接他回来。这个朋友喝得舌头亦打结,粗声大气地说:“醉驾,要刑拘的。”

我临出门时,安琪拉住我的手,说:“明天礼拜六,老师您陪我散散心。我买了两张去南宁的机票,一张是您的。”

这叫什么?明摆着你不去也得去。我还在犹豫着不知如何答话,安琪一笑,说:“上午九点的飞机,别忘了带身份证。”

说罢,安琪跟小石,嘻嘻哈哈进了书房。

多少年不到南宁了?五年了吧。支教那几年,大多是路经南宁,少有的几次停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民族大道,道路之宽敞,两旁绿化之美,深圳哪一条道路可比呢?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直到上了出租车,安琪还是不说到南宁的什么地方。她将一张事先写好的字条递给出租车师傅,师傅看了看点点头心领神会。

车在高速路上急驰了一段后,拐下了“青岭山”,车进入一条林荫道。路很窄,来去单行。路两边树木葳蕤。车行驶在里面,有种不可告人的神秘,有种叫人稀里糊涂的感觉。这是一个诱惑人的谜,车不停下,这个谜不会解开。

安琪蜷缩在车座里。她的目光长久地望着车窗外,有点游离,有点迷茫,有点祈盼;有即将到来的喜悦,也有难以隐忍的忧愁。

车转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几排白墙蓝瓦的平房突然出现在面前。这里树影婆娑,绿水环绕,风光迷人,我顿生世外桃源的感觉。但我的目光突然停留在“青岭山精神康复中心”一行字上时,我脑袋一炸,惊骇不已。我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三个字:林丽映!

这定然是医学界仍没能解开之谜。林丽映依旧一副姣美的容貌和风姿绰约,四十多年的岁月让人难以置信没在她的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四十年前留在眼里的巨大悲伤,亦丝毫不变地保存了下来。见到我们,林丽映惊恐地往后一缩,然后端正身子,呆呆地望着窗外,对我们视若无睹。安琪上前搂住林丽映,说:“奶奶,我又看您来了。我还带来我常跟您提起的孙老师。”

来的路上,我总在想,安琪带我去什么地方呢?谜底一揭开,真相却又不仅仅是见到了林丽映那么简单。我终于明白,安琪为何非要到南宁读书,她是为了同时寻找她的奶奶。而又为何退学,她是为了尽快赚钱,实现她的承诺,给爷爷奶奶在南宁买一套房,让他们住在一起。这么亦不难理解,前一天发生的事了!

四十多年前,林丽映独自回到南宁,见到的只是她父亲已经发黑发胀发臭的尸体。她的母亲,在最后见到女儿一面当晚,悬梁自尽。

林丽映疯了!她被人急急忙忙送到这儿后,与世隔绝了。

“就没有人再来看过她吗?”我问康复中心的院长。

“没有。”院长是位慈善的老太太,她说,“我的前任院长留下了话,不管有没有人来缴住院费,林丽映我们都要管下去。我老了,马上要退休了,我正想把老院长的话传下去,安琪姑娘来了。”

安琪是怎么找到她奶奶的,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我没有问,安琪也没有说。我担心的,是林丽映的病都四十年了,她还能康复吗?

“能!”安琪肯定地对我说,“我见到我奶奶的第一眼,她的眼神就告诉我,她认出了我。”到末了,安琪一手抚揉她奶奶的背,一手紧攥吊在胸前的玉观音。她耳语般对她奶奶说:“只要和我爷爷住在了一起,奶奶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吗?”

林丽映一直远望窗外。呆呆的,无神的眼里,这时竟然活泛了一下,闪出了一丝神采,像无声的回应。

回到深圳,我对老石说:“老石,林丽映找到了,我们替安琪交首期,让她在南宁买一套房子吧。”

老石丝毫不惊奇,他笑笑说:“这一来,你真的有点像观世音了。”

“是么?”我像回老石的话,又像问自己。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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