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2016-12-05鸟木月月
→鸟木月月
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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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女人从快递公司出来,天色已显昏暗,许是冬天的缘故,夜被延展得悠长。
这里是整座城市的中心,高大的楼群林立,即使在醒目的白天,阳光也总被楼群过滤得所剩无几。虽然没有下雪,但是今年的冬天还是很早就来临了,才进入十一月份,寒意已是浓烈。大街小巷,许多女子的脖子上已围起了丝巾,特别是红色丝巾,鲜艳得像一团火,衬得冬天有了些许暖意。
女人上身穿了一件短白的棉袄,脖子里也围着一条醒目的红色丝巾。对于红色,她有偏爱的成分,但也只限于丝巾。头发被绾成一根马尾随意贴在脑后,穿着一条不起眼的牛仔裤,一双骆驼牌的休闲皮鞋。即便如此随意的装扮,也掩饰不住她曼妙的身材和姣美的容颜。
女人其实刚过了三十岁生日。三十岁,对于一个未成家的单身女子来说,叫女孩有点矫情,虽然她的面容看起来还不到二十五岁。三十岁生日一过,她自己便称呼自己为女人。
街上路灯渐次亮了起来,灯光将女人的身影拉得俏丽修长。街边梧桐树的叶子已全然落尽,只剩了枝干突兀着。正是下班高峰期,随着拥堵的人流,女人登上了一辆向南端驶去的公交车。
其实女人的家在北端。北端是新城区,新的建筑群,打造精美优雅的环境,女人在那里有一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公寓。
但此刻,女人却登上了驶向南端的公交车。她会一直坐到终点站,然后在那里换乘另一路公交车,再驶向北端她家的方向。
每次坐在公交车上,女人觉得像是一种仪式。她会寻找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因为这里一般没有人愿意坐,下车不方便。这刚好适合她,无人打扰,一个人在一辆喧嚣的公交车上,仿佛置身于一个无人的境界。尽管车上人声沸扬,各种不同气息夹杂而来,却丝毫不影响她每天坐公交车的兴致。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站台。窗外的霓虹灯、巨大的广告牌、小吃店、服装店和路上的行人,依次向后退去。如同电影的幕布被拉开,内容渐次进入眼帘。一会儿,车子进入低矮老旧的居民楼区,墙壁被烟火熏染得焦黑沉闷,路边菜市场里堆满了废旧编织袋和剩余的烂菜叶,昏黄路灯下摆地摊的小商贩,出售着袜子手套等零碎用品。
很显然,车子正驶离中心地段,进入了老城区。这里,她相当熟悉,从转学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住在这里。灰白的小巷,老旧的出租房,过道里堆满了垃圾,墙壁上还留有不知哪个年代的蚊子的尸体。她每天从这里赶去公交车站,搭乘公交车上学。
她还记得转来新学校那天也是一个冬日,但无雪。那年冬天气温偏高,整个城市一片干燥,尘土飞扬。她就是迎着混合在一起的灰尘转到这个城市的重点中学的。据说这所学校是这个城市优秀学生的聚集地,无论是学生的学业,还是家境,都是一等一的。踏进教室的第一步,她就像一只丑小鸭,怯生生的。
同桌是一个穿着蓝色学生装的男孩,有着白净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神。她几乎很少开口和他说话,因为害羞,还因为怯懦。他们的交流多半靠眼神。他们正儿八经的第一次交流是在一次作文大赛,她是第一,他是第二,他们同台领奖。
之后,他对她说,你的作文写得真好。
她怯怯地笑,不知说什么好。
她从小家境贫寒,但却酷爱读书,家里仅有的不多的书都被她读完了。读完也无力去买,只好去借,借来的书,她读得很珍惜,很用心。
也许是看了很多书的缘故,她的作文确实写得很好,提起笔,文中的物和人似乎全都有了感情。也许这就是被称为天赋的东西吧。
后来交流渐渐多了起来。她知道,他父亲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家很大的公司,母亲在医院上班。父亲虽然很忙,却总会抽出空来陪他。闲暇时带他前往各地感受不同的风物人情,因此小小的他,便见多识广,表现出这个年纪不一般的睿智和见识。母亲慈爱有加,祖父祖母都健康爽朗。一个和谐的生存于主流社会的家庭。
问及她。她只笑笑,说,暂时寄居在婶婶家。
全班十几个女孩子,正是青春爱美的年纪,她们个个花蝴蝶一般,青春活泼。课余,穿戴漂亮的服饰,或结伴游玩,或去麦当劳,去肯德基。只有她,一年四季裹着一身婶婶穿过的老旧棉布运动衣裤,蓝色底子,带着白色的条纹,裤腿宽大,将她瘦小的身材尽数装了进去。她从未细想过这些,也从未觉着这样的衣饰有什么不妥。只是在面对他的时候,那身衣服便会在乱窜的一大群花蝴蝶中间,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她偶尔会觉得羞愧和无地自容。
但是,婶婶一个人在啤酒厂上班,除过她,婶婶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几年前公司裁员,叔叔下岗了,靠跑出租车维持生计。生活已是极端的不易,她又有何理由再去追求衣饰的完美无瑕。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劲学习,好考上一所大学。
二
突然,公交车在女人一愣神的时候,已端然靠站。走下车,女人习惯性地登上另一辆公交车,和刚才方向正相反,驶向北端。
在女人下车的时候,天气忽变,有湿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难道要下雪了?看了天气预报,知道最近几天全国大部分地区会降雪,但是女人还是祈求上天,祈求这场降雪推迟一些。因为刚才她邮寄出去的那批棉服和棉裤,至少要五六天才能抵达目的地。她希望在这场大雪来临之前,那些孩子能穿上她邮寄去的这一批衣服,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原本这批衣服可以更早一点寄出的,社里突然派她出去采访,是一个关于关爱山区留守儿童方面的报道。她急急地出发,回来以后又忙着编辑稿件和整理拍摄的照片,于是邮寄衣服这件事,便拖到了今天。
坐在车上看看窗外,似乎有零星的雪花飘落。难道,真的要下雪了?她感到一丝寒意,下意识里紧了紧脖子里的丝巾。
车子启动,又朝着来的方向往回驶去。
那一年,她转去新学校时间不长,终于落了一场雪。雪不是很大,但足以使这个浮躁的城市得以温润,洁白的雪花穿透尘屑和飞灰,落在这个城市的所有可以落下的地方。班里的女孩都穿起了皮鞋或是靴子,只有她穿着母亲以前做的一双布质棉鞋。下课间隙,班上的调皮男孩看到她脚上的棉鞋,指着、嬉笑着、议论着,她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却没让它们落下来。
他见状,冲过去和他们打架。瞬间班里乱成一片,凳子倒了,桌子被掀得趔趄,她吓得不知所措。好在上课铃声响了,这场战争终于平息。没有人在老师跟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人再说什么。那天打架,他鼻子被打破了,挂了彩。后来,她知道,这是他上学期间唯一的一次打架,为了她。
放学了,他没有回家,而是执意先送她回家,说是怕人欺负她。她走在前面,他隔着不远的距离走在后面,相继上了一辆公交车,一路上两人始终无话。到了终点站,她下车回家,他再搭乘另外一辆车朝着来的方向又驶回去。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学期末。每天黄昏,男孩和女孩,一前一后地走着,登上同一辆公交车,车上不远不近地坐着。女孩总是习惯于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样她就可以借口看外面的景致,而不去看男孩。但是,她知道,男孩总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她。
那也是女孩第一次对着另外一个人讲述自己的身世。女孩原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祖父和弟弟。一家人生活在一个偏僻封闭的农村,虽是贫穷,但是乡村的人本性善良、正直、勤劳,日子过得有点紧巴巴,却是充实而自在。
就在弟弟两岁那年,父亲在一家煤矿打工,因为井底发生了瓦斯爆炸,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一年后带着弟弟改嫁,远走他乡,只剩了她和爷爷依靠父亲的抚恤金艰难度日。后来爷爷也去世了,唯一的叔叔和婶婶收留了她。
虽然日子艰难,但是他们却待她极好,特别是婶婶,待她如亲生女儿般。
三
公交车依旧驶过矮旧的楼房,肮脏的巷道,逐渐又驶入灯火辉煌。广告牌上秀内衣的年轻女子,体态丰美,搔首弄姿。
此刻,她无心看这些,只想着怎样让那些衣服快点到达要去的地方,好让那里的孩子穿上它们越冬。
十年了,她一直在用男孩的名字做着这么一件事。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可以做到的。刚开始,她募捐一些旧衣服,后来渐渐地有了经济实力,会买一些新的,寄给不同地区贫困山村的孩子们。冬天的棉服,日常的学习用品,书籍,等等,只要是能帮上那些孩子的,她都愿意为他们去做。她在做着这些的时候,想的不是她在做,而是他在做。寄件人的名字,永远是他,只要她在,这个就不会改变。
那个学期末,在一场大雪中,男孩突然出了国。寒假刚开始,大雪纷扬的下午,有人找女孩。是男孩。他送给女孩一条红色的丝巾,说是要出国,因为,父亲想给他一个更好的环境。
关于丝巾,其实就是第一次参加作文竞赛的时候,女孩在作文里提到的丝巾。那是她的秘密,不愿言说的秘密,只能写进文章里。女孩在作文里说,她家境贫寒,唯一羡慕同学们的红色丝巾,她是那么渴望拥有一条。周末放学回家的时候,爷爷变戏法般地用褶皱的双手颤颤巍巍地递给她一条鲜红欲滴的丝巾。这是爷爷赶了十几里山路在集市上给她买来的,爷爷说,村里的女孩子都有。爷爷亲手给她围到脖子上,连说,好看,我的孙女就是好看。
十几天之后,买了丝巾给她的爷爷就去世了。她悲痛得想死,爬到坟头,任凭别人怎么拉都拉不回来。后来她晕过去了,一连病了好几天。那条丝巾就是在她生病的时候丢失的,一想起就伤心万分。
脖颈上爷爷温暖的气息还在,褶皱的手触感分明,而她心灵深处,也一直靠着爷爷温暖的气息取暖存活。一个冬天如此,终究是过去了。
四
男孩走了,出国了,那个座位空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个假期,因为有丝巾的陪伴,日子是温暖的,并没有因为男孩的离去而伤感。后来每年冬天男孩都会有丝巾寄来,样式不同,花色各异,但都是红色。每年冬天,当这个城市在一片灰蒙蒙中迎来第一场大雪的时候,女孩总会在一个清爽干冷的清晨,郑重其事地围上男孩寄来的丝巾。冬天寒冷不再,醇厚的暖意,自心底涌出来,这个城市看起来也暖意融融了。
到了高三的冬天,女孩照例收到了丝巾。除此之外,男孩希望她能考取一个好的学校。女孩也希望,等到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也许那句她想说很久了的话就可以说了。这么多年,都是那些来自大洋彼岸的丝巾带给她勇气和毅力,让她在这个城市努力地生存,努力地学习。她相信,不久以后,生活一定会逐渐好起来的。叔叔已经在另一家公司重新找到了工作,他们姐妹几个的学费也暂时不用担心了,所以上大学的费用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很快高三结束了。女孩信心十足地等待着,她想在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在又一条红色丝巾寄来的时候,说出那句话。对他,对那个曾经是她同桌的少年,对那个在领奖台上向她友好微笑的面容,对那个在一场大雪纷飞的课间为她打架的男孩,对那个寄给她数条红色丝巾的男孩。
火热的夏天很快在女孩的焦灼等待中结束了,录取通知书在一个空气开始转凉的清晨翩然而至。
到了新的学校,她没有如惯例收到丝巾,却在初冬收到一封来自她老家的感谢信。信件辗转到她手里的时候,已是皱皱巴巴。打开信,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信中,年老的支书委托写信的人感谢她给家乡的学校捐助五千册图书,说,孩子们可高兴了,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课外书,再也不用每学期去外校借阅了。
诧异,疑惑,没心思上课,所有疑问袭来。还来不及调查清楚这件事,一封大洋彼岸的挂号信被送到手中。拿着信一阵忐忑和不安,但还是打开了信。
原来,当年男孩因为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总是无故头晕嗜睡,寻遍全国著名医院,医生束手无策。父亲只好处理掉公司,带他去美国暂住,给他治病,希望他能尽快康复回国。然而事与愿违,病虽然查出来了,是一种罕见的缺血嗜睡症,但全球这种病症并不常见,目前的医术无法治愈,只有维持生命。男孩能坚持到如今,已是奇迹。当初没有对女孩说,也是因为男孩以为自己能很快治好回国。
当他感觉到时日无多的时候,想起女孩和女孩贫困的家乡,他想为女孩做点什么。他记起女孩曾经说过,在她的家乡许多孩子因为没有书读,精神世界永远关闭着,得不到和外界交流的机会。男孩于是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奖学金,还有父亲的资助,购置五千册图书以女孩的名义捐赠回去。
这个冬天如此突兀地就来临了,如同滑入人生的一个岔道,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但她不能悲伤,因为男孩希望她能愉快勇敢地生活下去。
五
公交车终于到站了,车上孤零零只剩下她一个人。
下得车来,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分外长。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没有人需要告别,确实没有。该告别的已经告别了,该说的话,在爷爷的坟前也已经说过了。
几天前,她代表他也代表自己回了一趟乡村,去了爷爷的坟前。蒿草凛凛地排列坟头,远处的榆树上一只麻雀停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她默默伫立良久,最后将脖子里的红丝巾系在爷爷坟头的枯草上。那红,在冬天的旷野里如此清晰醒目,似在泣血…….
离去的时候,她告诉老支书,每年她都会捐新的图书回来。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