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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缘

2016-11-30郭宝亮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文艺学王蒙论文

郭宝亮文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理事、小说艺委会副主任、特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新文学学会常务理事。首届河北百名优秀创新人才支持计划入选者,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评委。曾在《文学评论》等杂志发表论文一百三十余篇,出版《王蒙小说文体研究》等专著六部。

小引

二0一五年六月十四日晚十九点十三分,我接到师弟姚爱斌的电话,师弟沉痛地告诉我:“童老师没了!”真是晴天霹雳,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在五月十六日还在北师大开会时见到他老人家,他精神矍铄,谈笑风生……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后又给赵勇、李春青老师打电话求证,一切都确凿无疑。造化弄人,童老师真的离我们而去了!一夜无眠,童老师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我跟随恩师求学的往事历历在目……

二000年春天我到北京参加北师大文学院文艺学研究中心承办的一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童老师。童老师那时六十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儒雅、威严,颇有学者之风。春青老师把我介绍给童老师,童老师握着我的手笑着说:“你就是宝亮呀,《方法论的启示》我看过了。”一句话使拘谨的我顿时轻松下来,没想到我为童老师、李春青老师、王一川老师、程正民老师合著的《文学艺术与社会心理》一书所写的小小书评。童老师竞认真看过并记在心上,我感到了一个大学者的平易近人与质朴率直,一种亲近感不知不觉地在我心头涌起。

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北师大中文系读过三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那时童老师虽然没有给我上过课,但他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我也多次远观过童老师儒雅的风姿,却一直无缘相见,更没敢想要报考童老师的博士。由于学习的是现当代,我曾要报考现当代文学方面几位导师,终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一位老先生跟我说,师生也需有“师生缘”才行。想来我投考“童门”,与童老师的确是有一种师生缘分的。

我本是个生不逢时的人,“文革”中度过了小学与中学时代,参军的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由于酷爱文学,才下决心复原回乡参加高考,一年后总算如愿考上了大学,那时我已经二十出头了,却连“美学”为何物都不知晓。毕业后留校做了四年的辅导员,一九九一年有幸到北大进修一年,方才知晓学术为何物。后考入北师大苦读三年,愈发感到理论的重要。于是渐渐萌生了要考文艺学博士的想法。我觉得我学术起步晚,要扬长避短,利用自己对现当代作家作品熟悉的长处,再加以理论的系统训练,不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特色了吗?考哪里呢?考文艺学,当然要考北师大了,但我的确没有勇气,何况自己还是跨专业的呢!

二000年秋天的一天,童老师应邀来河北师大文学院做学术讲座,时任文学院院长的邢建昌博士邀请我去陪童老师“吃饭”,李春青老师和王志耕老师也在座,他们知道我想考文艺学的博士,便向童老师推荐了我。饭后,我将发表的一些文章和刚出版的研究刘震云的一部小书送给童老师,也算是毛遂自荐吧。第二天邢院长安排我陪送童老师回北京,一路上童老师谈兴甚浓,我觉得他像父亲一样亲切。回到北师大小红楼,童老师握着我的手,郑重地对我说:“考博的事咱们说定了。别忘了报名!”

二00一年,进入不惑之年的我如愿考上了童老师的博士,早已成名曾翻译过阿多诺著作的王柯平成了我的师兄,来自安徽的姚爱斌成了师弟。跟随童老师读博,当时的心情既感欣慰同时也很惶恐,惶恐忐忑的原因一是觉得童老师是著名学者,文学理论大家,生怕自己的愚笨不敏辱没师门,二是早就听说童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甚至是严厉,许多师兄师姐们都曾被训得哭过鼻子。因此三年来我很少回家,潜心苦读,不敢怠慢。

刚来不久,童老师便约谈我,让我说说博士论文的设想。我做了较为充分的准备,想要写写新时期小说叙事模式方面的论文。童老师听后,说你这个设想不错,但可以以后再做,我觉得你可以写写王蒙。童老师说,王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如今还没有像样的研究专著。童老师说当代文学有两个作家值得做博士论文,一个是王蒙,一个是汪曾祺(十几年前莫言等作家还在成长中)。老实说,研究王蒙我当时并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并不是我不想研究王蒙,而是我觉得博士论文应该研究一个较为宏观些的问题。童老师教导我说,论文要小题大做,一个值得研究的作家,搞深搞透是很有价值的。文学是需要独特性的,如果一个大而无当的话题,过分追求共同的东西,可能会遮蔽更多有价值的独特性。童老师告诫我要注意两种倾向,一个是用一种现成的理论去生硬套框作品的倾向,一个是堆砌材料没有创造的倾向。童老师特别强调研究应该从作家的创作实际出发。他认为,“优良学风在过程中”,首先必须深入到研究对象里面,在细读中发现问题,这一过程就要采取“无我”的客观的态度,“万万不可根据自己的先入之见,各取所需,导致研究失去客观性”;然后还要出乎其外,出乎其外,就是要与研究对象拉开距离,这样才能“从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来考察资料”,“才能站在一定的角度,形成观察对象的视野”,这时候你才有可能“提出某种理论学术假设”,这一个过程是“有我”的过程,即你将提出你研究要着力阐发的观念,其“研究的本质是创新”;第三步则还要再走进去,对材料加以处理,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来充分论证你的理论和思想。童先生把这种研究过程称为“进——出——进”的方式。童先生常常要求我们要认真对待前人的理论成果,首先要照着说,然后才能接着说,甚至反着说,照着说的目的是为了接着说或反着说,这也就是在提倡创造性。童先生特别强调创造性,他强调指出:“我们做学问最终的目标不是收获资料,而是收获真理。”童老师要求我要从王蒙的创作实际中生发出一种理论来。并希望我能写出一部真正文艺学的学院派的王蒙研究专著。这对我而言。难度不小,我的压力山大。后来,我从我上届的“小师姐”曹而云那里听说了童老师一直在物色一个研究王蒙的学生,前几届的不少硕士生、博士生都写过或要求写王蒙,李广仓师兄的硕士论文就是写王蒙的,而且写得不错;曹而云说童老师也想让她写王蒙,她没有接受。由此,我猜测,童老师招我读博士,是否觉得我尚可担当研究王蒙这个重任呢?

对于王蒙我其实并不陌生,过去讲课时王蒙是个重点要讲授的作家。我曾读过他的不少作品,也看过对他的评论。批评界对他的说法很多。意识流、少共情结、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我甚至也受到这些流行说法的影响,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如今,要研究王蒙,我遵照童老师的建议,开始细读王蒙的全部作品。按照编年一篇篇一部部地读,完全“无我”地读……然后是研究王蒙的全部论文和著作(当时能找到的)……如此这般,我对王蒙的看法与流行的看法出现了差异,我有了自己的心得,我对王蒙有了立体的认识。当我将自己的心得说给先生时,他高兴地说:“好,好,你已经读进去了,读进去就会有收获。读进去就会找到需要解决的问题。”为了使论文写作掌握第一手资料,童先生在寒风刺骨的冬日带我去拜访王蒙先生的情景,我将终生难忘。那一次我对王蒙做了一个深度访谈,使我对王蒙阅读中的感觉得到印证和深化。

如何写这篇博士论文?先生给予我极大的自由。我觉得,如要有一个大的创新,那一定得是方法论上的创新。我仔细琢磨童老师必须从创作实际出发的谆谆教导,反刍我对王蒙的阅读感受,觉得王蒙小说在文体上的创新是对当代文学的重要贡献,他创造了一种王蒙式的风格,一种立体的或日杂体小说。我觉得从文体学的角度人手,谈王蒙是可行的,而且从这个角度谈王蒙,恰恰契合了童庆炳先生提倡的文化诗学的理论方法。我想起了入学时童老师赠书给我,我认真拜读,童老师从文体学到文化诗学的一脉相承的学术思想是怎样激励了我。童老师的思想像暗夜里的一盏明灯,给我豁然开朗的感觉,读他的书我有一种热血沸腾、拍案而起的冲动,这种感觉在我多年前阅读李泽厚时也曾产生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共鸣,是因为我在过去的批评实践中也曾有过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但在整体方法上还处在不自觉状态,一种在摸索的状态,童老师的思想是那样的及时和明晰地指引了我的方向,确实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觉得做童庆炳先生的学生可能就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

在一次爬香山的活动中,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童老师听,童老师听了很高兴,让我先写出一章来,遵嘱我把写好的第一章“王蒙小说的语言及其功能”送童老师看,他认真看过,并做了批改,告诉我按照思路可以继续。那年的春节我在家只待了三天,论文在三月初杀青。交给童老师,童老师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批改,甚至细致到标点符号。后经一次大改和一次小改,童老师携论文到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去讲课,把它给了在那里的王蒙夫妇看。童老师回来后,我到童老师家里去交论文的定稿,童老师和师母对我说,在青岛三天,王蒙夫妇说了三天的郭宝亮。我估计,那时童老师可能邀请了王蒙先生来旁听我的论文答辩会了。

二00四年五月十四日上午,我的论文答辩会如期进行,童老师邀请了诸多重量级的先生组成答辩委员会。北京大学教授、现代文学界泰斗级的学者严家炎先生任答辩委员会主席,委员有何西来先生、陈晓明先生、王一川先生、陶东风先生、张健先生、董之林女士。王蒙先生如期来到答辩会旁听,为答辩会增了大色。是时,文艺学研究中心会议室里挤满了前来旁听的同学。童老师满面春风,我觉得先生比我还要高兴。答辩会进行了五个多小时,委员们非常认真,提出了许多尖锐的问题,我的心里也很紧张,但有童老师和王蒙先生“坐镇”身边,我踏实了不少。答辩会休会期间,王蒙当着童老师的面对我说了那句在“江湖上”流传甚广的话:“知我者,宝亮也!……”我知道,王蒙的话不仅是说给我的,也是说给童老师的。作为学生,我知道王蒙先生这句话的分量,我的论文不是表扬稿,其中也有对王蒙的批评,所以王蒙还说了另一句话:“不管是表扬也好,还是批评也好,说到点子上就好。”答辩会之后,童老师高兴地对我说,你的论文挠到了王蒙的痒处。我知道,我的论文还有不少的问题,距离先生的要求还有差距,若倘有可取之处,那实际上也是学生与导师的共同作品,童老师倾注的心血,只有我最清楚。

论文后来被童老师纳入北京大学出版社的文艺学与文化研究丛书出版,童老师在百忙中为该书作序,称论文“实践了北师大文艺学学科点的一个学术理想,这一学术理想就是‘文化诗学的学术思路。……”几年以后,在一次会议上我见到了南京大学的一位教授,他说他看了童老师给我写的序,然后才读了书。他感到了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发自内心的首肯和爱护。这种首肯和爱护一直延伸到我毕业以后。先生不断关注着我的学术道路,为我的每一点进步而高兴。还是在去年,我见到了北师大的张清华教授,他说,童老师常常给我说起你,先生很关注你啊。我听了,内心涌起一股暖流,老师把自己的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他那么无私地、发自内心地去称赞、关怀,他多么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啊!而自己做得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有一年,我的一篇论文获得了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二等奖。打电话给先生,先生在电话那头惬意地哈哈大笑,仿佛比他自己获了奖还要高兴。二00六年,我取得一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有几次与先生请教,这实际上就是我最初想写博士论文的那个设想。先生跟我说了很多,但这个课题做做停停,一直到二。一二年才完成。考虑到先生身体的原因,没有找先生写序言,但先生说,等出版后我慢慢看,给你写个书评吧。去年课题的最终成果《新时期小说文体形态研究》一书出版,直到今年初才拿到书,我托人送给先生一本,但先生一直说没有收到,今年五月十六日,我去北京开会,先生说还没有见到书,我说我回去给您再寄一本,谁承想,书还未寄出,先生却不辞而别,师生永远地阴阳两隔了。

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后晦莫及。我在石家庄,距北京并不远,但去北京看望老师的次数还是少的。每次去看先生,都见他坐在电脑前工作,七十多岁的人还这样工作,真让我辈汗颜。平时过年过节的时候,我也很少打电话,怕先生学生太多都打电话打扰老人家,想在普通日子打电话,但这似乎也成了一个托辞,电话打得也不多。今后再想打,电话那头,上哪去找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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