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糍粑

2016-11-30舒飞廉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糍粑二胡

舒飞廉一九七四年生,湖北孝感人。本名郑保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武侠文学学会理事。编审。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写作教研室副教授。出版有《射雕的秘密》《草木一村》《绿林记》等作品。

新年第一天,大雪初晴,北风不停。宝伟家门口,雪堆了一尺半。明清家屋瓦上也是。云英婶搽完蛤蜊油,去开鸡埘。十几只麻黄鸡呆头涨脑,不敢往雪地钻。起得更早的阳雀,黑背白腹,在雪粉覆盖的楝树上打滑,慌慌张张找得力处落手爪,站定,撅尾巴叫虎年的第一个哇呀。天空一片幽蓝,东边小学校之上的朝霞,被冻成了紫屁股。先是汉生老爹,接下来申如,宝伟也被他妈扯起来,祖孙三代人,穿新衣服,戴棉帽子,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拿铁锹,将门前的积雪运到猪屋前面,垒成雪墙。刚下锹的时候,自然是冷得发抖,手脸都是木的,风像针一样往身体里钻,等到昨晚被鞭炮屑覆盖的冰冻地面显露出来,雪墙垒得跟宝伟差不多高时,三个人才稍微有点汗。汉生老爹想的是去年养的好乖猪过不成年,糖坊剩的糟都没吃完,可怜。宝伟心里想,等我拜完年回来,就在这雪墙前面堆个雪人,照着门神上秦叔宝的样子,送一把扫帚给他作锏。人变暖和,再去看天上,被冻住的紫霞也好像墨砚被磨开似的,渲染出滟滟的红光,映在宝伟家门前,新换上的春联是大红的。新贴上去的门神也是大红的,贴在门墙、窗下、猪栏的“出方见喜”、“太公在此”、“六畜兴旺”的说帖被回风吹得倒卷,也是大红的,猪肝色,像给琉璃世界搽胭脂打红记。

铲完雪,汉生老爹带着宝伟,提桶井水,去喂在村南牛棚里嚼稻草的牛。虽然是各扫门前雪,但是村里的人,也顺便将村巷一截截腊肠一般清理出来,串到一起,成为小小的迷宫。就像一个平常人涂粉墨上戏台Ⅱ昌大戏,大雪让村庄变得容光焕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雪光将黑暗的牛棚映得发亮,稻草的酵味与牛屎的臭味混杂,二十几头牛站立在各自的围栏边,看上去,像用定身法困在池塘中的草鱼。宝伟家的牛滋滋地喝着桶里温凉的井水,牛角上,还挑着昨天晚上汉生老爹来赏的纸钱。它知道这是新的一年吗?它知道它也长大了一岁吗?汉生老爹得意地讲:“你个畜生,我好心,你当驴肝肺,现在塘里盖盖子结凌冰,你一张嘴,拱得下去?就是我给你砸个窟窿,让你喝,水冷得像生铁。还不要烫坏你个狗日的胃?现时过虎年,你投胎做牛,要老实一点!,牛怎么会是狗日的呢?为么事牛怕过虎年呢?饮完了牛,祖孙俩提着杉木桶往家里走。这时候,朝阳已经一块一块红靛般印到各家各户的门庭,拜年的人出门,见人就作揖,“恭喜!恭喜!汉生老爹,一年扎实一年!”嘴巴里哈出来团团热气。回到家,云英婶已将麻糖、花生、葵花籽、蚕豆、米糕、糖块、柿饼等小山一般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将一整条“红梅”烟拆开,烟卷都堆到油亮亮的葫芦瓢里,拜年的人进了门。申如给男人们敬烟,云英给小孩抓吃货——每一个小孩,口袋都被塞得咧开嘴,直冲云英摆手,“我不要,我不要!”看到宝伟回来,云英婶就催申如带宝伟到乡湾间拜年去,“邦胜、艾清、保明他们都来过了,你们一老一少,还坤在家里!今年不比往年,要赶早,湾上拜完了,你们还要到五胡家去!”

今年确实不比往年,往年初一,早上拜完年,大伙儿就各自兵对兵,将对将,公对公,婆对婆,搭成班子打麻将,抹“扯胡”,玩扑克,有的人还喜欢推牌九,做庄家,摇盅押宝,一直闹腾到深夜转钟。今年要去五胡家拜年,五胡家在哪里?五胡去年到罗陂村做人家上门女婿,罗陂村在哪里?往东走,过了金神庙,还要上下十几里坡。可就是到了天边,他也是未出五服的叔伯兄弟,按规矩,这年得去拜,哪怕雪如被盖住路,风如刀挂在前。完成了家门拜年任务的男人们,戴着帆布手套,推着自行车,聚在湾中间的雪巷里,小一点的孩子,由父亲带着,大一点的,像宝伟、邦胜、艾清,则骑自己的车,差不多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将一心一意想跟着小主人们出门的狗,“黑”啊,“黄”啊,一脚踢到一边去。鸡飞狗跳。人数清点齐全。大家戴着毛线手套,将铃铛掀得一阵乱响,每人车龙头上挂一条红糖或麻糖,五胡的嫡亲哥哥二胡打头,车队出发!

往金神庙去的路向东,哪里有什么行人。初一的新年,其实很少有出村子去拜年的人,明天就不一样了,因为初二的规矩是去舅舅家拜年。娘亲有舅,谁没有外公外婆呢?所以初二每一条路上,都会有穿着新衣服的大人跟孩子。好在昨夜鞭炮声里,一边下大雪,还一边刮大风,路上雪积不住,多半被刮到了比路面低一些的麦田里。路被冻得硬邦邦,骑自行车,比平时要好走,只是不能太快,邦胜想往前面挤,结果刚出门就摔了一跤,好在地上有雪,身上棉衣也厚,屁股多拍几下,没事了。太阳已经升到小河堤上的沙树顶,阳光被北风吹得冰凉而稀薄。雪连着周围的村庄,魏家河、肖家河、梅家河、蔡家河,变得比平时要好看。路边的小麦深埋在雪里,杨树柳树本来就光秃秃,现在负雪而立,显得更加老朽不堪。小学校外的池塘,好像一口铁锅,盖着雪做的锅盖,雪下面,结了厚厚的冰。学校旁边铸铁厂的烟囱也戴了尖白高帽。小学校后面的沙树林里倒是没有积雪,雪都被枝条驮住了。操场上的雪,现在也不慌扫,如果这种天气里上课,肖毛老师连粉笔都拿不稳吧,孩子们也会瞎跺脚,将教室里弄得一股灰尘味。三九四九,冻掉屁股啊,何况又遇上头等的大雪!二胡抱怨他兄弟,“你四十岁的人。做一个上门女婿也就算了,还要跑到山窝的湾里,在山窝啃石头也算了,孩子们第一年登门拜年,就遇到风雪,你一辈子就做不了个抻头事!”申如在他后面笑话他,“你莫咒五胡,腊月落雪下凌,还不是一样出门卖糖,你这是烦打不成麻将!”阳光泛红,千针万线,一伙人说说笑笑,横着风,骑二十多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向前走,棉衣是蓝的,自行车是黑的,在雪路上排成一条线,百脚蜈蚣似的。

上小河堤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坡上雪太厚,又太滑,男人们上去了,男孩们上不来,二胡申如他们只好先上去,将自己的自行车停好,然后重新下坡,帮孩子们扛自行车。一上小滠河堤,路就好走了,小澴河堤的沙石路,冰冻不住,河堤两边的沙树像两堵墙,枝干在堤面上空交织在一起,密不透风,大风驮大雪,也没能落进来。所以在小河堤上的五六里路,跟村里的雪巷不一样,就好像是在钻一个雪洞。大雪将深绿的沙树林层层裹住,但沙树林里面,却很干燥,好像扔进一把火,就会烧出一条火龙似的。夜雪将树林缝隙都塞住了,像肉塞住牙缝,北风哪里透得进来。因为能够避风,附近村庄的鸟都飞进来,藏身在沙树林内的枝干里,叫嚷得煮粥似的。由田野里跑来的野猫、野兔与黄鼠狼也不少,由堤上往下看,都可以看到野兔的身影一晃,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样一闪,它们还在树林底下的草叶间弹腿,弄得树叶簌簌作响——这些平时在田野里被人追狗撵的家伙,在密不透风的沙树林里,好像胆子变大了。平时去金神庙,走在堤上,都可以由枝叶间看到波光粼粼的小澴河,现在小渡河都看不到,只能在鸟儿鸣叫稍稍停下来时,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好像小澴河在堤外说:“看,我吃了一夜的雪,我没冻住,还在冰雪中流!”艾清说:“我觉得好像走在猪肠子里面!”宝伟说:“我还是觉得冷。”邦胜说:“今晚上,我们也别打扑克了,不如来小澴河堤上照麻雀、下兔娃!”

骑到魏家河那段河堤,春上孩子们来这里灌过田鼠。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在雪下曲折而黑暗的迷宫里,田鼠大王宝群与它的一个妻子八个孩子成百上千的松球,东倒西歪,枕藉在一起,正肉乎乎地睡懒觉,它们又不过年,就是过年,也不敢过这个可怕的虎年吧,虎是猫的大哥,就像二胡是五胡的大哥。大伙一抬眼,发现魏家河的瞎子由雪洞里迎面走来。起得很早啊魏瞎子!别的瞎子,走路都是捏着竹竿,敲一下路面,探头探脑向前走一步,魏瞎子不是这样,他手握着竹竿,划船似的往地上掼,将身体往前撑,因此走起来大步流星,比一般的人还快。所以华堂的老婆小兰说他可以去划旱莲船。大年初一,他一个瞎子不去乡湾给他问八字推姻缘的主顾拜年,跑到河堤上做雪游神?他给河堤、堤上的沙树、树间的鸟兽拜年?给正在沉睡的田鼠宝群一家拜年?他看不见朝阳中的雪景,可他听得到风呼呼刮过沙树林的松涛,也听得到阳光照在雪堆上细微炸裂的声音?二胡一手扶车笼头,一手合过来在自行车作揖,喊:“虎年,虎年,瞎子恭喜你发财!恭喜你有算不完的命、喝不完的酒、摸不完的媳妇!恭喜你又长了一岁,离做神仙又近一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老娘们的屁股你摸得!”后面骑自行车的男人一块儿笑。魏瞎子侧耳听出是郑家河的一群骚男将,拄着竹竿给他们让路,半翻着石灰一样的白眼,一脸讪讪的笑。

一行人由梅家河下堤,由猪大肠一样的雪洞里钻出来,由梅家桥过小澴河。小澴河蜿蜒桥下,河水清亮,慌慌张张向西南流,好像小澴河同学稍微歇歇,就会被冻住,被老师留堂一样。“伢们,小心些,莫掉到河里去了。”二胡在前面喊。男人们将自行车推上桥面。下雪的时候,雪被风吹到河里。余雪糊住了桥石上的辙痕。梅家河的桥,大概就是两丈长,五尺宽,架在三个桥墩上。桥面铺着十几块半尺厚、一尺宽、三尺长的麻石长板,每一块麻石板的中间,已被往来的车轮磨出五六寸的石槽。往日常有狂里狂气的年轻人,骑自行车过河,也不下车,由河堤上冲坡下来,箭一般冲到桥面上,车胎被卡进石槽里,车不能动弹,人由车座上射出来,扑通掉进桥下的潭水里,被浮荷青萍糊一脸,被在桥边捶洗衣服的姑娘媳妇当笑话看。

过了桥,二胡说早上吃多了糖水煮鸡蛋,想屙尿。一说,大家都尿意上头。一行人将自行车架起来,走到小瀑河岸边的一个小砖屋背面,对着堤坡的积雪哗哗小便,十几个男人,声势不小,车水似的,尿液里好像都有除夕之夜鞭炮的硝味。宝伟不太好意思,拉着邦胜与艾清离大人们多走了几步。堤脚回风,雪积得更深,已经没过了男孩们的膝盖。宝伟去摸小鸡鸡的时候,发现它冻得像米粒一样,跟两丸卵蛋一起,缩进下腹里,小肚子上一片空白,他心里一慌,好不容易扯出来让它干活,温热的液体滋滋溅到雪地里,在积雪上冲刷出一个酒盅大小的窝,微黄的冒热气。

撒完尿,二胡掏出烟发给大人们抽。二胡问黑皮:“黑皮你学泥瓦匠的,晓不晓得修桥要装仪柄?”黑皮说:“我在嘉鱼县做手艺,一到房屋上梁、盖预制板,东家老板就又是发烟,又是请酒,又是说好话,就怕我们搞鬼,做房子我会,但修桥装么事仪柄。不会!”二胡讲:“这梅家河的桥修了几百年了,你听说过被水冲垮过没有?它的年份,没有立碑,但都写在这石槽里。石槽就像脸上的皱纹。说它刚修成的那几年,一发水就冲垮,梅家河的人找道士算。道士说要装仪柄。梅家河的人说装么事仪柄。道士说要埋一个八岁的男孩在桥墩下面,他的脑壳要是方的。梅家河的人都不信,说哪里有方脑壳的孩子?结果第二年发大水冲塌桥,又修,泥瓦匠抡着瓦刀,看到梅家桥坡上下来一个孩子,头上盖着个量谷的升子,可不就是方头方脑!泥瓦匠将小孩埋在桥墩下修起了桥,果然后面这几百年,桥从来就没被大水冲垮过。”孩子们在后面听到二胡扯故事,都不由得将手往脑袋上摸,看自己的头是方的,还是圆的。黑皮说:“二胡你又由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哪个泥瓦匠敢做这种事,人家爹妈饶得过他?”二胡说:“为么事饶不过,修桥是千秋万代的事,全村人都同意的。这是魏瞎子讲给我听的真事,教他们装仪柄的。是他往上十几辈的大师父,魏瞎子还讲,他遇到算不出来的命,晚上就摸到梅家河桥上来,站在桥中间,往北斗星的方向‘看,一下子就会算出来。我看那个魏瞎子,他一早晨起来,就是到这里来拜桥的,你们看桥边他烧的纸!”桥边的积雪上,果然有一小堆新鲜纸灰,难得魏瞎子两眼一抹黑,寒风里划火柴点着纸片,一张接一张,雪地里摸着呼啦啦的火苗,不怕烫,将一捆黄表纸烧得干干净净。槐如说:“这个瞎狗日的果然是有心眼,附近湾里的人,哪个不从桥上走,他在桥上设一个仪柄,塞一张符,哪个的八字不晓得,我们刚才就应该屙尿在桥上,将他的鬼画符冲他娘的!”

抽完烟,男人们推车上殷家大湾这边的堤坡,坡上长的是一片梨子树,多半也被雪糊得没头没脸。梨子树堤以下,就是殷家大湾。大人们说殷家大湾往东,才算是“岗上”,红土被雨水打湿,就会变成胶泥咬脚,殷家大湾往西,则是宝伟他们村那种河畈地,土都是肥沃的沙土,用汉生老爹的说法,是插一根锹把在田里,都会长出一棵杨树。殷家大湾再往东,就会是丘陵与低山,早上起来往东看,那些山包包,蒸的面粑一样浮在雾气里,是看得见的,申如讲,罗陂村就在其中的一个山包里面,他们的山墙都是用石头砌的。

在此之前,殷家大湾是宝伟他们离开村去游荡的边界。夏天在小河里摸鱼,看到梨子树上被太阳晒着的梨子,梨子椭椭圆,绿皮上有褐斑,像母牛的奶子,又像肖毛老师的一张麻子脸。孩子们一看见,就觉得口渴得像烧火似的,这时候,小河的鱼就是往他们的裆里瞎撞,也顾不得了,一群光着屁股的家伙,就扒到堤上去爬树摘梨子。偏偏人家殷家大湾的孩子与狗,都认为梨子树是属于他们的——谁知道是哪年哪月,一个去金神庙赶集的家伙,买了由别处贩来的梨子,在堤上坐下来歇脚啃吃,将梨核随手一扔,就长成了这一片梨子树!所以宝伟邦胜艾清他们,可没少被殷家大湾的孩子们用土块砸到头上起疱——他们的土块的确比河畈地来得结实。也没少被殷家大湾的狗咬腿肚子,土块与狗嘴,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画的退魔圈一样,为他们划出了他们往东的界限。大年初一的大雪,加上八仙桌下的鱼刺与肉骨头,将那些可怕的狗,都留在家里了吧,因为没有人来偷梨子,殷家大湾的孩子们也可安心地待在家里过年。

殷家大湾村南的大路,离村子不远,国雄家在第一排,门前一排水杉树,隐隐的,都可看到他家门墙,红红的对联跟门神前面,已经开了牌场,一群人围成圈,呵着白白的水汽,在一张大桌子旁边“揭单双”。邦胜在后面推着自行车。喊“国雄”“国雄”,没想到,正在赌钱的国雄听到了,一看是郑家河的人,连忙拿起烟盒,跑过来发烟。几十步雪中路,跑得他气喘吁吁,满嘴白气。他一张国字脸,被风吹得通红,身上装着新西服,领带是水红色的。“二胡叔、申如叔、槐如叔、黑皮哥,洋人哥,你们屋里坐,屋里坐!”他先握手,再发烟,蛮讲礼性咧,他的手掌上布满了茧,他在东北做抹灰匠。黑皮不握手,也不接他的烟。一手扶着车笼头,另外一只手捏成拳头,径直砸在他的鼻梁上,国雄猝不及防,摔进路边积雪的麦田里,血由他的鼻子里涌出来,一支细箭冲在路上,桃枝一样,将雪地烫红一块,像用血写的一个感叹号。等到那边赌钱的人看到国雄倒在雪地里,涌过来看时,二胡他们早已骑上自行车,一行人投东狂奔。黑皮在前面讲:“我说过看到这狗日的一次,就打一次,不是他,云娥就不会死!”槐如说:“人家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学了几天武,左一个鲤鱼打挺,右一个乌龙绞柱,将你家门口的楝树打得轰轰神,就拳头上可以跑马啦!”洋人在一边帮腔:“黑皮哥这一拳,还没用上力,他要是架自行车。扎好马步,力由脚跟生,气从丹田起,打国雄,他的鼻子就塌了!云娥死了,他活得也不得劲,你打死他,他也愿意的!”槐如滥好人一个,说洋人:“你这个洋腔洋调的洋货!”大家将自行车在雪地里骑得飞快,链条拉得呼呼响,好在后面殷家大湾的人也没有追,他们将国雄由雪窝里扯起来,擦干净鼻血,国雄瓮声瓮气地说算了算了,回到村里继续赌钱去讫。

由殷家大湾村南的大路分了叉,往北二三里路,是金神庙,向东走五六里,就是京广铁路线。大伙往东走。大路边的茅草,早被村里的孩子们在冬天烧掉,所以北风将雪吹得很薄,骑着车,特别的滑溜。车队之前,每过五六分钟,都会有一列火车,由南往北,或者是由北往南,喷着蒸汽轰隆隆地开过去,刷着绿漆的是客车,有窗户,窗户里面,坐着人。黑色的是货车,货车的节数要比客车多,四五十节,每一个孩子数出来的,都不一样,吵半天也定不下来。客车也好,货车也好,火车头都是一样的,红色的高大的火车头,像威风凛凛的尉迟恭似的,带动巨大铁轮,喷出来云山一样的蒸汽,好像能将铁路两边的积雪,都融化掉。但事实上,等它们隆重地开走后,落满雪的田野,在阳光下面并没有变化。如果说,二三十辆自行车排在一起像蜈蚣,火车就是一条强龙。

离铁轨只有一百来米的时候,由北向南,开过的是一列货车。二三十个车厢用绿色的雨布盖着,雨布上堆着雪。另外二三十个车厢则是敞篷的,上面摆着大炮,炮身是墨绿的,也堆着雪。艾清说:“这是运到广西去打越南人的!”邦胜说:“这一炮发出去,起码可以轰死几十个人!”到铁轨跟前,又由南向北,顶风开过一列客车。因为离铁轨已经很近,火车头的蒸汽,都暖暖地喷到他们的身上、脸上、手上,有一点像糖坊里的蒸汽,只是糖坊里的蒸汽是甜香的。有酒味,火车的蒸汽里,夹杂的是黑煤与生铁的气味。紧紧的关住的玻璃窗后面,旅客们拉开干净的白色蕾丝边窗帘,这些可怜的大年初一还不能回家的城里人,正努力地睁大眼睛向外眺望着别人家乡的雪景,一张张脸白白的,没有冻疮,皮影戏似的,由二胡们的眼前闪过,很近,相隔不过几尺,也很远,好像中间有一道银河。没吃过猪,只看见猪跑!村里的人除了金胜与建桥,谁坐过火车?有时候,孩子们在宝伟的带领下,会绕过殷家大湾,突破边界到铁路边上,这对孩子们来讲,已经是令人兴奋的历险了。大伙沿着铁轨向南向北走很远,将由槐如那里偷来的大铁钉在铁轨上压成小刀,或者是埋头捡客车上的旅客随手扔下的烟盒——村里也因此有来自不同城市的花花绿绿的香烟盒子,被孩子们用来拍纸片玩。与小浸河堤相比,铁轨是一条不同的路,它通向外面的世界,它是冷的,它跟小溃河一样,雪冻它不住。小溃河一年四季淹死人,火车一年四季撞倒人,会有人跟铁路装仪柄吗?要让它变成一条“好铁路”,得埋多少方脑壳的孩子啊,宝伟不敢想。

等客车过去,二胡与申如打头,朝铁轨的南北方向看,觉得没有火车过来,才招呼大家搬车过铁路,铁轨要高出路基和枕木有半尺,路基上没有积雪,孩子们搬自行车有一点吃力,二胡他们也不管。他们翻过铁路向东走,推着自行车走出一百来步,才听到背后轰隆轰隆,又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宝伟跟艾清打赌:“你猜。客车还是货车?”艾清说是货车,他们回头看的时候,果然是一辆黑色的货车,拉着煤,慢慢地往北边花园镇的方向走。黑皮问二胡:“国家修铁路,要安仪柄吗?”宝伟在后面听了,心头一喜。二胡说:“安没安,我不晓得,就是安,也得请武当山的道士来安。我只听说,修这条铁路,将金神庙的老坟地都挖开了,装了几箢子脑壳,都快化成了石头,里面挖出喝酒的杯子,都是长了绿毛的铜!”

二胡又讲,翻过铁道,往罗陂村的路就走了一半。冬月二胡去送亲,哐哐哐打了一路的铜锣。认得路。铁道一过,几百米外,是一。七国道,国道上没有雪,大伙儿顺着北风向南骑,雁阵似的,好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能让人飞快地骑行。细黑的沥青路,十来分钟,会过去一辆挤得爆满的黄色小巴士,这些巴士,开得并不快,被二胡他们的自行车队拦住了,就在后面按喇叭,要他们让开路。大伙偏偏不让,在沥青路上你追我赶地比赛骑车。小巴士走走停停,下客上客,未必就比他们的车队快。宝伟觉得背上微微出汗,肚子却在咕咕叫,问申如还要多久才到五胡的新家。二胡说:“你们肚子饿了对不对?”孩子们都点头。二胡说:“那你们快些骑车,早一点去五胡家吃五婶娘给你们炸的糍粑!”一边回过头,跟申如讲:“五胡这个伙计是狗子进茅司——闻(文)进(文)出,又没个读书的命,又懒,但打得一手好糍粑!我妈在世的时候,就夸他打的糍粑最软,最糯,最好炸,往热油里一扔,立马就炸得像个气蛤蟆,我打的糍粑就不行,我妈说:‘二胡儿啊,你样样比五胡强,就是打糍粑不如五胡,他打的糍粑炸蛤蟆,会跳,你打的糍粑是炸瓦砾,打人。你们看我妈那张嘴多厉害,我爹就是被她说死的。”二胡讲糍粑,让骑在他后面的孩子们听了,口水直流。申如却想到了另外的故事,他说:“魏家河的瞎子说,做亲就像打糍粑,他给五胡做媒,说五胡这个老光棍,一定要配一个老臼窝,老阳对老阴,才能称心如意,切莫老牛吃嫩草,痨死了人家黄花闺女。”后头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五胡兄弟这个年过得蛮好,白天在屋外头连浆带杵打糍粑,晚上在屋里头汤汤水水打糍粑。”黑皮说:“五胡哥还扯得一手好白糖,你看他在糖坊里跟我们一起做糖,他扯糖,刚挽上去的糖龙是焦黄焦黄的,他二更起来,扯到五更,最后还不是将人家扯得雪白雪白的!”二胡说:“强龙压得住地头蛇?杨宗保搞得赢穆桂英?就五胡那秀才模子,他还扯别人,多半是被别人扯了!”大人们放肆地笑,笑声将路边白杨树上的雪块都震掉了。孩子们中间,恐怕只有早就精通“荷花莲蓬藕”的下联的艾清能完全听明白——艾清考过大家,大家都摇头,艾清说出的第一个答案是:拳头巴掌手大家都点头称妙,然后艾清就讲,还有一个也可以对上:鸡巴卵子毛!唉!

北风推背,向南骑行了四五里路的样子,路过出现了山岭。山岭上种青松,有老有少,青松翠绿的针叶,被积雪压盖着。松涛隐隐的,像闷头闷脑的雷声。二胡下了自行车,领着大伙左拐,向东走上了一条山路,路边都是白雪覆盖的低山,越向前,山越高,渐渐地高过树,高过楼房,必须要抬起头,才能看到山顶,在东方的天边,最高的山与天空连成一条曲折的山线。山路曲折向上,积雪深厚,路下一条小溪,也快要被雪填住了,但溪水跟小滚河水一样,还在雪下流。这是平原上的孩子们第一次到山里来。大家都有一点发呆。宝伟心里想:“昨晚上的雪,山里也在下,而且下得比河畈还大。这么多的山,这么多的雪,要是迷路了怎么办?好在进山的路,只有一条,我要是弄丢了,就沿着这条溪,沿着这条路往外走,遇到公路和铁路,我就可以走回家。”

山路渐渐变得陡直,好像被青松护持的天梯一样,路面上的积雪里,一个脚印都没有。推车上去,比上梅家河的小河堤要难得多,二胡黑皮他们也顾不得男孩们,由着孩子们翘着屁股,使出吃奶的劲推车。刚才由殷家大湾骑出来都没有出汗,现在每个人都累得黑汗水流,白白的蒸汽由头发梢上冒出来。他们将自行车推进一个由山崖上凿出来的石洞,躬着腰出了两三丈深的石洞,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凿成台子,从石台边上,立着五棵松树。落满了雪。树下正好可以停下来十几辆自行车。由平台向外,眼前豁然开朗,好像他们站到世界的顶点上,往下看。山溪在山涧的深雪里流,哗哗作响,山溪之外,山方的方,圆的圆,尖的尖,山川相连,青松负雪,大风满谷,老鹰贴在天边,焕然一个新的冰雪迷宫。宝伟问:“这山都是由哪里来的?”没想到艾清这也答得出来,“这都是董天保变出来的啊,他娘七仙女给了他一把神米,准备让他吃了睡,睡了吃,吃一生的,个憨货,结果他一锅全煮了,煮成了一堆饭山!”保明不同意,“我奶奶说山是由秦始皇用鞭子抽来的!”

大伙又架起自行车,男人们抽烟,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站在崖前撒尿,将尿柱抛进崖下的溪流里。北风收干了热汗,大伙冷得直打哆嗦,觉得特别的饿。二胡讲,这个石洞以外,从前是知县老爷管,石洞以内,从前都是属于土匪们管的,五胡是秀才遇到兵,将自己搞到土匪窝子里来了。二胡打锣送五胡进山的时候,送亲队就在这里停留过,放焰火,放鞭,吹喇叭,打锣,将山都吵醒了。锣停下来,五胡穿着白衬衣,口袋上插着一支黑钢笔,就站在这块大石头上扶着松树捂着脸朝着来路鸣呜哭,眼泪还绿豆似的,一串串往山路上滚。当时二胡心里想,哭什么哭,又不是绑你当土匪,是送你去接媳妇啊,人家是寡妇没错,年纪比你大,长得也欠奉,但好歹是个女人啊!五胡哭了半天,不哭了,抹干泪,悄悄往前探头探脑,二胡盯着他呢,扯着他的帆布皮带往后拽,眼看着姆妈在世时,给五胡缝的红短裤的松紧带露出来,像火苗一样烫二胡的手。二胡在他耳朵旁边低声讲:“兄弟,这不行。哪里都有地,有水,有田,哪里都有臼窝打糍粑,郑家河是个好臼窝,罗陂村花红柳绿也差不到哪里去。”小时候二胡带五胡,在村东小池塘里学游泳,眼看着五胡嘭嘭嘭学会打鼓泅,可以松开摸着岸的手,结果呛了水,人往池塘中央沉,还不是被二胡光着屁股一把扯回来的。五胡抹眼泪,撑着松树往回退,松脂糊在手心,松皮糙手,树干散发出香气。五胡扎皮带,发烟给二胡抽,兄弟俩抽了两支红梅,招呼一行人继续敲锣打鼓往山里走。嘀嘀嗒,冬冬锵,哐当哐当,二胡只好捏紧拳头打锣,他扯五胡的时候,缠着黄绸子的榆木锣槌掉到山崖下。

这锣槌现在怕是滚到哪个田鼠洞口,啃得一头齿痕,长了一身木耳,埋在山雪里了。人都有想不开的时候,哪怕是小时候那么乖的会织毛衣纳鞋底的五胡,说的是人往高处走,不就是来山里倒插门做女婿,就是改了姓,由郑五胡变成罗五胡,你还是五胡,寻什么短见,那是娘们干的事啊,唉。走!二胡招呼大人与孩子们。出洞后,山路已折转向下,虽然说是下山路,但黑皮他们也不敢骑上车,只能小心翼翼推车走。

那一天,在曲折的下山路上,宝伟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了蝴蝶。雪路上忽然出现了成千上百只的黑蝴蝶,在阳光照耀的积雪上飞。大年初一,离春暖花开还远着呢,哪里飞来的蝴蝶呢?它们很快就要被冻死吧——或者,是宝伟自己记错了?二十年过去了,那一年正月初一,大雪初晴,骑自行车第一次进山的经历,在宝伟的记忆中已恍若梦境。比起哈尔滨铺天盖地的雪,那一年家乡的雪,还真算不上什么。他睡在工棚里。周末起来晚,工友们去逛街打牌,他一个人迷迷糊糊地做梦。这群蝴蝶是由他的梦里飞出来的,也不一定。那一年蝴蝶围绕着他们的自行车队飞,好像要替这些平原上的客人引路。每一只蝴蝶的翅根上。都有着亮蓝的“眼睛”,翅膀上鳞鳞的蝶粉,像花朵一样散发出刺鼻的香气。它们飞舞在雪山中。如果是董天保同学的饭山的话,也会是这么雪白雪白的吧。如果真的有七仙女,有王母娘娘。为什么不将雪变成面粉,变成米往山河里撒……大人们与小孩都不太作声,连嘴巴没停过的二胡。都管住了嘴,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好在山溪又重新回到路边叮咚跌宕。五胡的新家快到了。

近午时分,太阳升到了瓦蓝的天空的偏南正中,映照着满山满谷的雪,天色比清早尤为清冷。北风凛冽,在阳光下吹着一个小山冲之间,被两尺半的积雪半埋着小山村,村子的形态像团鱼壳子一般,圆圆的,不像郑家河,一排一排方方整整的瓦屋,八卦阵似的。一路陪伴他们的溪流由村外流过,溪边是整齐的覆雪的棋盘般的稻田,秋天晚稻收割一空,现在大概是轮作着翠绿小塔林一般的油菜。田地一直伸展到村前的池塘,池塘冰冻,村里的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在冰上打溜。池塘后面,环绕着环月形的村舍,村舍之上,是屏风一样林木密集的山岭。二胡讲。罗陂村后面的那个山,名字叫盘肠岭。盘肠岭中有一个山洞,叫仙人洞。过了盘肠岭,山路往北是大悟县,往东是黄陂县。二胡来送亲的时候,有人跟他讲,过去这里过红军,有一个小文书,落了单,肚子上被人打了一枪,肠子流出来,在那岭上的青松林,捧着肠子嚎了一晚上才死透,后来土匪们都将山叫盘肠岭。二胡当时想,夏布帐子里打糍粑,总好过青松岭上盘肠子,哪里不是做一世人。你是条好汉,就得往下死捱着。想寻死?祖宗们可饶不了你,到时候蔡家河的坟地进得去?哐哐哐,哐哐哐,他用拳头捶着铜锣向前走。糍粑不融合,多杵几下臼。猴子不上树,你多打几遍锣。

五胡腼腆地笑,一张脸被北风吹红,站在村口的一棵糊了一脸雪的老枫杨树下面,身边是村里的孩子堆的雪人,就是拿着锏的秦叔宝的样子,五胡背后的屋檐下,垂垂累累扯着冰凌,好像老皇帝帽子沿垂下的冕。看到一行人推着自行车由村口鱼贯进来,五胡抖抖索索划火柴点缠在枫杨树腰的鞭炮,鞭炮在雪地上炸得热烈,人会躲,雪人不会躲,明显被炸开几个黑黑的豁口,好疼吧乖,好在你还没有血流出来,你的“心”。也还没安上去。万千响一停,五胡踏着硝烟上来撕开烟盒子发烟。五胡领着前来拜年的堂兄弟与侄儿们来到他的家,鞠躬的鞠躬,作揖的作揖,石垒草盖明三暗六的房屋,中间是堂屋,屋里有一股子淡淡的霉酱豆与松油烟混合的气味,神案的画子,是毛主席与华主席肩并肩,四周古壁画子,是几大张严凤英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再往上,还贴着去年冬天剪贴的“囍”字跟喜联,写的是:五谷丰登色如金,胡不归来鹊踏枝。对联上的字也写得周正,人家小山村里也有文化人。五胡婶的芳名叫金枝。大伙儿在由八张条凳围住的两张八仙桌上挤坐下来,五胡婶就端出了五六大青花瓷碗炸糍粑,堆成山似的,配五六小碟酽酽蔗糖水,请大伙儿蘸着蔗糖吃糍粑。

每一块糍粑果然都炸得“泡”,膨胀出好几倍,好像怒气冲冲的蛤蟆跳出池塘,筷子一戳,就会蹦走。二胡挥舞着筷子,“你们伢们的慢些吃。莫烫到了心!”糍粑确实又热又烫,“冰”牙齿,宝伟每咬一口,就觉得棉裤裆里被冻成米粒的小鸡鸡长出来了一点点,像吃桑叶的蚕,像拱芽的楝树籽,卵蛋也一颗接一颗由小肚子里滑落下来。宝伟舒了一口气,一边咬着糍粑,一边看站在白白净净的五胡叔旁边,系着围裙,垂着手,有一点忸怩的五胡婶,不知道该将长了冻疮的手往哪里放。她头发用沾了菜油的梳子梳过,门牙有一点龅,脸和脖子被堂屋外的雪光映得焦黄焦黄,正是刚出锅的麦芽糖稀的颜色。五胡婶金枝驮毛毛的肚子已鼓出了怀。黑皮,洋人,原来你们讲的扯糖龙,真是这个意思啊!

猜你喜欢

糍粑二胡
二胡悠悠
全家一起打糍粑
打糍粑
打糍粑
我与二胡
我和二胡的故事
一把二胡
秘方
我的二胡情结
二十八,打糍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