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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脉

2016-11-30洪忠佩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邓恩强子鸦片

洪忠佩江西婺源人,鲁迅文学院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滕王阁文学院第四届特聘作家。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文学界》《四川文学》《湖南文学》《星火》《创作与评论》《厦门文学》《当代小说》等。出版作品集多部。

事情真的有点玄,午觉醒来,爷爷说他做了个梦,梦见柄应掉在珠江里爬不上岸,他得去救。话还没落音,爷爷头一歪,就一觉睡了去。婺源离广州那么远,迢迢千里,专人去报讣不现实,就花一块银元托贩运木头的水客捎信。谁知,水客不高兴了,说这样的事,我收钱还是人吗?事照做,钱不能收。杜公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爷爷已经超过了这个年龄。按照村里的习俗,这属于喜丧,应该大办。来的亲戚多,姆妈奶奶就哭得多,我就跪得多,唯一缺的就是父亲没有到场。灵柩放在堂前半个月,前堂后堂都有天井的大屋开始有了气味,还是没有等到父亲任何音讯,只好先入土为安了。

爷爷临终前所说的柄应,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柄应,既不是父亲的小名,也不是父亲的绰号,它是爷爷专属的叫法。至于这个叫法怎么来的,据说奶奶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都夭折了,生我父亲时。接生婆拿了一把茶壶出来报喜,爷爷情不自禁说了三句柄应。后来,无论爷爷怎么努力。奶奶的肚子就不见了动静。父亲姓洪,名祺福,他读完私塾就跟舅舅学生意,已在广州独立门户业茶多年。姆妈生我时,爷爷坐在堂前捻着胡须说,仁者,人也,就起仁发吧。我的名字便是爷爷起的,我都十六岁了,与父亲见面的次数,掰手指头算,一双手都掰不满。我的脚下本来还有一个妹妹,小我四岁,她五岁的时候,患了麻疹,熬到最后,皮肤上都出现了红色的斑丘疹。爷爷满七,还是没看到父亲的影子,一家人的心都乱了。奶奶,姆妈,都是裹了脚的,她们出门的机会很少,遇到这样的事,就没了主见。奶奶是典型的沙眼,见着风和光双眼都是泪汪汪的。特别是这段日子,她没有不流泪的时候。起意让我去广州找父亲,是姆妈的意思。说归说,她做不了主,家里的决定权在奶奶手上。我以为姆妈说了,奶奶会同意,没想到她半天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实际上,奶奶也拿不定主意,让她最后下决心的,还是她去灵顺庙求得的一枚上上签。

出发的头天晚上,姆妈坐在油灯下,一针一针将盘缠路费缝在了我的腰带和衣服夹层里,而包袱里只裹着几件我路上换洗的衣服,还有一双她做给父亲的布鞋。在婺源民间,包袱就是放行李的包。一块方巾,要携带的物品放在中间,四角之间,对角打结,拧着背着都可以,实用,方便。一块方巾的四角关系,就这样厘清了。收拾妥当,夜都深了。炒米、茶饼、茶叶蛋,是第二天出门时奶奶塞给我的。走到村口,她还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两把黄土和几片枫香叶,要我交给父亲。对我来说,父亲只是个忙忙碌碌的记忆,我最近一次看到他也是两年前的初夏。那次,他在家里停留的时间虽然有上十天,但大部分时间都带着我忙在邻村的茶号里收购茶叶。看样,品茶,议价,乐此不疲。与茶号老板谈得默契的,一单谈拢了,接着又谈下一单。谈不拢的,即便有再好喝的茶,屁股都坐不住,就拱拱手告辞。看得出,当时父亲聚了一股子劲,有大干一场的势头……告别时,我表现坦然,生怕奶奶和姆妈看出我心中的酸楚。然而,我还是禁不住跪倒,朝她们磕了三个响头。

秋风起了,水口的枫香树上叶在飘落。我担心的是,一阵风会不会把裹了脚的奶奶和姆妈刮倒。

我家世代居住的村庄是轮溪,出外山洞转上徽饶驿道有一段路程。只有沿着驿道走到饶州,才能从鄱阳湖走长江水路进入珠江。也难怪,这么遥远的路途,又是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奶奶和姆妈的心一直放不下。说实在的,我自己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因为,前方有太多的未知。在甲路巡检司,我遇到了思溪村顺德隆茶号的金老板。金根德老板戴着暖帽,穿大襟长衫,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两年前,我随父亲去金老板茶号订过茶叶,并一起去洪村采办松萝茶。在我眼里,金老板算是熟人了。出于这样的想法,我上前问金老板从什么地方来,现在在什么地方发财。谁知,金老板只看了我一眼,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难道,是我认错了人吗?我补充说,金老板,我是轮溪洪祺福的儿子,前两年还去过茶号看过茶叶呢。这句话,似乎让金老板记起了我,他哦了一声,说,呵,是仁发呀,长得这么高,个头与你父亲差不多了,难怪我都没认出来。他用手摆了摆,轻声说,你是第一次出门吧,这地方虽然有官府在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但鱼龙混杂,不可随便露了身份和行踪,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作声了。许是金老板看到了我懊悔的样子,他轻轻地告诉我,出门在外,最不能露的是财,财会招惹是非,甚至杀身之祸。金老板往边上看了看,问,看你这行头,是出远门吧。我把去广州找父亲的事说了。金老板若有所思地说,本来他也是去广州谈生意的,在鄱阳星江会馆听说那边正在查禁鸦片,形势十分吃紧,就返了回来。他抚了抚我的头,往清华方向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汇秀桥上。

靠着一路的指路碑,我用了三天时间才走到饶州地界。在长江与鄱阳湖唯一交汇的湖口,我乘船离开了江西水上的北大门。船上,除了江湖的气味,还有商贩的气味,驳杂,混淆。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相面,有人在瞌睡,有人神情恍惚,似乎没有睡醒。而有的人,随身带的包袱很大,也有的像我一样,只有一个小包袱,个别的,带着的是那种竹编的藤编的手提箱。他们的长衫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黑褐色。旋梯口的一位老人,似乎被水呛着了,咳得急躁,一声接着一声,脸都咳红了,额头的筋胀了起来。老人的隔壁,一位青年一副皮瘌相,他若无其事,手指在抠鼻孔屎,一双眼睛却贼溜溜地在打转。他见我在望着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继续抠他的鼻孔屎。过了一会儿,他就挪到窗口去了。我慢慢地抿着奶奶给我的茶饼,迷惑地看着船舱里的一切。缝在腰带和衣服夹层里的碎银,我买船票时动过,其他的还暖着体温。看到如此宽阔的江面,我的心就像江面上的小舟一样飘荡。远处的波涛之上,还有帆影点点。江面上的秋风,已经有了寒意。夜空下的江面,一如铺展的碎银,江面上的月光升得越高,鳞光铺得越远。夜里,我把包袱紧紧地抱在胸前,即便是睡觉也不例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份安全感。

在江水的气息里,我终于接近了辽阔的珠江。熙熙攘攘的广州街头,我随时有被人群淹没的可能。我简直不相信,那么多的人是从街头巷尾涌出来的。很快,好奇心被慌乱与焦急占据了。走遍了广州城西门外的西关十八甫商业区,我还是没有找到父亲的身影。这样的境况,我完全没有意料到。我想问,却无从开口。因为,我只知道父亲在广州开茶行做“广东茶”生意,却连茶行的名称与地址都不知道。问父亲的名字,一个个头都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甚至,我连话都没说完,人家就走开了。流浪在广州街头,这样的苦衷,我真的无处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找到父亲,藏着掖着几枚碎银也不敢用。没有办法,我只有露宿街头,与乞丐为伍。更可悲的是,我缝在腰带里的银子,竟然在睡梦中被人偷走了。一起露宿的乞丐嫌疑最大,可我醒来,他连影子都不见了。

楼房,人流,像漩涡,我真的怕自己在这样的漩涡中晕倒,然后,转走。

出了这样的岔子,意味着我寻找父亲的希望更加渺茫。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我必须先养活自己,然后再从长计议。我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我必须在肚子饿扁之前,找到一份差事。西关的街道那么宽阔繁华,十八甫商业区有那么多林立的商铺,结果,人家一句话,一甩手,就给我打发了。去、去、去!大多数管家与老板都显得不耐烦,像赶苍蝇一样把我赶走了。有的老板呢,直接回避不见。年纪小,我承认。可我这样的个子,想挣口饭吃,老板们就是不给机会。是啊,老板为什么要给机会呢?有一家黄包车车行的老板,长得慈眉善目的,答应让我试试,但得下个月上班。这个老板说了也等于没说,我的人等得。可我的肚子等不得。几乎,我饿着肚子把所有的商铺都问遍了,碰到的都是一鼻子灰。我就差没有去酒楼泔水桶捞剩饭剩菜了。不仅是饿,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在我饿得快要趴下的时候,利得商行的宋老板给了我一个送货员的差事。宋老板戴一副眼镜,讲话斯斯文文的,见面的时候问我多大,哪里人?我说十八岁,来自婺源。宋老板笑了笑,没作声,就算留下了。利得商行做百货批发生意。吞吐量大。说是商行送货员,其实就是搬运工,从码头搬到仓库,再从仓库搬到店堂,从店堂送到酒楼茶馆。一起在商行送货的有五名送货员,我初来乍到,手脚慢吞吞的不说,与同行相比,我的年龄在力气上也露了陷。还好,同行不在意,更多时候,还腾出手来帮我一把。扪心自问,如果同行不援手,我送货员这碗饭都吃不下去。那个累呀,真的讲不清楚。到了吃饭的时候,我的手还在哆嗦,筷子都拿不住。夜晚,在利得商行仓库边的平房里,听着同行此起彼伏的鼾声,我流泪了。我想父亲,又恨父亲,他怎么能够丢下家里人不管呢?我的心里很乱,乱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我拖着散了架的身体,争着去扛又大又重的货包。没有人虐待我,我是自己在虐待自己。我俨如一只蚂蚁,在广州的街上爬行。我觉得,我在这一天里长大了。

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父亲就从轮溪做“广东茶”到了广州。轮溪在婺源北部,而婺源呢,与歙县、黟县、绩溪、祁门、休宁同属徽州“一府六县”。俗话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父亲跟着舅舅学做茶叶生意,也正是这个年龄段。婺源,丘陵山区,山里出产的茶叶名气大,明代就入了贡品。当时,婺源人喜欢把毛茶运销外埠精制出口,叫做“土庄茶”、“广东茶”,而引进精制技术,自制精茶外销的,则称“路庄茶”,也称“洋庄茶”。婺源人要想走出村庄,只有两条途径:一是读书,二是经商。我父亲,当属后者。爷爷奶奶膝下,就剩下我父亲一根独苗,他们想找个媳妇把他拴在家里,没想到,他婚后三天就回了广州。父亲说,老婆热床头好是好,却当不了饭吃。如果抱着老婆能够生银子,傻子才跑出去做生意呢。父亲结婚三天的努力,就是让姆妈怀上了我。好在,姆妈通情达理,不然,能不能够有我都很难说。记得那次与父亲在金根德老板的顺德隆茶号,金老板开玩笑说,洪兄有这样的成功率,做生意必有佳绩。金老板呷了一口茶,继续说,洪兄呀,毕竟是一个家庭,你这样长期分居两地也不是个事,总不能心顾两头吧。父亲把端起的盖碗又放在了八仙桌上。他说,我何尝不想像庐源的詹世鸾老板一样,把家迁到广州去,过一家团团圆圆的日子,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得从长计议。

同在一个屋檐下,熟识了,也就彼此有了了解。强子,山东人,是利得商行五个送货员中的老大,力气大,够义气,他在利得做事的时间最长。强子有个妹妹,叫梅子,做得一手女红,尤其梅花绣得漂亮。强子的妹妹被人骗了,他在广州找了两年还没个下落。其他三个,分别来自四川、广西、湖北。他们仨,和我与强子不同的是,两个逃难到广州,一个跟着老板出来,老板顾着自己快活,生意黄了,就把他甩了。出门在外,家里的事本不好随便说的,然而,我们都说了。一说,都是伤心处。

能在广州待下来,就有找的机会,能有找的机会,就有找着的希望。小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与其说是强子在问我,还不如说是他在鼓励我。然而,我的心还是像被针刺了一下。我点了点头,算是对强子的回应。卸货、搬货、送货、睡觉,睡觉、送货、搬货、卸货,一天就这样周而复始,轮番的货包货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都快要虚脱了。说到找,如何找?去哪里找?我到了利得之后去找过吗?没有。强子也没有。一天天,早出晚归,照这样下去,希望也是渺茫的。

强哥,外面的事,你比我懂的多,在广州又比我待的时间长,你知不知道做“广东茶”的在什么地方?

广东茶?没有听说过。隔行如隔山。强子边说边摇头。要不,我们找个机会,问问宋老板。他见多识广。强子补充了一句。

当我习惯了白天超强度的劳动之后,却很难战胜夜晚的孤独。离家这么多天了,照常理,我是应该给家里捎个信,可是,我跟奶奶和姆妈怎么说呢?我能说我在广州留下来卖苦力,在找父亲吗?不能,绝对不能。

广州。我是冲着父亲来的。然而,父亲,你又在哪里?

一个伙计,想见到老板,很难。

宋老板的名字是得利,他把名字调个位置,就成了商行的名称。宋老板的利得商行,在附近的街区,规模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我一天很卖力,腿往店堂里跑得更勤了,做事从来没有这么利索。强子尽最大可能照顾我,往店堂送货,尽量让我去。然而,这样的过程,宋老板都不知道,他根本很少在店堂露面。在利得商行,一个伙计一天想着去遇见老板,我自己都觉得幼稚。

搬货。交货。交货。搬货。井井有条。有条不紊。店堂里的人,都说仁发这小子做事不错,肯卖力。一旦我向他们打听宋老板的行踪,一个个都噤了声,神情警惕起来,好像我图谋不轨似的。其中一个瘦高个瞪了我一眼,说,你小子什么意思,懂不懂规矩呀,老板的事是你问的吗?

我……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想向老板打听个事。我解释道。

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板是你什么人,还向老板打听事。

看瘦高个这阵势,我没敢说下去。我向他鞠了个躬,退出了店堂。

一天早上,我正在店堂搬货,宋老板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说,小洪,听说你找我,有事吗?

瘦高个站在宋老板边上,我愣了一会儿,把来广州找父亲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其间,瘦高个想打断我,宋老板摆摆手,“让他把话说完。”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妨去广州港口对外贸易商行那边,也就是新荳栏街附近找找。

老板,林大人查禁鸦片烟,新董栏街那边形势……瘦高个看到宋老板的脸阴了下来,话讲了一半又吞了下去。

新荳栏街附近,有同文街和靖远街,那一带都是“十三行”的地盘,那里有许多行商与外国人做生意。自从钦差大臣林则徐大人在广州禁烟,那些“红毛鬼”(英国人)“西洋鬼”(葡萄牙人)“花旗鬼”(美国人)收敛多了,但老百姓惹不起,躲得起。宋老板用手托了托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嗯,我看这样吧,今天放你一天假。你去那边找找。

我光知道点头,都忘记了道谢。

十三行街区,夷馆、洋行林立,行栈、作坊棋布。广州的繁华,都集中在了这里。街面整洁,不仅街边白墙红瓦的建筑让我觉得炫目,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让我感到眼花缭乱。有的房屋前挂着米字旗、蓝白旗、星条旗,风吹着,呼呼地飘。住在夷馆的洋鬼子,出入都有保镖跟着,他们的装束真看不懂,没有发辫,衣衫可谓奇装异服。男女的头发都自然卷,女人的腰身束得特别细。那阵势,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广场上,有两个艺人在卖艺,舞枪弄棍,呼呼作响;有一个艺人牵着猴子在甩猴戏,引来喝彩;还有一个,在变戏法,手法娴熟。他们的场子虽然隔壁,都各自围着一圈人,高潮处,观众有吹口哨的,有尖叫的,有鼓掌的,有打赏的,也有起嘘的。我无心看这些,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怡和行、广利行、同文行、同兴行、兴泰行、顺泰行、天宝行、中和行、仁和行、同顺行、义成行、东昌行,我一家家打听,几乎问遍了十三行,没人知道父亲的名字。走在靖远街,我终于在钱庄、酒店、丝绸店、钟表店之间,看到了一家“隆记茶行”的店招。进店一打听,店里根本没人理睬我。我一急,就嚷着要找老板。

小兄弟,找老板有何贵干?一位端着紫砂壶的人呷着茶问道。

找人!

找人?你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茶行的老板姓张,广州人。他听说我是婺源人,非常客气,说他卖的茶叶大部分都是婺源的松萝茶。提到父亲洪祺福,张老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唉!张老板叹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我继续向他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听说你父亲现在身陷囹圄,这世道太乱了。张老板呷了一口紫砂壶里茶,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货柜上的茶罐。

虽然吃惊,但毕竟有了音讯。我急促地问:张老板,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起因说是与管这片的官差有关。而这位官差染上了烟瘾,你父亲又与他交往甚密。这不,林大人正在广州禁烟,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了,这非同小可呀。张老板继续说,因为以前在你父亲手上多次卖过茶叶,所以关注这事。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你父亲了,德顺隆茶号的詹茂来老板可能比我要清楚些,你们一是同乡,二是同行,你不妨去找找他吧。

依着张老板给我的地址找到德顺隆茶行。已是傍晚时分。谁知,德顺隆打烊了。我一门心思急着找,怎么料到会打烊呢。我对着店门,把手都拍痛了,只有啪啪的回响。走,还是留?我选择了不是办法的办法,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茶行门口等。一位乞丐,寒塞率率地走过我面前,只停留了一分钟的样子,嘟囔一句,甩了一把鼻涕就走了。我真的想上前去揍他一顿,想想上次露宿街头银子被偷的事,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可是,自己也不知什么原因,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懦弱吗?不是。这,和我十六岁的理性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不想惹是生非而已。如果要说具体,就更说不清楚。夜里,街边出奇的冷清,静得只听到我的肚子在咕咕叫。我不知道这样坐等的意味是什么,我坐下了,就铁了心要等。我知道张老板所说的囹圄是什么意思,却不知父亲的麻烦有多大,或者,处在一个怎样的程度。问题是,张老板的消息是听说的,可靠吗?父亲还有怎样的麻烦?如果,父亲出了事,奶奶、姆妈怎么办?时间是一种煎熬,我希望在见到詹老板之前有个答案。

风,零散的,有一阵没一阵地在吹,似乎夹带着潮潮的湿意。我感觉到了冷,一种从脊梁骨发出的冷。我的牙齿开始打颤,微微的,像在间歇的纠缠。没有睡眠的夜真长啊,长得我都熬不过劲了。模模糊糊中,我梦见父亲在向我走来。

我醒来的时候,人声鼎沸。确切地说,我是被鼎沸的人声吵醒的。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面前站着好几个人。一激灵,我就想爬起来,然而,眼前直冒金星,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了茶行里。什么叫他乡遇故知?这就是。看到詹老板,我就像看到久违的亲人一样,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你是说你父亲呀,没事的,你别瞎琢磨了。有我在,放心好了。这样吧,长话短说,我等下还要出去办事,你先在这里填饱肚子再说。今天呢,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休息,有什么事等你父亲回茶行再说。詹老板一边安慰我一边说,他讲话的语速较快,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詹老板的话提醒了我,我一定要去父亲的茶行看看。詹老板望着我,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好吧,待会儿,我让店里的人带你去。

父亲的茶行与詹老板的茶行虽然只隔着两里左右的路程,却要穿过一条街两条巷。路上,我向詹老板茶行的伙计打探父亲的情况,他摇摇头,只吐出三个字:不清楚。我告诉他,我与詹茂来老板是同乡,有一年詹老板回家过年,父亲还领着我去庐源拜访过他。据说,从詹老板的爷爷开始,他家就在广州做茶叶生意。后来,詹老板做茶叶生意发了财,把家迁到广州,我就没有机会见他了。我怎么说,带路的伙计也不搭腔,只知道边走边点头。茶行的门开了,门额上留着店招挂过的痕迹。带路的伙计对正在茶行里打扫卫生的女子说,桃子姑娘,这是洪老板的公子,刚从老家过来。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了。我傻傻地站着,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桃子姑娘。趁她泡茶的机会,我打量起茶行的店堂,货柜摆放有序,柜面是空荡荡的。门额上卸下“大鄣山茶行”的招牌就倚在墙边,店堂后面竖着四扇屏风,屏风的背后还有一道门。

桃子将茶端到我的面前,哎一声,算是招呼。我注意到桃子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肿,像刚刚哭过,也就没敢作声。细一看,觉得桃子姑娘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一下子却记不起来。桃子见我望着她,脸红了一阵,她的右手在一下一下地扯着攥在左手的手绢。桃子戴在手上的玉镯我认识,我姆妈有一只。天下竟有这么相似的物品吗?我不敢肯定。睹物思人,我想起了姆妈和奶奶。她们现在怎样了?她们知道我在想她们吗?想着,想着,我的鼻子就酸了。然而,我忍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尽管是第一次与桃子接触,但我觉得她应该多少知道一些父亲的情况。问,有一连串的问题。不问,心里又揪得难过。按理,第一次见面应该尊称的,看她年龄,应该大不了我多少。我嘴笨,却惦记着父亲。只好跟着带路的伙计叫了:桃子姑娘,我父亲有多少天没来茶行了?你知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似乎有太多的事,桃子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嗯,半个多月了吧。那天吓死我了,来了一位官爷和几个兵士,把你父亲带走了。他这一走,把一切都弄乱了,生意瘫着不说,具体还弄不清楚一个什么事。怎么说呢,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有说贿赂官员的,有说抽鸦片的,人言可畏。我相信他的为人,不会做出格的事。你父亲不在,茶行招牌虽然卸了。但不能就这样关张了,你说是吧?

桃子的话,让我有些意外。看得出,桃子是重感情的,说到茶行的困境,就像自己的茶行一样。难能可贵的是,父亲出了事,她没有躲避。桃子流泪的样子,俨如一个找不到家的女孩。我说,茶行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亲到底犯了什么事。

桃子哽咽着说,我真的弄不清楚。要是我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也不至于一天到晚乱糟糟的。桃子擦了把泪,继续说,里面有住的地方,你暂且在这里住下吧。你不要急,急也急不来。许多事,你可能不能理解,等你父亲回来就清楚了。你不介意,我就先走了。

望着桃子擦着泪,匆匆离去的背影,我也懵了。她真的让我琢磨不透。

所谓住的地方,就是里间的仓库放了一张床。算是个临时的住处。中间的位置,挂着陆羽的神像。神像前,供桌上的香炉里尽是香灰。香炉边上,还有半箍香。靠窗的地方,摆有桌椅。床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枕头饱满,没有留下睡过的痕迹。我已经离父亲很近了,却没有办法见到他。

一个人在茶行,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会儿走到店堂又回到里间,一会儿又走到门口东张西望。我心里闷得慌,想找一个人说话都没有。那晚,我夜不能寐。

经过詹老板上上下下的打点,以及当地士绅耆老的联名担保,父亲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父亲的牢狱之灾,让银子给化了。

我见到父亲,是在詹茂来老板家里。那天,詹老板从牢狱接他回来,摆了家宴,为他去晦气。一般情况下,女人是不能与男人一起在正桌上参加酒宴的。詹老板破了例,与太太一起邀请了桃子。父亲非常憔悴,脸色苍白,见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又恢复了忧郁。

来来来,大家为祺福兄的平安归来干一杯。詹老板站起身。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让茂来兄费心了,谢谢!照理,我是要领着仁发,还有桃子磕头致谢的,那样,老兄会说我见外了。说着,父亲深深地向詹老板作了个揖。唉,这次落在了小人手上,我感觉到了有人虎视眈眈,想必还是茶叶出口这块的事。父亲拱着手,始终没有放下来。

父亲的话,让我有些费解。感谢詹老板,父亲与我磕头是应该的,干嘛要拖上人家桃子呢。

俗话说,破财人安乐嘛。种种的传言,不是不攻自破了吗?那些人是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清楚。而这一切,都过去了。旧事,再去重提就没有多少意义了。祺福兄重整旗鼓,一定有大作为。詹老板边说边招呼大家吃菜。

全国茶区的老板都在围着“十三行”转,不否认,我按照行规打点过官差和“十三行”的人。茂来兄,你我都知道,广州“十三行”是纯粹的官商,管着广州港口官府特许经营的对外贸易。但我有一个底线,鸦片绝对不会去碰。至于在我的茶叶里搜出鸦片和烟枪、烟灯、细针、小匙等吸食鸦片的工具,这个不讲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做那样的事,我会不会放在自己的货里呢?父亲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忧郁的眼里有了愤恨。

詹老板摆摆手,说,祺福兄做事言而有信大家有目共睹,说着说着怎么又说回去了。来,喝酒,今天把那些不愉快的都忘掉,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来日方长嘛。

父亲与詹老板推杯问盏,喝得天昏地暗,桃子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怔怔地出神。父亲喝了酒,脸色缓了过来,红扑扑的,他端着酒杯说,儿子,今天在茂来兄家,也没有外人,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桃子是你后妈。后妈,你懂不懂?

我心中咯噔一下,脑子像短路了一样,心中五味杂陈。什么?是不是喝醉了讲糊话,你知不知道我跑来广州干嘛?爷爷,爷爷他死了!你对一家人不管不顾,还有心跟我讲这个。我说话的声音很大,充满了委屈与抱怨。

父亲拿着酒杯的手在颤抖,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我望着桃子,桃子在避开我的目光。桃子的年龄,可以称姐,一下子变成了后妈,就确定了伦理关系。这样的关系,我却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也就是说,这样的关系,有悖伦理,有伤风化。后妈也是妈,我的姆妈只有一个。我真的接受不了,觉得父亲与桃子的关系让我蒙羞。你这事,姆妈知道吗?奶奶知道吗?她们会不会同意?我的话对着父亲,像连珠炮一样。

父亲走过来,想用手抚抚我的头,我一把把他的手甩开了。

詹老板嘘了一口气,他劝道:父子之间较什么劲。家事,可以回家慢慢谈。我今天之所以把你们一家拢在一起,是有所考虑的,也算是煞费苦心。我想,仁发又不是不通情达理,只是涉世未深,等冷静下来,有些事他慢慢会理解的。

詹老板想打破僵局。而我,父亲,依然僵在那里,一句也不吭声。桃子坐在椅子流泪,一句话也不说,完全像个陪衬。不仅如此,我觉得自己也是多余的。

一气之下,我与父亲不辞而别。

摸黑,身无分文,我能够去哪?我觉得利得商行还是我的容身之所。那夜,天下着雨。雷声滚滚,闪电似乎要把天空撕裂。我像个落汤鸡一样,狂奔在夜里的广州街头,雨水冲刷着泪水。凌晨,当我出现在利得商行仓库边的平房里,强子揉着惺忪的眼睛,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平房里满当当的,只有我一个床铺头空着。强子什么话也没说,上来就给我一拳。你小子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强子的笑声还是那么爽朗,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然而,我却站在那里发蒙,不知道对大家说什么。强子说,回来就好,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傻站着干嘛,想寻病呀,赶快把衣服换了。

不知为什么,我一夜没合眼,也不觉得困。第二天早上,我就去找宋老板道歉,说走了这么多天,也没个交接。宋老板听了我的情况,说,那些官差得罪不起的,你父亲这样的结果是个万幸了。这个节骨眼上,你父亲让你认后妈,肯定有他的理由。再说了,老夫少妻并不奇怪,一个老板娶个姨太太也是正常的事。只不过,事情撞到一起了,情理上很难接受。具体一个怎样的症结,只有当事人清楚。无论是谁,听得了流言,已经不容易,躲得了暗箭更不一般。你年轻,你有气,能理解,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你说呢?宋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过了两天,父亲找上门,忧心忡忡的样子,显得焦躁。父亲说,那天情况特殊,一是不知道你爷爷去世了;二是我与桃子的事,不想瞒你,也没有必要瞒你。

我冷冷地说,我没有闲工夫去理你们的烂事。你走吧,我在这里自食其力挺好。说着,我把奶奶装着黄土和几片枫香叶的小布袋交给他。一转身就跑了,留给父亲一个背影。

父亲杵在那里,像站成了一个木桩。

强子驮着一麻袋货,边走边说,不是我说你,父亲都找上门来了,你不该这样的。你这样,要犟到什么时候?俗话说,只有手摸脚,没有脚摸手。看得出,你父亲是疼爱你的。再说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有错吗?

兄台,你知道父亲两个字在我心目中意义有多大?然而,现在给我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一家人都把他当作一棵大树,谁知道树开始空心了。他在乎我吗?如果在乎我,他就不会与桃子在一起了。我只知道父亲有我姆妈了。我驮上与强子一样的麻袋货,喘着粗气,步伐尽量跟上他。

说着说着,我忽然想家了。然而,回家我怎么对姆妈和奶奶说呢?目前的情况,我有家也不能回。我一个人伤心不要紧,不能让姆妈奶奶都伤心。

我刚到利得,只知道强子是山东德州人,人特别爽气。我属蛇,他属虎,长我三岁,平时俨如大哥般照顾我。一起久了,没想到强子从小练得一身功夫。晚上没事,也没地方窜得去,我就跟他学习拳脚。起初,只是想忘了内心的不快。练了上路,没想到还能消解疲劳。住在一起的三位,每次看到都摇头,说你们这是何苦,有力气还是留着搬货吧。

一天中午,强子跑过来告诉我,门口有个女人找。尽管我猜得出七八分是桃子,但见着她还是愣了一下。看着桃子人瘦了一圈,眼圈红红的,我心里也不好受。桃子抹着泪,说,你这一走,你父亲急得快要疯了。你爷爷的事,他本身就觉得很内疚。他一根筋,还在琢磨被人陷害的事。桃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不能隐瞒你什么了。我是隆记茶行张杰的妹妹。叫张红,桃子是我的乳名。你父亲以前是我哥哥的生意伙伴,他的茶叶都是通过我哥哥走“十三行”的。去年的中秋,哥哥宴请官府的吴岌。就是那个负责给牙行发牙帖的官差,叫你父亲作陪。在广州做生意的人,谁不知道牙帖难求。那天,吴岌酒喝多了,趁我上茶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让你父亲给挡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你父亲急中生智,说我是他的未婚妻。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吴岌说我是张杰向他表达“诚意”的礼物,迟早都是他的。我那畜生不如的哥哥,居然装醉打哈哈。说到这,桃子耸着肩,泣不成声。桃子哭诉着说,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一定要让我选个好人家,我不能把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给了那个无赖。他都有五姨太了,还像狗一样到处乱来。我不贱,我能让他占我便宜吗?这是我离家出走投靠你父亲的主要原因。还有,我知道你父亲有家有室,但并不影响他是我的如意郎君。后来,就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父亲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他需要与人说说,不然,他会憋死的。桃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你们父子关系缓和了,我心里这个坎就过去了。不然,我始终是个怨人。

桃子放下身段说这些,说明她没把我当外人。似乎,桃子和我父亲在一起,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我不动声色地看着桃子,一句也不插嘴,只是弄不明白,她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杰与吴大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

像面瘫患者一样,我的脸始终挤不出笑意。虽然,桃子说得并不轻松,但父亲的麻烦就是因你桃子而起。显然,幕后的主谋与桃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至少,桃子那畜生的哥哥参与了其中。桃子说到这份上,我觉得父亲的祸想躲也躲不了。打狗看主人,做事看对象。谁叫你与官差卯上了呢。詹老板上下打点的银子,我不知道花了多少,那跟打水漂有什么两样?官差弄得你遍体鳞伤,还要你装着若无其事,还要你去填饱他们的胃口。麻烦事,一团糟,厘清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凭这一点,詹老板像是同乡,出面摆平了。

江湖险恶。舅舅当年一船茶叶是在广州被骗的。他好不容易省吃俭用积攒一点资本,让生意上路,反而弄得血本无归。码头交易有两种付款方式,一是买进的到岸付款,而卖出的,则是付款离岸。听父亲说,舅舅的茶叶是在码头交货时遭抢的,结果买家一直没见面。舅舅当然知道失去货意味着什么,问题是到了码头的货为什么被抢,而卖家又没有出现?在联络与见面的过程中,就没有半点破绽?分明是买家设的局,舅舅火烧乌龟肚里痛,吃了哑巴亏,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件事,一直烂在舅舅的肚子里。舅舅的萎靡不振与抑郁,让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那时,父亲跟着舅舅到广州做茶叶生意,也就是我这个年纪。他替舅舅痛心疾首,走了许多弯路还是没找到证据。父亲走到穷途末路,是詹老板的父亲接济了他。爷爷说,当年柄应能够重新把生意做起来,算是咸鱼翻身了。那一刻,我好像卸去了慌乱与恐惧,突然意识到应该去做一件事——一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

听说,父亲与桃子的婚礼是詹老板主持的,我没有去参加。先前,詹老板和宋老板都劝过我,我却一一回绝了。那天,我托强子捎去了一封信:

父台:

此系首书,亦为绝笔。固因汝于吾父子之溶溶血脉间手起而刀落,刃入以洞开。致使谱牒难续,亲情不再。于今往后,汝可大道朝天,吾自独木泉下。紫台白漠,各听天命。

即颂

尊安

不孝子:仁发顿首

道光十九年冬月冬日

强子在气头上,怒气冲冲道:兄弟,没你这样做事的。信的内容不告诉我,让我去做怨人。你知不知道,当时你父亲打开信的时候,脸都一下子刷白了,气得哆嗦,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桃子站在边上,她看到信也哭成了泪人似的,眼睛都哭成桃子了。

我的眼睛比强子瞪得还圆,话却异常的冷:我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感兴趣的是,明天怎样去把茶行的招牌砸得更烂一点。

他妈的,你脑袋是不是被烧坏了?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吗?强子第一次爆粗口。看样子,强子是想臭骂我一顿,他还是忍住了:有些事,人在做,天在看。

我弯下腰,一边整理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一边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

天空阴沉,远方的江面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广州街头,巡逻的兵士来来往往,走过了一列又一列。

中午,隆记茶行的张老板在利得商行拦住我,笑着说:你不认得我啦?

我哼了一句:哦,张老板,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那个骚货的妹妹,不是抢走了我的父亲吗?

年轻人,火气盛,我可以理解,但话不好这么说的。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是我。何况,现在扯不到一块了。别说你,我都恨死你父亲,老牛吃嫩草,桃子毕竟是黄花闺女。张老板讪笑着继续说,还有,你父亲就看到两个钱,为退赔废茶的事和我闹得不愉快,也不想想,同文行的潘老板一次被东印度公司退赔废茶就达一千四百多箱,这是惯例,知道不?没有废茶,同文行今天能够独揽东印度公司的茶叶、生丝、香料、棉花和布匹贸易?

废茶不废茶的事,我不懂。什么东印度公司的事,我更不懂。没有你那不要脸的妹妹,我今天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卖苦力,做搬运工,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我抱怨道。

张老板踱着步,眉头一展:要不这样,你到“隆记”来发展,找机会一起挣点钱吧。张老板说话的语气缓了下来,像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不屑地说,倒腾来倒腾去,一个搬运工还不是卖苦力。走到哪里,都是卖力气混饭。

嘁,广州这么大,只要有心,生意遍地都是。这样吧,你先过来,薪水加倍。做得好,每单生意都有提成。张老板的话干脆利落。

我不解地问:张老板,你为什么找我?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看重?

嗯,因为目标一致,我恨死我那不争气的妹妹,还有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父亲。想去,就去茶行找我。张老板撂下话,急匆匆地走了。

张老板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不知道意味着悲还是喜。

强子走过来问:这人谁呀,怎么不进去?

那个隆记茶行的张老板,就是桃子的哥哥。他要我过去帮他做事,薪水加倍。我想好了,先过去再说。要不,你跟我一起走?

强子严肃地说,这人什么意思?你怎么糟践自己我管不了,但劝你一句,别再去骚扰你父亲了。

我用无可奈何的笑,回应着强子。

去隆记茶行的第三天,张老板叫人量体裁衣,给我做了两套衣服。换上新装,张老板啧啧地叹道:人靠衣装。这不,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气质都出来了。走,去迎宾居喝酒去。不管我同不同意,他的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迎宾居酒楼,古典,气派。迎宾居酒楼名副其实的老字号,连烫金的金字招牌都有出处。说是绍圣元年的时候,苏轼被贬广东惠阳,迎宾居的主人听说他喜欢美食,时不时的请他到酒楼品菜。一次,苏轼兴起,就为酒楼题写了招牌,字体圆劲宽博,展现了深厚朴茂的风格。后来,迎宾居酒楼生意红火,从惠阳做到了广州。看得出,张老板是这里的常客,他没有让伙计引路,直接去了二楼的包间。那天,张老板约了赵老板、陈老板喝酒,我忐忑地站在边上,只有看和听的份。赵老板陈老板与张老板一样,名字也是单名,赵老板叫赵越,陈老板叫陈超。喝到份上了,赵老板提议说,张老板,怎么能让小兄弟站着呢,一起坐下喝一杯吧。张老板瞥了我一眼,摆摆手说,不必,不必的。在二位老板面前,他就是一个伙计,一个伙计而已。不过,以后熟了也好有个照应。这个,你们都懂,都懂的。陈老板睁开醉眼打着酒嗝说,张老板见外了。什么叫兄弟,有酒一起喝,有钱一起挣。还有……他话没说完,醉眼审视了我一下,发出一阵坏笑。

过了几天,张老板叫我送一箱茶给陈老板。我要过地址,扛起茶箱就走。与利得商行搬货相比,隆记茶行不仅货少,货物也要轻便得多。一天到晚跟着张老板走东串西,附近的街巷都走遍了,大街小巷一清二楚。与陈老板喝过酒,他的商行我却没去过。纳闷的是,他的商行根本不在十三行街区和十八甫商业区。而是在一个叫四方街的地方。在十字街口,正当我向行人打听路的去向,一匹快马哒哒哒地奔驰而来,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骑马人的模样,就已经擦身而过。马的迅疾,引起过往行人的慌乱与骚动。面对行人含混的回答,我懊悔了,当时怎么就没向张老板把路线问清楚呢。我迫不及待地想问清路线,然而,每一个人的回答都是不一样的,越问越摸不着头脑。我意识到我迷路了。

嗨,把货放下!

我的心烦意乱被一声吼镇住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堵了我的去路,我怎么都没有发觉呢。为什么?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话问得愚蠢透顶。没有为什么,再哕七八嗦就不止留货这么简单了。堵在前面的络腮胡恶狠狠地说。

若是平时,我撂下茶箱抡起拳头就上了。而今天,我是第一次给张老板送货,不能出半点纰漏。兄弟,出门靠朋友,能不能通融一下,借个道。我也是卖苦力的,丢了货就丢了饭碗,请高抬贵手。我尽量保持镇静。

没那么哕嗦,你保货还是保小命?话音未落,络腮胡的侧边腿已经踢了过来。

蛮力只是匹夫之勇,以他们两个的身手,还不至于对我构成致命的威胁。问题是,他们两个拳脚相向,死缠烂打,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阵势。一味的招架,不仅脱不了身,只有挨打的份。无奈之下,我必须左右开弓,迅速应战。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连环相扣,招招发狠,我的无所畏惧渐渐占了上风。难解难分之时,又来了一个人加入了夹攻。俗话说,好拳敌不过三手。我招架不住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揍了过来。幸好,强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两人联手,三下五除二,竟打得三人落荒而逃。

怎么遇到这样的事,什么人跟你过不去?强子拍了拍手,问道。

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忍不住嗤了一声,脸上疼得够呛,身影像散了架一样。

哦,有事别硬撑着。强子友好地在我胸前擂了一拳,扭头就走了。

脸与胳膊,火灼的疼痛。我在脑中,曾无数次想象过遭遇的场景,居然真实地碰到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我无法想象货被劫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拦路抢劫者来自何处?既然拦路抢劫,杀伤力又不是很强,只是三个混混吗?望着空空的深巷,我陷入了深深的孤独。

在路上,我有种奇怪的预想,茶箱里的茶叶,只是张老板向我抛出的一块试金石。第一次送货,又交给我一个人送,张老板应是在探我的脉。或许,是我把问题复杂化了,我找到四方街已是黄昏时分。陈老板的商行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我按地址找到的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院子如花园,院中有三层半的楼房。陈老板不在,我只好让管家签收。

哐当,我的匕首跌落在地。张老板惊愕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呢?张老板捂着胸口,指缝间分明有血在渗出。我的匕首是从父亲手上抢过来的,我顾不得父亲的惊惶,独自跑了。这一夜,我在梦中被人追杀。姆妈……姆妈,我哭着喊着,最后哭醒了。我摸摸身上,全身都是冷汗。想到梦里的匕首,还有血,我心中不寒而栗。我在想梦里还漏掉了什么细节,然而,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早上,见到张老板,我冲他笑了笑,没跟他提起路上被劫的事。张老板瞥了我一眼,连货的事也没问。我真的佩服张老板的耐心,对我额头与嘴角的瘀青都不问一句。张老板不问,不等于他没看见。作为老板。他为什么不问呢?他是在等我说吗?想到这里,我也变得谨慎起来。我说找不到路,张老板会不会说我懵懂?我说和强子打跑了三个拦路抢劫的混混,张老板会不会说我炫耀?弄不好,还落下一句话给张老板:逞匹夫之勇。最终,我连腹稿都打好了,还是闭在了肚子里。

如果在轮溪,这时候应该落过几场雪了,而广州的冬天,连雪的影子都没有。既然是冬天,难免会冷吧,可广州的冬天就没冷下来,不冷的冬天还叫冬天吗?冬去春来,广州的季节转换也不明显。同在一个城市,我跟着张老板鞍前马后,惟命是从,无疑,我的种种表现与传闻让父亲更加的心碎、失望。张老板在我面前从来不会提起我父亲,我对父亲的唯一信息来源是来自詹老板。好几次,詹老板一见面劝我,说应该去看看父亲,他现在处在极度的焦虑与不安之中,长此以往,生怕精神会垮掉。自他带着桃子去老家扫墓回来,似乎与人都少有接触。我告诉詹老板。我对一个男人的伤感懦弱焦躁消沉,统统不感兴趣,更多的只有憎恨。如果因为我而让他这样,他根本不配父亲这个称谓。我的神情,连尴尬都没有了,只有语气里充满了冷漠与轻蔑。

平日,我除了送货接货,还要跟着张老板当马仔,日子过得琐碎,混乱不堪。只有夜里噩梦惊醒,我才会想到姆妈、奶奶,还有父亲。我不知道我的叛逆与冷漠能够带来多少的未知,至少,我已经失去了很多。我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沉重,龌龊,残忍,飘忽,沮丧,包括对父亲的疏远与无情。尽管,我常常处在迷惑与不知所措之中,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心中那个目标了。

现实与梦境最大的区别在于,不真实,一点也不真实。张老板已经在我梦中死过多次,而他照样颐指气使,照样往来于酒楼、舞厅、妓院、赌场、烟馆。是什么如此强大,能够挣脱世俗的生活和时间的羁绊呢?我还说不清楚。本真,本来是生活的意义,可我现在看不到生活的本真。诧异的是,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都是戴着面具在喝酒、跳舞、谈生意、贿赂,甚至嫖妓。

我惊醒的时候,头像炸裂了一样。上次送货,我的头挨过闷棍,也只不过痛得如此。我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掀开被条立即傻了眼,全身上下一根布纱也没有,枕边,还有一块绣了梅花的肚兜,仿佛被窝里还残存着女人的味道。居然,这么荒诞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床与床是有区别的,我躺在了这张床上,意味着失去了心智,意味着堕落与侮辱。在失忆的境况下,我应该是被人操纵了。无形之中,我又多了一分惶惑与不安。拿着肚兜,看到绣着的梅花图,我打了个寒噤,记得强子说过,他失踪的妹妹就叫梅子,绣得一手漂亮的梅花。呸,我使命抽了自己一巴掌。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都感到羞耻。强子的妹妹虽然失踪了,却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呢?

记得昨晚,张老板是邀陈超老板一起喝酒。酒喝得正酣,吴大人来了。吴岌进门,目光扫了一圈,在张杰那落下了。吴岌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借一步说话。张杰看懂了,一脸的无所谓,不以为然地说,吴大人,这里没外人,也没有磨嘴皮的事,有事请讲。话题拉开,吴岌与张杰之间,像是角色弄反了。吴岌涎着脸说,有官员上奏朝廷,要“以茶制夷”,结果让洋人的鸦片套空了白银。没想到,茶为夷人所重,鸦片为我所需,也就是说洋人没有茶叶和大黄会便秘,我没有鸦片是过不得日子了。最近呢,有些吃紧,断了货,快熬不住了,得想想法子。张杰剔着牙说,一说茶叶就来气,广州每年三十万担至五十万担的茶叶出口贸易。夷商洋商谁不看重?轮到我隆记茶行有几分?现在,官府商船不放行,岸上的都缴了,货又不长翅膀,我也没有办法。吴岌眼圈有些黑,一脸哭相,他诉苦说,林大人对付夷商有的是办法。他上奏道光皇帝,说什么凡夷人名下缴出鸦片一箱者,酌赏茶叶五斤,以奖其恭顺畏法之心。林大人三月到广州,从稽查鸦片到封关封舱,前后还不到一个月。前段时间,朝廷对洋人的鸦片是劝交,现在是查收,性质变了。进出港口码头,连英属的东印度公司的船都要检查,何况是“十三行”。动都不敢动,最近钦差大人盯着呢,弄不好,得掉脑袋。你又不是没看到,洋商都被迫困于商馆,到处都是持矛执盾的守卫。我只是在巡抚手下当差,难呐。张杰哼了一声,拿起酒杯又放下了,说:商船不进港,货在船上,先后都是隐患。与其等着掉脑袋,不如放手一搏。现在没有折扣可打了,一个个都虎视眈眈,不棘手,要你吴大人干嘛?张杰与吴岌谈话过程中,陈超一个劲地催我喝酒。我闭着眼,只能记起这些。后来,就模模糊糊的,彻底失忆了。

我下楼,看见张老板与顺德隆茶号的金老板坐在怡香楼的茶室喝茶了。金根德的出现,我感到很突兀。见我懵懵懂懂的样子,张杰与金根德嘻嘻地笑了,属于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得我发怵,笑得我的脸都不知道往哪搁。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哦,金老板,你什么时候来广州的?

醉了吧,昨晚还一个劲敬我的酒呢。你呀。年轻气盛,差点惹脑了吴大人。好在,张老板调和了。

金根德的话,让我心中一惊:他所说的,我一点记忆也没有,真是丢人现眼了。又是该死的记忆空白。我有一肚子的愤恨,却很无奈。

昨天晚上,我都干了什么,怎么会睡在这里?这也太……太那个了吧。张老板,你是我老板,一起喝酒的,你应该清楚。

张老板笑着,忽然虎起脸,眉头皱了起来,说:你这个狗日的王八蛋,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跟我装傻是吧,昨晚睡了人家姑娘,大清早的还好意思跟我囔囔?好讲不好听,传出去。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张老板的话激起了我的愤怒,我近乎咆哮着:我家就一根独苗,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我的!金老板也在,你叫我回家乡去怎么做人?

张老板猥琐地看着我,说,不吼你会死呀。我看,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和金老板都想替你保密,不知道你自己守不守得住。有些事,我也没必要瞒你,有瞒你的必要吗?张老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把头左一下右一下摇了摇,像针对落枕的锻炼,拉着脸继续说,有些事,沾上了,就脱不了身。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哦,对了,上午送一箱货去陈老板的烟馆。

我不置可否,喷嚏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人,没了顾忌,有恃无恐,是十分可怕的,张老板就是如此。

显然,张老板,陈老板,还有吴大人,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张老板通过吴大人进口鸦片,然后,交给陈超老板分销,吴大人从中渔利。三个人的区别在于,张杰老板与陈超老板贩销,自己并不吸食,而吴岌大人已经吸食上瘾。至少,他们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贪婪。而金老板与他们有什么勾搭,他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我还不得而知。

对于我,张杰老板开始就别有用心,他在一步步让我陷入泥潭。他在等,等我不能自拔。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他砧板上的一块肉,或是养着的一条狗。

一天,趁着空闲,我一个人去了怡香楼。

老鸨似乎还认得我,她拂着香帕,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我递过银子,说要找一个叫梅子的姑娘。老鸨暖昧地说,瞧我这记性,来这里的都是借干铺的,你情我愿,来来往往的干金贵客多着呢,我哪记得住呀。老鸨狐疑地看着我。说,不过,怡香楼春色满园,金花银花桃花杏花小翠小青小红都有,唯独没有什么梅子的。你要是不信,我把姑娘们都叫上来。怡香楼十八位姑娘,我一一见过,出乎意料的是,始终没有找到一位叫梅子的姑娘。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居然在十八位姑娘感觉不到梅子的存在。

哎呦呦,怡香楼的姑娘又没有卖到花船上去,都在楼里。我看呀,小爷不会是来找茬的吧。找人也好,找茬也罢,得看看怡香楼是什么地方。老鸨又脆生生地哎哟哟了一声,转身扭着屁股走了。

其实,梅子长得怎样,我也是未知。不过,我相信,期待中的梅子,应该一见面就感觉得出:她五官端正,身材高挑,神情冷艳,眼里还有桃子那种的忧郁。我不耐烦地轰走了老鸨叫上的最后一位姑娘。那天失忆之后惊醒的场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是,我弄不懂她为什么会悄然离开,又为什么留下一块绣有梅花的肚兜?她是梅子吗?如果不是,她又是怡香楼中哪位姑娘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怡香楼的。当时满脑子充满失落与沮丧。

街上下雨了,几乎看不到行人。那些算命的,做杂技的,卖武吞刀的,都收摊了。我没打伞,能够明显感到春雨滴落在脸上的分量。地上的水凼,开着一朵朵的雨泡。檐头的雨水,落下,落下,不断地落在墙脚边,再溅起细碎的雨珠。我的鞋、裤腿,还有衣服,都挡不住雨水。我全身湿了,仿佛雨水的凉意渐渐包裹了我。

在外国人的眼里,中国是个神秘而梦幻的国度,不仅有悠久的历史文明,还有茶叶、丝绸、瓷器。相对中国的其他港口,广州离欧洲最近,与外国人贸易历史最长。外国商船要进入广州,首先要泊在澳门东侧的珠江浅滩,通过澳门海关放行进入虎门海关,再经过虎门海关才能通行珠江中心——黄埔。外国人在广州的所有贸易,全部由朝廷指定的“十三行”的行商负责。来往广州的外国商人,最早是葡萄牙、荷兰、英国,然后,法国、丹麦、普鲁士、奥地利、瑞典都来了。他们为了获得入港方便,不仅向海关官员交“船钞”(吨位税),还要向海关官员和行商交“规礼”,也就是送礼。早先,海关官员和行商只是收一些国外的奇珍异宝,后来都讲现实了,只收白银,因为白银才是硬通货。尤其在英国,英国人将中国茶叶称为香草,他们自己也承认,是茶叶的清香推动了大英帝国的现代文明。英国人在日常生活中,上至贵族,下到贫民,对茶叶有了迷恋与依赖。然而,英国“红毛鬼”真是个鬼,他们利用英属的东印度公司向中国输出的产品却是鸦片,也就是中国人俗称的大烟。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想赖也赖不了。实际上,各国商人对英属的东印度公司早就不满了,只是他们还无法与这家公司抗衡。即便外国商人进入珠江水域,他们也不能将鸦片直接销售,许多做走私的就与夷商接头,并与大清官员沆瀣一气,官员也从中捞取“茶钱”(收受贿赂),以至于“唯求纵欲,玩忽职守”。夷商、洋商、官员,甚至诸如张老板陈老板之类的商人,他们关心的只是利润。一旦利欲熏心,鸦片的危害可以忽略不计了。啼笑皆非的是,江南道御史周顼面对大量鸦片流毒,他从经济效益出发,直接上书给道光皇帝说,中国不是每一个人都吸食鸦片,但茶叶、大黄却是外夷必需之物。因此,要求朝廷酌定价值,只准纹银交易,而不准鸦片及其他洋货进行抵交。当时,对于朝廷大臣有关以茶制夷与鸦片例禁的不同声音,道光皇帝还是有主见的,他觉得鸦片大量流毒中国,必导致“中国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于国计民生,大有关系。”在没有派林则徐南下广州禁烟之前,他就下令两广总督邓延桢开始查访。

邓恩是我交的第一个外国朋友,他是美国人,称得上是中国通。我见到的外国人,基本上是趾高气昂的,不可一世,邓恩却不属于那一类,甚至说起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还有几分亲近。我与邓恩认识时,他刚从费城博物馆举办中国藏品展后回到广州,还想扩大古董收藏的规模。二十多年前,邓恩从费城跑到广州收古董,因为强烈反对鸦片贸易,受到当地人的敬重,建立起了良好的人脉关系,能够经常收到一些古董珍玩。邓恩是个行家,人也爽快,我转手卖过一幅高仿的文徵明《品茶图》给他,他给出的也是高仿的价格。作为古董商人的邓恩,目睹鸦片走私猖獗。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公开场合痛心疾首地说:鸦片是毒药,吸食成瘾的烟民身体孱弱,道德败坏。因此,任何情况下的鸦片交易,无异于贩卖人的身体和灵魂。可是,邓恩只是一个美国的古董商人,他的谴责,只引来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

鸦片,最早是用于镇静与催情的药材,人们却从中得到了上瘾的快感。于是,添加到烟草中还不过瘾,又加工成烟土烟膏吸食。上瘾,沉迷,堕落,颓废,行尸走肉。鸦片是真正的恶魔,一旦缠上了,与遇见黑白无常没有什么两样,去十八层地狱只是迟早的事。“瘾至,其人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即白刃加于前,豹虎逼于后,亦唯俯首受死,不能稍为运动也。故久食鸦片者,肩耸项缩,颜色枯赢奄奄若病夫初起。”在邓恩的住处,我在桌上一本嘉庆年间刻印的《梦厂杂著》读到了这样的文字,而这样的瘾君子,我在烟馆里看到比比皆是。可恶的是,许多有钱有势的人,还把吸食鸦片当作一种享受。结果呢,遭殃的不仅是自己,还连累了家人。广州吸食鸦片者,流落街头瑟缩者有之,倾家荡产者有之,卖妻卖女者有之。张杰曾经邀过一起在迎宾居酒楼喝酒的赵老板,前段时间贩卖鸦片遭到火拼,胸前都被刀子捅成了马蜂窝。据说,事情做得很绝,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就连惨烈的呼叫,还有渔民的犬吠也随着凶手消遁了。赵越与谁火拼,至今还是一个谜。黑吃黑,狗咬狗,死了也是白死。

高鼻梁蓝眼睛的邓恩,看到我拿着书愣着,摊了摊手,无奈地说,这个叫俞蛟的虽然记载的是前清风情,但现在的人还在重蹈覆辙。更糟糕的是,无人警醒。这个,祸患无穷,太可怕了。

我欲借走俞蛟的《梦厂杂著》,邓恩一直没有吭声。

虽然,我没有沾染鸦片,但我觉得心中有一种“邪恶”在生长——伺机对张杰陈超,以及吴岌进行报复。之所以用“邪恶”一词,我认为所有伤害他人的事都是“邪恶”的,即便对仇人的报复也是。爷爷在村里是个有名的善人,他早年靠打猎过日子。狩猎,即杀生。有了我父亲后,爷爷弓箭都没摸过。爷爷的彻悟源于一场变故,一起狩猎的结拜兄弟欺骗了他,他差一步就走进了阎王殿。记得爷爷说过,对仇人不是报复,应是饶恕。而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已经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怎样对他们的惩罚上。我是一时冲动吗?绝对不是。实际上,我在广州见到父亲那天就在心中种下了复仇的种子,我的种种叛逆的行为,不是一种放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努力。我是在为父亲伸张正义吗?当初的想法是,现在已不全是了。我一点一点地收集他们鸦片走私的证据,心中每一次努力都充满了正义感。

钦差大臣林则徐虎门销烟,英国商务总督查理·义律拒签永不来华销售鸦片协议,都是为鸦片战争爆发埋下的最大的伏笔。往往,许多局势的变化是当局者迷,林则徐与义律也不例外。在这场战争来临之前,大清道光皇帝、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只是旁观者而已。往深处说,天高地远,他们甚至连旁观者都算不上。再好的视角,再好的眼光,也透不过层层的官僚体系,更看不清贸易是非引发的战争。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一个帝王缺少或者丧失血性,比鸦片更可怕。

广州戒严,珠江边拉起了防护屏障,街头增加了巡逻的兵士。早晨,街头广场,咕咕叫着的鸽子,扑地飞起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努力,还是费多大的劲,我根本无法见到钦差大臣林则徐大人,就连两广总督邓延桢大人也见不到。我把收集到的有关张杰陈超走私分销鸦片的渠道与存储仓库的地点一一记下,包括画下的草图,又不敢交付其他人。因为,这是把卵子放在剃头刀上的事,弄不好,立即把命搭进去,粉身碎骨都有可能。然而,我不能再等了,如果错失了林大人广州禁烟的机会,还能够找到机会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我只好求助邓恩。请他通过私交转给邓大人林大人。邓恩耸了耸肩说,听说林大人正为禁烟查弊的朝廷官员鸦片成瘾弄得焦头烂额,加上英国兵船步步紧逼,真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拜见。不过,为了扫除鸦片这个毒瘤,一定全力而为。握住邓恩宽大厚实的手,看到他毫不犹豫的神情,我松了一口气。

邓恩并没有让我的手抽开,他说,我是商人,喟中国话说就是在商言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上次在德顺隆茶号的詹茂来老板那里,我看中了一方宋代的抄手砚,你得促成这单买卖。

哦,一定,一定。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我相信邓恩帮助我扳倒了陈杰一伙,詹老板应会同意将歙砚转给他的。

从交给邓恩信件之后,我发现我的内心是怯弱的,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能在张老板面前露陷和失态,尤其不能去惹他不高兴。心缩着,人更要缩着。我每天顺从得像一条温顺的狗。我回忆几天里的每一个细节,生怕出现了纰漏。我知道在这样的当口。这封信意味着什么。然而,张老板他们就那么容易就范吗?如果事情败露了,将会引起他们怎样的疯狂?

广州的夜,像一头怪兽,随时可以将我吞没。

有好几天了,邓恩没有跟我见面,也没有传递任何信息。说实话,我每天想见到邓恩,又怕见到邓恩。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像珠江上的小船一样漂浮。信,邓恩是否递出去了?我会不会成为扑火的蛾子?我暗暗骂自己,就这点德性与出息吗?邓恩没消息,证明真相没有揭开,希望与失望各占一半,但前一半与后一半是不一样的,这是冰火两重天。说得终极一点,我请邓恩打出的是一张生死牌。

张杰、陈超,分别是第二、第三个被押到外国商馆前处以绞刑的走私鸦片的烟贩。几乎在同时,吴岌的家被彻底查抄。

我万万没想到,林大人邓大人办案如此雷厉风行。

广州,被鸦片战争的硝烟笼罩着,我看不清天空与大地。不只是我看不清,林则徐邓延桢也看不清,甚至广州人都看不清。因为,在道光二十年秋月,道光皇帝经不住英国炮火的威胁,一道圣旨先后革了林则徐邓延桢的职。之后,他们谪戍伊犁,两个人只有在边疆重逢。我和邓恩都觉得,鸦片战争,中国并不是输于英国的坚船利炮,而是输于盲目的自大与自负。是骡子是马,遛一遛,就一清二楚。

真实而殊异的是,鸦片战争除了火炮与攻心之外,还是一场弓弩、长矛、火绳滑膛枪与火枪的拼杀。在英国的火枪火炮面前,中国的冷兵器几乎失去了杀伤力,官兵只有用身躯去抵挡火力。一场大战下来,虽然颠覆了参战官兵对英国“夷性犬羊与坚船利炮”的认识,如此毁灭性的打击,却还是没有震醒一个沉睡的王朝。

曾经繁华的广州街道,异常的冷清。

我去大鄣山茶行看父亲时,父亲愣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桃子挺着一个肚子,分明有了身孕。我身心疲惫,已经没有了伤感,只想告诉父亲一句话:我想回家,回到那个茶韵缭绕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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