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色”词义研究与语文辞书编纂
2016-11-28李明霞
李明霞
摘 要: 系统的词义研究有利于构建汉语词汇体系,发现词的造词理据;对具体词的深入思考,有利于打破思维定式,发现新的问题。本文选取“物色”一词,对其词义作全方位探析,然后对比语文辞书的释义,发现一些辞书如《辞源》、《汉语大字典》等在义项设立、排序上有不妥之处。还发现“物色”一词在语法上具有两可的结构方式,既可作联合式,又可作动宾式,只有动宾式保存至现代汉语中,但“色”的语素义已经发生了虚化。
关键词: 物色 义项 辞书 结构方式
由于汉语词的双音节化,许多古汉语中的双音节短语凝固成了现代汉语中的双音节词,古汉语中相应的词便降格成了语素。合成词的词义并不是语素义的简单相加,其中还隐含着构词习惯、民族心理、文化传统等各种因素。我们对合成词的理解,往往要以语素义为基础,了解语素是怎样组合成词的,以及语素的组合跟整个合成词词义的关系。
一、“物”的语素义与辞书释义
要研究“物色”的词义,首先要分别探讨“物”“色”的语素义及语素间的关系。
“物”在古汉语里是一个多义单音节词。《说文解字》:“物,万物也。牛为大物,天地之数,起于牵牛,故从牛,勿声。”许慎的解释并不是最初的含义。根据《诗经·小雅·无羊》:“三十维物,尔牲则具。”毛传:“异毛色者三十也。”可知“物”之本义应为杂色牛。后引申指杂帛。王国维《释物》:“古者谓杂帛为物,盖由物本杂色牛之名,后推之以名杂帛。……更因以名万有不齐之庶物。”也可指杂色旗。《周礼·春官》:“通帛为旜,杂帛为物。”这里的“物”就是与纯色旗“旜”相对的杂色旗。前三种意义在“杂色”这一点上产生联系而发生“同状的引申”。再由个别到一般引申为“万物”,包括“人”、“神灵精怪”、“事物”等。若突出色彩这一特征,则可指“颜色”,见《周礼·春官》有“以五云之物辨吉凶”。颜色起标志物体的作用,还引申指“标志、标记”。物体按颜色可区分为不同的类,因此又有“种类”的意义。有颜色标志的物体便于辨别,于是又可引申为“人的辨识、选择的行为”,具有动词性质。《左传·昭公三十二年》:“计丈数,揣高卑,度厚薄,仞沟洫,物土方,议远迩。”杜预注:“物,相也。”“相”的本义就是“仔细看、辨识”。以上大概梳理了“物”的词义引申线索。更有图示如下:
可以看出,这是辐射式引申与链条式引申相结合,构成了“物”这个词的义项系列。
下面我们看看语文辞书对“物”的解释。《辞源》列了8种义项,义项不完备且不说,竟把本义“杂色牛”列在最后,显然不妥。大概是“以常见为主,强调实用”,但有违“重在溯源”的初衷。《汉语大字典》列了18个义项,个别义项设立还有欠斟酌,如义项11是:古代举行射礼时,射者站立处,其范围事先画定。只有一个孤证为:《仪礼·乡射礼》:“射自楹间,物长如笴,其间容弓,距随长武。”郑玄注:“物谓射时所立处也……”可见字典中的这个义项是“物”在文献中的语境义,脱离上下文并不能作为概括义广泛使用,应该排除。另外,未理清两条不同的引申线索,义项排序较杂乱,例如先列抽象的“形色”义,后列具体的“杂色的旗”义;再如,在本来联系较紧密的“标记”与“选择,观察”义之间插入“特指文章或说话的实际内容”和“典章制度”这两个义项,割裂了义项间的联系。
二、“色”的语素义与辞书释义
“色”的语素义也很多。《说文解字》:“色,颜气也。从人从卪,凡色之属皆从色。”“卪”象形,古文为●,象人席地跪坐的姿态。“色”小篆作●,是会意字,一人跪着仰承另一人脸色,本义为“脸色、气色”,如《战国策·赵策》:“太后之色少解。”引申指“颜色”,如《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又指“美色、女色”,如《论语·子罕》:“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由美色引申出“情欲、性欲”,如《孟子·告子上》:“食,色,性也。”还引申为“景色”,如《徐霞客游记》:“两峰秀色,俱可手揽。”依据颜色可给物体分类,又引申为“种类”义,如《坑余生·续济公传》:“共集僧道俗各色人等五百二十位,分住各处,陷害忠良。”除以上名词义外,“色”还有动词义,或作“生气,发怒”色,如刘禹锡《论书》:“其人比赧然而媿,或艴然而色。”或作“惊惧”色,如《春秋公羊传》:“诸大夫见之,皆色然而骇。”此外,“色”还常用作佛教用语。
用图来展现引申线索,可以表示为:
基本上是辐射式引申模式。比较“物”和“色”的语素义,发现“颜色”和“种类”义是二者共有的,在这两个义项上“物”和“色”是同义词。
“色”在上古、中古汉语中只有一个读音,《广韵》:所力切,拟音为?蘩ǐ?藜k,入声字。现代汉语中“色”文白二读,书面语读sè,口语读shǎi,用于“掉色”、“色子”等词,范围较狭窄。《中原音韵》提供了读音shǎi产生的线索。“色”在《中原音韵》“皆来”韵下“入声作上声”类,表示“色”在《中原音韵》19韵谱中属于“皆来”韵,由入声变为上声,拟音为?鬤ai。可见,至少在元代,“色”就有了shǎi这个读音,可能与元曲用词的口语化有关。在词语“物色”中,“色”只有sè这个读法。
下面对比辞书对“色”的解释。《辞源》把“颜色”列为第一义项,是最常用义,但没有收shǎi音,是一大漏洞。《汉语大字典》音义收纳完备,但依然排序杂乱,如“生气,变脸”义与“惊惧”义都是“作色”义的分支,理应放在一起,却间隔很远。另外,义项9“履历”有待商榷。古代把“履历”称作“脚色”,省称“色”,如《北史》:“吏部预选者甚多,恺不即授官,皆注色而遣。”“履历”是“脚色”的义项,而不是“色”本身具有的,不能作为“色”的义项出现在字典中,应该删掉这一条。
三、合成词词义与结构方式
“物色”连用最早见于《礼记·月令》:“乃命宰祝,循行牺牲,视全具,案芻豢,瞻肥瘠,察物色。”“物色”即牲畜的毛色,相当于“物之色”,此时还只是偏正结构的短语。随着使用频率增加,“物色”逐渐成为合成词。《乐府诗集》中有很多例证:
依微昭旦,物色轻宵。
物色惟典,斋沐加恭。
物色正如此,佳期那不顾。
日暮行采归,物色桑榆时。
桑榆日反映,物色盈高冈。
因为“物”兼有名词性和动词性,使得“物色”具有了联合式(名+名)和动宾式(动+名)两种结构方式。
“物色”作联合结构时,是个名词,因为构成它的语素“物”和“色”都是名词性的。在“颜色、种类、环境、景色”等义上,两个语素意义相同,于是同义复用构成的词也有这些意义。如《文心雕龙》“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和《乐府诗集》“天边物色更无春,只有羊群与马群”中的“物色”都是指景色、风景。
“物色”作为动宾结构时,构成它的语素“物”是动词性的,作“辨识、选择”讲,“色”是名词性的,作“颜色、种类”讲。这时的合成词“物色”是动词,“物”是核心语素,是合成词词义的主要承载部分,“色”的语素义部分失落或模糊,词义结合带有不平衡性。其语素义失落有一个过程:选择颜色或种类——选择对象(人或物)——选择。“色”原本是接在动词“物”后面的宾语,语素义失落后,宾语的地位动摇,以至于被取代,语用中“物色”后还要再接一个宾语,可描述为{物+色(宾1)}+宾2的结构。“色”这个宾语1是形同虚设,宾语2才是“物”实际上的支配对象,这种结构形式与“双宾语”结构是不同的。至于“色”的语素义为什么会失落?一方面是因为古代汉语单音词与现代汉语合成词之间的词义存在对应性,另一方面是因为“色”本身代表的并不是确定的实体,意义较为抽象,在与其他语素结合时容易发生虚化。
至少在汉代时,“物色”的两种结构用法都出现了。西汉刘向《列仙传·关令尹喜》“知有真人当过,物色而遮之,果得老子”中的“物色”是作动词的用例。
值得注意的是,“物色”一词在佛经中出现较为频繁,既有动词义又有名词义。如:
《五灯会元》:不因言句不因人,不因物色不因声。
《金刚经心印疏》:则能尽见种种之物色矣。
《楞严经要解》:闻特耳形杂物色触声尘而已。
以上三句中的“物色”是名词。
《金刚经持验记》:特遣尉至杭物色其事。
《补续高僧传》:黎明物色求之。
《补续高僧传》:人物色得之拥而去。……村民物色之。
以上三例中的“物色”是动词,后面除了直接加宾语外,还常接“求之”、“得之”表示目的或结果。发展到现代汉语中,“物色”只保留了动词义,《现代汉语词典》中只有一项解释:寻找(需要的人才或东西),这是由“辨识,选择”义引申过来的,是“物色”的现代常用义。括号里提示“物色”后要接的宾语,更证明了“色”宾语位置的虚设。
实际上“物色”作动宾结构时,“物”与“色”之间并不是真正的支配关系,因此用印欧语那一套“五种结构方式”的理论不完全适合分析汉语的词语结构,尤其是一些在历时演变中词义已经虚化的词。
通过全方位探讨“物色”一词和对比辞书的释义,发现辞书常常存在以下问题:本义、引申义不分,动词义、名词义不分,常用义、非常用义不分,义项设立或遗漏或误收,义项间的内在联系不清晰等。各辞书有不同的编纂体例、目的与特点,大多是侧重一面,也不能苛求。因此,研究字词时,不能拘泥于工具书的解释,而要独立思考,结合古文字字形及文献深入探究,再参照辞书进行义项的合理归纳,这样才能获得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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