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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心雕龙·物色》之内涵及定位

2020-12-28

文艺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刘勰时序创作

潘 华

一、《物色》篇位置引发的争论

《文心雕龙》的通行版本流传至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对其篇目次序都没有质疑的声音。范文澜首先对《物色》篇位置提出质疑,随后许多龙学泰斗加入讨论,一时众说纷纭,蔚为壮观。《物色》篇位次何在,不仅关系到对此篇意义的理解,更关系到对刘勰创作思路的认识,直接影响到《文心雕龙》理论构架、价值体系乃至版本真伪的研究。这个问题成为龙学研究的一大悬案。目前学界对此问题的认识大致可分为“质疑论”与“合理论”两种,先概述如下。

(一)质疑论

范文澜是质疑第一人,他认为:“本篇当移在《附会》篇之下,《总术》篇之上。盖物色犹言声色,即《声律》篇以下诸篇之总名,与《附会》篇相对而统于《总术》篇,今在卷十之首,疑有误也。”①这是看到物色与声色相关,因而认为《物色》是《声律》以下诸篇的综合,其位置不当,应当提前。虽然范文澜的观点难以得到学界认同,但其质疑引发了很多学者的讨论。

刘永济进一步提出《物色》篇应更改的具体位置:“按此篇宜在《练字》篇后,皆论修辞之事也。今本乃浅人改编,盖误认《时序》为时令,故以《物色》相次。”②值得注意的是,他指出版本错误的原因在于“误认《时序》为时令,故以《物色》相次”,然其所谓“浅人”之见的误区,正是很多“合理论”者论述的理由。

王利器盯住了一个小缺失,指出:“《序志》篇云:‘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彦和自道其篇次如此;《物色》正不在《时序》《才略》间。惟此篇由何处错入,则不敢决言之耳。”③虽其所指篇名省略,在《文心雕龙》其他地方亦为常见,并不能由此证明《物色》篇位置有误,但难免引起其他学者更多的猜想。

周振甫认为《物色》上承《情采》,下启《熔裁》,并根据《神思》中的赞文来推测《物色》的位置:“《神思》里提到‘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这里的‘物以貌求’就是‘随物以宛转’,‘与心徘徊’就是‘心以理应’,‘情貌无遗’就是《神思》里的‘神与物游’的‘物无隐貌’。因此《物色》是创作论的一篇,应该列在‘刻镂声律’的《声律》前。”④

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认为:“《物色》介于《时序》《才略》之间,殊为不伦,当移入九卷中,其位置应为第四十一。《指瑕》《养气》《附会》三篇依次递降。”⑤

郭晋稀认为:“本篇今本《文心雕龙》列在第四十六篇,显然是错误的。”⑥郭本《注译》则直接将《物色》篇放在《夸饰》与《隐秀》之间。

张立斋认为:“《序志》篇载,自‘崇替于《时序》’以下,言《才略》、言《知音》、言《程器》、言《序志》,共五篇,每卷五篇,而《物色》篇不在内,而《时序》在九卷五篇中,是《物色》篇之位,当移出十卷以外,而《时序》当移入十卷之中也,故《时序》篇依彦和自序次第当无可疑。惟据《总术》篇云‘多少之非惑,何妍媸之能制’及‘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四句,意既秉《总术》之旨,还须《物色》之也,是《物色》之必继《总术》以发之也,故《物色》篇当在《总术》篇之下为宜。且以两篇次序紧接,易致颠倒,若远移于《总术》之上或非也,范氏之疑则是,而位置似不可从。”⑦

郭外岑认为,《物色》篇上承“文之枢纽”部分而来,下又统摄“剖情析采”诸篇,为创作论总纲⑧。

(二)合理论

对《物色》篇次持“合理论”者,当以王运熙为首,他认为:“一方面以《时序》篇论述时代对文学的影响,吸收了过去的说法,并有所发展;一方面写《物色》篇论述景物对文学的影响,反映了当时文学创作的新面貌。”⑨从《时序》和《物色》两者关系入手考察,认为两篇次序连缀是合理的。

童庆炳同意这种看法:“《时序》强调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紧接着《物色》篇就要强调文学与自然的关系,暗含了社会与自然并列的思想。基于这样的构想,刘勰把《物色》篇放在《时序》篇后是在情理中的,这里不存在疑问。”⑩

王礼卿看法与王、童二人类似:“《时序》总论历代之文运,文变与兴衰错织,侧重时之转移所及于人工之运;此篇总论外物之感发,物色与情辞交融,侧重境之迁变所引启天然之机;人天相接,时空并论,所以示内外相资之秘,故次之《时序》之下。”⑪

刘禹昌认为:“《时序》《物色》两篇都是‘论其世’,《物色》还兼论发展方向和创作艺术。《才略》篇是‘论其人’。换句话说,前者是论述文学发展历史,后者是论述作家成就,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根据上面分析所见,次第本无误,只是范氏理解错了。”⑫

祖保泉认为,在没有得到确凿证据之前,最好保持原著的顺序,细心体会通行本的篇次安排。他认为:“《时序》从社会变迁促使文之情变角度立论,而《物色》从自然景色变迁促使文之情变角度立论,合观两篇,皆就外物变迁促使文之情变谈问题,故可视为前后相衔的一组。如果把‘从文之情变角度的剖情析采’与‘从创作过程角度的剖情析采’合起来,正体现了刘勰所说的‘剖情析采,笼圈条贯’的原则和要求。”⑬

综合来看,持“质疑论”者基本上认为《物色》篇是创作论的内容,与《神思》《声律》《情采》《总术》等篇相关,因而位置应该提到前面创作论的部分去。而持“合理论”者基本上是抓住《物色》与《时序》的关系进行论述,认为《物色》应是批评论,放在《时序》之后,位置合理,但论述理由尚不够充分,因而难以令质疑者信服,也难以突破刘永济指责的所谓“浅人”之见。笔者赞同“合理论”,并希望通过详尽的分析来解开这一疑团。

二、“物色”之确切内涵

要认清《物色》篇的位置,必先把握“物色”之确切内涵。目前学界关于“物色”的内涵大致有四种理解,即“审美说”“辞采说”“佛色说”“景物说”,然这几种说法都未能真正体现“物色”的确切内涵。

(一)“审美说”“辞采说”的失误及“佛色说”的多余

持“审美说”者把“物”字看作动词,将“物色”看作动宾词组。如有人指出:“在先秦典籍中,‘物’有‘相’意,即观察、选择之义,而‘色’古义通于‘美’,由此‘物色’则成了观察、审视万物之美,与今之‘审美’近似。”⑭持“辞采说”者将“物”和“色”都对应、内化成了文章的“辞”和“采”,认为“《物色》篇论述的‘物’,内在表现为作家状物描写的结果,即成为文章的辞体;论述的‘色’,应指文辞所呈现的审美效果——采致。‘物色’即文辞应具有的采致,简称‘辞采’”⑮。这两种说法的失误都在于无视“物色”的外在表现形态。《物色》中出现“物”或“物色”的地方很多,如“诗人感物,联类不穷”,“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物色相召,人谁获安”等等。随处一举,都可看出“物”是名词,“物色”是客观外在的,并不是文章内在的辞采。

持“佛色说”者则着力挖掘“物色”中“色”的涵义,并结合刘勰在佛门修行的经历阐释“色”的佛教内涵。如有人指出:“此‘色’字系佛语‘色相’‘色空’之‘色’。”⑯也有人认为:“刘勰所用‘物色’之意,显然承袭颜、鲍用意,与佛教本义不无关联,即眼根所取之物象矣。”⑰然而在佛教语境中,“色者总谓之有形之万物。此等万物,为因缘所生者,非本来实有故是空也,是谓之色即是空”⑱。可见,“色”这个概念比“物”还大,特征是“有形”,甚至包括人和世间各类现象,这与《物色》篇论述的对象相距甚远。而且,“色”在佛家观念中与“空”一致,并非实有之物,而《物色》篇并没有佛家“空”的观念,而是论述实实在在的景物,因此,将“色”与佛教挂靠有点牵强附会。

(二)“景物说”的缺陷

“景物说”比较常见,通常将“物色”理解成“景物”“景色”等。如:“《物色》是讲情景的关系……说明外界景物对于创作的关系。”⑲“所谓‘物色’指的是景物的声色。景物之中有山水,也有植物动物,总之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包括在内。”⑳“论者把它解释为外境,或解释为自然,或解释为万物,都是可以说得通的。”㉑“物即景物、物象。色即景色、采色。”㉒“《物色》篇主要是探讨文学反映自然景物的规律。物,《说文》:‘万物也。牛为大物,天地之数起于牵牛。’色,《说文》:‘颜气也。’据此,‘物色’当是指万物的色彩……据此可知,刘勰的所谓‘物色’指的是自然景物的声色,比‘万物的色彩’这个意义要狭窄一些。”㉓总的来说,这种理解并没有大的错误,但却是有缺陷的,因为忽视了岁时节候的影响因素,这会直接影响到对“物色”内涵的理解。

刘勰与萧统是同时代人,又是师友关系,《文选》对《文心雕龙》的继承关系,已有定评。值得注意的是,《文选》中有“物色”类,这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物色”概念的理解,可为我们确切理解刘勰的“物色”内涵提供参照。在《文选》中,与“物色”类相关的有“江海”类、“鸟兽”类,如果“物色”内涵泛指一切景物,为何不包括“江海”和“鸟兽”?这说明“物色”必有其特定的所指。《文选》“物色类”收宋玉《风赋》、潘岳《秋兴赋》、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李善注云:“四时所观之物色而为之赋。又云:‘有物有文曰色,风虽无正色,然亦有声。’《诗注》云:‘风行水上曰漪。’《易》曰:‘风行水上,涣。’涣然即有文章也。”㉔“物色”一词中,“物”指自然外物,“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㉕,这不需多作解释。关于“色”,李善注云“有物有文曰色”,《说文解字》对“文”的解释是:“文,错画也,象交文。”㉖“文”字的原意即是纹理,因此,“色”很明显是指“物”之纹理,也即是“物”的外观形态。“色”主要是由视觉感知的,李善说:“风”虽非正色,是看不见的,但风过水面会起涟漪,因此有间接的视觉效果,风有“声”,有听觉效果,因此“风”也在“色”的范畴之内。由此可知,从视、听两方面可感知的“物”的外观形态,称之为“色”。要准确解读“物色”还需要注意一个前提条件,从所选文章看,《风赋》中的雄风、雌风实际上对应不同节候的风,《秋兴赋》描述秋天的景物,《雪赋》描述冬天的雪,《月赋》描述秋天的月,这正是李善所说的“四时所观之物色”。可见,“物色”是带有四时特征的,而泛泛描述江海和鸟兽的咏物赋没有四时特征,因此就另外立类了,与“物色”类不同。当时诗歌中出现“物色”一词,无一不是与岁时节候相联系的。如颜延之《秋胡诗》云:“日暮行采归,物色桑榆时。”李善注曰:“物色、桑榆,言日晚也。”㉗“物色”所体现的光线、色彩等形态,是与“日暮”这个时间词紧密联系着的。而从创作经验看,“物色”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时间、季节等的变迁使人产生“情”的感触。陆机感叹四时变化带来“物色”变化:“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㉘钟嵘指出四时“物色”对诗的感应:“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㉙萧子显写自己对四时“物色”的切身感应:“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㉚萧统也写过对四季不同“物色”的感受:“或日因春阳,其物韶丽,树花发,莺鸣和,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瞩。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时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远托。或夏条可结,倦于邑而属词,冬雪千里,睹纷霏而兴咏。”㉛只有在岁时节候的影响这个前提下,“物色”的意义才算完整。总而言之,“物色”即“物之色”,意为外物在岁时节候影响下可供视听感知的形态。

结合《文选》的“物色”立类选文方法及李善的注解,再反观《文心雕龙》中《物色》篇的论述,我们就能清楚地认知“物色”所带有的岁时节候特色。《物色》开篇即言“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直接点出物在四时更替不同环境下的变化特点。“从四时之动物深矣”到“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指出四时对物和人的影响。接下去“是以献岁发春”四句,谈的是春夏秋冬四时的气候特点及对人心绪的影响。“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此句是总结式的,学者们往往注意到“物—情—辞”的影响模式,但常常忽略“物”之前有个“岁”的影响。“岁”“物”“情”“辞”环环相扣,说明了“辞”(文章)的写作发生机制,一环影响一环,“物色”实际上处于一个中间环节,上承“岁”的影响,再将此影响转接到人的“情”上。《物色》云:“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这是诗人从视、听两方面对万象之物进行感触、考察。又“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一段,列举《诗经》对“物色”的描述,从“鲜”“貌”“容”“状”“声”“韵”等方面,运用视、听等感觉对“物”的外在形态进行描摹。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形态都跟岁时节候紧密相关。“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则是从岁时节候影响下的植物颜色去描摹“物”的。《物色》中强调“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在强调感知物貌的同时,也可感知时令节候。张少康指出:“‘物色’之含义即指自然界四时风物。”㉜钟其鹏说:“《文心雕龙·物色》《文选·赋》‘物色’类与南朝部分诗文中的‘物色’,其内涵当指‘在时间流逝中变幻的自然物象’,其外延应包括风雨雷电等天气现象、春夏秋冬之四季变幻景物与日月星辰等天文现象。”㉝曹虹认为“物色”一词“不仅意味着有关物象的空间形态,而且还必定包含季节性或时间性的特质”㉞。这些论述都提到了“物色”受岁时节候影响的特征。因此,若单纯将“物色”理解为景物,而忽略其受岁时节候影响的前提因素,就会有一定缺陷。

三、《物色》篇近于批评论而疏于创作“术论”

(一)《物色》与《时序》的契合

通过对“物色”内涵的确切解读,可以发现“物色”隐藏着受岁时节候影响的时间特征,这就强化了其与《时序》篇之间的联系。文章开篇第一句往往是引领文义的关键,《时序》第一句云“时运交移,质文代变”,说的是随着时世交相变化,文风也受其影响,一代代按次序变化,或质或文;《物色》第一句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说的是随着春秋的岁时季节变化,物色受其影响也按次序变化,或阴或阳。这里蕴含着四层意思。一是同为影响论,《时序》指时运变化影响时代文风,进而影响文学创作;《物色》指春秋变化影响物色变化,进而影响文人情绪。二是双层路线交替发展,《时序》是质与文两种文风交替演变,《物色》是阴与阳两种状态交替演变。三是注重“序”,《时序》注重的是“时之序”,《物色》注重的是“岁之序”。四是共有时间特性,《时序》有时代发展的时间特性,《物色》隐藏着岁时变化的时间特性。由此看来,《时序》与《物色》是天然的姊妹篇,《时序》重在阐释社会时代变化对创作产生的影响,《物色》重在阐释自然岁时影响下物色变化对创作发生的影响。“《时序》论述时代(包括政治、社会、学术思想等)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物色》论述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正是在论述外界事物或环境与文学创作关系这一点上,有着共同之处。”㉟因此,《物色》跟在《时序》后面也就无可厚非。

(二)《物色》篇的批评论特征

“按《序志》的说法,从《时序》到《程器》的五篇属批评论。”㊱由于对《物色》位置的怀疑,持“质疑论”者将《物色》归入所谓创作论,对其是否属于批评论存疑,这就需要考察《物色》是否具有批评论特征。从《时序》等四篇已有定论的批评论篇章来看,最为显著的一个特点是,各篇都在围绕一个专题展开论述其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也就是说,影响论是核心,评价是关键。如《时序》谈的是时世对文学的影响,评价历代文学质文交替变化的特点;《才略》谈的是才略对文学的影响,褒贬历代文人的才学特质。正如纪昀所云:“《时序》篇总论其世,《才略》篇各论其人。”㊲点明了这两篇的评价式特征。才略本来是创作的动力,为何人们不会将《才略》篇误会成创作论,原因在于此篇重点落在了对才略的评价体系上。《知音》谈的是读者对文学的影响,点出如何评论文章、做好知音的鉴赏评价体系;《程器》谈的是品德对文学的影响,提出品德与文采相一致的评价标准。而《物色》旨在点明带有岁时特征的物色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提出“入兴贵闲”“析辞尚简”的评价体系,“贵”“尚”等字眼都是带有倾向性的,“闲”“简”则是评价原则。通观《物色》全篇,在第一段总起论述“物色”对“人情”的影响后,就展开了对历代文人在“物色”描摹方面的评价,这与《时序》等篇历时列举式评价的结构是一致的。首先列举评价《诗经》对“物色”的描写,评价结论是“以少总多,情貌无遗”,感叹“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接下来评价《离骚》,“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相比《诗经》已显繁杂;再到“长卿之徒”,其描摹“物色”是“字必鱼贯”,由此指出诗人和辞人写作的区别,“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接下来,将经典树立起来作为评价标准,列举《雅》和《骚》对“物色”的描摹,指出“贵在时见”,体现出崇尚简约的倾向。然后再对“自近代以来”文人描摹“物色”的状况进行评价,郭晋稀指出:“作者著《物色》,以为文章有借于江山风物之助;然反对‘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于此不能不辩也。”㊳进而提出“入兴贵闲”“析词尚简”的评价标准。另外还有一个评价标准是“晓会通也”,此标准的模范是屈平,他“能洞鉴《风》《骚》之情”,将《风》与《骚》打通,正是会通的体现。由此可见,《物色》的批评论特征是很明显的。

(三)《物色》篇疏于创作“术论”

对于《文心雕龙》的整体结构,虽然《序志》有详细描述,但学界对于下篇的结构体系仍然有较大的分歧,这涉及创作论的篇数划分。“关于《文心雕龙》创作论之范围,学界目前有以下几种观点:全书说、二十一篇说、二十篇说、十九篇说、八篇说。”㊴除了“全书说”和“八篇说”,下篇从《神思》到《总术》的十九篇,探讨文学创作的具体方法,通常被称为创作论,在十九篇基础上增添《物色》等篇,则形成了“二十篇说”和“二十一篇说”。从编排次序上看,这十九篇是一个整体,“创作论以《神思》为首,以《总术》为结,更是对文学创作论的精心安排”㊵。但对这十九篇冠之以“创作论”,颇值得商榷。这直接影响到《物色》的定位问题,因为《物色》位置的争议有一大原因正是《物色》到底属于批评论还是创作论,质疑《物色》位置者常将《物色》放置于这十九篇之中。王更生认为《物色》为批评论,论文学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为当时“山水文学”作结㊶。蒋祖怡认为应把《物色》看作当时“山水文学”写作经验的总结列入创作论的范畴㊷。二人都看到《物色》为山水文学作结的总括性写作方式,但将其归为批评论还是创作论,看法却不同。这里存在一个很大的误区,即学者之所以怀疑《物色》的位置,是因为他们认为应将其划入创作论而非批评论,在他们看来,“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入兴贵闲”“析辞尚简”等评价性的语言应是创作论的内容。

刘勰在《序志》中说:“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即是说,除《序志》外,其余四十九篇都是“为文用”的,都对创作有帮助。从某种意义上说,除《序志》外,其余四十九篇全部有创作论的成分,都可列入广义的创作论。“《文心雕龙》的创作论,固然是分析和论述各方面的创作问题的,就是其他各个部分,虽各有论述的中心和重点,但基本上也是围绕着创作问题而展开的,所以,每个部分的每一篇里,总是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论及文学创作的问题。”㊸如《原道》等“文之枢纽”篇,属于创作总论,是地道的创作论;“论文述笔”各篇采用“敷理以举统”,有归类以指导写作的成分;《明诗》篇提出“婉转附物,怊怅切情”的创作方法,我们不能因此将其与所谓创作论的篇章混为一谈。实际上,刘勰在《物色》篇中列举评价诸时期的“物色”描摹状况,提出评价标准,将其列入批评论,理由非常充分。不能因为《物色》篇通过批评可获得创作经验,就将其列入创作论,就像《才略》篇通过褒贬才略也能获得创作经验,如“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由此可得到“密巧”和“附声测貌”的“构采”经验,但人们并不将《才略》列入创作论。由此可见,将从《神思》到《总术》这一系列的篇章定名为“创作论”是很不科学的,如何定位还得看总体倾向,如果因为其他各篇章有创作论成分而将其列入所谓“创作论”的范畴,则直接导致定位的混淆。

其实《神思》到《总术》这十九篇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探讨创作的具体方法,只是创作论的一部分而已,称为创作论并不准确,或可将之称为“术论”,较为贴切。刘勰给《神思》定位云:“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总术》点出“术”的作用,为“术论”作结。这样来看,“术论”的提法才真正能概括这十九篇的特点并符合刘勰的原意。

持“质疑论”者往往将《物色》置于“术论”十九篇当中,但《物色》与“术论”各篇章的性质是有较大差异的。《物色》有明显的对历代物色描摹状况进行评价的线索,被认为是为山水文学作结,这种历时性列举式的评价方式与《时序》等各篇章相似。至于里面“以少总多”“入兴贵闲”“析词尚简”等兼具评价标准和创作要求的词语,是在评价的过程中被提出来的,因而其更倾向于批评论。从《物色》的标题就可看出,它并非是要提出一种“术”,而是侧重于阐释物色对创作的影响并评价历代物色写作,提出崇尚简约之物色描写的主张。在“术论”诸篇章中,与《物色》相近的是《比兴》,刘勰云:“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物色”在文学创作中的基本功用就体现在“比兴”上,“比兴”是一种修辞之术,“术论”篇章中既有《比兴》,又何需《物色》?由此可见,《物色》篇的存在并非要去阐释某一种“术”,而是从更宽泛的视野去看待“物色”对创作的影响。

《物色》篇以“物色”为题,物的主体性不言而喻,而创作“术论”却是以作家为主体,这里就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就物与人的关系而言,“情以物迁”“随物以宛转”等语句都在提示本篇以物为主。这与创作“术论”篇章中的“神以物游”“触物圆览”等语句有着主动与被动的明显区别,这是将《物色》归入创作“术论”的“质疑论”者难以解释的一大问题。刘永济在质疑过程中,通过“与心徘徊”来强调作家人情的主动性,“盖神物交融,亦有分别,有物来动情者焉,有情往感物者焉:物来动情者,情随物迁,彼物象之惨舒,即吾心之优虞也,故曰‘随物宛转’;情往感物者,物因情变,以内心之悲乐,为外境之欢戚也,故曰‘与心徘徊’”㊹。周振甫指出其论证缺陷:“刘勰在这里没有讲情往感物……所以还是物来动情。”㊺其实,在心物交感的过程中,人与物之间的交流无处不在,我们且不必纠缠于谁主动谁被动,要揭示问题的真相,还可引入刘勰在《物色》中论述的创作生成机制来帮助判断。借“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四句,刘勰精辟地点出了“岁—物—情—辞”的创作生成机制。这几个环节是分三个阶段的,“岁—物”是一段,“物—情”是一段,“情—辞”是一段。在创作“术论”中,要解决的是“情—辞”这一段的具体创作方法问题,因此需要各种创作之“术”,来使心中的“情”转化为“辞”,其中《神思》是第一篇,这是创作构思的开始。《物色》谈及的问题比《神思》早得多,有“岁—物”的“四时之动物深矣”的影响问题,有“物—情”的“物色相召,人谁获安”的感染问题,这都是在创作构思开始前需要考虑的事,即先有“四时动物”与“物色”相召,才会有“神思”感应。刘永济说:“本篇申论《神思》篇第二段论心境交融之理。”㊻这是将《物色》看作《神思》的附属,明显不对,应该是先有《物色》的影响才可能产生《神思》,而且从写作发生过程来看,也不应将《物色》置于《神思》以下的“术论”各篇之中。当然,《物色》中也谈及“情—辞”的表达问题,但提出的是倾向于评价性的要求。所以,《物色》谈及“岁—物—情—辞”各阶段的影响过程,是总括性的,而从标题上看,重点落在物色这一联络环节上,着重于物色对创作的影响及品评历朝物色写作,提出“析词尚简”的评价标准。由此可见,《物色》篇与创作“术论”各篇差异甚大,反而与批评论各篇围绕某一专题来做总括性评价的特征相契合。

结论:“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构思路

《文心雕龙》作为一部“体大而虑周”㊼的作品,在《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五篇批评论的排列次序当中,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呢?“天、地、人”三才观念对刘勰影响很深,《文心雕龙》中多次提及“三才观”。《原道》云:“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宗经》云:“三极彝训,其书曰经。”我们发现,批评论五篇具有总括性评论的特点,正暗合“天、地、人”三才观念,并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思想倾向,这也是创作需要注意的原则问题。

《时序》作为批评论的第一篇,对应评论的是天时,这是一种社会天时。人生于天地社会之中,影响作家命运和创作风格的,正是《时序》篇开篇提到的“时运”。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本篇评论的是历代天时对文风等创作状况的影响,这种“天时”包括时代和君主的政教风尚,如“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是时代的影响;“高祖尚武,戏儒简学”,是君主实施社会政教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看,作为天子的君主亦是上天意志的一个组成部分。创作者受天时影响是非常大的,创作风格质文代变,“蔚映十代,辞采九变”。天时对文人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运”,适逢好的天时,会出现“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的状况;生不逢时,则会有“贾谊抑而邹枚沉”的状况。“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从刘勰的评价中可以看到受天时影响下的历代文人命运的沉浮图景。因此,刘勰指出历史发展规律,“质文沿时,崇替在选”,认清并顺应“天时”是文人创作的首要原则。

《物色》对应评论的是地利。当然这种地利不是指行政区域的地理疆域,而是强调对自然界物色的借鉴作用。物色虽带有四时季节的自然天时影响,但重点却是落在自然地理环境中的物,定位于空间评价。与社会天时不同,物色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万物展现出来的形态,侧重于空间地理环境的展现。这种空间地理环境可以将作家容纳其中,“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而且能对创作产生帮助作用,正所谓“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而屈平的成功正是借重于“江山之助”,这就是空间“物色”所带来的一种“利”。借助于“物色”,地利是文人创作的重要原则。

《才略》《知音》《程器》对应评论的是人和。《才略》是从作者的角度出发评论的,才略是创作中人的关键因素,本篇对历代人才的才略作一褒贬综述评价,“无曰纷杂,皎然可品”。才略有高有低,在评价中应辨别真才,而真才是文章和美的关键。刘勰强调才与时的和谐顺应:“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嗟夫,此古人所以贵乎时也!”《知音》是从读者角度出发来评论的,读者中的知音也是人的关键因素,没有知音的理解,文章就难以辨出高下,乃至出现古来文人相轻的现象;在呼唤知音的过程中,刘勰也提出了品文的“六观”标准。《程器》是从社会要求的角度评论的,要求德采并重,要对社会有用。刘勰列举历代“文士之疵”,认为“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并用古代“梓材”的标准来衡量,“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提倡文人创作要为国家效力,适应社会需求。

总的来说,《物色》篇在性质、写法、内涵等方面都与批评论各篇吻合,而且暗合“天、地、人”三才观念中的“地”,与各篇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因此,依通行版本,《物色》篇位置合理,不应调整。

①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95页。本文所引《文心雕龙》原文皆据此本,仅随文注明篇名。

②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61页。

③ 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79页。

④⑲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12页,第412页。

⑤ 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88页。

⑥ 郭晋稀:《〈文心雕龙〉的卷数和篇次》,《甘肃师大学报》1979年第1期。

⑦ 张立斋:《文心雕龙考异》,(台湾)正中书局1974年版,第313页。

⑧ 郭外岑:《〈物色〉的理论意义及其在〈文心雕龙〉中的地位》,《西北师大学报》1986年第1期。

⑨㉟ 王运熙:《〈物色〉篇在〈文心雕龙〉中的位置问题》,《文史哲》1983年第2期。

⑩ 童庆炳:《刘勰〈文心雕龙〉“阴阳惨舒”说与中国“绿色”文论的起点》,《江汉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

⑪ 王礼卿:《文心雕龙通解》下,(台湾)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836页。

⑫㉒ 刘禹昌:《〈物色〉篇创作艺术论分析》,《文心雕龙学刊》第5辑,齐鲁书社1998年版。

⑬ 祖保泉:《中国诗文理论探微》,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页。

⑭ 陈良运:《“物色”别解与“审美心理”试说》,《文艺理论研究》2004年第2期。

⑮ 赵运通:《〈文心雕龙·物色〉辞采说》,《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

⑯ 蒋祖怡:《〈文心雕龙·物色〉篇试释:当时新品种“山水文学”写作经验的总结》,《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80页。

⑰ 普慧:《〈文心雕龙〉审美范畴的佛教语源》,《文学评论》2009年第3期。

⑱ 丁福保:《佛学大辞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524页。

⑳ 詹锳:《刘勰与〈文心雕龙〉》,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5页。

㉑ 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8页。

㉓ 张长青、张会恩等:《文心雕龙诠释》,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12页。

㉔㉗ 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46页,第395页。

㉕ 《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2页。

㉖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85页。

㉘ 陆机:《文赋》,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013页。

㉙ 钟嵘:《序》,《诗品》,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1页。

㉚ 萧子显:《自序》,郁沅、张明高编:《魏晋南北朝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42页。

㉛ 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诗苑书》,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25页。

㉜ 张少康:《〈文心雕龙〉的物色论:刘勰论文学创作的主观与客观》,《北京大学学报》1985年第5期。

㉝ 钟其鹏:《南朝“物色”考辨——〈文选·赋〉“物色”类研究之一》,《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㉞ 曹虹:《〈文选〉赋立“物色”一目的意义》,《社会科学战线》1991年第1期。

㊱ 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82页。

㊲ 转引自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702页。

㊳ 郭晋稀:《白话文心雕龙》,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420页。

㊴ 董家平:《〈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研究》,华龄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页。

㊵ 牟世金:《〈文心雕龙〉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88页。

㊶ 王更生:《〈文心雕龙〉选读》,(台湾)巨流图书公司1994年版,第454—455页。

㊷ 蒋祖怡:《文心雕龙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7页。

㊸ 钟子翱、黄安祯:《刘勰论写作之道》,长征出版社1984年版,第535页。

㊹㊻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80页,第180页。

㊺ 周振甫:《刘勰论物色》,《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第4期。

㊼ 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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