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庐陵词人与词作*

2016-11-28何跞

新疆社科论坛 2016年5期

何跞

元代庐陵词人与词作*

何跞

元代初期江西庐陵文学繁荣，主要成就在文与诗，然而这些文人也有词作传世。赵文《青山集》、刘将孙《养吾斋集》、刘诜《桂隐诗集》中都有部分词作，数量不多，却代表了元初庐陵一地的词学成就。承接南宋著名词人刘辰翁以及宋代其他词人如辛弃疾、苏轼等而来，进入元代的刘将孙、赵文等人，词学上广泛取效前人，并且更多地加入了文章家、诗家的笔法，体现着儒士情怀，整体上倾向豪放词风。南宋的词人主要集中在长江以南，而进入元代，江西庐陵一地的词作无疑能够颇具代表性地反映南宋词统的延续状况。考察元初庐陵词人词作，能帮助我们厘清宋词进入元代的发展和承变，并理解词体文学入元后走向衰落的原因。

元代庐陵词学模拟性情

元代初期庐陵文人宗刘辰翁，以文章盛，一时天下皆知庐陵文派。刘辰翁之子刘将孙《赵青山先生墓表》说：“吾先君子须溪先生，与青山赵公相继，今四方论文者知宗庐陵，而后进心胸耳目，涵濡依向，无不有以自异。”①元人李祁在《申斋集序》中说：“庐陵文章，诗书之邹鲁也。断自欧阳公而下，舂容大雅，鸣琚佩玉者有之；刻削峭厉，嵬眼澒耳者有之。琳琅炳焕，磊砢奇杰，或同时竞秀，或殊世俪美。在有元国初时，犹闻有相颉颃以甲乙数者。”②庐陵以文胜，诗次之，词又次之，词作虽不多，然亦有可观之处。庐陵文人承宋末著名爱国词人刘辰翁而来，所受影响不仅在刘辰翁的文章学问，也在乎词。对元初庐陵文人词学成就的考察，也有助于厘清刘辰翁之后江西庐陵一地词学的发展情况。代表性的庐陵文人赵文、刘将孙、刘诜都有少量的词作，分别收入他们的文集中。庐陵文人本有作词的传统风气，也以词唱和交往。赵文与刘将孙及其父刘辰翁同为凤林书院词人，以词唱和。赵文与刘辰翁又同为白鹭洲书院欧阳守道的弟子，辰翁器重之，二人在亦师亦友之间。唐圭璋《全宋词》收赵文《洞仙歌》序云“寿须溪。是年，其子受鹭洲山长”，词云“千年鹭渚，持作须翁酒。胜有儿孙上翁寿”③就是赵文为刘辰翁祝寿之词。刘辰翁有《绮寮怨》词，序云“青山和前韵忆旧时学馆，因复感慨同赋”④，词中“漫道十年前事”，正是为感慨赵文及二人旧时交游而作。刘将孙亦与赵文以词唱和，其词《六州歌头·元夕和宜可》“天涯倦客”⑤云云，其中“宜可”即赵文。学界对元初庐陵诗文关注颇少，况因庐陵以文章名世，世知庐陵文派，而不知庐陵之词，因而关于元初庐陵词作的研究更少。现有者如陈水根《凤林书院词人赵文刘辰翁刘将孙的交往与唱和》一文具体论及庐陵文人的词作，称“在凤林书院词人群体中，刘辰翁处于主将地位，赵文和刘将孙都是重要词人。”⑥另有彭国忠《刘将孙词学思想阐微——以〈胡以实词序〉为论》论及刘将孙之词学思想，说其“带有折中诗化论与本色论、调和情性论与技巧论的色彩”⑦，余者寥寥。本文即举庐陵文人之词以详论之。

一、赵文：模拟前人不同词风与豪放婉约兼具

赵文(1239～1315年)，字仪可(又作宜可)，一字惟恭，号青山。宋亡后依文天祥，后遁归故里。自称刘辰翁门人，入元后荐授南雄路儒学教授，与刘将孙结“青山社”。有《青山集》，集中收词10首。陈水根先生说“赵文的词在总体上是‘凄恻伤感，不忘故国’。他的词作总体特点与欧阳守道主张文章必宿于封建伦理纲常，封建伦理纲常无不鲜明突出而为文章有承继的因素。他论词强调辛弃疾、元好问的‘中原豪杰之气’，认为词风与世相通。”⑧

赵文的词，模拟前人的痕迹较重。首先，他的词基本还是承宋词模式，上阕写景事，下阕写情，上下阕关系分明。其次，他模拟姜夔词。《阮郎归·冰梨花》：“冰肌玉骨淡裳衣，素云生翠枝。一生不晓谪仙诗，雪香应自知。”“玉骨”“淡赏”“翠枝”“素云”“香雪”“谪仙”等清冷古雅意象，显然是模仿姜夔词，且有堆砌辞藻之病。再次，有的词有模拟花间派的趋势，呈现香艳秾软之态。如《侧犯·夜饮海棠下》云：“恨花开尽，夜深自敛胭脂颗。雨过，绕曲曲花蓬，锦围裹。浮空烧蜜炬，香雾霏霏堕。无那倚滴滴，娇红笑相亸。歌俦饮伴，花底围春坐。念满眼，少年人，谁更老于我。岁岁花时，洞门无锁。莫负东君，酒盟诗课。”⑨“香雾霏霏”“倚滴滴”“娇红笑相亸”都是香艳之辞。然赵文毕竟不同于花间词人，而是一个以文章胜的文人和节气之士，所以该词虽上阕模拟花间语，然我们仍能于下阕看到他“念满眼少年人，谁更老于我”，“莫负东君，酒盟诗课”的文士情怀，不同于香艳浓情语态。

赵文有些词用语颇为简单随意，而有近俗之嫌。如“熟残梅子无人打，金弹满红沟”(《乌夜啼·秋兴》)，“东风不解惜妍姿，吹成蝴蝶飞。”(《阮郎归·梨花》)然而，赵文有的词写情，情感自然，语言流转，已十分成熟老道。如《苏幕遮·春情》：“绿映平，烟树远，村落声喧，凫雁归来晩。自倚阑干舒困眼，一架蒲萄，青得池塘满。饮先愁，吟又懒，几许闲情，百计难消遣。客路不如归梦短，何况啼鹃，怎不教肠断。”⑩

秋风又吹华发，怪流光暗度。最可恨，木落山空，故国芳草何处。看前古，兴亡堕泪，谁知历历今如古。听吴儿，唱彻庭花，又翻新谱。

肠断江南，庾信最苦，有何人共赋。天又远，云海茫茫，鳞鸿似梦无据。怨东风，不如人意，珠履散，宝钗何许。想故人，月下沉吟，此时谁诉。

吾生已矣，如此江山，又何怀故宇。不恨赋，归迟归计，大误当时，只合云龙，飘飘平楚。男儿死耳，嘤嘤昵眤，丁宁卖履分香事，又何如，化作胥潮去。东陵岂是，无能成败纷纷，归来手种瓜圃。

膏残夜久，月落山寒，相对耿无语。恨前此燕丹计早，荆庆才疏，易水衣冠，总成尘土。斗鸡走狗，呼卢蹴踘，平生把臂江湖旧，约何时，共话连床雨。王孙招不归来，自采黄花，醉扶山路。

云外梅阴，雨余苔晕，嫩寒初沁罗裳。书几凝尘，琴丝带润，小窗幽梦生凉。新水涨银塘，恨王孙去后，烟草茫茫。记得湖山，胜处相对，拆封黄。

情笺思墨犹香，奈当时两鬓，都是吴霜。兔颖吟枯，鹴裘解尽，何意此游梁。旧话不堪长，便倩熏风吹去，本地看风光。惟有青山，伴我耕钓老村庄。

正宝香残，重帘静，飞鸟时惊花铎。沉思前梦去，有当时老泪，欲弹还阁。太一宫墙，菩提寺路，谁管纷纷开落。心情浑何似，似琵琶马上，晓寒沙漠。想筝雁频移，钏金度瘦，素肌清削。

相思无奈着。重访旧，谁遣车生角。暗记省，刘郎前度。杜牧三生，为何人，顿乖芳约。试把菱花拭，愁来处，鬓丝先觉。念幽独，成荒索。何日重见，错拟扬州骑鹤。绿阴不妨细酌。

总之，赵文的词基本上还是在不成熟地学习模仿前人的各种词风，包括婉约和豪放，并融入各种笔法，包括诗家语和文章家笔法。将两种风格分别用之上下阕，或者同一阕中两种风格的语辞的突兀穿插，也显出了他融合技巧的犹尚生涩。

二、刘将孙：儒者情怀与对宋代豪放词风的继承

老我无能矣，叹人生，得开笑口，一年间几。去景悠悠如有待，白发已非春事。便一笑，何曾是喜。我本渔樵孟诸野。向举家，尽叹今如此。空自苦，有谁似。

堆堆独坐文书里，是无能，爱闲爱静，清时有味。出处古今无真是，往往君言有理。看攘臂，后来锋起。戴晋唐虞一杯水。只鲁连犹未知之耳。况碌碌，共余子。

然而，相比纯粹的历史悲感，刘将孙将其更多地化为人生之感，而有了人生观照，并多了苏轼那样的洒脱。同是《沁园春》词，他所作第一首则是直接以词翻写苏轼前后《赤壁赋》。体裁虽然不同，然其意境和表达的情思却几乎是一致的。刘将孙词中常有翻写前人诗、词、文的，除了《沁园春》翻写苏轼《赤壁赋》，还有《改调满江红》翻写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整首词如下：

千里酸风，茂陵客，咸阳古道。宫门夜，马嘶无迹，东关云晓。牵上魏车将汉月，忆君清泪知多少。怅土花，三十六宫墙，秋风袅。

同刘将孙的《沁园春》一样，该词几乎没有改变李贺原作之意，连语辞都搬用原作，只是作了体裁的变换，以词体形式重新写了一遍而已。《金缕曲·用稼川韵》虽非直接翻写辛弃疾原词，然在情思意境和语法用词等上面，都多有模拟仿效。《摸鱼儿·己卯元夕》《摸鱼儿·甲申客路闻鹃》也在语言、抒情、用典和词风上极力模仿辛词，下面还将论及。

另外，他的词中偶有庄子语杂于其中，因而更显洒脱气象。如《满江红·和李圆峤话别》：“虽则是，鹏抟九万，天池春碧。”

总之，刘将孙的词，词情整体上看是向上一路，而不是向下的悲愁，因而他的词作上有别于婉约，而是属于豪放一派。正如他自己在《摸鱼儿·用前韵调敬德》词中所云：“便娇送飞梭，半摧编贝，笑咏尚高古。”当然，他的三首《摸鱼儿》词仿效辛弃疾词，也不能用高古来定义，而是辛词一路的豪放风格。

三、刘诜：诗家之闲适与词作之清气

刘诜(1268～1350年)，字桂翁，号桂隐，有《桂隐文集》《桂隐诗集》各四卷。《桂隐诗集》收词5首。刘诜主要是一位诗人，以诗胜，他写闲情如睡起散步看花闻燕的《谒金门》《西江月》，和词如《青玉案·和友人寿席上》，所表达的都是一种诗家的闲适之情，如其所说“柴桑新酒，天地何时了”，与诗情无大差异。

元代初期庐陵一地文人众多，文学繁荣，时以庐陵文派称于天下。以上所举赵文、刘将孙、刘诜之外，还有如邓光荐、王炎午、龙仁夫、赵功可、刘岳申、刘济、刘鹗、王太初、曾可则等人。然其中一些文人的文集不传于后世，难以考证，一些则名气不甚显著。赵文、刘将孙、刘诜三人在当时实为庐陵文学之翘楚和代表。庐陵一地文人联系紧密，在文学上相互影响，形成了一个以地域为划分的文学群落，其文学颇具个性，有着共同的地域特点。庐陵文章以奇崛风格称于时，其词作也因为同在一个地域，同属一个地域文学圈子，受着相同的文学氛围的影响，而有着相同的地域性特点。庐陵文人词作较少，流传可考且具有代表性的则是赵文、刘将孙、刘诜三人的词作。通过对三人词作的考察，可以窥见庐陵一地词风的大致流向。

总之，元初庐陵词作多继承和模仿宋词，而且整体上是文人词，而非词家之词，较少体现词体文学本色、香艳言情的一面。庐陵的词作家更是以文章家或者诗人的身份作词，所以词中更具有以才学议论，以诗家语、文章家语为词的倾向。他们所写的题材大多不关男女情事，而是诗歌中常有的题材，而其所抒发的情感也不是儿女之情，而是诗人和文章家的情志。这也跟庐陵文学的整体风气有关。庐陵文学基于地域个性和由刘辰翁开始的文风、诗风导向，逐渐走向重性情和个性不羁的一路，其内在还是不离儒家思想和理学学术的影响，所以他们较少写艳情小词，即使写词，也是更具豪放风格，趋近苏轼、辛弃疾、刘辰翁的词风，而不同于花间派的香艳秾丽，及李清照、姜夔等人的婉约清空。当然，因为刘辰翁是庐陵文学之尊和文风导向的前辈，而且以爱国词人名世，所以庐陵文人在作词上无疑是有趋近刘辰翁及其所尚豪放一派词风的特点。

客观地评价，元代初期庐陵词作已难像宋代那样能别开生面，而是走向模拟，这与词体文学在元代不兴的大背景是相呼应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元代无词，词体文学进入元代有一个缓慢发展的过程。南宋的词人主要集中在长江以南，而进入元代，江西庐陵一地的词作无疑能够颇具代表性地反映南宋词统的延续状况。考察元初庐陵词人词作，能帮助我们厘清宋词进入元代的发展和承变，并理解词体文学入元后走向衰落的原因。

注释：

①[元]刘将孙：《养吾斋集》卷二十九，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

②[元]李祁：《云阳集》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54页。

③唐圭璋：《全宋词》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327页。

④[元]刘辰翁：《须溪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