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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了个圈

2016-11-26

太湖 2016年1期
关键词:刘洋老总老婆

李 星



兜了个圈

李星

我有位同学,叫刘洋。他出生时父亲已五十岁了,老年得子,自是喜气洋洋。因属羊,命中五行缺水,故取名“洋”,既有三羊开泰吉利之意;又姓刘,有谐音“留洋”之意,暗喻将来出国留洋,飞黄腾达。多好的名字啊。其时正是文革初期,取此名,其父应有非一般的勇气和见解。父亲到大队为其儿办理户口的时候,没少受户籍员的白眼:哼!什么意思,竟取这名?幸亏毕竟是农村里,大多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干嘛要和你过不去?况且取名也是人民的一大自由嘛,再说只有想象力丰富的人,才会上纲上线去扯淡。

刘洋和我一直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个课堂,坐同一条板凳。为什么总坐一起?按老师当时的说法,叫“合并同类项”。我们不管是上课打瞌睡,还是逃学到沟渠里去捉小鱼小虾,他一直是我最可靠的同盟,最铁杆的朋友。上学听课,那是我们最头疼的事,老师的话怎么也听不进,老师也没少扯我们的耳朵,可扯了耳朵还是听不进。后来我想,我的耳朵原来应该是可以留住一些课堂上的话,可让老师一扯又给扯了出来,还给老师了。刘洋常常是傻傻地捂着耳朵,呆呆地望着老师,默默无言。野外的世界是多么精彩呀,多么自由自在呀。故此,刘洋自然是没能遂其父亲之心愿留洋,只能是留守本土,当勤劳而淳朴的农民了。

我们俩是同时休学的。那天是个初秋的上午,天气晴朗得可以,碧绿的水稻田,正孕孕抽穗,空气里也有稻花的香味,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活泼。我们把书包抡着圈儿,极其兴奋。现在冷静想来,我们就是从那时抡着书包的圈儿开始,开始了兜圈儿的生活。

各自回到家后可就惨了。后来听说,刘洋领受的是他老父的两个耳光,还有他老妈呜呜的哭声——那是极度的伤心和失望哦。

我回到家的待遇要好一些,我老爸是教师,罚我站了两个多小时。至于批评,老爸也只气呼呼地说了声:朽木不可雕!并没有多少责备。但其实那是极度的伤心和无奈啊。可当时的我又特别没心肺,心里还说:哼,什么朽木,我不是木头,我是一个人,朽木本来不可雕,老爸讲的是大白话,废话。瞧,我当时的想法还挺有水准的。

刘洋家离我家很近,在我村后,穿过一片田地,过一座小桥就到了,步行也才十几分钟。在离校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疯玩的我们转遍了街镇的角角落落,足迹可至的各田野之处。兴奋点一过,就有些扫兴没劲了。原来不仅仅是上学要上厌的,玩也是要玩厌的!这时候我们才隐隐的发现,我们的休学也许是件有些愚蠢的错误决定!悔了,也晚了。

拎个油漆桶,穿着脏兮兮漆斑斑的衣服,爬在三层楼的窗户上,顶着寒风,有些颤颤抖抖地刷着油漆。那年,十六岁的我在学油漆工。

刘洋十六岁的时候,他那年老的父亲四处活动,为他疏通关系进了家蜜饯厂。其间,我们相邀玩耍时,便经常有可口的蜜饯塞塞牙缝。在那个物质还不怎么丰富的年代里,那是多么的奢侈。那酸酸甜甜的口味,还令我生出些朦朦的说不出口的幻想。那时侯,我们谈论最多的是武术,《少林寺》是我们最喜欢看的电影,特别仰慕那些武林侠士。工余时间,精力充沛的我们,不是练些花拳绣褪,就是看看闲书。应当说来,那时我们看的书比学校杂,看得比在学校认真。人啊,有时就是这样弄不明白的混账。有老师教时,有书读时,却怎么也读不进;没书读的时候,却又想读了。

转瞬间,我们便二十出头了,我们身体里的荷尔蒙发达得可以,对武术的爱好,自然被对女性的好奇与渴慕所替代了。因为有些对女性的想入非非,读书读得更多了——都是言情的。其时琼瑶的书最为流行。

那时的我,应该说长得体健貌端,只是个子偏矮,才一米六三,按当时的说法为三等残废或二等公民。因为这身高,因为穿件油漆斑斑的工作服,心里自卑得很。看到女孩子便紧张……只能转过身后,独自不着边际地想想,在冷清的晚上,提笔随意涂抹,发泄着内心的不平和愁绪。只恨那时潘长江还没出名,没有“浓缩的就是精华”的高论,来为我们矮个儿粉饰撑腰。

刘洋在乡企小厂上班。厂虽小,女孩子却有一大群。在这一点上,他便沾了光,轻捷便利了。在他正式结婚前,他处过两个女朋友。而且都和他有过云雨,上过床。这一直是他在我面前炫耀的事。令我这个没谈过女朋友的,只能苦不拉叽地喟然叹息。有一次,他和第二任女朋友大闹一场,因为那女的死活要缠着他,而他却断然拒绝。为此,还闹到厂部。厂部是管生产的,怎么会管此等杂事呢?

那女的缠住他的理由是,给他睡了。

他解释的理由是,你是坦然受之的,回绝也应顺其自然。

他说得就像乘船下船那样便当,上趟厕所那么随意。当时他讲述此事,给我骂了,骂他太无耻,太卑鄙。可我骨子里却竟有些羡慕,这等坦然受之的好事怎么轮不到我呢?我真正知道刘洋拒绝她的原因,是在他结婚前的那几天。

厂里管不了刘洋那事,却可以辞退他。理由是败坏了厂风。为此,他便失了业——当然也谈不上失业,农民嘛,无所谓失业。尽管“失业”,家中两亩簿田还是有的。但我们这里习惯称种田以外没其它正式职业的为“失业”。

在刘洋失业的那段时间里,我是一个工作相当自由的油漆工。我们便合作一起做油漆活。他便成了我平生带的第一个徒弟了——可惜这徒弟没带满师,可能是我这个师傅太没水平了。

因为刘洋在厂里做过几年,外界接触的人比我多。再加上头脑活络,话儿会说。我由他牵线做了三笔生意。生意不大,都是刷刷门窗,滚滚涂料,漆漆地板的很普通的事儿。因我是刚开始独自负责做事,做得挺谨慎,也挺仔细,还很得那几个主家的称赞呢。

活干得可以,可我却没挣到钱。

刘洋说,活儿是他接的,钱,他应该多一些。

我说,是的。

他又说,家里比较困难,两个老人老了,要造房子,又要准备讨老婆,这钱就先挪用一下吧。

我想,也对的。只是他那一挪用,就一直挪在他的口袋里了。刘洋能把对钱的想法,讲得清楚透彻。而我就不行了,想不出要谈什么条件,什么利益,想说也说不出口。朋友之间,我感觉一谈钱就俗了,没味了。

但人毕竟是人,是人就不能脱俗的。我们还是客客气气地分开了。我跑到市里一家装潢公司去上班了。刘洋又进了家工厂,在钻床上工作,每天要钻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眼。我回家的时候,偶尔遇到,还是挺客气的。有一次碰上还小聚了一下,在小饭馆里,喝了几口酒,便无所顾忌地闲聊起来。

他说,因为前面谈过两个女朋友,又做了那事,有过经验,见过世面。每天坐在钻床旁,钻无数个眼,听着钻床那滋嘶滋嘶的声音,就特别想那事。

我一听他说起那事也就特别来劲,怂恿他多谈谈。

可他又不深谈了,只说,他想认认真真谈场恋爱,找一个清纯的女朋友。

这小子居然想认认真真了,是不是每天面对踏踏实实一钻一个眼的钻床有醒悟。

刘洋是二十六岁那年结婚的。他结婚前的一段时间,我特地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假,帮他涂刷房间,布置新房。这当然是义务劳动。他那将娶的是位外地姑娘,苏北盐城的。谈不上特别漂亮,却也肤色白皙,清秀可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刘洋以前谈过的两个女朋友,模样也不错,又是本地人。现在怎么会娶个外地姑娘呢。

就在帮他布置新房的那回儿,他悄悄告诉我,以前二位在他之前,都给人用过了。所以,他才断然回绝的。

你怎么知道?我大惑不解。

傻瓜一个,试过了不就知道了。

那现在的就是一尘未染,一色未着?我嘻笑着说。

那当然绝对的。他顿了下,又说,不过现在给我着了色。

看他那喜形于色的脸上,是一种无以伦比的幸福和满足。的确,那个大名叫张彩云的女人,成了刘洋的老婆后,使刘洋在不长的时间里发了财,令我眼馋不已。

刘洋结婚的第二年,他老婆张彩云的一个远房表叔,在我们这里当上了商业局的副局长。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机会。有些精明的刘洋抓住了这个机会,开了家烟酒店。他带着老婆去拜访了几次局长。到底他老婆张彩云,用了何种方式,使局长大人频频照顾他们的小店,便不得而知了。

反正在短短的三四年间,刘洋家那低矮的小楼房翻过两次,变成了宽敞明亮足有二百五十多平方的近似别墅的土洋楼了。其间,我去造访过他家,家里装饰得谈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有些气派了。实让我这个老同学羞愧不已,落后感很有些刺痛了我。

我问他,老兄,发得这么快,有诀窍吗?

他说,也没发什么财,这几年,靠老婆当局长的表叔,弄了些平价香烟,一倒腾,就赚了些,局里有些溜须拍马的,又到我店里拿香烟,照顾我的生意,不就又赚了点吗。

我说,老兄真有福啊,娶了个聚宝盆在家了。我边说边打着手势——画了个圈儿。

他又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千儿万把的没问题。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虽然没有发什么大财,但聊以养家糊口还可以,没有什么大的开支,也没必要向他开口借钱。

可是,刘洋也好景不长,没几年,他老婆的靠山副局长,还没转正呢,便出了事,撤了职,进了有电网围着的院子。他们的店便也关门大吉了。听说还罚了些款,至于罚了多少,也不清楚。

店虽然关了,但刘洋手头上应有些积蓄了。他又进了我们镇上有名的大正企业集团,跑销售去了。

那个时候,我已在城里开了家小装潢公司,做起了名符其实的老板、总经理。刚开始的几年,生意做得还可以。可时间长了,心也野了,梦想做大工程,挣大钱。让人家设了个套,一钻进那个圈套便完了,亏了十几万,这让我大伤元气。

亏了钱后,公司的经营进入了恶性循环。有些事情,我总是想得明白,却又做不到位。公司经营弄得举步维艰,苦不堪言。

有一天,刘洋跑到城里来找我,说有没有需要用法兰件的单位你认识?

我一想,还真有两个单位的老总认识呢,一家是制药设备厂,一家是化工容器厂。都是需要法兰件的。那两家单位老总的私房是我装修的。

他硬要请我吃饭。菜是他点的,我记得他最后付账是六十元。其间,刘洋大谈他与大正企业的老总关系如何好,他老婆的工作安排,他在上午给老总说了,下午老总就来了消息,说你老婆明天来上班吧。你说,这关系铁不铁!

我一想,下次可能会麻烦他也说不定。朋友之间,靠相互支撑嘛。我便热情地带他到那两家单位,与两位老总碰了碰面。

之后,他高兴地拍着我肩膀说,事情办成了不会亏了你。

我说,去你的,这算什么。

仅过了几天,刘洋又到我公司来和我谈了些琐事。又说,我介绍的两家单位,有一家做了些生意,来谢谢我的。

我说,不要谢!我也会有要你帮忙的事。

他又要请我吃饭,我不好意思让他再请我,再说,给他办了那么一点小事,又要让他请吃饭,显得有些不仗义了。我便就坚持说,应该我请你,因为我也有可能有求于你呢。

吃饭时,我和他谈了些公司的困难。他说,到公司真的挺不住的时候,再想办法。到那时他会帮我想一想,出出点子。

我心里听得挺暖和的。尽管那天他点的菜,让我付了一百六十元,可我付得爽!

大约过了两个月,我公司越来越困难了,我也想撤退回乡下了。便打电话给刘洋,我的想法是回家后解决工作的问题,假如能进大正企业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那已是2003年5月的事了,离现在近了。那时家里已没有田,所有的田都给开发公司开发去了。

刘洋一接电话,他说,没问题,下午就去联系。

我下午打他电话。他说,老总今天下午到城里去了,没碰上。

又过了一天,我催问他,他说,今天老总上午一直在开会,还没碰到。

第三天,我又打刘洋电话,通了,不接。我以为他正忙,没在意。过会儿又打通了,还是不接,再打通了,仍是不接……我一气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不接我的电话?我气呼呼地给他发了个短信:你可以不接我的电话,但你会碰上我吧?

再次碰上刘洋的时候,是两年后的四月初了。

距上次在城里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已是两年多了。我公司已关了一年多了。一直赋闲在家里的我,偶尔出去打打零工,但更多的时间是在家里,读些闲书,提笔写些胡思乱想的东西。一个大男人竟靠老婆去上班挣钱度日,那是最大的窝囊,最不是滋味。那天下午,老婆要我到街上去买些菜回来,那是我最不情愿干的事情,我最怕上街,怕碰上熟人,可老婆的命令不得不听,一个不赚钱的男人,在家里只能是唯命是从的熊样。

我没到镇上的大菜场去买菜,而是骑摩托车到稍偏离镇区的一个小农贸市场去。我慢悠悠地逛着,低头搜寻着我想买的菜。

我看到一个头发已发白了许多的中年人,正弯腰低头,手拿着灌了水的雪碧瓶在往碧绿的青菜、黄瓜上喷洒着水珠,那脏兮兮的衣服上粘满了说不清的污渍,心里有些讨厌,便想快步走过,可他抬头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他却淡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

是刘洋!我懵了。我说,怎么干起这营生了?

他说,怎么?这有什么不好?

我问,厂里不是混得好好的嘛?

他说,不行!我是刚开始做这的。

我这才发现,他那辆当摊儿摆放的三轮摩托是新的,没上牌。

我又问,你老婆在大正厂里挺好的吧?

他说,她进的是大正的配套厂,大正不景气,配套厂就关了。他又一脸坏笑着说,还老婆呀,我们离了。

离了?怎么会离了?

他阴着脸嗫嚅着说,她嫁是情愿,走是自愿,也是顺其……

我不想听了,不想说了,不想问了。我的鼻子有些酸了,我差点像逃似地离开了他。

回到家里的我,心情特别的冷,特别的沉。我曾多次设想过碰上刘洋的情景:我会大声责骂,用恶毒的语言攻击……我怎么也不敢想象,那个曾经发达的刘洋,怎么会去摆个地摊卖蔬菜?我想象着多数人还在睡梦里的时候,他开着那个没有牌照的三轮摩托车,一路颠颠簸簸,一路寒风凛凛,一路还要躲躲闪闪避着警察……我发现,我们的生活都不容易,我们似乎在兜着圈儿转,现在又回到原点再往前转……

两天后,有消息传来,刘洋八十九岁的老父亲死了。听说他是拉着孙儿的手,平静而微笑着闭上眼睛,一脸祥和,了无牵挂地寿终正寝。他可以说是个高寿的有福之人了。不管人生如何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都是要走的,都要画上那个句号的。那个垒起的坟垛,总是圆的。

李星无锡市作协会员。在《太湖》、《鸭绿江》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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