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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耳来访

2016-11-26陆永基

太湖 2016年1期

陆永基



齐耳来访

陆永基

齐耳来访的时候我正在小院里对皮皮进行惩罚。

那是初春的一个上午,虽然树头爆出了嫩芽,院子里的草皮也开始转青,但由于倒春寒的缘故,感觉还是很冷,稍有风吹,空气里的寒意便从毛孔里逼袭进来。这样,皮皮的肚皮就成了我很好的暖袋。但它似乎不乐意,总是挣扎着要跑开去,眼睛里满是委屈和哀怨。我觉得它很没良心,前天它感冒,我还毫不嫌弃地陪了它整整一天,给它喂药、喝水、擦鼻涕。现在它感冒好了,竟然没有一点知恩图报的意思。

为了修正它这品德上的瑕疵,我决定对它进行惩罚。惩罚的方式是驾轻就熟的,那就是将它的前爪分别绑在从一棵老榉树横枝悬挂下来的两只小吊环上,使它一直引以为耻的肚皮上的几处秃毛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岂料这家伙对惩罚习以为常了,非但没有抗拒,反而主动将两只前爪早早送到了我的手里。被提悬出来展览肚皮的时候,气宇竟然还相当轩昂,挺胸凸腹,目光炯炯,仿佛那几处秃毛是别在它胸脯上的勋章。

就在我又气又恼的时候,齐耳来了。

当时的齐耳,对我来说,还相当陌生。我迟疑着没有立刻将她视作擅入民宅者,乃是因为她的那双眼睛。那双总像疑惑不安却又暗含讥嘲的眼睛——我看见过,而且过目难忘。

如前所述,我是一位画家。这身份的确立在于我曾在北方一家美院本硕连读了六年。毕业的时候,导师见我创作和理论都还可将就,便邀我进他的私人工作室担任艺术副监。然而,尝试不到一个月,我便惨不忍睹地败下阵来,原因是缺乏组织能力且自身又比较散漫。其中最典型的事例是,有次导师让我带两个人去南方某城市投标市民广场的一组壁画,结果,标的没有斩获,反而工作室一些自研的秘制方法给泄漏了出去。痛定思痛后,决定还是回溪城家当一名完全自由的个体画家为好。

家里对我的决定非常赞同,在加拿大当移民且事业兴旺的哥哥还专门来信虚头把脑地夸奖了我一番,说真正的艺术家就应当扎根于自己的故土。退休的父母更是喜出望外——他们对加拿大的一对混血儿孙男孙女钟爱不已,前几年就盼着飞赴那里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了,只是苦于家里老宅无人守望才百般踌躇。

说起老宅,这里还真需要好好介绍一下,因为它不仅关乎到我实际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也能知道我那探秘窥私的嗜癖并非完全没有来由。

老宅是一栋带院落的老派建筑,格局虽然不是很大,但四水归堂式的设计则一应俱全。尤其是门楼上的一套题材的砖雕和楼东侧的一架迷你型纯楠木美人靠还颇为珍稀。老辈祖宗遗留下来经过文革罚没又被侥幸归还的一些老家具和老物件更是杂色纷呈,胡乱或精细地尘封于各个犄角旮旯。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宅不仅繁复朽腐而且扑朔迷离。当时还有一位比我父亲年长十多岁而又终身未嫁的姑姑。她幽灵般地各处飘荡,更让这些记忆平添了阴森恐怖的色彩。这些记忆后来都成了我创作的素材。我画过夹水天井里较弱的垂丝海棠,画过满覆青苔的院落墙根那一缕缕闪着亮光的爬痕,画过一只绿毛乌龟不慎爬到花厅里所,而暮光透过腐朽的花窗洒在一只仿哥窑冰裂纹大瓷罐上的画面更是引起了几位论家由衷地震惊和赞叹:说一位80后画家竟然对中国老建筑和老物件所蕴涵的文化密码有着如此精深的领悟实在是难以想象。对于此类自作聪明的评论,我常常暗自发笑。他们并不知道,我画这些老东西纯属消遣,非但没想着去领悟什么文化密码,甚至还很厌恶。它们让我的童年缺失了明快,缺失了豁敞,也缺失了纯真的活泼和欢乐。我的窥私癖和探秘欲无疑就是由此埋下的病根。

父亲母亲退休前都是中学老师,父亲教英语,母亲教音乐,是一对追逐时尚的老头老太,六十来岁的时候还常常衣着光鲜地双双出入舞厅和KTV。他们原先对朽败陈腐的老宅很不以为然,还盼望着拆迁了可以搬入现代设施齐备的新居。后来态度就变了,因为许多更时尚的信息都在昭告这老宅价值的非同寻常。在一帮文化人的怂恿下,还郑重其事地向有关部门提交了报告,希望老宅能作为宝贵的民间文化遗存保留下来。

然而,这样一来,他们又陷入了两难:老宅既然如此宝贵,主家理应精心看护,而他们看护了,那去加拿大含饴弄孙的夙愿也就泡汤了。现在,我回来了,老宅的看护自然也就有了一个理所应当也最为可靠的替代者。

他们喜出望外同时也有一些歉疚:那么空旷而又腐朽的一座老宅竟然交由女儿独自留守显然是有些残忍的,更何况这个女儿还刚刚经受了职业的打击。经过一番谋划后,他们给我提供了两个辅佐性的条件:其一,他们找来了乡下的祥伯伯,让他来照顾我的日常起居;其二,他们给我留下了全部积蓄,还让哥哥每月寄些加元来“以资助我艺术生涯的起始阶段”。

第一个条件我欣然接受。祥伯伯是我奶妈的丈夫,在我婴儿和童年时期都一直住我家里。他勤快慈祥,还烧得一手好菜,至今我味蕾里的美味记忆几乎都是祥伯伯植入的。奶妈不幸去世后,祥伯伯便回到了乡下,但每年暑寒假我都会去他那里住几天,内心也一直存有为他养老送终的念想。他的到来,对我来说是非常快慰的。第二个条件,我则颇感羞辱——这显然是认为我在谋生上是低能透顶了。然而,反复权衡后,我还是没有拒绝。事情是明摆着的,虽然我对自己的美术手艺从来不缺乏信心,但要在起始阶段就有稳定的职业收入还真是毫无把握。当然,我绝不会因此而心安理得。我会努力,会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谋生能力,以尽快结束这个屈辱的需要被“资助”的“艺术生涯的起始阶段”。

我还做得不坏,至少改变了以往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只要不是过分下气的活儿,一般都会乐意接受。我之所以见过齐耳并留下印象,就是在某个区文化馆举办的美术培训班上的讲课,聊以获得虽然不多却也比较可靠的一些收入。

这样的培训班在溪城相当普遍,层次也参差不齐,各个年龄各种身份的都有。这些“学员”几乎无一例外地对艺术表示出神圣的向往,但真正的动因还是妒羡于美术所潜藏的财富。诱惑是明显的,特别是那些仅靠宣纸上几根线条几团墨晕便不断拍出天价的中国画,让人很难遏制追随的冲动且急于求成。所以,虽然我在培训班的讲课重点是艺术赏析,但学员们普遍兴趣不大,希望尽量缩减这方面的课时,多讲讲中国画的实际操作。我无奈地迁就了他们。然而,即便如此,那已经少得可怜的几堂艺术赏析课还是备受冷落。

自然也有例外,齐耳就是其中的一个。

当时的齐耳并没有引起我特别的注意,只是发觉这个女孩的影踪有些怪异。她来去无常,选择的位置总在教室后面的角落。常常是大家都已坐定了,她才像一阵轻风似地从后边门悄然而入,无声无息地就落座在了一根庭柱的背后。特别和其它学员不同的是,她对绘画操作似乎毫无兴趣,相关课程几乎全部缺席,而对艺术赏析却又特别地入神。

艺术赏析是我的擅长,我的窥私癖和探秘欲总能在这里找到用武之地,加上它没有严谨的学术制约,各类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都可畅行无阻,由此,我的才情自然也就显得分外飞扬。在很多情况下,这飞扬的才情就是骑着扫帚的巫婆。阴风过处,洒落的全是一只只幽然忽眨的鬼眼。

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似是西方美术赏析不可或缺的一个经典,那位威尼斯公爵夫人梦幻般的微笑更是将达芬奇推倒了近乎神明的地步。其实,这微笑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深邃莫测,至少作者创作时并未寄予多么神秘玄奥的初衷。当时的达芬奇只是接了一单肖像画的生意,技法则采用了特别纯熟的色彩幽暗法。考虑到客户的身份和报酬的丰厚,操作上也比较精细认真。至于最后出现的那种效果纯属偶然,也大大出乎作者本人的意外。我这观点的依据是当时达芬奇正处在一个十分潦倒的时期,为了躲避战争,一直惶惶如丧家之犬,根本没有宁静的心绪去尽臻他的艺术至境。正是如此,当他看到作品成稿时,连自己都大吃一惊,以至作出了将作品偷偷卷挟一走了之的宵小之为。这个情况说明,艺术神品的产生,作者往往是无意识的,而它奇妙的艺术意涵更不在作者的掌控之内,往往是观赏者自我心理之光对它的投射。当然,也有完全相反的情况,也就是说,有些画家刻意在作品中注入了极为丰富强烈的意涵,但人们的欣赏却没有予以深切的领悟。齐白石的《算盘》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阐述绘画知识的时候,学员们的反应多是麻木的,大概他们觉得这些东西过于乌空也过于遥渺,听着很容易昏昏欲睡。然而,这不会影响我的情绪。阐述本身就让人心情舒畅:一些原先只能藏之内心也会逐渐消散泯灭的东西,现在能通过声响、节奏和气流的传送堂而皇之地播散于大庭广众,怎么都是无比快慰的事情。当然,对我阐述的反应也并非铁板一块,至少有一个角落十分灵敏。由于柱子的遮挡,我看不见那角落的动静,却能清晰感觉它接受时的入神、兴奋甚至震惊。

在多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之后,我决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切近这个角落。当时,我已经知道这角落坐着的就是那位影踪怪异的女孩,只是始终没有看清她的面目。她上课了才悄然潜入,一下课即身影杳然,真所谓来无影而去无踪。

采用的方法说起来相当简单,只是运用的时候要注意自然和突然。那天,我讲课的主题是“从画作、书法和文论看郑板桥的伪清高”,立论是相当出格也令人刺激的。说到得劲之处我就故意地来回走动,最后猛然直插底线,一下来到了那个角落。于是,我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惊恐不安却又暗含讥刺的乌黑的大眼睛。

当时我愕然了一下,脸也不由得红了起来,因为没有料到自己的行为会引起她那么强烈灵敏的反应。这反应让我感到羞惭,觉得自己过于鲁莽也显粗俗了。她显然也体会到了这些,很快便将眼睛闪避开去,不再和我作尴尬的对视。

在转身返回的时候,我不失时机地对她作了扫视。她不算漂亮,但十分耐看,尤其皮肤特别白净还泛着一层珠面般的光泽。她当时穿着一件碎花的中式无袖紧身衫,但高高的领口还是没能完全遮掩她那条白天鹅一般圆润修长的脖子。她几乎没有特别的装饰,只是外挂着一条细细的项链,冰种的翡翠坠子十分精巧,看着就像清晨树叶上的一颗露珠。

此后,培训班就再也不见了她的身影,我则因此留下了淡淡的却颇为持久的惆怅。

院子门没有关,至少只是虚掩着,但即使对那早已朽腐得麻木不仁的门板进行敲击,大概也不会发出让人足以听清的声响,何况当时我正专注于对皮皮的惩罚。所以,对齐耳的突然出现,我毫无思想准备,以至凌乱着披挂下来的一挂刘海都没来得及撩捋上去。

齐耳意识到了我的错愕,她未动声色,甚至对皮皮那副奇怪的样子也没有表示诧异。她在距我约三米左右的地方站停了下来,静静地也很专注地看着我——这样的距离既能固定她专程来访的意思,也对皮皮可能的攻击作了防范——皮皮是头血统纯正的大狗,有着魁伟的体魄和坚利的牙齿,虽然被绑缚着前爪,但一旦性起,什么吊环,什么绳索,都将是形同虚设。

她的从容优雅于我的手忙脚乱,自然占了很大的心理优势。当时的我真是十分狼狈,不知该先和她打招呼,还是该先把皮皮从皮圈里脱释出来。更要命的是,我还没有梳洗,那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子简直灭绝了任何从容应客的可能。

最后的解围还是得力于皮皮的蛮横。这家伙本来悬站得很好,那迎风挺立的样子虽然有些恬不知耻却也不失宠辱不惊的气度。不知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间它对着齐耳声如闷雷地狂吠起来,两条后腿还拼命踢蹬,样子非常执拗而且凶恶。

齐耳的姿态终于难以为继了。她开始惊慌起来,面孔煞白着朝后连连身退,嘴里还发出“呃呃”的声音,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惊疑和恐惧。最后,很突然地从手包掏出一只信封朝我手里一塞,没有说话,便一阵风似地跑出了门去。

铁线莲是非常奇怪的东西,很少有哪类植物像它那样变化莫测了。特别是从天井的壁根一直攀爬到花墙的顶部又绕过来悬挂在我书房窗口的那棵辣萼。记得去年这时候它的藤叶是翠绿色的,现在却是墨绿色的。它的花朵更是千面百变,天井处有零星几朵一般呈宝蓝色,翻过了花墙便变成了米黄色,而像喇叭一样在蓬勃在吹放的群花。当然,这时还未到它真正开花的季节,但仅就悬我窗口的那点端倪,就能猜想,这一年又会是它。

有人说过,当你心里有一个鬼魂,那么,很快就会有一个接一个的鬼魂朝你飘来。

这话是对的,现在就有一个鬼魂在朝我飘来。

齐耳的信封里有三件东西,一张信笺、一帧照片和一片光碟。

其实,在打开信封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气息,而将这三件东西逐一阅览完毕,只觉得面前斑斓驳杂又阴风阵阵,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此后,整整半天的时间,我就一直对着窗口发呆,那棵辣萼铁线莲悬挂的藤叶都被我定然的眼神瞪得萎靡了下来。

鬼魂借着一位中年男子的微笑跃入了我的眼帘,背景是布置得如同大内宣室的一个极尽奢华的空间。这么说,并没有多少夸张的成分——看看那些摆设吧:紫檀实木面板的写字台、宝蓝色水晶精雕的台灯、掐丝珐琅彩底座的地球仪、猛犸象牙刻的笔筒……而最为让人惊艳的则是后背多宝架上一块团山状带金鹿皮的羊脂玉籽料原石——就我有限的识见,仅这块貌不起眼的石头其价值便不在一栋别墅之下。

——那是一张带有炫示性的肖像照,主人公的身份也不言而喻,在一些纸质广告的题头或者压轴,一般不会少见这样的形象。然而,也是令我困惑不解的是,此人身置的背景虽然如此铺张恶俗,其微笑却十分深邃神秘,仔细分辨,内中还羼杂着颇为深远的哀怨和忧伤。

于是,那片光碟的播放就让我很急迫了。

飞雪。白花。天空的阴霾。如泣如诉的哀乐声中渐渐推出背衬耶稣圣像的四个大字:“蒙主荣召”,而那中年男子的遗像则在叠印下微笑着。

——这是片头,也是让我浑身激灵的一组画面。对于死亡我有一种先天的敬畏,而对于葬礼则会生出本能的肃穆,只要听到哀乐,神思便会一下凝滞下来,不管死者是谁,也不管好人歹人,内心里好像就已经在预致恭礼了。何况还有飞雪、白花和天空的阴霾,还有耶稣圣像背衬的“蒙主荣召”。

在很长一段心理时间里,我的思绪一直定格在“蒙主荣召”这四个字上。我对基督教所知甚少,也不懂它的葬礼有些什么礼仪。但我看过许多圣经题材的画作,领略过那种神圣端庄的氛围。因而,“蒙主荣召”在我的意识里就不该只是一个抽象,应当还有一些具象的场合和情景。

然而,实际的情形大大出乎我的意外,随之而来的画面竟然是一群衣衫杂遝的村妇组成的铜管乐队,背景则是西北山村一个典型的农家大院。铜管乐队显然很受村民的青睐,吹奏的一路都有男女老少的尾随和围观。乐曲稀奇古怪,怎么揣摩都无法从那荒板走调的声响里梳理出顺畅的旋律。其中一位司鼓手大娘还特别卖力,每个节奏点都发力敲打,震得我头皮发麻,心脏也振颤不已。

幸好以下的场景就比较宁静了。所有的人,包括围观的村民和那支铜管乐队都一齐在大院的土场上聚集并肃立,开始面对一幅置于镜框并用木架支撑的圣像祈祷。圣像的前面则安放着灵柩。这个情景对我的知识和经验都是极大的颠覆。我知道,早在十八世纪初期,就有一些西方神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西部地区传教布道,却没有料到在这么一个贫穷偏僻的山村也会有如此众多的基督信徒。在许多人(也包括我)的印像中,皈依洋教似是某类时尚阶层的一种文化标榜,由于它的信奉必须逾越民族类型和文化习惯的藩篱,从而也就有一些特殊的心理自诩。这些形容粗砺尚有温饱之虞的山民,到底经受了什么点化(蛊惑?),甘愿摒弃世代沿袭的神明敬畏,却去对一位出生于伯利恒马槽的木匠之子顶礼膜拜呢?

灵柩是一架黑漆涂覆的中式棺材,非常厚实但制作粗陋,头部的竖面还雕刻着一只蝙蝠。这也是让我颇为疑惑也有些发噱的地方。这个昼伏夜行且相貌丑陋的家伙,因了谐音的缘故,时常作为福像标志出现于汉族风格的各类图案,而在道教的一些服饰和法器上,更是经常能看到它翩然翻飞的身影。现在竟然由它来护送亡灵的荣召。真不知天国的圣主看到这么个黑乎乎的家伙突然和那些洁白的天使一起悠然比翼,会有怎样的感想,

当然,最大的惊疑还是这亡灵的本身。要不是有照片与碟片上图像的比对,让人很难置信,这完全迥异的两个场合的主角居然会是同一个人物。

碟片的拍摄,仔细看,还是很见匠心的。此后的入殓、守夜和弥散,虽然画面杂沓不很美观,但参礼者的虔诚则无懈可击。特别是起灵前,在一位当地口音牧师的引领下,数百男女老少神情肃穆地齐声颂唱,让我一时都止不住湿了眼眶。

葬礼的尾声是众人护送灵柩缓缓朝一个山头进发,前导是一尊偌大的十字架。那十字架由原生的树木枝干随形钉制,仅有的修饰也只是痕迹毕现的斧砍。然而,它给人视觉的冲击力十分强大,凌空悬举很有点撼人魂魄的效果。

画面最后定格在了山顶,而那十字架则高耸着几乎与天际相接。随之,那铜管乐队又声势浩大地吹奏起来,非常奇异的是,此时听来,竟有一种铺天盖地的辉煌和壮丽。

看罢碟片,我一度心潮起伏。虽然里面的许多信息和涵义都扑朔迷离,但一些具体的场面和情景却很难让我无动于衷。为此,我努力使自己安定下来,以宁静思索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齐耳的信函是最后阅读的,虽然她很醒目地将它放在了照片和碟片的上面。这顺序的颠倒出于我的故意。我不喜欢按部就班,尤其不喜欢乖乖依循别人预设的路径——这会失去心理的独立。如果循例首先阅读齐耳的信函,那么,除了序幕般的程式,一般不会有别样的况味,而照片和光碟也会成为序幕平庸的诠释和注脚。现在就不一样了。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浏览照片和光碟,感觉就十分新鲜,由此再阅读齐耳的信函,又能平添返究的乐趣。生活实在是太乏味了,有时不得不生造出一些跌宕来增加刺激。

阅读齐耳信函之前,我的内心已先有了一种戏谑感,就像已经知道了魔术师的秘密再去观赏其煞有介事的表演。信函书写在有蓝色水印条痕的桃林纸信笺上,很平伏地折合成一个三叠式对锁的形状。看得出,她不想让自己的信函一览无余,至少阅读前有个心理的过门。

“齐耳”这个名字是我在信的落款处看到的,此前,我对她任何符号类的信息都全然不知。自然,这名字的不俗是非常显眼的,齐耳——太好了!这几乎不由分说地就能给人以而且有画面感的想象。对照抬头上自己的名字,我甚至都有些怨恼父母是怎么给我起的。史微,你好。

请允许我这么称呼。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属相,也就是说,在年龄上你该是我的妹妹。至于那段培训班的经历,我从内心里并没有将自己置于学生的地位。理由其实正是同这封信相关着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我始终在进行寻找。寻找一个连自己都很难说得清的目标。正是这个缘故,使我能够看到你的那个电视专题并印象深刻,而培训班的实地检验,又巩固了这个印象。

以下,你将面对一个谜团,也将经受莫大的困惑。我之所以将这谜团和困惑冒昧地呈示于你,乃是因为你该有破解这谜团和困惑的兴趣和能力。

能力和兴趣是共生的,而它酣畅淋漓的发挥,既需要与生俱来的禀赋,更需要可遇难求的契机。希望你能会心并由此作好相应的准备。

以下是我的手记号码:xxxxxxxxxxxxxxxxx

齐耳即日

一时间,我心情大坏,原先那份表演观赏的戏谑感更是荡然无存。我自知性气高傲,但从来不会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这是怎么了?一个女孩,一个最多只是比我大了一二岁的女孩,一个曾经还在我课堂里乖乖听课的女孩,到底依凭了什么竟然敢对我如此颐指气使。实地检验?能力与兴趣共生?可遇难求的契机?作好相应的准备?尤其是那个着意用了粗笔的“会心”!——全乱套了。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会面临如此莫名其妙的荒唐。

一只苍蝇从窗口飞了进来,嗡嗡嗡的。这是一只栖草的苍蝇,有翠绿色细长的腹部和两只转动灵活的复眼。在老宅屋顶的瓦楞草开始返青的时候,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小群地飞来宿住。一般就栖息在瓦片的隙缝里,啜食的应该是草的汁液,用它那细细的能够伸缩自如的针嘴。我没有立刻去驱赶它,尽管它有些讨厌地落在了电脑翻盖的顶部,背衬天光纤毫毕现地展示着它脚上的茸毛和两根不停抖动的触须。

我想我的愤慨应该是有理由的,甚至可以立刻拨打那个手机去痛骂她一通。然而,电脑荧屏上还定格着的那个画面遏制了我的冲动。是的,十字架。那直接天际的用原生树木枝干随形钉制的十字架!而由它指向着奔赴天国的亡灵不久之前还那么轩昂地端坐在一个极尽奢华的空间里。

我需要冷静,而被那定格画面不断触发且持久坚固的欲念也在逐渐销蚀着我的愤慨——能力与兴趣共生,可遇难求的契机,作好相应的准备——难道不是吗?

是的。在大多的情况下。人的感性和理智都会处在一种错位的至少没有完全叠合的状态之中,这也就解释了人性的复杂,揭示了情绪波动的种种秘密。然而,人们总是在徒劳地对这种错位不断进行调整,企图使之完全叠合起来,殊不知真正完全的叠合便会形成僵滞,也在阉割自己状态的生动。我不愿僵滞,更不想阉割生动。所以,不管怎样,我必须保留一些残存的愤慨,这样才能支撑住我不能缺失的尊严。不知何故,我总感觉到那颐指气使的背后似乎藏匿着一双不动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显然因为洞穿了我内心最为脆弱的部分而在肆意妄为。哼哼,会心——我切齿于这个可恶的字眼。

陆永基男,1951年出生,江苏无锡人,江苏师院中文系毕业。1978年开始在《清明》、《北方文学》、《中国》、《中国作家》、《钟山》、《花城》、《东方记事》、《北京文学》、《雨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筋骨》、《晃臀的大棕熊》、《猫眼里人事》、《重臣霍光》,散文集《星空七叹》、《水鉴》、《陆永基小说选》等,创作长篇电视连续剧剧本《阿慧》、《姐姐脚下的路》、《古坊春秋》、《相思成云烟》等由中央电视台、江苏电视台、上海电影制片厂等拍摄播映。获北方文学一等奖、紫金山文学奖,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各类文学奖项以及上海电视剧本金狮奖。有作品经《中国文学》(外文版)对外翻译介绍。系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顾问,无锡市作协名誉主席。文学一级。

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