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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姐妹花

2016-11-26陈丽洁

太湖 2016年1期
关键词:蜀山老方黄家

陈丽洁



夕阳姐妹花

陈丽洁

翻开红色诺基亚手机的盖子,露出漆水斑驳的数字键。寿英的手指抖抖索索按住通讯录标识,眼前闪出一长串名字。

按一下倒挂的三角标识,页面换走了。她不住按着,翻寻“杭玲”。这是她小女儿黄杭玲,她想叫杭玲晚上过来一趟,把家里的网线断掉,每月20块的月租费着实令人心疼。当初外孙女菲菲大学毕业从九江回来找工作时,在外婆外公家住过一阵子。考虑到年轻人没有网线一天也过不下去,做阿姨的杭玲出面说服张罗,跟邮电局联系牵了一根网线。菲菲搬到单位宿舍后,这根线成了心病。老伴黄家明在世时,她还上网看看越剧,温习一下徐玉兰、王文娟之类的名家,觉得20块消费掉了,没有吃亏。可是,黄家明突然走掉了,这令她身心失重,茶饭不思,上网更是不提了。这天突然想起来,大半年过去了,流失了一百几十块,差不多是早年学徒工的七、八倍工资。

名字翻到了。

一指按下去,叮铃咚咙的音乐传过来。接着,一个声音也紧跟着过来了:

“你好。”

声音不对啊。

“你……不是杭玲?”

“噢,这是寿英吗……老妹子,你按错电话了?你不是想打给我?”

“我是想打给杭玲。”

“杭玲杭玲,就晓得你不想打给我。我是谁你阿听出来了?”

寿英愣在那里。电话那头分明一口宜兴腔,而且,还十分耳熟。难道是远房表姐秀英?该死的,果真是秀英。越不愿联系她,偏偏这般毫无准备地喊到她。

寿英记起来了,当初黄家明弄来这个电话,帮着输入名字时,就输了两个字:杭州。这是秀英住的城市。方才匆忙间,一看有个“杭”字,马上按了下去。

寿英努力压住慌乱的情绪,结结巴巴:

“表姐,我听出来……听出来了,你的声音我怎么会听不出来。”

“好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还好吧,老黄还好吧,他还能走走吗?你们什么时候到杭州来玩,住上一段时间……”

“……”

“你没有事吧?”

寿英忍了半晌,克制着眼泪,最终没有成功。她哭哭啼啼起来:

“老黄他走掉了……”

“……啥时候?”

“今年三月一号。”

“……”

一阵沉默。寿英听到对方掐断了电话。她感觉得到,秀英生气了。她想拨回去,正式打一个电话给秀英,向她解释,跟她致歉,这不是故意的。可是,没有勇气。当初,黄家明去世时,她转过念头要告诉秀英一声。因为,秀英不但是表姐,还是自己跟黄家明结婚的介绍人。没有秀英这个媒人,也就没有和家明这一场半世姻缘。而家明寂寞地离世,完全由自己一手造成。想想恨不得撞墙死掉。她不想让表姐知道自己这样愚蠢。

正想着,搁在桌上的诺基亚叫了起来,还颤动着身子一路小跑,朝着桌沿抖过去。

寿英接通电话。

“你还住在梁溪新村吗,附近有个菜场的?”

“恩。”

“把门牌号报给我,我要来看看你。”

“不用了,怎么好意思让你大老远跑来。年纪一大把的,家里会不放心的。”

“快告诉我,我拿着笔呢。不然会摸错门。身体你不用担心,我每天沿着西湖走三公里呢。”

“梁溪新村98号301室,你从火车站出来,往梅园方向乘,有好几条线路到的。”

“我可能坐长途汽车过来,从宜兴方向过来。不用担心,会找到的。”

与秀英不经意地接通电话,让寿英的思绪回到了从前。说起来,这两人的“闺蜜关系”持续了60多年。

相识的时候,寿英6岁,秀英8岁,都是宜兴蜀山人。寿英的母亲早年从蜀山坐船到无锡纱厂找工作,几年后在无锡找了丈夫,也就偶尔回趟老家。回去时,时常带着寿英。有时还会把寿英放在乡下,跟着外婆住上一阵。两个孩子就是这么结识,玩到了一起。至于亲戚到什么程度,多年后的今天,寿英依旧搞不清是堂亲还是表亲,属于远几代的亲还是这一辈的隔房血脉。不过,她更倾向于表亲,是跟母亲那一支血脉一起的。她也常常生硬地打断子女的探究:反正是亲戚关系,你们就不用多问了!看来,小时候弄不懂的事,长大以后还是没有弄懂。或者,寿英根本就不想弄懂。

她们两家都住在镇上,门对门。秀英一家开了一个铺子,制作陶器。她父亲每天要到窑里挑泥,母亲和姨婆就在家里和泥,然后就着模子,做成一个个陶壶、陶罐,大大小小的器皿,常常铺一地。寿英去玩时,大人常吆喝:小心,不要踩破泥罐子。她母亲还负责发蚕豆芽,蚕豆浸泡后等它长芽,长出一小段就拿到镇上去卖,贴补家用。所以,除了源源不断的湿泥,还有后院一口发蚕豆芽的大缸。大人看管不严时,秀英就时常带着寿英在后院玩,也撩着缸里的水玩。

有一次,看到蚕豆一个个浸得胖嘟嘟,蚕豆皮松松垮垮,一脱就下来,觉得非常有趣。寿英忍不住趴在缸边一粒粒剥起来,不声不响,竟然剥了好几斤,原先有皮的蚕豆全部扒了皮,缸里铺了白花花一层。等秀英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她哭丧着脸说:爸爸可能要打我了。果然,话还没说完,她父亲就发现了,一阵暴怒,问谁干的。寿英吓得不敢吱声,两眼木呆呆。秀英说:是我剥的。“要死了,这一剥还卖得掉吗,你第一次看到家里泡蚕豆?”叭一个耳光过去,秀英被扇得转了半个圈,往墙角冲去。

还有一次,秀英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装药丸子的玻璃小瓶,把它埋在后院的墙根头。然后告诉寿英大概方位,叫她去挖,挖了送给她。寿英草草挖了一段后没了耐心,一屁股坐在地上闹,挖不到也想要瓶子。最终,秀英自己把它挖出来,再送给寿英。懂事后寿英才想起来:表姐处处护着她。那个瓶子原是表姐的心爱之物。

秀英十五岁考上宜兴陶瓷工艺学校,后来又进入陶艺工厂,师傅里头就有大名鼎鼎的顾景舟。不过,秀英很少炫自己的这位师傅,只说是一个对徒弟要求很严格的人,瘦瘦的,带过不少徒弟。多年后,寿英和秀英聊起陶艺厂的事,最关心的是:表姐有没有从师傅那里要一个茶壶过来。底部刻有“顾景舟”真章的壶可是价值连城。寿英很嫉妒这个。也庆幸表姐始终没有承认得到过师傅半个茶壶,仅仅跟师傅学了点手艺。不过,就这些,比起只读过初中二年便退学的寿英也高出不少。表姐最后以高级工艺师的身份退休,属于站在了艺术家队伍里。至于寿英,在一个临近倒闭的电子管厂退休,最后的岗位是门卫。“职位”落差也是寿英后来不愿意接近秀英的缘故之一。

不过,年轻的时候,两人都貌美如花,“职位”也不相上下。早年能进国营厂也是极其光荣的事情,而且,还是无锡的国营厂。表姐的厂虽然艺术,但毕竟在县城,工资也不高。

秀英24岁那一年嫁给了川埠驻地一位姓方的营长。这位丈夫沈阳人,东北汉子,做人比较粗线条,还结过婚,前妻因为难产死掉,孩子也没能保住。至于为什么嫁给这样一个对象,秀英没有多解释,只说“是家里要嫁的”。对这一段,寿英在子女面前这么讲:那老方虽然死了老婆,但一米八的个子,外表看看还算可以,也没啥拖累,更主要的是工资八十多块。那时候一般人拿二三十块工资。这么高的工资不是一般人拿得到的。看来,秀英一家也是看重钱。

不但秀英,寿英也是看重钱的。就因为钱,最终让寿英走到了赚七十多块的后勤排长黄家明的身边,成了他的妻子。至于黄家明,长相很一般。个子矮矮的,才一米六五。寿英的子女全是矮个子,这跟这场婚姻的男主人公的低起点大有关系。不过寿英也不高,也就一米五二。至于秀英,摆到今天也是像样的身高:一米六八。所以,秀英的子女没有一个矮于一米七五。这方面,寿英也感到失落。

寿英至今记得表姐的游说:这个人很不错,28岁,只比你大5岁,安徽人,文书出身,现在当后勤排长,负责营里的采购,每个星期都要骑着大马到镇里来买粮食买蔬菜,我指给你看。那一天,秀英坐在门口端着茶壶喝茶,寿英就站在背后。那个骑马的排长过来了,看到秀英立刻跳下来打招呼,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很高的颧骨。这让寿英觉得格外刺眼,一点也不想跟这个人谈。不过,这排长对寿英十分满意,感觉她江南姑娘味道很足,特别是两条垂及腰际的长辫子,都是自己喜欢的。于是,人才回到厂里上班,那信也紧跟着到了。大家隐约知道寿英在谈朋友,还是一个军人,很是叫人眼红。

但是,能够谈下去,秀英这方面算是用足了功夫。“你父亲死得早,家里全靠你一个人支撑,没一个人帮你怎么行?这个人没有家庭负担,将来他的工资都可以支持你。人品也特别好,那个字写得是特别好。看看你信上的字,一比就知道。”

父亲死得早是心里的痛。11岁上,寿英做理发师的父亲患结核病死掉了,扔下她和弟妹五人,母亲做临时工,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家里全靠政府救济,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好的书没能念完,都是因为缺少经济来源。寿英是被母亲从课堂里拉出来到灯泡厂报名的。招进厂里后,早、中、夜班连轴上,一天做上十来个灯泡,吹得腮帮子痛,手也经常烫得起泡,每月也不过二十几块工资,除了留几块作饭钱,全部交给母亲。弟妹上学的钱、买冬衣的钱常在天上飞。“钱”真的很重要。

秀英的话影响着寿英,更影响着母亲。母亲直截了当采取行动:不嫁的话我往河里跳了,让你一个人来持这个家。你厉害,你结棍,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我让你。说着,真的往水里一蹦,弹出一大蓬水花,人顿时沉没了。寿英吓得哇哇大叫,连喊愿意嫁。母亲水淋淋冒出头,抓着石级边沿,呛了一下水:嫁给他没什么不好!

于是母亲爬上岸,这边也爽快答应订亲。进展非常顺利,不到一年,黄家明就成了寿英的丈夫。此后半个世纪,相依相伴,谁也离不开谁。谁说强按牛头吃草不香。母亲那手段也真是盖了帽了,人家原是渔家姑娘出身,爹爹常年在外地撑船运货,有时跟着老爹出去个趟把,一来一去,跟水亲近上了,在水里扑腾几下全没问题。这些,做母亲的从没跟寿英说起。没几把刷子怎么镇得住子女,特别是丈夫死得早的女子。寿英算是硬骨头,但远不是母亲的对手。

这不,成了军人家属,同也是军人家属的秀英又有了新的交集。寿英到部队探亲时,常常听秀英唠叨老方的粗心:从来不会对女人说软话,也不懂得体贴。打个比方,怀孩子那阵子,女人肚子大得箩筐一样,旁人都知道让个座,但夫妻俩一道乘车,这丈夫大老爷般坐着不动,却让妻子站在那里,拉着铁杆子,一个刹车一个趔趄,只当没看见。还有一回,秀英有事情到营里找他,这丈夫没想到妻子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搬个凳子倒个热茶什么的,却第一声来一个吼叫:干吗来了,大了肚皮还到处跑,给我赶紧回去!气得秀英眼泪当时就下来。老方是这般,而寿英的黄家明可不是这样。听说寿英要来部队,这边赶紧打两个菜在食堂等着,还不时跑到村口张望。写的信,不但每个字端端正正,口气还分外亲呢。打头一个称呼:亲爱的英!末尾再来一个称呼:你的明!几十年后,当寿英的子女长大成人,比父亲当年的年纪还要大时,觉得父亲写这样的信,是要起一身鸡皮疙瘩的。

不过,在秀英眼里,可不是这样。有一件事让秀英感激了一辈子。那一年秀英到部队生孩子,临盆几天时,这老方恰巧被派到外头执行任务。黄家明受了托付,时不时跑到医院去照顾。一次,看到秀英住的靠窗位置有冷风吹进来,这位家明兄弟不声不响跑到镇上,一连找了好几家商店,买到了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子,气喘吁吁奔回医院,叮嘱秀英戴在头上。秀英后来是戴着这帽子进了产房的。这帽子,秀英到今天都收藏着,碰到寿英也不避嫌,直言家明心思细腻,好丈夫一个,有幸被表妹捡到。

后来,黄家明转业回无锡,回到寿英身边。再后来,老方转业留在杭州,秀英也跟了过去。这时,两个家庭都已子女成串。秀英那边三个,寿英这边四个。因为带子女艰辛漫长,两人也渐行渐远,只是偶尔联系,报个平安。一晃,几十年过去,都步入了老境。十年前,秀英65岁时,老方心肌梗塞过世。这老方也真是粗线条,回杭州这些年,居然没给自己买套房子,一家子一直住在单位的宿舍楼里。子女成家后一个个出去,两人省了钱倒是一路支持子女买房,就没有钱留给自己买。结果,老方去世后,单位经常提醒秀英搬出去另外找房子。

也就是房子的纠结,促使秀英在68岁时又找了一个伴儿。这位伴儿还是老方、黄家明当年在部队的领导,离休干部,也是走了老伴的。那时黄家明还没有得病,跑到杭州参加了他们结婚的茶话会。就是那一次,交换了彼此的家庭电话。寿英没有去参加,那时她在大儿子家帮着带孙子。而且,她也不想参加,觉得秀英太会转舵,走了一个又换一个,观念太开放。跟自己不是同一路。又听说对方条件很好,住着小别墅。

这天上午,秀英敲开了梁溪新村98号301室大门。她并不是乘坐长途汽车过来的,是小儿子伟明私家车送来的。这段时间,伟明正好到宜兴办事。到小区附近时,秀英让儿子停车,自己走着找来了。

进门后,秀英一眼看到放在台上的黄家明的遗像:背景是新四军纪念馆,毛主席的题词笔锋清晰地印在头像身后。黄家明的部队早年就是新四军,属陈毅带队的那一支,战友聚会,都以此为荣。老年的黄家明一头白发,脸变得圆圆胖胖,再也不见颧骨。遗像前还摆了一堆药盒子。没有戴老花镜,看不清是什么药名。应该都是治疗慢性病的。家明生前服用的,还是寿英在服用?谁服用已不重要。这把年纪,不服药的倒是稀罕之人。自己随身带来的包里也有好几种:优降糖,糖适平,呋塞米……

寿英跟家明的家90来平方。一个吃饭间,一个灶堂间,一个客厅。再加主卧次卧。按理,老两口住这么多地方挺宽畅的。可是,寿英却把每个房间都堆得满满当当。多年的老家俱一件不少,一个八仙桌占去半个房间。一张坐得快塌下来的沙发,又占去三分之一。客厅就剩下一条通往阳台的走廊。这走廊也不畅通,堆了一排旧报纸、包装盒,还有一捆捆扎着的锡纸。其中不少折成了小元宝,放在色粉纸粘成的袋子里,至少有十来袋。如此,就算寿英一个人住,也显得十分拥挤。

老姐妹见面倒也平静。之前接到电话知道啥时过来,寿英已经做好饭在家等着。见面后,寿英这边眼泪自然流个不停,前因后果也忍不住对秀英一吐为快。

原来,三年前黄家明得了脑中风,整个人就此瘫痪在床,照料他的任务极为沉重。子女虽有心帮忙,但工作、家庭脱不开身。倒是经常提起请个人帮着母亲一道照料。可寿英偏偏不愿意家里多一个外人,觉得不安全。老胳膊能动时坚持着自己来。今年年初,老胳膊实在使不动了,跟子女思前想后,下定决心送敬老院,让社会去分担这份重大责任。

“家明他同意去敬老院吗?”

“他当然不愿意,也流过眼泪啊。之前好几次都想送,就因为他流眼泪放弃了。”

“为什么还要送过去?”

“家明到后来脾气也犟得很。死活不肯用尿不湿,用一次扔一次。扔完了就屙,每次都屙在床上。你不知道我的工作量有多大,整天洗啊洗,有一天就差点昏倒在洗衣池里。”“……”

“实在没有办法。这敬老院也是考察了好几家。这一家跟家里最近,就两站路。我白天跑过去陪,晚上再回来。那边有护工帮忙,洗洗弄弄好不少。我每天烧两个菜带过去,加上敬老院食堂订的,两个人吃吃够透了。家明一开始也蛮习惯那里,表情总是笑眯眯的。护工认为我俚家明不吵不闹,喊吃饭就吃饭,喊洗脚就洗脚,不像别的老老头济糟,这不肯配合那不肯配合的。”

“……”

“可是后来也不行了,护工也开始骂东骂西了。还是老黄不肯用尿不湿,绑好后,半夜里又从被头里扔出来。一空早屙得一塌糊涂,洗了几次床单后,面孔就不好看了,后来干脆扔在那里等我来。也不能怪护工,一个人要照顾八九个瘫痪的,忙不过来,工资也就一点点。”

“……”

“最最难过的是,老黄一个月也没有住满就走掉了。估计生了几天闷气,不开心,一早一口气没有上来。走的前一天他拉着我的手,拉我多坐一会儿。可我想到外面下雨,窗子没有关,想早点回去关关窗。就说:你让我走,我明天一空早就过来。可是,空早还没有到,敬老院就来电话,人不行了。”

“家明啊,我对不起你……是我把你送到那里去的。是我送你去死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应该还活在我的身边。呜呜呜……”

寿英对着照片泣不成声,眼泪如自来水龙头被拧开,哗啦啦流下来。

秀英一路默默地听,不时拉起寿英的手,轻轻抚摸,像是在安慰。

“这是老黄的房间吗,他一个人睡在这里?”

“恩。我们早就分床了。早年他死不肯离开我,赶都赶不走,后来一直一个人睡,叫他过来也不肯。外孙女住在这里时,勉强回到我的房间住一段时间。外孙女一搬走,老老头当天就搬回去了。”

黄家明的房间是那个次卧,在主卧对面。面积不到主卧一半,早年寿英在这个房间常给孩子们剪裁缝补,靠床就是一台缝纫机。黄家明勉强能走动时,常凑着这台缝纫机的面板吃饭,这成了一张特别的饭桌。“桌”边的床应该是黄家明最后几年躺的地方。如今它还像主人活着时那般摆放:一条薄被子一长溜平铺着,顶头一个枕头,还是竹编枕头,感觉凉飕飕的。床的靠墙边也是堆满了东西:书、纸盒、衣服。书是菲菲医学院毕业时带回来的。盒子有葡萄包装盒、生日蛋糕盒、饼干盒。这是孩子们探望时带过来的。看纸盒好看,舍不得扔。还觉得盒子里有子女的味道,放在身边踏实。这些,子女们看不懂,一来就嘟囔着赶紧扔。扔、扔、扔,他们懂什么。秀英明白,这些旧东西蕴藏着宝贵的记忆,给了老人撑下去的勇气。

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骚臭。这是经年累月聚起的味道,不是开一两天窗户,拖几把地可以解决的。不过,呆得时间长了,鼻子闻习惯后,也就可以忍受下来。子女们每次来,多数撑不了多久,皱一阵子眉头,表情急促,然后,找个借口快快溜走。

秀英没有皱眉。晚上入睡前,寿英提出要不要两人挤一床,小时候这是常事,大人不让自己还抢着睡在一起。秀英却提出:睡老黄的床也无妨。还是一个人睡比较自然。

对秀英来说,躺在家明生前睡过的床是一种奇特的感觉。生前,多少次幻想能够跟家明有一次相拥而眠的机会。倒不是她有多么喜欢这个男人,是因为这个男人有着她喜欢的温柔和体贴。自己的老方能够及到他的一半就好了。年轻的时候,寿英收到信也会给她看,读着字里行间的柔情蜜意,秀英心里如同五味瓶被打翻。老方也给自己写过信,开头总是:秀英同志。内容也多数是报纸上看来的国家大事。比如,76年年底,她收到老方从河南许昌寄来的信。那时部队大调动,从华东调到了华中地区。一段时间没有通信了,该来个问候了。可是,老方第一句这么写:我们敬爱的毛主席于9月9日去世了,这是党和国家不可估量的损失,我们都要坚强起来……毛主席已经逝世好几个月,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老方当自己小孩呢。自己就跟这种硬巴巴的男人过了一辈子。到了晚年,走路需要撑拐杖时,老方说过几次:你跟着我蛮辛苦的,你是不容易的。因为这些话,秀英现在想起老方,会在心底里浮现一丝温馨的回忆。再嫁倒不是出于忌恨,主要是不想打扰孩子。单位催着走,在孩子那里轮流住不方便,总觉得打扰到孩子。正好有人牵线,对方比自己大八岁,撑拐杖的,不过身体还硬朗。因为子女都在国外,身边需要贴心的人照顾。秀英一家知根知底,也是老战友的遗孀。婚前双方子女也都出场,签了协议,无论发生什么,婚前房产各归各,该留给子女的都留给子女。双方退休工资可以拿出来用。主要也是男方工资拿来用。这也是应该的,男方子女没有意见。毕竟也是夫妻。男方每个月给她三千块钱开销,也没有多到哪里去。买衣服什么的还得靠自己。两人也没有夫妻生活,秀英住在丈夫隔壁,听到动静就跑过去照料。平时管好一日三餐。主要是有了住的地方。没事老头也不管自己,很自由。在外人眼里,老夫妻在西湖边散步是黄昏夕阳的美好画面。

这些,寿英是不知道的。早年交流时她能感觉得到这位妹子嫉妒自己。可是,她还是打心眼里爱护着这位妹子。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这位妹子的情景:

“这是你妹子,叫寿英,跟你只差一个字呢。”

“是啊,秀英、寿英,喊快了像喊一个人。”

两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一边大人扯开嗓子喊“寿英,回来吃饭……”两个人会从不同方向跑回家;撞到一起时,会心一笑。

寿英来自城里,长得小巧玲珑,眼睛不大,却很有灵气。秀英一看就喜欢,每次回蜀山,秀英都要搜罗家里的好东西吸引寿英。这种关爱来自骨子里,没有丝毫勉强。得知寿英父亲去世,秀英也在家里哭了半晌,恨不得接她来蜀山。把黄家明介绍给寿英,也是出于好心。除了工资高,黄家明给人的印象稳重踏实,为人大方,是个有担当的人。只可惜认识这个男人时自己已经结婚。当老方提出帮这个部下介绍个对象时,马上想到了寿英。家明成了这家人的女婿,可以撑很多事情。最主要的是:这个人会是一个好丈夫。

可是,寿英不懂。当年好说歹说才勉强谈下去。就算结了婚,有了孩子,寿英也很少表扬这位丈夫,好像过下去全看了秀英的面子。尽管这样,秀英也不生气。到了转业那阵,面临回安徽还是回江苏的安排,寿英专门跑去找秀英,哭着求她:家里没有家明不行,家明如果回到安徽,夫妻继续分居的话,家要散了。

秀英又求了老方。老方求了谁,怎么求的,不得而知。但最后家明去了无锡。老方当时还在部队,已经是师级干部,他应该发挥了作用。

只要寿英过得好,出点力,出些点子都应该。可是,家明离世这样的事情居然也瞒着自己。那天听到消息,好似头上被打了一记闷棍。难过的不是家明已经走了,而是家明已经走了寿英不跟自己说,权当自己是外人。所以,她当时就掐断了电话。

事后,她又心软了。这种事为什么非要告诉你呢。又不是喜事,听了只会难过。兴许寿英不想让自己难过。为了让至亲不难过,瞒着亲朋好友过世的事情见过不少。如今她两人的境况相似,自己是过来人,知道这段时间心情会糟成啥样,很怕寿英撑不下来。思索片刻,就下了决心到无锡走一趟,看看这位妹子,劝劝她。

秀英的小儿子伟明到宜兴去办理阳羡茶的采购业务,他在杭州外贸公司工作,负责这方面的工作。宜兴这次有一批货特供,价格合适,品质也很好,他打算看过后签订合同。这几天在宜兴茶场考察时,对方也请他尽情观赏周边有特色的地方。电话过来时,他问母亲过得怎样,还问母亲什么时候回去。

不料秀英却提出,最好过来开一趟,接自己和表妹回一趟蜀山,看看老街,转转娘娘庙,找找精气神。

这么对答时,寿英站在一边,她听得吃了一惊。

“家明走了,你变成了一个人。我表面上有个老伴,其实也是一个人。我的情况你不会很懂。虽然住在别墅里,离西湖也不远,但是,总觉得不是在自己家里。你比我好。你这边窝虽小,但是有属于自己的窝,光想想就心里踏实。”

“如果你不嫌我这边乱,常过来住住也行,我这里随时欢迎你来。”

“家明啊,寿英让我搬过来陪她,你不会有意见吧。你不会同意让寿英再嫁一个老头吧!”

“去你的,瞎七搭八。”

“当然不是叫你再嫁人,是叫你早点开朗起来。你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冰箱里都是剩饭剩菜。这两天也是下面条给我吃,没有心思弄饭,饿了跑到楼下随便买点盒饭,不像好好过日子。你看我,来时还记得给自己买件新衣服,专门穿给你看。瞧,胸前还绣了龙凤图。”

寿英这才注意起表姐的穿着。这都是真丝质料,绣着花,穿在身上很有风度。表姐一向注意穿着,人又高,穿什么都好看。

可是,自己真的没有心情弄饭,她又惦记起了网线。

伟明过来接母亲时,已是下午两点。这时候再要到蜀山去,还要开三个小时的路程,人吃不消。这天,伟明就在附近的青年旅舍住了一宿。

说好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去蜀山。

尽管游说了很长时间,寿英还是决定不回蜀山,她说家明去世还不满一年,不能这么快出远门。

这个理由秀英觉得有点道理。

两人约定一年后一同回蜀山。

告别的时候,寿英一路送秀英到小区路口,伟明的车就停在那里。跟来的时候一样,秀英利索地钻进车里,一点不像70来岁的样子。

“自己找快乐,自己找乐趣,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的。不要忘记,快乐是自己找给自己的。”

秀英说完这些话,把手从车窗里伸过来,用劲握了一下寿英的手。两只耄耋之手握在一起,两个卧满青筋的手背,盘根错节,如同沧桑的树根。这一刹那,寿英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听懂了表姐的叮嘱。要像这树根一样的手,靠自己的力量去扎牢土地。

属于自己的土地在哪里,蜀山吗?

看着车子驶出小区,从视线里消失,寿英知道,蜀山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秀英在帮自己找回那颗飘移的心。

想到秀英的良苦用心,寿英一阵感动。没有想到,这老姐妹的劝解远比子女的劝解更管用。子女总是批评自己,秀英一句都没有说自己。不管自己吃得多么节俭,住得多么乱,她都能够理解。

想到这里,心里滚过一阵暖流,不由得朝秀英离去的方向又望了几眼。

她决定继续留着网线,闲下来清理一下房间,把废报纸卖掉。

还有,到菜场上买点菜,烧一碗红烧肉,叫孩子们过来尝尝。11月份什么蔬菜上市了,好像很久没有吃花菜了。

买它一棵吧!

陈丽洁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做过记者、教师。曾在国内多家文学报刊、期刊发表散文、小说。出版散文集《我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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