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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痣

2016-11-26

太湖 2016年1期
关键词:东明诸葛黑皮

马 汉



红痣

马汉

由回丝理出的绵长棉线,射线一样地在飞舞,很快就结成一个茧。茧壳内洞穴般的幽暗昏惑,洞隐光微,给人能触摸到的踏实感。在黑暗的底衬上,嫦娥白净的肌肤如夜光一般炫丽。她就这样毫无遮盖地坦露在面前,乔东明就求之不得地靠近她,并有了该有的动作。茧壳就紧紧收缩起来,把他俩肉贴肉地挤在一块。她如过电般地奇异颤抖,脸在变形,并逐渐模糊。他也成了导电体,那股电流流经了他的躯体,只觉身体在膨胀、膨胀,最后他竟目睹着自己躯体的炸裂。就在这时,他惊醒了,才发觉那是一场梦而已,他仍躺在西河头祖传的老屋里。仰望着头顶黑黝黝的望砖和椽子,伸手一摸,裤档已是湿腻腻的一片了。他坐起身,以快慰而欣喜的心情反复回想着梦里真切的细节画面。又骆驼反刍一样地把白天在厂里神奇而难忘的一天,细嚼慢咽地过了一遍。

像所有的大型机械加工厂的装配车间一样,高大的车间上空总是有行车在横行穿梭。每当行车在头顶隆隆驶过时,乔东明总是习惯抬头要往上看一眼。其实,他也知道,从他的工作点往上看,并不能看清驾驶室里什么,最多看到她被发辫撑得鼓鼓囊囊的藏青工作帽后部,有时翘在窗口。但只要听到头顶隆隆声,他的眼睛总是要往左上角瞥一眼。

行车一天要在装配车间上空来来回回行驶不知多少次。有时吊钩上吊运着经过车铣刨精加工的铸件,在地面工人指挥下,慢慢地驶向车间的另一端。有时车间内哪个班组装配大件需要行车配合起吊,行车接到地面的电话指令,就要驶去执行起吊任务,这时候沉重粗壮的吊钩是收拢在行车下面的,行驶的时速就快得多。到了指定地点,行车垂下起重钩,地面的工人用钢缆捆住大型工件,就朝空中挥着手示意行车起吊。不管行车停留在车间哪块地方作业,那一方体内还尚存一些荷尔蒙的男人们似乎都会发生一些化学反应,身体动作的幅度都会突然大了起来,即使高高在上,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冲天的干劲;所有人嗓门的分贝也比平时高了许多,即使在十米之上也能细微体会到他们的智慧和幽默。所有人的这种种化学反应,都是为了高高在上的那位观众。

行车起吊时,总是会打一声电铃,提醒地面注意。所以,行车总是每天在车间上空制造着各种各样惊天动地的声响来。这些声响动静有大有小,有急有缓,凭着这些声音,乔东明其实不抬头也知道行车是吊着重物,还是空车行驶过去;以及行车离他头顶多少距离。行车经过头顶时,他甚至能听出贴在行车下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大幅标语在飘动的细微声音。即使这样,他总是边用内六角扳手拧着螺丝,边往上仰一下头,不错过与行车的每次交会。这个动作开始是含蓄的,也就是说,动作幅度较小的,时长日久,顾忌小了,动作幅度就大了一点。

动作大了,自然就会引人注意,就会引发一些不同的反响。班组内年龄相仿的青工们,会意味深长地窃笑。黑皮会哈哈大笑着拍打他的肩膀;而小诸葛往往微微翘着嘴角,泛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浅笑,不阴不阳地说:又在做白日梦了?癞蛤蟆吃天鹅肉哇!

老师傅们则宽容地熟视无睹,最多友善地提醒一下:小乔,工作时集中精力,相野眼要出纰漏的!

面对这些,乔东明嘴角往上翘,眼睛眯小了,眼缝没眯严实之处却有两小点在发出光来。

如果车间主任丸药模子路过看到,则不同了,就会反背着手,堵在乔东明面前,严厉地说:小乔,东看西看做啥!工作时间你心思放哪里啊?

乔东明双脚一并,脸上堆着笑回答道:沈主任哇,我在看行车上那标语,在看那边墙上的毛主席语录,难道不行吗?

丸药模子把背在后面的手伸到前面来,用夹着竹杆圆珠笔的小本本摆动着,差点触到乔东明的脸上。千万不要以为“丸药模子”是日本姓名,这是工人们在背后对他一脸麻子的一种含蓄而形象的称呼,是把他的脸比喻为中药房制造一粒粒丸药的模具。此刻他脸上麻子的小圆孔被拉长,喷着唾沫星子说:谁都知道你是在看什么!你是思想意识有问题,不加强世界观改造,弄不好要摔跟头的!

乔东明佯作低头认罪的样子说:好,我改造世界观,我改造世界观。一边说还一边朝身旁的黑皮挤了一下眼。

丸药模子离开之前也下意识地往上瞄了一眼,他立马意识到这个动作是失误的、失风范的,赶紧掩饰性地对身边的工人说,大扫除时把上面一排窗玻璃上的积灰擦擦清。说完又反背着手走向别处了。

这时,在金属的碰撞、摩擦、切割、剜挖的各种嘈杂声音之中,车间外的高音喇叭响了,播放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然后是男女播音员用兴高采烈的嗓音轮流呼叫:东风机械厂广播站,东风机械厂广播站,午间播音现在开始。工人同志们……这熟悉的旋律和声音让人的肠子条件反射地咕噜噜响了,绷了半天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同时明白时间已是10点半了,再过半小时,电铃一响就是奔向食堂吃午饭的时间。那是全天最享受的时刻。因此这广播声无疑是福音,宣告乏味无聊的上半天的结束,揭开了午间幸福时光的序幕,心情如连绵阴雨天中见了太阳一样。

乔东明放下手头的活,示意小诸葛、黑皮他们说,走,去方便一下。几个人心领神会地丢下工具,用回丝团擦一下黑油油的手,躲到车间门外去抽烟。他们抽着飞马牌香烟,故意将烟憋在口腔里,然后再慢慢吐出,形成烟圈,打擂台似的一圈圈相互套住别人的烟圈。乔东明背靠车间门口的树杆上,眼睛盯着车间的西端。他的烟圈吐得心不在焉,烟圈老是被小诸葛、黑皮他们的圈住、冲散。高音喇叭的福音不仅是宣告无聊一天的过半,更是预示着将迎来那位嫦娥下凡的奶油时刻。

果然,当一支烟将抽尽时,行车隆隆地驶至车间的西端尽头,停稳后,驾驶室小门打开来,一个娇小身体钻了出来。她沿着墙边的铁梯一级级往下走。乔东明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下楼梯的全过程,如在欣赏一场高空技巧表演。

小诸葛也在若有所思地默看着这一切。

按照操作守则的下梯方法,她是手抓铁扶手,面向铁梯下移,这样无意中让下面一些关注的眼睛就只能看到她的后背。这在有些人的眼里,恰如舞台上表演舞蹈时,演员往往就是背对着台下观众出场的,这能制造出华丽转身前的一种悬念。她头上一丝不苟地扣着藏青工作帽,两条辫子塞在帽中,露着颀长的脖子,以及削肩,细腰。两条迈动的双腿,带动着圆浑而小巧的屁股有节律地滚动着。很明显,厂里发的、肥大得如面粉口袋的藏青色工作服,已被她作了修改,否则是不会这般合体的。她下了铁梯落到地面,反倒被工装设备挡住了,乔东明他们反而看不到她了。

乔东明把烟蒂吐在了地上,用鞋底踩着扭动几下,说洗手吃饭去喽。他就往车间另一面的洗手池跑。来到洗手池旁,嫦娥已和两个女工一起凑在水龙头下在洗手了。在机械加工行业洗手,都须用专用的沙肥皂,连洗几遍才能大体洗清油腻腻的黑手,因此洗手池底往往铺了一层黄沙。她正听着身旁两位女工小姐妹在忿忿诉说着一桩什么事,一遍遍细致地洗着肉肉的、带着小旋涡的手,洗完手又仔细地洗印着“东风机械厂”红字的白色搪瓷饭盆,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在近距离观察她。

乔东明就站在她的身后,似在等候她让出水龙头后能上前洗手,实则在默默地看着她。距离这样近,即使整个大环境充塞有浓重的机油味,仍无法掩盖掉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蜂花牌檀香皂的香味。他轻轻地翕动了一下鼻翼,像观赏一段象牙工艺品一样地盯着她的后脖子在看。工作帽罩拢起了她后面的所有毛发,光洁而颀长的脖子毫无遮拦地暴露着,白净的皮肤下隐约显现着蜿蜒的青色经脉,下方靠衣领处,有一颗半粒米大小、红色晶莹的痣,如一颗镶嵌在象牙上的红钻石一样。这个惊人发现让他心跳加剧。

这时,午餐的电铃在他们头顶突然爆炸般地响了。乔东明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时也吓了一跳,饱满宽广的前额下,细弯的眉毛像惊慌得张翅欲飞的蛾子,一双圆睁的大眼睛如两大颗成熟得要滚落的葡萄,将睫毛拉弯了。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吓死人了!

乔东明眯着小眼睛说,别吓别吓,吓坏了算我的。

吓坏了,你赔得起吗!旁边两位女青工用饭盆中残存的水滴往他身上泼撒。

乔东明用还没洗的黑手抹了一把脸,立即变成了一张大花脸,笑着说,砸锅卖铁也赔呀!

侧身让她们走过,他琢磨,又不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怎么会今天才发现她后脖下方有颗红痣呢?

第一次向她献殷勤,是他几天前中午吃饭后的休息时间,闲逛到厂门口收发室去查看当天报纸到了没有,在信架上发现了一封印着市工人文化宫红字的牛皮纸信封,收信人写着:秦建华。他立即想到这是一次接近她,与她搭讪的机会。他立即拿了信回车间去找她。

她正坐在工具箱旁与几位女工小姐妹在理回丝。物资匮乏,女工们习惯私下把单位发了用来擦机器的回丝理成线团,再用竹针或钩针给家人打成或钩成纱衫纱裤。将厂里发来擦机器设备的回丝移作他用、私用,有贪公家便宜之嫌,是被厂方禁止的,因此听到来人,女工们紧张了一阵,见不是车间干部而是他,虚惊一场地“嘘”了一声,又继续各自的营生。

他把身子斜靠在工具箱上,看着她们无声地忙碌。

她将回丝一根根理出,列放在裤腿上,到一定数量时,只见她用手掌往裤腿上拍一下,粘起一根根棉纱的头,飞快地打起蚊子结,快速绕成团,又拍一下,打结,绕团。

乔东明看得发愣,惊叹说,你还有这一手!是打算给你男朋友打线衫吧?

秦建华抬头看他一眼,没吱声,继续低头理回丝。旁边的女工们也都抬头,却不是看他而是看她一眼,都没搭话,仿佛刚才还在热烈谈论着什么,却因他的出现而被打断了。女工们不说话,是不清楚秦建华对他态度的是亲是疏,不便贸然说话。

乔东明借着她们一直都埋着头的机会,目光一点不用回避地盯着她看。他觉得她的脖子特别白,特别好看,却没看到那颗红痣。这么静默了半天,他意识到有些妨碍人家,直起靠在工具箱上的身体,触碰到工装裤口袋里硬绑绑的信。他就问,你在工人文化宫参加舞蹈排练?还是参加样板戏的排练?

秦建华偏转脸,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他觉得她如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有点睡眼惺忪的样子,那神情让人看了心里酸楚楚地疼。他把印有工人文化宫红字的牛皮纸信封递到她面前。

她摇头说,应该不是我吧。沉静片刻,她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模具车间有个同名同姓的,但那个秦建华是男的,经常弄错的。

其他女工都抬起了头,好奇地凑过来看个究竟,七张八嘴地说:好像听说那个秦建华常去文化宫的,据说他是工人理论小组的笔杆子。

乔东明自嘲地笑起来,说:看我弄的!鞋子穿在袜里了!我还是去还给收发室吧。

秦建华感激地对他浅浅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线团细声说,是打算给我哥结件线衫呢,他在东北当兵,那边冷。

乔东明向收发室走去,虽是张冠李戴出了洋相,心里却是少有的豁亮,似流淌着甜蜜的溪流。他回味着她冲他浅浅甜甜的一笑,不禁也笑了起来。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她最后特意向他解释,理的棉线是要给同胞亲哥结线衫,她为什么要特意解释呢?是怕他误会?是特意向他说明,她还没有男朋友?问题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向他澄清事实呢?她完全可以不再提这个话题哇!他越想越感觉这其中有戏。他的步伐弹性越来越大,脚掌与地面基本只有很小的接触点,最后不断地弹跳起来,抓下厂区大道旁法国梧桐的几片树叶。

这天中午在洗手池旁,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缀在洁净脖后的那颗红痣,仿佛发现了她的隐私,凭此自认为与她又接近了一步,接着又心怀这种新发现的惊喜和亢奋,去食堂排队吃饭。那天他给自己多付了两毛菜票加了一份红烧肉,犒赏自己,也当作一个人的暗自庆贺。

在食堂飘着菜香和汹涌着嘈杂声波的穹顶下,几排吊扇哗哗地吹着劲风,工人们释放着一天中最大的热情,欢畅地说笑。这里是全厂的信息交流中心,只要是消息,不管荤素,都在这里随着男女职工高低不同的声调,随着唾沫星子的喷射而传播、发酵。

乔东明在食堂没能发现秦建华坐在哪个角落,就与小诸葛、黑皮坐在一起扒拉着饭盆里的饭菜。

小诸葛、黑皮与乔东明是同一批进厂的,又分在同一个车间同一班组,三人形影不离,因此被称为装配车间的“三套车”。三人中除黑皮为人敦厚外,乔东明与小诸葛都是喜欢贫嘴贱舌卖弄乖巧的人,两人时不时会针尖对麦芒地练练嘴皮子。班后的政治学习会,常成为他俩的绕舌场所。如果有长得稍有姿色的女青工在场,小诸葛就绝不会放过显示口才和才学的机会。有次政治学习会上,有女青工说到谁谁如果会改掉臭脾气,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小诸葛就淡然一笑说:是有这么一个城市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你们知道是哪个城市吗?见没人应答,微翘的嘴角似笑非笑着:不知道?告诉你们,重庆号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城市……

乔东明抢白他:喔哟,哪有太阳从西边出的!重庆不过是雾天多,尤其是早晨雾特别浓,所以重庆人基本看不到太阳从东方升起。只有傍晚雾稍淡时,才能在西边隐约约看到太阳,所以才说“太阳从西边出”。

小诸葛乜他一眼说,那不等于从西边出来吗!

乔东明说,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只是你看不到而已。你没看到,不能说就是不存在哇,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

小诸葛脸就有些发白,但口气还是不急不慢地说,这不会是你那个内迁去重庆的老爹告诉你的吧?

自父亲随厂内迁到重庆、重新组成家庭后,就很少回来关心过乔东明,使他类似孤儿,这是他最不愿提及的话题。乔东明冲着小诸葛脱口而出:对哇,不过我爹不是醉酒时告诉我的。

小诸葛一声不吭,盯着乔东明的眼睛,像两个在洪炉中烧红的铁锥一样。他的父亲是个在西河头一带出了名的酒鬼,常在酒后出尽洋相,让小诸葛为此丢尽了脸面。

虽然主持学习的党支部书记及时阻止了他们的论战,把话题拉回到学习的议题上来,但大家的目光注视着他俩,其中还有秦建华那双波光潋滟的大眼睛。事后,他俩谁也不再提及此事,如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三人仍一如既往地驾驶着他们的“三套车”。

坐在食堂吃饭的过程中,乔东明几次低下头暗自窃笑,这让小诸葛看在眼中,在桌下用脚撞撞黑皮提醒他注意观察。黑皮趁乔东明再次低头时,从他饭盆中挟走了一块红烧肉,他竟全然没察觉。

小诸葛用筷尾轻敲乔东明的饭盆沿说,不会吧,兵临城下要攻克柏林了?

乔东明想说什么的,就突然笑喷了饭,捂着嘴扭过头去不停地咳嗽。

黑皮咀嚼着红烧肉,满嘴油光,嘟囔着:说来听听嘛!

小诸葛冷冷一笑:你就装吧!基本是牛皮,我估计不大可能有什么进展。

乔东明顺过气来,说绝对不是牛皮,有重大发现,一定会对你们说的。找个时间,一定说。

乔东明匆匆吃完,丢下兄弟先行回车间去了。他围着装配车间高大的红砖厂房转了一圈,在自行车车棚门口见到了秦建华,她正俯身在擦一辆锃亮的26英寸凤凰自行车。自行车与手表、缝纫机并称三大件,是紧张物资,又是奢侈商品,必须凭难觅的工业品券加上四五个月的工资才能购买到。拥有一辆凤凰自行车是好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乔东明在这之前一直是乘坐厂车上下班的,上个月他才东拼西凑买齐零件自己动手装配了一辆杂牌自行车,他当个宝,还给刹车杆、撑脚杆上套满了绿色塑料管套。

秦建华有了一辆凤凰,与她的容颜配在一起,是此凤凰拥有了彼凤凰,是奢侈品拥有了奢侈品,大家都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有了自行车,隔三差五须擦车,否则车圈、车把等锃光瓦亮的克罗密电镀件就会发暗生锈。而擦自行车是一桩累人烦人的事,年轻的女工支使身边男工为自己擦自行车,或者小伙子主动抢着为心仪的女工擦车,在工厂里仿佛是食堂每天必备的咸菜豆腐汤一样常见。多少小伙子想来帮秦建华擦车,都被矜持而倔犟的秦建华推辞掉了。就在刚刚一会儿,秦建华才把车从车棚里推出来,先后来了两个小伙子,都说建华,别累坏了你哇,我帮你擦吧!

秦建华静静微笑着摇摇头。看似弱弱的反应,但似乎充满了倔强和不可违抗的强大力量,让那两位小伙子都却步了。其实,她完全可以坦然接受小伙子无偿的相助,接受擦车不等于同意发展关系哇。厂里确实有些姑娘就是这样免费利用小伙子的热心的。但秦建华不喜欢这样沾人便宜。

片刻,乔东明来了。他对正在忙碌的秦建华说,擦车有讲究的,譬如车链要用煤油洗,没有煤油用柴油洗也行,洗过后再上机油更好。车架不管有多脏都别用自来水冲,特别是中轴和前后花鼓千万别进水,要用拧干的湿布擦。

秦建华停下手来,疑惑地望着他问,有这么多讲究?

乔东明说,当然,就像人的身体一样,保养不当就容易犯病。他边说边接过她手中的擦车回丝,给她擦起了车。

秦建华犹豫着,这样,你不会害我成为剥削阶级,被押上台批斗吧?

乔东明眯着小眼睛笑说,哪里哇,我们是革命大家庭里的阶级兄妹,相互帮助嘛!

大约是乔东明皮肤黝黑、眼睛细小,其貌不扬,自然条件较差,让人觉得两人身份悬殊,他热情帮忙的动机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秦建华没有像对待其他小伙子一样坚持拒绝,顺从地让他帮助擦车了。乔东明利索地擦好车,又拿来自己用不锈钢条制作的铃保险,帮她安装在转铃两侧。这样,就不用担心转铃双侧的铃壳被人轻易偷走。社会上有好多不能拥有自行车的年轻人,喜欢偷自行车铃壳,以泄妒忌有车人之愤,自我安慰失衡的心。结束时,乔东明还不忘往鞍座下塞了一把干净的回丝,关照她骑车前可以用它擦擦鞍座面。

秦建华微笑着,很得体地谢了他,轻声说了句:你想得真周到!说出这句时,她脸不由得红了。他们在交接车时,他和她的手无意中触碰了一下,她迅速抽走了手。而他已感受到一种光滑细腻的触感。这触感,对于他当晚的梦遗,有着间接的诱导作用。

这天,对于乔东明来讲,是十分灿烂的一天。他在心胸间憋着巨大的幸福感,像闸住了一股溪流一样,溪流积蓄成浪潮撞击着闸门,当着小诸葛、黑皮他们期待的目光,这股浪潮数次差点冲倒闸门奔涌而出。他决定守住这股浪潮,独自更长时间享受着这种心里痒痒的感觉,让溪流发育成河流、湖泊、海洋,那样他拥有的就是更大的幸福了。

他是骑着组装的杂牌自行车,一路哼着歌回家的。一路上,他几次骑S型线路超越路上挡在前面的骑车人,这中间还数次双手脱把,敞着短袖上衣,让上衣如飞鸟翅膀一样扑腾。

扑腾的鸟儿回窝了。窝在西河头一个石子路面的小巷里。这是一座只有一开间、门前为灰褐色排门板的江南民居。平时他和奶奶两人共同生活在此。母亲在生他时难产去世了,父亲随军工厂支援三线建设,内迁去了重庆,在那重新组成了新家庭。像往常一样,他一进门奶奶就及时端上了在蜂窝煤炉上做的饭菜。乔东明伸长脖子抽吸着鼻子东闻西闻,从大海碗中挟了一筷菜先塞进嘴里,哪知被烫得直吸冷气。

饿煞鬼投人生,烫煞着你!奶奶独自在家窝了一天了,见孙子回来喜滋滋地佯嗔着脸。

他要紧扒拉了几口饭菜,等吞咽下去了,说:奶奶,问您个事,脖子后面,在这里,有痣,红痣,有没有啥说法的?他边讲边用手指指示着脖子后面的部位。

奶奶过去是平日里边用锡箔折着银锭边念佛的人,熟谙于风俗习惯,巷子里好多人家遇到红白喜事都要来请教于她。她也乐于助人,给人指点了不放心,还时常亲临现场直接指导。自红卫兵破四旧运动后,奶奶就有所收敛了,在众人面前再也不敢耍弄迷信那一套,但肚皮里窝着货不能说,正憋得难受,听孙子请教她这方面的事情,立即来劲了,脑袋从桌子那边伸过来,压低了嗓音说,后脖子有痣,表示有靠山,会有贵人相助的。

乔东明听了,抿着嘴若有所思地点头。

奶奶仿佛受了鼓励,索性放下碗筷说开了:脖子后面有痣的人是当年在奈何桥前,不肯喝孟婆汤,被孟婆敲的。每个人在转世投胎之前,都会在奈何桥上喝下忘记前生往事的孟婆汤。脖子后面有红痣的人哇,今生今世,或许还记得前世的人和事,是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寻找前世相好的。

乔东明眼睛发亮,盯着奶奶问:这么说来,她是来找前世对象的?

奶奶张大了嘴愣了半天,问:你说哪个啊?

他说,没有说谁,吃饭吃饭,饿煞了。便埋头自管自扒拉起饭来。

那一夜让奶奶觉得好生奇怪。晚饭过后,乔东明没有像往日一样出门去找巷里的伙伴玩,而是冲了个澡就早早躺在了竹榻上,啪哒啪哒摇动着芭蕉扇仰躺着一言不发。奶奶洗漱一番后,进房间用扇子扑打过蚊帐后,也早早钻进帐中歇息了。

夏天,乔东明图凉快,不回自己房间睡,往往是在过道里架张竹榻,在上风头点上蚊烟条,吹着阵阵穿堂风睡觉。他挥动着芭蕉扇,拍打着前胸,节奏越来越慢。在徐徐吹拂的风中,自己如鹞子一样飘飘欲飞。就在这时候,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犹犹豫豫地从家门口走进来,他眯着眼一看,啊哟,她怎么会来呢!他立即要坐起身来,哪知她一反矜持的作派,上前按住了他,并示意他不要作声。

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蜂花牌檀香皂味道,压低声音说,我正在想你呢,在想你雪白脖子上的那颗红痣,真好看。

她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知道白天在洗手池边上,又给你看到了。

他伸手拉过她来说,来!让我再看看你的红痣。

她娇嗔地推开他,不给你看不给你看嘛!

他有点蛮横地说,我就是要看!

她羞涩地说,你忘了?人家身上还有一颗红痣的。

他追问:在哪里?

她反问,你怎么不知道呢?上辈子你不就看到过了吗?她说着,转过身去捣弄了片刻,突然转过身来,衣襟已经敞开,裸露着一对小巧而饱满的乳房,在黑暗中那对球体放射出白花花的光晕来。她用手掌托起左乳房,说:想起来了吗?这里还有一颗红痣呢!

他凑上前去,真切地看到左乳房乳晕旁有一颗红痣,如红宝石般地熠熠生辉。他伸出嘬起的嘴唇,轻轻吻了那颗红痣,又把嘴唇久久地盖在红痣上。他的手指,重温到了白天擦车时无意中触摸到的那种光滑细腻。接着,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场面。他被自己惊醒了,春梦初醒,辗转难寐。竹榻在他身下叽哩格啦地响了多遍,他将梦里的细节和白天厂里的重要节点颠来倒去地想了几遍。他不敢穿拖鞋,光着脚板蹑手蹑脚地到小天井里重新冲了个澡,换了短裤顺手把脏裤子搓洗了。

奶奶听到动静,在房里问:东明,怎么还没睡哇?

他说,有点热,冲个澡就好。如果奶奶听觉还灵敏的话,是一定能听出他话音中的异样的。

那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一个二十才出头的小伙,在梦中与自己心仪已久的姑娘交合,这是他的初夜,也是他一生中与女人的最后一个夜晚。

第二天,乔东明上班,一路上反复回放着昨晚梦中那些画面,一方面是他沉缅于这些画面给予他的神奇体验,另一方面他担心若不反复回放,这些画面会从脑海中稍纵即逝。他吹着口哨进车间,惹得素不敏感的黑皮也盯着他看了几眼。他打开工具箱换工作服,口哨吹奏的进行曲还没停歇。黑皮又看了他一眼,说:哥们,怎么啦?

乔东明反问:什么怎么啦?

黑皮用嘴贴拳心笑说:看你那么高兴的!

乔东明这才反应过来,笑着用拳头擂一下他的屁股。这时,小诸葛也来了,皱着眉说昨晚被蚊子闹得一晚没睡好。

乔东明喜滋滋地说,我和你差不多,也基本没睡好。

小诸葛一激灵,突然振作了精神,盯着他追问:昨晚是什么情况?不会昨晚就闹洞房了吧!

乔东明按捺不住了,透露了一句:差不多吧。做了一个很特别、很真切的梦。

小诸葛说,别老是吹,说来听听,让我帮你解解梦。

梦倒是不用解,像电影一样直白的。这个这个,嘿嘿……乔东明搔头摸耳朵,半是犹豫,半是卖着关子。

黑皮也急了,说:你如果不坦白,我们就使坏,把你睡觉磨牙的毛病去告诉那嫦娥。

小诸葛眼角淡淡地笑着,半讥半讽说,不会吧,谁让我们是“三套车”?讲好要有福同享的哇!再说,梦又不是真的,说说梦又碍着谁啦!

乔东明就开始讲述昨晚的梦境,起先还是像挤牙膏一样,挤一点,吐一点,刚开了头,想想不妥,还是刹车了。他站起身说,不讲了不讲了,干活去了。

小诸葛、黑皮软硬兼施,威吓与利诱齐上,说你不能这般不仗义,吊了人家的胃口又突然煞车了,不是要害兄弟得胃溃疡吗!在他两人的怂恿、鼓励下,乔东明重又坐下来,正式扯开话来,且越讲越来劲了,也越来越生动。他绘声绘色地描绘了昨晚梦境里与她交合的全过程,还特别在意细节,花了好多口舌描述了两颗红痣,着重讲了那颗长在左乳房上的红痣。工人们都陆续来上班了,乔东明突然发现身边多了几个旁听的。

这时,丸药模子就过来了,见工具箱附近聚集着一大堆人,就说一大早还不开工,又在捣什么鬼!乔东明啊乔东明,又是你!

人群就轰地一声散掉了。但是乔东明讲述的梦遇并没烟散云消,在暗中浮动、扩散。如果没有那个梦,或者有了那个梦而没公开宣扬,那么故事的发展也许就会是另一种结局了,丑小伙娶一个漂亮姑娘,这样的故事并不鲜见。但是,乔东明毕竟是过早以胜利者的洋洋得意,对着同事公开了这个梦景。

中午在食堂吃饭,有人见到乔东明回头多看他一眼,神秘一笑。还有人见了他,埋下头去交头接耳,又抬头看他。起先,乔东明还没反应过来,这样遇到几次后,他就感觉不对了。坐着吃了几口饭,他突然想到了早晨对大家讲的梦遇,擂了自己大腿一拳,忙不迭地说,狗日的,完了完了。

小诸葛微微翘着嘴角,老谋深算地说,也许这是好事呢,舆论造足了,成了既成事实,嫦娥也就势必是你的了。

乔东明无力地望了他一眼说,是吗?

自那天起,秦建华也是遇到了同样的景况。女孩长得漂亮,自然回头率高,开始她并不在意,后来就觉得不对,那些目光与往日注视她的不同,明显她是有瑕疵在身,她条件反射地理理头发,努力扭过头去想看背后有什么不妥的。

下班后去厂里的浴室洗澡。在更衣室内,女工注视着她宽衣解带;氤氲着水汽的淋浴间内,一丝不挂的女工们又是往她身上打量。

一个神经兮兮的女工冲到她身旁,伸上脸贴近她的前胸细看,看后说了一句:哎哎,真的有颗红痣哎!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又回转身去对其他远远望着这边的女工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呀,她乳房真的有颗红痣哎!不过是在右面哦!

有女工说,这也是有可能的,小眼睛遇到了小美人,兴奋得连魂灵都丢了,谁还分得清左哇右的!

这时候,摸不着头脑的秦建华,才听身边小姐妹说起那个帮自己擦自行车的小眼睛散布的流言。她流着泪跺着脚,向小姐妹们发誓,怎么可能呢!冤死人家啦!

寂寞于平庸生活的人们,听得桃色传闻,犹如干柴遇到了烈焰,神情为之一振,奔走相告,都在食堂里或守候在自行车棚前认一认那个有颗红痣的小美人。有人见了秦建华已经忽略了她的姓名,而直呼其“红痣,红痣!”。这种场面,让将脸颜和声誉视作生命一般的秦建华生不如死,一看到聚焦而来的目光,一听到红字开头的话音,就紧张得心尖痉挛,恨不能一头撞死算了。

绯闻,给禁欲时代的枯燥乏味生活带了一丝扩展想象力的空间,人们热衷于谈论它,是因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在谈论绯闻中不仅能渲泄压抑的欲望,还能得到娱乐的功效。全厂上下到处在议论此事,以至于厂党委政工处不得不召开会议,强调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警惕有人利用不健康的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工人阶级队伍,转移大家的视线,影响当前抓革命、促生产的主流工作。对腐化分子,要进行严厉的批评教育,甚至斗争。那天中午的厂广播站,就播送了本台评论员的评论《警惕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侵蚀工人阶级队伍》,虽没指明道姓说具体的事,但从思想高度分析了当前的某些不良思想倾向,让人听了也就心知肚明了。

丸药模子开会回来就把乔东明叫到车间办公室谈话。乔东明一进办公室,就习惯一屁股搁在办公桌上。丸药模子板着脸说,下来下来,什么腔调,你还不认识你的问题严重性!我早就说过,你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思想不健康,早晚是要出问题的,这不!给我说着了吧!年纪轻轻不好好工作,整天想着女人……

乔东明笑眯着眼说,沈主任,我们年轻人不想女人,难道你们上了年纪的人想女人才是正常的?

丸药模子一拍桌子,扯大嗓子说:乔东明,告诉你,你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看你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已经病入膏肓了,如果你对自己的问题还没足够认识,再这样滑下去,你是会葬送自己的!这样,你先回去写个检查,要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深挖思想根源。我们会根据你的检查,再决定对你的处理意见。

乔东明转身就走,出门时把门摔得山响。

丸药模子气得嘴唇发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茶杯水,抹着嘴让车间女统计员去把秦建华叫到办公室来。这回,丸药模子是换上了笑模笑样的脸面,似乎脸上的每颗麻子都是洋溢着热情的笑眸。他说,小秦呀,怎么搞的呀,你这么优秀的青年,怎么会和他搅在一起呢?你说你进厂以来,组织上对你关心不关心?我沈主任对你关心不关心?

秦建华红着眼窝说,沈主任,哪有的事哇,我没和他搅在一起哇!是他在耍流氓乱说哇!

丸药模子说,小秦呀,你要与他彻底划清界线,勇敢地与他这样有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分子作斗争!你要揭发他的问题,好好想想他还有什么流氓行径,譬如他平时是如何腐蚀拉拢你,是如何趁你一不小心让他得手的?

秦建华掏出手绢擦眼眶,拼命摆手:沈主任,这不能瞎讲的呀,真没有哇!

丸药模子眼角里挂着很有内容的笑意,问:那么,他怎么可能会了解你身上的一些隐私呢?是吧?小秦,别怕,如实向组织讲清,要相信组织嘛,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在你和乔东明这对矛盾体中,我们是分矛盾的主动方和被动方的,问题主要在他身上,我们相信你的,你只要讲清楚问题就行了。

秦建华捂着眼,抽泣着出了车间办公室。后面还响着一路送她出来的丸药模子“要相信组织”之类听似宽慰的话。秦建华跑向更衣室,趴在自己的工具箱上哭了起来。

秦建华的哭泣牵动了好多人的心。小诸葛走到乔东明面前,把一团油乌乌的回丝扔向他:你这回可把嫦娥害苦了!

乔东明把手中扳手咣当扔地上,对小诸葛吼道;还不是你们逼我、噱我,要我讲、要我讲吗!都是听了你们的狗屁话哇!

黑皮吓坏了,默默看着乔东明半天说,开始只当个趣事,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哇。

乔东明走向更衣室,走近秦建华,站在她身后说,我不是恶意的,一切责任由我来负,我来消除影响。

秦建华抽泣着说,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哇!还不是恶意的,难道还是好意哇!

乔东明低声说,我向你道歉!是我无意中损害了你的名誉!你怎么处罚我,我都心甘情愿地认了。

秦建华呼地站起,如一头发怒的狮子般地咆哮:你这个臭流氓,你让我恶心,你离我远点,我永远不要看到你!

乔东明还想进一步解释,但秦建华怒火难平,继续痛骂他。最后乔东明被闻声赶来的同事拉走了。乔东明回到自己的工作点,垂着头坐在工件上。回想短短两天,就从阳光灿烂的顶点一下落入阴冷黑暗谷底的惨痛经历。他真的有点痛恨自己,在这个事情发展过程中的重要节点上,没有好好把握住,使得事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眼看就要摘得胜利皇冠上的明珠,却因得意忘形,祸从口出,不仅坐失了获胜机会,而且与她反目成仇,看来将永远失去她了。他捧着脑袋,与心情一起沉下去、沉下去。

行车隆隆地开动了,从车间西端开过来。乔东明习惯地抬头将目光投向行车。他已经听出行车的声响与平时不同,沉闷而急促,看到行车的速度也特别快速,一丝不祥的阴影从心头掠过,他眼盯着空中逼近来的行车,缓缓站立起身。

行车在他工作面的头顶停住了,似乎是为了引人注意,行车还骤响了一长串的电铃。秦建华从行车内钻出来,手拉着铁扶手,脚踩着门边,身体悬在空中,她俊美的脸庞因愤怒而变形,嗓音也变得嘶哑了。她吼道:乔东明,你这个臭流氓!你毁了我!你这个让人恶心的流氓!我与你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我是清白的,清白的!

她的嘶号在车间上空回荡,工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仰脸眼瞅着他们心目中的嫦娥。素来文静的姑娘的反常举动,让人都傻了眼,整个车间都措手不及。

叫骂和号啕响彻空中:各位师傅,相信我,我是清白的!老天爷作证哇,各位师傅,我真的是清白……秦建华突然松手,人从高空像一片秋天的落叶堕落下来,那瞬间仿佛整个车间凝固了,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只有乔东明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从他站立处倏地扑过去,他想去接住她,但脚下堆放着的工件绊倒了他,他被重重地摔倒了,头部撞在工件上,立即流出血来。似乎是同时,那片在空中看似轻盈的落叶,飘落到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血腥味混合着机油味的古怪味道,在车间内弥漫开来。

紧急赶来的厂职工医院的医生,蹲在地上忙碌了一阵,最终起身,无望地垂头站立在那里。

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秦建华的血,血沫星子溅了乔东明一脸。他脸上仿佛陡然长出一片红痣来。他跪在血泊中,朝着行车舒开双臂,仰天长叫一声:天哇,是我杀了你哇!

目光呆滞的乔东明被厂保卫处控制了。医生给他包扎头部,给伤口消毒,他都毫无反应。过后,一辆警车驶进了厂区,两位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把他带走了。

一桩被娱乐心态传播的梦遇,最终却以血腥悲剧结束。在人类社会中,如果想与全体男人为敌,只要占有或毁坏一位最美女人的身心。特别是这个男人的各方面条件与美貌女人有较大悬殊时,这种被激起的民愤就更大。其貌不扬的乔东明先是激起了全车间男人对他的仇恨,因为他在意念里抢走了她,毁灭了每天驰骋于在他们头顶的嫦娥,尽管他们也曾在意念里不知多少次占有过她。随着食堂、澡堂等舆论场里的反复传播、发酵,更多的男人和女人认定乔东明是十恶不赦的流氓、凶手。

乔东明被正式批捕了,据说法院在给他定罪时,颇费了一番脑筋。在这之前,我国的刑法一直在反复讨论修改中,他的案例较为特殊,在现有的法律文件中找不到对应的适用条款,最后经法官们讨论,给他定了一个罪名,叫反革命梦奸罪,判15年徒刑。不管刑事犯,还是政治犯,给什么罪行前面都冠以“反革命”三字,是这个时代的标签。

时间是消除大家心头仇恨和伤痛的良药。几年后,在东风机械厂,人们几乎已经忘却了那个服刑中的梦奸犯,也忘了那位美丽而刚烈的嫦娥。工厂的广播照常在每天中午响起,就这样响了一次又一次,不知在第几次响起时,工人们照例说笑着拥向食堂吃饭,在食堂旁已经冷落好久的大批判栏前,簇拥着一大堆人在围观大字报。工人们开始还七张八嘴地问出了什么事,一看大字报内容,立即就安安静静了。大字报重拾起一个为大家熟知而差点遗忘的沉重话题,就是反革命梦奸犯与贞烈美女秦建华。说秦建华在东北当兵的哥哥,为救在冰面溜冰而坠入冰河的少年,沉入冰河底英勇牺牲,秦建华是烈士生前特别疼爱的胞妹,她的屈死,让英烈无法安息,当前全国正在开展简称为“严打”的“依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活动”,强烈要求对反革命梦奸犯乔东明给予应有的严厉打击。乔东明不仅是梦奸犯,还是杀人犯,当年所有在现场的工人都听到他亲口承认,是他杀死了秦建华。大字报煽动性写道,善良而美丽的秦建华早已死去,杀人凶手却还苟活着。大字报最后希望,凡支持要求法律严惩乔东明的职工能够签名。大多数人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走开了,也有些人在大字报旁签下自己的姓名。

有人说写大字报的行书笔迹很熟悉,仿佛记得小诸葛就写得一手那样的行书的。有人当面问小诸葛是不是他写的。小诸葛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对方半天,把人家看得浑身发瘆,而他嘴角泛着惯有的冷冷微笑,没置可否地走了。

大字报的内容,只是让人议论了一两天,好多人又把这事淡忘了。人们仍是每天听着上下班的铃声作息,中午的广播还在一遍遍响起,一遍遍地唤醒人们的辘辘饥肠,振作着人们的精神。女工们仍是偷偷地理着回丝,男工们仍是忙里偷闲地擦着自行车。

西北风起了,厂区大道和厂外道旁的法国梧桐掉尽了枯叶,疏朗的枝条在风中瑟瑟颤抖。

听探监回来的黑皮说,乔东明要被枪毙了。

丸药模子说,我知道,法院已根据群众的呼声和严打形势的需要,重新审理了他的案子,改判死刑了。唉,我早就说过,年轻人,不肯好好改造世界观,思想不健康,终有一天要断送自己的!

黑皮又说,法院在向乔东明宣读改判书时,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乔东明说,我服罪,我是流氓,我是杀人犯,我拥护政府的判决!我有一个要求,听说枪毙人是要家属付子弹费的,这几毛钱的子弹费能否别问我奶奶要了?我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回报政府,来偿还这颗子弹。

黑皮红着眼眶说,乔东明被捕服刑后,他奶奶只知道他被单位派到外地去工作了,一直不知真相。黑皮没有说的是,他每月拿出自己工资的一部分,去西河头那灰褐色排门板里看望老奶奶,说这是东明让他交给奶奶的收入。

车间同事们问:法院是怎样回答乔东明的?

黑皮说,法院没有回答他。

那天恰好是江南地区遭遇寒潮。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锋席卷大半个中国,初抵这里。朔风劲吹,车间洗手池的自来水管道都冻住了。寒风横扫,如“严打”的铁拳一样坚硬。厂区围墙外的道路两旁,站满了冷得缩头缩脑又不断伸长脖颈往前张望的看热闹的市民。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道,后面是七辆大卡车,每辆大卡车车顶押着一个马上要执行死刑的犯人。犯人们一律剃着光头,被五花大绑,脖后插着箭形的斩条,上面书写着他们的罪行和姓名,姓名都被腥红的墨水圈过。

据车间里偷偷跑出去看热闹的工人们回来说,乔东明这个赤佬,头剃得光溜溜、煞煞青,穿件棉袄,被绑绳勒得肩头露出了棉花,原先黝黑的皮肤现在倒是白了许多。

于是,有工人笑说,这杀千刀的,在监牢里反倒养得好好的了。

马汉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居无锡。著有散文集《候鸟栖息的湖岸》、《水绘的人事》、《烟火传》、《随云行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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