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木心挨斗
2016-11-26岳群
岳 群
史海亲历
目睹木心挨斗
岳 群
今年第二期《世纪》杂志刊登秦维宪先生撰写的《木心闭口不谈的隐痛岁月》一文,对诗人、文学家、画家木心在“文革”中所经历的苦难,尤其是木心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遭遇作了详尽的描述。看到文中几张木心的照片,一下子让我记起了当年目睹此人挨斗的情景。在震惊和感慨之余,我愿将对木心其人其事的点滴记忆记录下来,这既是对秦先生文章的一个呼应和补充,也希望为一位杰出艺术家多留一份俗人印象。
秦先生所言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位于石门二路266弄,厂房是由混杂在居民里弄里的名叫同善堂的尼姑庵改建的。我从小生活在这条弄堂里,年幼时常常结伴去同善堂玩耍。庵堂虽小,香火却很旺。到了夏天,里面凉风习习,我们趴在佛像前的案桌上玩,慈眉善目的庵堂住持法慧师太从来不来呵斥我们这些邻家孩童,只有一个从其他地方调来的红鼻头尼姑法晋却常常凶神恶煞似地来驱赶我们,所以我们对同善堂总有一种双重感觉,既感亲切可近,又觉阴森可怖。
大约1964-1965年间,经过一番小尼姑批斗老尼姑的“阶级斗争”,同善堂关闭了,不久变成了一家安置残疾人的福利工厂,原庵里的尼姑大多进厂做了工人。当时厂名叫“工艺美术模型厂”,秦维宪所说的名字应该是“文革”后才改的。在当时十二三岁的我看来,这家不足百把人的小厂非常奇怪,听弄堂里人说这家厂有三“多”,一是尼姑和尚多,二是哑子翘脚多,三是有问题的人多。那些和尚尼姑还俗了,但是他们的装束还是和常人有点不一样。残疾人一看便知。而那些可能有问题的人常常是居民中阿姨妈妈们指指点点的对象。所以弄堂里大家都清楚谁是谁,工人们上下班也喜欢与周围居民打招呼。
后来厂里多了一个很特别的人物,最让人觉得好奇的是他的穿着打扮。那时“文革”已经开始,大家都衣着简朴,而这位眉清目秀的高个子中年男子却与众不同,每天上下班总是身穿笔挺的风衣,头戴一顶深藏青色的法兰绒帽,就是那种扁扁的中间有一小截顶梗的呢帽。这样的扮相在当时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很快有人打听到,他叫孙璞,还没结婚。于是有热心大妈想帮他介绍女朋友。那时厂里还俗的尼姑有好几个嫁给了同厂职工,连法慧师太都嫁人了,厂里的厨师娶了我家隔壁的一位社会青年,一些残疾青年也一对一对地谈起恋爱。弄堂里老人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可是孙璞从来不理人,热心大妈说不上话,于是在模型厂职工中请人传话。出乎意料的是,厂里职工众口一词:别介绍啦,他不会要的。渐渐地,弄堂里就有了另一种风言风语:“这家伙像煞有介事,扮得像个艺术家,其实是个有问题的人。”
“文革”中的美术模型厂,实在称得上“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造反派说是“牛鬼蛇神多”,周围居民却看到造反派整天开批斗会,动不动就打人,我们心中的大好人法慧师太竟也被斗得昏天黑地,造反派让她用下巴夹一张薄草纸,如不小心松落下来,就会遭来一顿臭打。真是让人胆战心惊啊。
有一天,听到模型厂里人声鼎沸,口号阵阵。我便随大家跑过去看热闹。只见那个孙璞(当时人们不知道他的笔名木心),被人反扭着双臂,强制跪在车间的水泥地上。听到前面几个凶巴巴的戴着红袖章的人七嘴八舌的训斥,看热闹的我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弄堂里厂门边的墙壁上,画着一幅孙璞绘制的体温表广告画,在大大的体温表画面上写着一行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天天看到这张广告牌,从未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那个造反派却说,将语录写在肛门表上是别有用心。只见孙璞涨红着脸,认真地辩解说:“不是肛门表,是口腔表。”造反派说口腔表没那么粗。孙璞说肛门表没那么细。这边说口腔表,那边说肛门表。双方争得特认真,却十分滑稽,引得围观者哄堂大笑。这时恼羞成怒的造反派冲过去,对着孙璞一顿乱打,有人喊起了“打倒孙璞”的口号。但无论造反派怎样羞辱和折磨他,孙璞始终都没有承认。弄堂里的人私下议论说,这个人看着斯文,倒还是蛮吃硬的。
后来孙璞被关进了公安局,听说是什么“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不知同我所见到的那幕闹剧有没有关系。再后来,看到他回到了厂里。最大的变化是,他不再穿挺括的衣服,成天穿着旧工作服,提着拖把、扫帚,或打扫卫生,或干粗重杂活。那时的他更是低头不看人,以沉默面对世界。
今天我们读木心,知道他经历过巨大的灾难,却创造出辉煌的艺术成就,堪称“迟到的艺术大师”。那么在我的记忆中,当年,“虎落平阳”之时,这个人就是怀揣孤傲之心,坚持特立独行的。
(作者为民盟上海市委退休干部)
责任编辑 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