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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
——鸟瞰实用主义的路径分歧

2016-11-26陈亚军

社会观察 2016年9期
关键词:实用主义认识论杜威

文/陈亚军

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
——鸟瞰实用主义的路径分歧

文/陈亚军

康德与黑格尔的路径分歧

笛卡尔式的二元论中,心灵成为并行于世界的另一个实体,认识论成为哲学的中心话题。围绕该话题,衍生出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分歧。这两条不同路径均以“心灵”为出发点。认识发生于心灵内部,而分歧在于——心灵内部的两类表象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康德对这幅笛卡尔式的图画做了两方面改造:第一,将认识论的探究视角从心理学转变为逻辑学,不再着力探讨认识的心理学机制,转而关注判断(命题)的逻辑性质。知识不是心灵内部的事情,它具有超越个体心灵的公共客观品质。哲学的焦点在于具有主体间性的先天概念而非主体的内在观念。掌握一个概念不取决于我对于它的清楚明白,而取决于我对一套超越于我的规范的把握。第二,将原先外在于心灵的经验世界改造为心灵与世界合力构造的结果。概念与世界由彼此对立变成不可分离的要素。世界(物自体)只提供刺激,这种刺激(感觉)经过我们的先天感性直观形式的过滤而以感性对象的形式呈现给我们,我们的先天概念(范畴)再对这些杂多对象加以整理,于是有了我们日常的经验世界。笛卡尔的乃至近代经验主义的世界是完全非概念化的,而康德的世界则已有概念渗入其中。

康德并没有彻底放弃心灵如何把握世界这一认识论问题,他的运思方式仍是静态的结构分析。与康德相比,黑格尔则将近代认识论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他的独特贡献也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不再从静态的结构分析入手而是从动态的整体描述出发解答认识论难题。如果说康德将近代认识论从心理学提升为逻辑学的话,那么黑格尔就更进了一步,将认识论从逻辑学提升为现象学。《精神现象学》的目的,就是要在历史的演变中,展示精神的自我分裂、自我发展。概念与杂多自始至终融为一体,需要考察的不是它们如何合而为一,而是它们作为一个整体如何一步步地通过历史展现自己的内涵,从贫乏走向丰富。第二,与此相关,世界与心灵不再对峙。世界存在与否不再是一个认识论的话题。世界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它是精神自我发展的一个环节,精神通过自身的外化行为,发展出世界并通过世界回到自身。因此,世界是和精神交织在一起的、不断发展着的、动态的,体现了精神的存在。黑格尔将康德的“旁观者”视角转变为“在其中”的视角。通过这一转变,人和世界不再是一种如何对应的认识论关系,而是一种交互作用的实践关系。

简言之,康德将西方理性主义传统推进到了顶峰,黑格尔则一方面继承了理性主义传统,另一方面引进了浪漫主义,“与大写实在的对应”让位于“历史发展中的不断丰富”。

作为继承者的皮尔士与杜威

由此,康德与黑格尔成为两种不同路径的标识。就古典实用主义而言,概括地说,皮尔士延续的主要是康德路径,他的实用主义是理性主义的,仍有知识论的追求。杜威则是黑格尔的后裔,其实用主义是实践主义的,他关注存在论的追求。

皮尔士深受康德的影响,和康德一样,他对笛卡尔的心理主义哲学路线做了逻辑学的改造,心理主义让位于语义学,知识论的基本要素由观念变为语言。皮尔士认为,哲学思维不能从笛卡尔式的直观开始,因为思维总要运用符号,而符号总在序列中存在,其意义总是在另一些符号那里得到解释。符号的特性是符号形式、符号对象以及符号解释者的合一,作为第三者的符号解释者只能是另一个符号,一切都在公共领域中展开。笛卡尔的观念存在于自我中,只有我和我的观念,是二合一的结构,观念意义的解释者与观念对象是同一个东西,故而,对象和意义都内在于我,对于意义的把握只能诉诸我的清楚明白,我的直观。皮尔士认为这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我们从未找到一种将直观和推论清楚地区别开的方法。对皮尔士而言,重要的是将传统认识论转变为符号学,谈论语言以及它在推论中所获得的意义。皮尔士于是将认识论从心理学推进到逻辑学,将我拥有观念转变为观念(概念)拥有我。

在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皮尔士的回答亦与康德类似。康德的方式有两个关键之处:一是我们无从言说仅提供刺激的非概念化的自在之物;二是我们面对的世界是已被概念化的经验世界,是感性接受性与概念自发性的统一。两人相近的观点主要体现在皮尔士的范畴学说上:一切现象都涵盖于他称之为第一性、第二性与第三性的三个范畴之下。其中,第一性是自在的存在,即不和他物构成关系、尚未成为现实的性质;第二性是关系中的存在,即在作用与反作用中显示自己的事实,自然界的现象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它具有二合一的结构;与这两种存在不同,与人相关、向人显现的存在则是一种充满意义的存在,是渗入概念的存在,其结构是三合一的,因为意义加入进来了。

简言之,皮尔士对康德的继承体现在:用广义逻辑学取代了笛卡尔以来的心理学,理性的兑现者由心灵变为语言,理性的运作者由经验主体变为普遍的、具有主体间性的语言共同体。世界属于范畴三,其中渗透着语言、意义,但同时也受到外在制约。

与皮尔士相比,杜威选择了黑格尔式路径。杜威迷恋的主要是黑格尔的整体论或现象学。杜威认为,近代认识论传统从一开始便误入歧途,因为一旦将主客分离,再想将两者勾连起来就万难做到了。这里的关键不是论证、解决难题,而是彻底改变视角、消解难题。与詹姆斯一样,杜威要求我们不以分析的方式看世界,而从直接描述的方式回到事情本身。一旦做到了这一点,我们便会看到,我们和世界首先不是一种分离的认知关系,而是一种交缠在一起的实践关系。世界是我们参与构建的结果,因此不存在主体如何勾住客体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主客体如何在实践过程中得以不断丰富的问题。受黑格尔的影响,杜威认为,客体从一开始就渗透着主体,哪怕是感性直接性也已经渗透了概念(精神)的中介作用。

简言之,杜威主要在两点上继承了黑格尔:第一,我们和世界的关系不是两个实体如何结合的问题,而是一开始就结合在一起的整体如何进一步丰富的问题;第二,世界不是在那里等待我们解释的对象,而是我们参与其中的动态实践结果。

基于以上分野,我把皮尔士的运思路径称作理性的实用主义,而把杜威的运思路径称作实践的实用主义。

新实用主义:罗蒂与普特南

实用主义在语言转向中受到了洗礼,代表了古典实用主义主流的实践实用主义一度被边缘化。理性的实用主义对语言、分析的重视成为新实用主义的主色调。然而,实践的实用主义又以一种新的方式回归思想舞台,与理性的实用主义形成了互动、互补。

新实用主义代表人物罗蒂是“语言转向”的讴歌者。他明确指出,新老实用主义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我们新实用主义者不再像老实用主义者那样,谈论经验、心灵或意识,而是用谈论语言取而代之”。就重视语言而非经验而言,他是皮尔士而非杜威的拥趸。然而,罗蒂哲学的主调是黑格尔-杜威式的。他反对将语言视为独立的领地、静止的先天知识条件,赞同杜威看待语言的方式,即从实践的角度出发,将语言看作一种实践工具,认为语言在实践活动中自我发展和淘汰,没有什么确定语言意义的中性的标准。罗蒂把语言理解为在时间中不断自我丰富的过程,语言的意义在历史的发展中不断更新、延伸。罗蒂选择了黑格尔式的语言观。

这种语言观没有给语言和世界的分离留下空间。按照这一思路走下去,传统认识论问题将不复存在。然而,罗蒂并没有沿此路走到底,他始终心系语言与世界的对应是如何可能的这一康德式的话题,并最终采用了康德式的路数。借助塞拉斯和戴维森的论证,罗蒂得出以下结论:第一,世界对于我们只有因果关系,没有语义关系。世界不能证成信念。第二,能够证成信念的只有另一个信念,语言的意义或命题内容,只能在语言内部得到确定。语言自我融贯,世界在此无能为力。第三,“世界不说话,只有我们说话。唯有当我们用一个程式语言设计自己之后,世界才能引发或促使(cause)我们持有信念”。我们可以通过对信念之网的连续再编织,充分解释人类的探究活动。这个再编织的活动或许由世界的刺激引发,但如何编织却为我们语言内部的程序所决定。

透过黑格尔和康德的目光,罗蒂分别看到了一个动态的交织着语言的丰满世界和一个语言之外的抽象幽灵般的世界。罗蒂采取的办法是把“世界”变成一个乏味的、可以放弃的概念;让哲学家停留在语言内部,满足于语言共同体的内部交流。

另一位实用主义大家普特南的实用主义足迹是从康德走向黑格尔。与罗蒂相比,普特南更关注实在论这个被罗蒂扔一边的传统哲学话题。他的内在实在论的基本立场是康德式的。在普特南看来,语言转向之后,我们只能在语言框架内理解关于世界的描述。我们只能谈论在我们的语言框架下显现的世界。存在多个关于世界的语言描述模型,但关于世界的描述方式是否合理,并不取决于它是否与世界对应,而取决于合理性可接受标准;这个标准形成于历史和实践中,并相对于语言文化传统;然而,这种合理性可接受标准并不等于合理性本身,通过前者谈论“真”,但“真”取决于理想条件下的合理性可接受标准。

普特南的这一立场难以自洽,超越合理性的“真”表明了普特南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眷恋。罗蒂为此感到遗憾,普特南也意识到这里存在的困境:“我的图画,仍然在认知者和‘外在于那儿的’一切事物之间,保留了分界面的基本前提。” 普特南后来明确放弃了内在实在论立场而转向了他所谓的“自然实在论”。站在这一新的黑格尔式的立场上,普特南提出了两个在他看来是实用主义最有价值的观点,即整体论和实在论。在大部分哲学家那里,这两个观点相互冲突,整体论通常意味着融贯论,而实在论则往往和所予论密不可分。它们都有着难以克服的困难。在他看来,整体论与实在论一致并互为前提,这正是实用主义的洞识。原先的内在实在论之所以陷入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坚持实用主义所倡导的整体论。

从整体论或现象学的视角看,事实、理论、诠释、价值,这些看似分离的要素原本是融为一体的,事实(世界)渗透并预设了诠释、理论、价值,反之亦然。后期的普特南完全接受了黑格尔式的思维方式,认为概念化世界使得直接实在论成为可能。无中介的语言和世界的关系中,语言既可以谈论世界同时又受到来自世界的制约。概念化的世界不仅与我们具有因果关系,也具有认知关系。

布兰顿的新实用主义

新实用主义之殿军的布兰顿是罗蒂的学生,他的哲学旨在对传统哲学中的多种竞争学说进行学理上的综合。作为塞拉斯的追随者,布兰顿的步调从他的导师终止的地方即康德开始。布兰顿认为康德学说的精髓在于:判断,而非笛卡尔式的心灵,将人的思想或行为与动物或自然创造物的反应区分开来;判断是我们可对之负责的最小单位,它们服从于规范评价,表达了我们的承诺。康德没有追问这些规范来自哪里,性质如何?黑格尔则回答了这一问题。在黑格尔看来,规范是社会通过实践中的相互承认而构造起来的。布兰顿站在黑格尔的肩上,深入揭示了这种社会相互承认模式,即他所谓的道义计分模型,提出了一套系统的规范语用学理论。通过从规范洞见转向社会线索,布兰顿实现了将实用主义从它的康德阶段推进到黑格尔阶段。

语义学问题是布兰顿哲学的首要问题,意义何以可能?意义的基本单位是什么?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中,我们同样看到了康德和黑格尔的影子。与康德一样,布兰顿主张,意义的基本单位是判断,因为唯有判断才能作为推论的前提和结论。任何概念,唯有在判断和推论中才能获得其语义内容。面对红色的样品,人和鹦鹉都可能发出“红”的声音,但是判断和推论使得感觉反应和智识反应被区分开?人所发出的“红”既是直接的反应,也是在语言网络中的反应,它实际上已经隐含了“这是红的”判断,也就是说,只有在学会、认可了这一判断时,人才会发出“红”的声音。而且,判断者在面对红色样本时,不仅能准确发出声音和作出判断,他还知道“红是一种颜色”、“红不是绿”等等,只有这样“红”才真正具有意义。皮尔士用符号链对意义的来源做出了解答,布兰顿采用了类似的做法,提出了推论语义学。语言在推论关系中获得自己的语义内容。如果说康德的贡献是将判断当作意义的基本单位的话,那么黑格尔的贡献就是从判断推进到推论。结果就是一种头足倒置的观点:首先是推论,其次是命题,再次是次语句表达式即单称词与谓词,它整个颠倒了传统语义学的解释顺序。

在语言与世界如何勾连这一实用主义关注的另一个重要话题上,布兰顿接受了康德式的提问,并循着塞拉斯的道路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在他看来,语言和世界的勾连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即语言入口、语言推论以及语言出口。在语言入口阶段,世界对我们产生直接的刺激,我们则相应给出观察报告,自然的刺激被语言化,观察报告是直接的因果刺激与间接的语言中介的统一。在此基础上才有了其他命题之间的推论关联,从而构成了理性的空间。作为推论的结果,我们有了行动的意向,并对世界产生直接的行为动作,改变了世界。前半段的认知与后半段的行动,都与语言构成的理性空间有着不可断裂的联系。知行合一必须以知为前提。布兰顿本质上是位理性主义者。他甚至对自己被冠以实用主义称号有所保留,认为如果说自己是实用主义者的话,必须加上理性主义的限定词。

长期以来,实用主义被当作英美哲学的分支,科学主义的信徒,实证主义的密友。尽管这些看法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尽管从英美哲学传统看实用主义可以发掘出很多宝贵的思想资源,但我还是想指出,这种狭隘的理解严重影响了对于实用主义思想内涵的深度把握。实用主义不只是英美经验主义的后裔,同时更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继嗣。在继承德国古典哲学传统方面,实用主义内部明显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路径,它们交织在实用主义的整个发展过程中,使得实用主义家族更显繁荣,思想更显丰富。

如何对实用主义的德国古典哲学基因做深入的考察?如何对于两条路径之间的互动与关联给出细致的说明?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将使我们对于实用主义的理解更加准确,更加深刻。我以为,这也是下一步实用主义研究应该着力的地方。

【作者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复旦大学杜威中心主任;摘自《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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