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视野下的中国当代新题材历史小说
2016-11-26李仰智
文/李仰智
性别视野下的中国当代新题材历史小说
文/李仰智
在以往的新题材历史小说研究中,“性别视野”不被问津,相关问题基本处于悬搁状态,至今并未进行深入系统研究。这一问题的长期搁置,使许多研究者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小说创作存在,甚至对“性别视野”这个视角也产生疑问。这种傲慢和偏见,使我们很难把握性别视野下的中国当代新题材历史小说思想、艺术方面发展变化的内在理路。性别视野下的新题材历史小说,两性共存,既有联系又有不同,是彼此参照、相互辉映的历史合唱。这样的研究理路,才能使新题材历史小说的文学史形象得到完整呈现。
采用“性别视野”似乎更为客观和全面
所谓“性别视野”,在新时期文学研究中,较早使用的是“女性文学”和“妇女文学”的概念。两者的区分是基于“女性”和“妇女”的不同内涵:“女性”区别于旧式女人,以人的主体性为本质内涵,“妇女”则是一个被政治化了的意识形态话语。另一个影响较大的概念是“女性写作”,不少文学史都用了这个概念,来指代女性作家的创作。但西方“女性写作”的本意却非如此:“这种‘女性写作’不一定出自女性作者之手,一些男作家,比如乔伊斯的作品也属于‘女性写作’的范围。”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就把男性作家让·杰内特的《盛大的葬礼》也当作“女性写作”的典型文本。而上述文学史所谓的“女性写作”则只包括女性作家的作品,这是西方外来概念在中国语境中的变异。20世纪90年代以前,“女性文学”都坚持女性作家作为写作主体的身份以及女性意识在女性文学中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眼下,这些观点在学界似乎已取得了共识。但用社会性别理论来看,把一切女性作家的创作均归入“女性文学”麾下,显然只是从创作主体的自然性别来区分。事实上,中外文学史上的许多男性作家也倡导两性平等;反之,倒有不少女性作家为父系文化所同化,其作品几乎是父系文化观念的翻版。由此,用“性别文学”来置换“女性文学”似乎更能说明问题。
鉴于女性文学刚刚浮出历史地表,用“性别文学”来取代“女性文学”,有可能会取消“女性文学”的生存权力。基于此,采用“性别视野”似乎更为客观和全面,主要以社会性别理论为视角,用比较的方法,研究不同性别在文学中的投射及两性写作不同的审美特征,并对文学的社会性别问题进行清理,以期拓宽女性文学的研究视域。这种“超性别”的逻辑理路,势必会对西方结构主义以来文本封闭的研究空间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冲破。对研究对象来说,这也是一种全新的读法。本文尝试借此对女性历史言说进行一次“超性别”解读。
女作家的历史言说显示了别具一格的美学特征
就当代新题材历史小说而言,就在有人宣称新题材历史小说已经“终结”的时候,性别视野下的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横空出世,给新题材历史小说增添了新的活力,也改写了新题材历史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的“终结”说。性别视野下的新题材历史小说的异军突起源于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既有的结论没有把以女性为言说主体的具备强烈女性意识的女性历史写作考虑在内;二是从20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中派生出来的新题材历史小说在对主流历史观念进行大胆拆解和质疑的同时,对融合在主流历史观念之中的男权话语的颠覆显然不够,这种对传统历史观的革命的不彻底性引起女性主义的反弹也就不足为奇;三是个别新题材历史小说作家在文本中体现的极强的男性中心色彩进而引发女性主义的不满和忧虑。比如苏童的《妻妾成群》、张宇的《疼痛与抚摸》就招致女性主义的批评。在这里,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手中舞动的是两把剑,一把刺向传统史观,一把刺向忽视了女性历史建构的男性视野里的新题材历史小说。
所谓“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自80年代末90年代初加盟以男性为主体的新题材历史小说创作以来,其发展趋向一直呈上升势头,引人注目的佳作不断涌现。到了世纪之交,一套以女性作家观照演绎女性历史故事的“花非花·历史小说系列”出版问世,标志着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创作的走向成熟,完全可以和男性新题材历史小说比肩而立,性别视野下的新题材历史小说也日渐完整。女作家的历史言说兢兢业业,投入了全部的生命热情,显示了别具一格的美学特征。
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对历史言说冲动的三个方面
第一,“母系”家族史。从历史的构成法则来看,历史文本的建构,几千年来都是以男性为线索的血缘史,家族史都从父亲的血缘上溯,没有人从女性血缘的角度对历史做过性别意义上的清理。一些女作家敏感地抓住这个历史性的契机,尝试构筑以母系家族为轴心的历史。其代表作品主要有:《我们家族的女人》(赵玫)、《羽蛇》(徐小斌)、《饥饿的女儿》(虹影)、《纪实与虚构》(王安忆)、《栎树的囚徒》(蒋韵),等等。王安忆靠“虚构”作为“创造世界”的方式,以期追寻一个“母亲的家”的乌托邦。她在追溯母系家族历史时,产生了难以摆脱的困惑,最终走向了建构母系历史的反面。其所追溯的母系家族史的初衷是母亲的母系史,事实上却成了母亲的父系的历史。自父系社会以来,对历史的书写和解读无不是按照父亲的姓氏族谱进行追踪。历史的惯性致使被悬空了的母系史的重构最终再次陷入悬空状态。方方的《祖父在父亲心中》写的是“父亲”和“祖父”的历史,是对父系的历史追问,而不是对“母系”历史的寻找。但其为我们提供的不可忽略的写作资源是,这是一篇女性主体心中的父系的历史,和“母系”家族史的建构一样,无不充满了对在历史上作为个人的先人的尊重和她们(他们)的此在的生命意义的深深眷顾。在这里,“祖父”的历史在“我”构思的“父亲”心中,“父亲”的历史以及“我”构思的“父亲”心中的“祖父”的历史都在作为女性创作主体的“我”的心中。这才是解读这篇小说的关键。虽然这篇小说不是“祖母在母亲心中”,但丝毫不影响这篇小说作为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的价值和意义,相反,正因为其和“母系”家族史的建构共用了同一个思维方式,都是女性以个人的名义对家族历史的追寻,反而彰显了其“差异”性的美学特质。
第二,女性情感史。人性的构成少不了两性的共同努力。在这个意义上,女性意识和女性立场无不是相对于男性而言,而如何处理和男性以及父权制文化的关系实质上成为女性意识的重要内容。以此观照包括两性在内的人性的复杂和微妙,女性的情感和欲望是最深刻也是最直接的通道。从这个视角切入,可以清理出一条线索:就是女性欲望作为女性意识中最基本、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核心部分,构成了女性意识中最有反弹力、最为活跃、最具生命质感的因子;女性意识的觉醒,使女性认识到身体和欲望之于女性的生命意义,指引女性从历史的盲区中突围,让女性的情感和欲望在人性的地平线上获取浮现和凸现的可能;女性情感和欲望的驱动和彰显,有力地划破以男权话语为中心的传统价值和文化秩序的幕布,促进了女性意识的全面觉醒,使女性意识的内容更丰富、更具体、更有亲和力和感召力,在技术层面上也完善了女性话语的构成;二者互为促进,互相渗透,互相影响。在王安忆的《长恨歌》里,上海的沧海桑田、兴衰荣辱、繁华冷清都在王绮瑶的历史故事中彰显,借助于王绮瑶的欲望的实现与破灭来呈现。这一段历史不是总体历史,不注重全知全能,不注重宏观把握,它注重的是历史中女性个体的命运和沉浮。这种对历史的“再叙述”,不仅仅是倾诉的需要,更重要地是体现了女性文学对历史的自觉追寻,同时也彰显了女性历史意识的高度自觉。这给性别视野中的历史书写带来了进一步抵达深度的契机。
第三,女性历史人物传记史。出于性别因素使然,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非常关心中国妇女历史命运的求索。她们希望通过对女性历史命运的改写,发现历史的另一面。这体现在写作中,表现为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通常选取一些在以男性为言说主体的历史文本中颇具争议性的女性为言说对象,比如吕后(《吕后·宫廷玩偶》,王小鹰)、武则天(《武则天·女皇》,赵玫)、高阳公主(《高阳公主·长歌》,赵玫)、赛金花(《赛金花·凡尘》,王晓玉)、柳如是(《柳如是·柳叶悲风》,蒋丽萍)、王昭君(《王昭君·出塞曲》,庞天舒)、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赵玫)、陈圆圆(《陈圆圆·红颜恨》,石楠),等等。同样的历史女性,由于作家充分调动起来的性别的体验和女性生命情感的相互融合,她们从历史的盖棺定论中脱身而出,展现了一个个充满人性的、立体的、多层面的,既丰富又复杂的个体形象。女性新题材历史小说的这种对女性历史人物的历史重构,是融入到历史观的转变之中的。它不是从历史的认识论的意义上衡量哪一种历史更真实、更符合历史的原貌,而更多地是,基于一种审美的、道德的、性别体验的立场来理解对不同历史言说的筛选和是否认同。以“自己的方式”重构历史女性的历史命运,和男性视野里的历史形象构成了对抗和分野。同一个题材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历史言说中呈现出不同的存在形态,这的确耐人寻味。
性别视野下的新题材历史小说就是这样使女性作为话语的主体参与了历史的重建,通过“母系”家族史、女性情感史、女性历史人物传记史三个方面,有效恢复了被历史湮没已久的女性之躯重现历史书写的合法性。对作家本人来说,这种创作趋向的演变或许只是写作历程中的一小步,但对整个性别文学和历史写作思潮来说,无疑是迈出了一大步。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学院;摘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7期;原题为《论性别视野下的中国当代新题材之历史小说》)